二 “籍田”和“籍禮”的來歷
古時“籍田”上的收獲,按禮是要用于祭祀的。《孟子·滕文公下》說:“禮曰:諸侯耕助(籍),以供粢盛。”《禮記·祭統》也說:“是故天子親耕于南郊,以共(供)齊(齍)盛”;“諸侯耕于東郊,亦以共齊盛”。據說天子諸侯所以親耕,把親耕的田上的收獲用來祭祀,是以表示對鬼神和祖先的恭敬。如《禮記·祭義》說:
是故昔者天子為籍千畝,冕而朱纮,躬秉耒;諸侯為籍百畝,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祖先),以為醴酪齊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在《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孟春紀》所載的“籍禮”上,特別重視對上帝的祭祀。在行禮之前,由天子“以元日祈谷于上帝”,而且把“籍田”稱為“帝籍”。行禮時,由天子“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天子三推,公五推,卿諸侯大夫九推”。為什么要叫“帝籍”呢?高誘注說:“天子籍田千畝,以供上帝之粢盛,故曰帝籍。”當時祭祀的不僅是上帝,又為什么獨稱“帝籍”呢?《周禮》賈公彥疏說:“籍田之谷,眾神皆用,獨言帝籍者,舉尊言之。”“籍田”的收獲,既然按禮是祭祀鬼神用的,因此收藏“籍田”收獲的倉廩,或稱為“神倉”。如《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季秋紀》說:“乃命冢宰藏帝籍之收于神倉。”高誘注說:“于倉受谷,以供上帝神祇之祀,故謂之神倉。”
春秋時代各國都設有“甸人”掌管“籍田”。《左傳·成公十年》杜注:“甸人,主為公田者。”“甸人”在《周禮》稱為“甸師”。《周禮·甸師》說:“甸師掌帥其屬而耕耨王籍,以時入之,以共齍盛。”這里雖然把“籍田”稱為“王籍”而不稱為“帝籍”,依然認為其收獲主要是供給祭祀的。春秋時魯國收藏“籍田”收獲的倉廩,雖然稱為“御廩”而不稱“神倉”,名義上還是用于宗廟祭祀的。據說當時“籍田”上收獲的粟,先要由甸人送納到“三宮”,經過“三宮”舂成米,再送入“御廩”保藏。《穀梁傳·桓公十四年》載:“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甸粟而內(納)之三宮,三宮米(舂成米)而藏之御廩。”范寧注:“甸,甸師,掌田之官也。三宮,三夫人也。宗廟之禮,君親割,夫人親舂。”
“籍田”的收獲,名義上除了供給祭祀以外,據說還要隨時布施給窮困的農夫,用于救濟方面。《國語·周語上》載虢文公說:
廩于籍東南,鐘而藏之,而時布之于農。
俞樾認為這三句是錯簡,“于農”二字是衍文,三句應該接連在下文“民用莫不震動,恪恭于農”之上,“于農”二字涉下句“恪恭于農”而衍。他還提出理由說:“且王所籍田以奉齍盛,何以布之于農乎?”(《群經平議》卷二八)其實,俞樾這個校勘完全錯了。最初“籍田”的收獲,名義上除了“以奉齍盛”之外,確是還要“時布之于農”的。虢文公在下文中談到“籍禮”的作用時,就曾說:“若是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則享祀時至而布施優裕也。”“享祀時至”就是指“以奉齍盛”,“布施優裕”就是指“時布之于農”;“媚于神”是指“享祀時至”的效果,“和于民”是指“布施優裕”的效果。由虢文公看來,“籍禮”的舉行,表示“王事唯農是務”,在“籍禮”舉行后廣泛的巡查和監督勞動,可使庶人“恪恭于農”和“不懈于時”,達到“財用不乏,民用和同”;“籍田”的收獲用來享祀和布施,可以“享祀時至而布施優裕”,做到“媚于神而和于民”。
“籍田”的收獲,其次的用途就是提供國君“嘗新”之用。《左傳·成公十年》載:“六月丙午晉侯欲麥(杜注:“周六月,今四月,麥始熟”),使甸人獻麥,饋人為之。”周正的六月,正是夏正的四月,這時麥剛熟,晉侯要甸人從“籍田”上收取新熟的麥來吃,就是“嘗新”。《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孟夏紀》載有這種“嘗新”之禮說:“農乃登(升)麥,天子乃以彘嘗麥,先薦寢廟。”高誘注:“升,獻。麥始熟,故言嘗。”
這樣把“籍田”上剝削所得,宣稱用于祭祀、救濟、嘗新等,和他們宣稱“籍禮”是表示“王事唯農是務”,“以教民尊地產”,同樣是掩飾其剝削行為的一種欺騙手段。他們所以會采用這樣的欺騙手段,是有其來歷的。這個來歷,和“籍禮”這種儀式的起源一樣的古老,一直可以追溯到原始公社制末期。“籍禮”如同當時貴族所實行的許多“禮”一樣,是由原始公社制末期的“禮”轉變而來。
在原始公社末期的氏族聚落中,當他們以農業為主要生產時,所有集體耕作,都是由族長和長老帶頭進行的。在每種重要的農業勞動開始時,往往由族長主持一種儀式,以組織和鼓勵成員的集體勞動。因為當時確是“民之大事在農”,而族長的主要任務確是“唯農是務”,有著“教民尊地產”的責任。我們以海南島黎族在一九五〇年以前部分地區保存的“合畝”制為例。“合畝”在黎語中是“有血緣關系的集體”的意思,原先本是父系的血緣親屬組織,基本上統一經營土地,共同勞動,平均分配產品。每個“合畝”有個“畝頭”,黎語叫“俄布籠”,意即“家長”,他們原是集體生產的領導者和組織者,同時又是富有生產經驗和傳統知識的人,負有傳授經驗和知識的責任。黎人的各種農業勞動,開始時都有一定的儀式和禁忌,“畝頭”又是各種儀式的主持者,當耕田儀式舉行時,“畝頭”要先做幾下象征性的挖土動作。由此,我們不難推想到,周天子在舉行“籍禮”時要帶頭“耕一”,就是起源于這樣的耕田儀式的。
在原始公社制末期,集體生產所得,除了部分留作公共開支以外,是平均分配的。黎族“合畝”的集體產品的分配也正如此,他們除了“留谷種”、“留公家聚餐的谷子”、“稻公稻母”、“留公家糧”以外,原是按戶平均分配的。所謂“稻公稻母”,名義上作為祭祀用的,實際上已成“畝頭”的剝削收入。“留公家糧”是補助、救濟用的,如補助畝眾結婚、蓋屋、救濟缺糧戶等。“留新禾”是作為“畝頭”的“嘗新”用的
。由此,我們不難推想到,我國古代貴族宣稱“籍田”收獲用于祭祀、救濟、嘗新等,作為掩飾其剝削行為的欺騙手段,確是有其來歷的。
在原始公社制末期,隨著經濟不平衡的增長,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產生,父系家庭公社崩潰,分化出了個體的家庭單位,形成了以個體生產為主的村社制度。從此不再采用集體耕作和平均分配的辦法,只有公共開支的需要還是依靠集體耕作所得。在村社中,土地已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平均分配于各戶,由各戶獨自耕作和收獲;別一部分則仍由村社成員集體耕作,其收獲儲藏起來以供各種公共開支之用,包括祭祀、聚餐、救濟、嘗新等。也就是把過去集體生產所得,留作公共開支的部分,現在仍然由村社成員集體生產來解決。在村社的集體耕作地上,村社的首腦仍是集體生產的領導者和組織者,又是各種耕作儀式的主持者,既要帶頭從事耕作,又要帶頭執行儀式,如同過去的族長差不多。等到貴族所組成的國家出現,原來村社集體耕作的土地被貴族所侵占,原來集體生產的成果變為貴族的收入,原來在集體耕作地上舉行的鼓勵大家生產的儀式,這時也轉變為監督勞動的儀式和制度了。我國古代的“籍田”,就是貴族所侵占的村社集體耕作的公有地,“籍”的剝削辦法就是由此產生的。“籍禮”就是貴族把原來的鼓勵耕作儀式,經過改造,使成為監督勞動的儀式和制度。但是他們為了掩飾其剝削行為,外表上仍以“村社”最高共同體的代表者身份出現,也還宣稱“唯農是務”,“以教民尊地產”,甚至“籍田”的收獲在名義上還作為祭祀、救濟、嘗新之用。
我國古代的井田制度,本是一種變質的村社制度。井田制度也把土地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平均分配于各戶耕作,即所謂“私田”;一部分是集體耕作的,即所謂“公田”;只是“公田”已被貴族侵占去,其生產物已成為貴族的剝削收入。這種剝削辦法叫做“助”,也叫做“籍”。孟子解釋井田制度說:“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又說:“惟助為有公田”,“助者籍也”(《孟子·滕文公上》)。指的就是這種情況。井田制度中有“公田”,不是孟子一家之言。《夏小正》記載:正月“農及雪澤,初服于公田”。《管子·乘馬》也說:“正月令農始作,服于公田,農耕及雪澤,耕始焉,蕓卒焉。”所謂“初服于公田”,“令農始作,服于公田”,當即孟子所說“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孟子既說“惟助為有公田”,又說“助者籍也”,所以“公田”也叫“籍田”。《呂氏春秋·上農》引古農書《后稷》的話,把“天子親率諸侯耕帝籍田”,和“后妃率九嬪蠶于郊,桑于公田”,相提并論,可知在這時,“籍田”和“公田”性質是相同的。這時貴族所有的“籍田”,所以又稱為“公田”,就是因為它原來就是村社中的“公田”,還沿用著舊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