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
-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
- 9字
- 2020-03-30 17:27:58
第二部分 歷史的教訓
第二章 雅典與斯巴達
最后,雅典的勢力到達了一個人盡皆知的頂峰,并且開始侵犯斯巴達的盟友。正是在此時,斯巴達人感覺到這種形勢再也無法讓人忍受,決定發動這場戰爭,動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來打擊雅典,并且如果可能的話,甚至要摧毀雅典的勢力。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使戰爭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勢力的增長以及因此而引起的斯巴達的恐懼。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選了一門古希臘語課。那一整年我們基本都在學新的字母、詞匯、句型和語法。但是我們的教授向我們保證,如果我們努力學習,在第二個學期結束前,我們就能讀色諾芬的《長征記》了。而在那之后,他用一個“獎勵”來鼓勵那些在第二年仍能出類拔萃的人:讀懂修昔底德。
我至今還能記得他激動的語調:修昔底德!他在說出這個雅典歷史學家的名字時帶著一種激動和敬畏。對拉班教授來說,古希臘代表著人類文明的第一個高峰。只有掌握了原來的語言我們才能從他所認為的“歷史之父”那里取得真經。雖然我們的教授也十分欣賞希羅多德(Herodotus),但他堅持認為修昔底德才是專注于捕捉“歷史原貌”的第一人。修昔底德對歷史的詮釋結合了一個記者對于細節的關注、一個研究者在諸多相互矛盾的解釋中對真相的追尋,以及一個歷史學家找到隱藏在紛繁復雜事件背后的根本原因的能力。正如拉班教授所教授的,修昔底德是我們現在所稱的現實政治或者說國際關系中現實主義的先驅。由于我是一個要研究世界政治的學生,所以我決心要拿下拉班教授所說的“獎勵”——最后我也的確得到了。
修昔底德對自己的生平鮮有著墨。我們知道他大約出生于公元前5世紀中葉,是雅典——當時最強大的兩個古希臘城邦之一——的公民。我們還知道他是一個流亡的將軍,在一場大戰中流離于地中海地區。那是一場撼動了古代世界的沖突,他的雅典同胞對抗當時最強大的城邦斯巴達,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是那場戰爭的定調之作,也是西方文明的杰作之一。直到今天,這本書仍然是一本經典,不僅被歷史學家和古典主義者們研究,也被世界各地的大學和軍事學院的軍事家和戰略家們探討。
正如修昔底德在其作品的介紹中所解釋的那樣,他寫作這本戰爭史的目的是要幫助將來的政治家、軍人和公民們理解戰爭,以使他們能避免前人所犯下的錯誤:“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未來如果不是過去簡單的鏡像,至少與過去是相似的。如果我寫的歷史對那些想要知道過去真相來理解未來的人有幾分用處的話,那我就心滿意足了。”作為一個“應用歷史學家”,他的想法與后來的溫斯頓·丘吉爾的名言不謀而合:“往回看得越遠,往前才能看得越遠。”
從修昔底德那里,我和我的二年級同學們了解到在雅典和斯巴達的大戰之前存在一個頗長的和平期。我們讀到雅典對于民主制度的寶貴嘗試以及其前所未有的、在每個領域都有創造性成就的涌現。這些古希臘人發明了哲學、戲劇、建筑、雕塑、歷史、海戰等等,并且把并非他們自己創造的東西帶到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無論文明如何演進,蘇格拉底、柏拉圖、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伊克蒂諾斯(帕特農神廟的建筑師)、狄摩西尼、伯里克利這些人也仍是巨擘。
修昔底德書寫了歷史,這樣我們才能了解這些得以和平共存數十年的城邦如何陷入一場致命的戰爭。其他觀察者或許強調了大致的原因,但修昔底德則是直達事件的核心。他寫道:“至于斯巴達和雅典打破休戰狀態的原因,應該首先描述一下它們相互抱怨彼此的緣由,以及它們幾次利益相沖突的事件。”但是,他警告說:“戰爭的真正原因最有可能被這樣的論調所遮蔽。”
在這些誘因之下是一個更為根本的原因,他將關注點聚焦于此。修昔底德告訴我們,讓戰爭“無法避免”的,“是雅典勢力的增長以及因此而引起的斯巴達的恐懼”。
這一現象我將之命名為修昔底德陷阱:即當一個崛起國威脅到守成國的主導地位時,會引起嚴重的結構性壓力。在這種情況下,不僅僅是非同尋常的、未曾預料到的事件,哪怕是外交事務上一丁點的尋常火苗,都能夠引發大規模的沖突。
修昔底德將這一動因如何把雅典和斯巴達推向了戰爭解釋得很清楚。他寫道,雅典和斯巴達在一場驅逐波斯人的大戰中聯合雙方兵力后,開始著手和平地管控雙方的戰略性競爭。它們成功解決了一系列可能引發戰爭的危機,其中包括談成了《三十年和約》。它們認識到了兩個城邦文化、政治體制和利益間的巨大差異使得激烈的競爭不可避免。但是它們也知道,戰爭會帶來災難,因此下定決心要找到避免戰爭的方式以保全自己的利益。
那么,是什么導致了這兩個偉大的希臘城邦最終走向給雙方都帶來災難性后果的沖突呢?長達六百多頁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每一頁都呈現了最終導致這場毀滅性戰爭的曲折細節。關于兩大城邦之間以及其他弱小一些的希臘城邦——如彌羅斯(Melos)、麥加拉(Megara)、科西拉(Corcyra)以及其他許多城邦——的外交往來為我們提供了一些頗有指導意義的治國之道。但修昔底德主要的故事主線是把雅典和斯巴達推向戰爭的作用力:雅典不斷的崛起和斯巴達與日俱增的擔憂,斯巴達擔心雅典會威脅自己在希臘的主導地位。換句話說,修昔底德的主要議題就是修昔底德陷阱,以及由此誘發的古代世界中兩個最強城邦間想要避免、卻最終沒能幸免的一場大戰。
崛起國與守成國狹路相逢
在公元前490年波斯入侵希臘之前,斯巴達在該地區的主導地位已經持續超過一個多世紀了。斯巴達是一個位于希臘南部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城邦,在陸上與幾個中等大小的城邦相互競爭,同時還得應對國內難以訓教的黑勞士,這些人口與斯巴達自身的公民人口比例是7:1。
在今天,斯巴達仍然是一種尚武文化的象征。從它的家庭到它的政府,其整個社會的組織原則就是要將戰斗的活力和力量發揮到極致。斯巴達的當權者只允許身體條件最完美的嬰兒生存。他們將年滿7歲的孩子從家庭中帶走,讓他們入讀軍事學院,在那里他們被訓練、磨礪,為戰爭作準備。男子可以在20歲時娶妻,但必須繼續以營房群居,吃一樣的飯,并且每天訓練。只有到了30歲,為斯巴達城邦服務了23年之后,他們才能獲得完全的公民身份以及加入議會的權利,這和雅典議會被保守、年長的貴族占領的情況有所不同。斯巴達的公民直到年滿60歲才能免除兵役。斯巴達把軍事價值觀——勇氣、英勇和紀律——推崇至無以復加的地步。正如普魯塔克所說,當斯巴達的母親們將自己的兒子送往戰場時,她們告訴兒子們“要么凱旋,要么戰死”。
相反,雅典則是一個匍匐在干燥貧瘠的阿提卡海角的港口城市,對自己的文化引以為傲。高聳和人跡稀少的山脈將雅典與希臘大陸隔絕開來。雅典一直以來是個貿易國家,穿過愛琴海來販賣橄欖油、木材、織物和珍貴寶石的商人源源不斷地向這里提供商品。與斯巴達軍事國家的狀態不同,雅典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它的學校接納來自希臘各地的學生。在幾個世紀的強人統治之后,雅典也開始了一個大膽、新奇的政治實驗,并稱之為“民主”。雅典的議會和五百人會議對所有自由男子開放,并在那里作出所有的重要決定。
在公元前5世紀之前,希臘世界基本是沒有聯系、相互分散的自治城邦。但公元前490年波斯的入侵讓希臘人前所未有地團結到一起,同仇敵愾。隨后的溫泉關戰役,300名斯巴達精銳戰士以犧牲自己的方式拖延住波斯軍隊,為后方的希臘聯軍爭取了寶貴時間。在薩拉米斯海戰中,一支由雅典率領的聯合艦隊戰功卓越,以一敵三擊敗了波斯艦隊。公元前479年,希臘聯合軍第二次以絕對的優勢擊敗了波斯軍隊,而這一次之后,波斯一蹶不振,不再侵犯。
意識到自己在希臘勝利中發揮的關鍵作用,雅典立志成為希臘最強大的城邦之一。事實上,緊隨波斯軍隊撤退而來的是,雅典城邦經歷了驚人的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的復興。其經濟的繁榮吸引了全希臘的貿易商和海員服務于海洋貿易。隨著貿易量的增長,雅典增加了一支商船艦隊補充其正式海軍,而這個時候,雅典的海軍規模已經是離它最接近的對手的兩倍了。較遠的科西拉是唯一一個有相當規模艦隊的希臘城邦,緊隨其后的是斯巴達的主要盟友科林斯。但是,這兩個城邦都不會對雅典構成真正的威脅,因為雅典人在波斯戰爭中令人驚嘆的勝利已經證明,船員們的技術素養遠比艦隊的規模重要得多。
在公元前5世紀,雅典逐漸將原來用于打擊波斯人的防御性同盟網絡轉變成了事實上的海洋帝國。雅典要求同盟們承擔相應的負擔,殘忍壓制諸如納克索斯(Naxos)等企圖擺脫雅典控制的城邦。到公元前440年前,所有的雅典殖民地,除了偏遠的萊斯沃斯(Lesbos)和希俄斯(Chios),都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海軍,轉而付錢給雅典以尋求保護。之后雅典急速擴張在該地區的海洋貿易聯系(這種新創建的貿易體制讓許多更小的希臘城邦比以往更加繁榮,聯系更加緊密)。雅典政府資金充足,資助了一大波文化建設浪潮,涌現了很多之前從未有過的文化工事(比如帕特農神廟),多次排演了索福克勒斯的戲劇。雖然希臘其他一些城邦對此越來越不滿,但雅典人卻認為他們帝國的擴張竟全是溫和無害的。事后雅典人向斯巴達人解釋說:“我們的帝國并非通過暴力獲得,因為盟友們都是自己向我們靠攏的,自發地要求我們領導他們。”
斯巴達人對這樣的惺惺作態感到好笑。他們知道雅典人與自己一樣既無情又滿口謊言。但斯巴達的不信任也反映出兩個大國在政治和文化概念上的鮮明反差。斯巴達的政治體制是一種混合了君主制和寡頭制的混合型政體。它較少干預遙遠國家的事務,而是專注于防范自身城邦內奴隸黑勞士的叛變并維護自己在地區內的主導地位。斯巴達人為自己獨特的文化感到驕傲。但與雅典人不同,他們并不尋求其他城邦遵循自己的模式。盡管有著威風凜凜的步兵,斯巴達仍是一個保守的守成大國。正如后來科林斯的大使在斯巴達議會上所說:“雅典人癡迷于創新,他們的設計不管是在概念還是執行上都以迅捷著稱。你墨守成規,不思求變,當被迫要作出回應時,你就走不了多遠了。”
雖然科林斯人的描述有點夸大了,但雅典的大膽確實反映在國家生活的各個方面。雅典人篤信他們在不斷推動人類的進步。他們在干涉他國事務時毫無顧忌,推翻希臘內陸城邦的寡頭政府并推行民主。他們反復說服中立國家(比如科西拉)加入聯盟。最令斯巴達感到不安的是,雅典的野心似乎無窮無盡。正如一位雅典外交官在戰爭開始前對斯巴達議會直言:“這不是我們開的先例,弱者服從強者,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規律。”
在波斯撤退之后,為了向天下昭告,斯巴達在希臘世界的絕對主導權,斯巴達掌權者要求雅典不得再修建自己的城墻。這意味著斯巴達有意讓雅典暴露于陸上入侵的危險中,如果他們膽敢不服從斯巴達的命令,就要面臨斯巴達的懲罰。但是雅典并不想回到這樣的狀態。雅典人相信他們在對戰波斯中的痛苦犧牲已經讓他們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自主權。然而這一拒絕卻讓斯巴達抓住了雅典不敬的把柄。其他人甚至把這視為雅典要威脅既有秩序的狼子野心。
在當時,雅典不斷增長的軍事力量對斯巴達并不構成實質性威脅。斯巴達與其同盟者的兵力大約是雅典的兩倍。大多數斯巴達人對于自己在希臘邦聯中無可爭議的軍事霸主地位充滿自信。盡管如此,隨著雅典的力量持續增長,有些人提議要先發制人打擊雅典,提醒全希臘誰才是真正的霸主。這些斯巴達領袖的理由是:再讓雅典這么毫無阻礙地發展下去,終將會威脅到斯巴達的霸權。盡管最開始斯巴達的議會推翻了最初要宣戰的意見,但隨著雅典的力量與日俱增,斯巴達內部鷹派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
有一段時間,斯巴達還是相信通過外交手段可以遏制雅典實力的迅速上升。在公元前5世紀中葉,兩個城邦幾近陷入全面爆發的沖突——即被合稱為“第一次伯羅奔尼撒戰爭”的一系列沖突——之后,它們在公元前446年簽訂了一個重要的協議來規范它們的關系。這一著名的《三十年和約》為復雜的地區性安全秩序打下了基礎。它防止了成員們從一個同盟關系叛變加入另一個同盟,建立了約束性仲裁和不干預的規則和秩序,設立了至今仍在使用的解決各國間糾紛的先例。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雅典和斯巴達同意通過雙邊談判解決沖突,當談判失效時,由第三方中立城邦,如德爾斐的神諭,進行約束性仲裁。這一和約將雅典視為一個平等方,斯巴達也可以感到很舒服,因為斯巴達掌控之下的伯羅奔尼撒聯盟的主要盟友科林斯、底比斯、麥加拉等就在雅典的家門口。
對這兩個城邦而言,和平的果實如此之甜,正如戰爭的惡果如此之苦。該和約使斯巴達和雅典得以專注于各自的領域。斯巴達精簡并強化了自己與友鄰的長期同盟關系。雅典則繼續用自己強大的海軍在愛琴海區域對臣服于自己的城邦進行掌控和盤剝。雅典積攢了大量的戰略儲備貨幣,總量達到了前所未聞的6000塔倫特黃金,并且以每年1000塔倫特黃金的速度在增加。即使是斯巴達,這個以堅忍保守著稱的社會,也經歷了自己小規模的文化復興。
在這一框架下,希臘世界,從蔚藍海岸(C?te d'Azur)到黑海,經歷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和平時期。但是《三十年和約》并沒有解決引起緊張關系的背后原因。它只是將這些根源問題暫時擱置。在這種環境下,正如修昔底德所言,柴堆幾乎是不費什么力氣就被點著了。
火花
戰爭的火花出現在公元前435年。起初,一場地方性的沖突看起來并未對雅典的利益產生太大的影響。斯巴達的一個主要盟友——科林斯,與一個中立城邦——科西拉,為了埃庇達諾斯(位于現在阿爾巴尼亞境內的一個偏遠地帶)而兵戎相向。科西拉剛開始看起來占據優勢:在第一次對峙的時候,120艘戰艦開到了科林斯。但是受辱的科林斯馬上開始準備第二次對戰。科林斯人迅速擴大了自己的海軍,從全希臘征募海員,并且很快聚集了一支擁有150艘艦船的聯合部隊。盡管科林斯還是無法與雅典相提并論,但科林斯當時指揮著希臘第二大的艦隊。因此,中立的科西拉聞風喪膽,向雅典尋求幫助。
科林斯對遠方埃庇達諾斯的舉動引起雅典對于斯巴達惡意的恐懼,也讓雅典身處一個戰略困境。雅典有兩個選擇,無論選擇哪一個都一樣糟糕。幫助科西拉會直接激怒科林斯,并且可能違反《三十年和約》。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會有放任科林斯征服科西拉艦隊的危險,進而造成海軍力量危險地向斯巴達傾斜。
雅典議會的氣氛很沉重。雅典人仔細聽取了科林斯和科西拉外交官對于各自情況的陳述。這一辯論持續了兩天,直到修昔底德所說的雅典“第一公民”伯里克利提出了一個妥協方案:雅典將會派遣一支小型、象征性的艦隊到科西拉,并下達命令,除非遭到攻擊,否則絕不輕舉妄動。不幸的是,這一防御性的威懾嘗試事后被證明微不足道,不足以起到威懾的作用,但卻大到足以挑起爭端。雅典人采取武力的方式徹底激怒了科林斯人。
斯巴達面臨著相似的戰略兩難境地。如果它支持科林斯對科西拉的攻擊,雅典就可能認為斯巴達要提升自己的海上力量,可能在準備一場先發制人的戰爭。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斯巴達保持中立,它就將冒著雅典成為沖突中決定勝負一方的危險,這將威脅到斯巴達在其他伯羅奔尼撒聯盟盟友中的威信。這觸及了斯巴達的底線,因為維持與其直接毗鄰的周邊的穩定對斯巴達控制國內的黑勞士威脅至關重要。
斯巴達和雅典在斯巴達的盟友麥加拉的問題上也有齟齬。公元前432年,伯里克利頒布了《麥加拉法令》,即早期的經濟戰爭,通過禁運來懲罰麥加拉對雅典神廟的不敬以及收容逃跑的雅典奴隸的行為。盡管這樣做并不違反雅典與斯巴達的和約,但《麥加拉法令》無疑具有挑釁性,被斯巴達解讀為另一種對斯巴達所掌控體系的不敬。當斯巴達要求雅典廢除《麥加拉法令》時,伯里克利將此視為對自己個人威信的挑戰。如果就此妥協,會助長斯巴達打壓雅典崛起的勇氣。而且,它也將激怒雅典公民,因為他們認為頒布這一法令是國家特有的權力。
斯巴達國王阿基達馬斯二世與伯里克利私交甚好。阿基達馬斯二世能夠從雅典的角度理解當下的情況,他也明白自己的人民更多的是被情緒而非理智驅動。阿基達馬斯二世呼吁斯巴達人展現克制的美德,力勸斯巴達議會不要將雅典妖魔化,也不要低估斯巴達政府的回應:“我們一直都是按照敵人已經做好充分計劃進行備戰的。”
但斯巴達的鷹派不同意。他們辯稱,雅典的傲慢無禮已經對斯巴達的安全造成了不可接受的威脅。他們提醒議會雅典對其他希臘城邦頻繁的干預——從納克索斯(Naxos)到尼坡帝(Potidaea),再到在麥加拉和科西拉的危機,并引發人們對斯巴達同盟要崩潰的恐懼。他們要求議會作出強硬回應,強調雅典“應當受到‘不再做好人’和‘變成壞人’的雙重懲罰”。
斯巴達的“主戰派”觀點更簡單,并且他們的觀點得到了科林斯大使的力挺。科林斯大使在斯巴達議會發表演講時將雅典不受約束的崛起怪罪于斯巴達的自滿:“你們要為這些負責。是你們最先放任他們強化了自己的城邦……是你們等著自己的敵人長到原有的兩倍大,卻沒有將其扼殺在襁褓中。”當科林斯人威脅說如果斯巴達再不作為自己就將退出聯盟時,在場的每個斯巴達人肯定都被驚嚇到了。它所傳達的信息是非常清楚的:那個讓斯巴達百年來免受威脅的主要聯盟可能因為雅典的崛起而毀于一旦。
在激烈的辯論后,斯巴達議會投票贊成。正如修昔底德所說:“斯巴達投票決定應該宣戰,因為他們害怕雅典力量的繼續增長,因為他們看到雅典已經控制了希臘越來越多的部分。”現在看來,斯巴達的恐懼其實是沒有必要的。但是,當時斯巴達的大部分領導人相信,雅典的強大威脅到了他們的權力和安全,而且幾乎沒有任何人——甚至包括他們自己的國王——能夠勸服他們不要擔心。
那么雅典人為什么沒有預料到斯巴達人會如何反應呢?修昔底德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么伯里克利沒能阻止雅典因為麥加拉和科西拉的沖突而最終與斯巴達兵戎相見。但是后來的國際關系史提供了蛛絲馬跡。當國家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為了真正的國家利益而采取行動時,這往往是因為其政府內部各方沒有達成一致,而只能制定出反映各方妥協結果的政策,而不是因為某個連貫一致的高見。盡管伯里克利多次當選,但他并沒有多少正式的權力。雅典的法律體系有意被設計成限制任何單個個體的權力,以防止暴君的出現。因此伯里克利是一個政治家,也是個政客。他的影響力也被局限在他游說能力的范圍內。
盡管《麥加拉法令》明顯導致了雅典與斯巴達關系達到沸點,但伯里克利認為禁運并不是一種挑釁,而是一個必要的妥協,退縮并不可取。由于雅典的民意并不愿意向斯巴達的要求低頭,伯里克利意識到廢除禁運法令可能比堅持禁運法令更加危險。因此,伯里克利聽從了民意,十分不情愿地開始準備戰爭的計劃。
兩邊都沒有明顯的軍事優勢,但兩邊都對于自己的能力自信過了頭,而這才是很致命的。斯巴達最近并沒有軍事上失敗的記憶,也因此對于雅典的海軍實力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其中一個發言者在斯巴達議會上說,斯巴達的士兵可以把雅典的土地和糧倉付之一炬,從而餓死雅典人——但他完全忽略了雅典艦隊可以通過海上快速補給的事實。與此同時,在花了數十年囤積黃金后,雅典政府堅信自己勝券在握。伯里克利的估算是,雅典在敵人突襲的情況下可以支撐三年——他認為這樣的時間要打敗斯巴達已經綽綽有余了,比如通過煽動一場奴隸起義就可以置其于死地。在所有的觀察者中,只有斯巴達國王阿基達馬斯二世有先見之明,他預見到雙方都不會有決定性優勢,而且雙方之間的戰爭將持續長達一代人的時間。
的確,正如阿基達馬斯二世所預料的那樣,這場戰爭具有毀滅性。雅典和斯巴達之間三十年的血戰將希臘文化的黃金時代帶到了盡頭。在波斯戰爭后發展起來的、基于共同約束基礎并由均勢而強化的秩序崩塌了,希臘城邦被拋入了暴力的深淵,這恐怕是希臘的戲劇家之前也無法想象的。比如,當雅典攻下彌羅斯后,雅典的士兵屠殺了所有的成年男性,并奴役了女人和孩子——這對于希臘已經遵循了數百年的戰爭規則而言是一種赤裸裸的違背。這一事件的發生讓修昔底德的《彌羅斯對話》成為不朽名篇,這位雅典大使準確地抓住了現實主義的精髓。“我們不必拿冠冕堂皇的套話來搪塞你——我們在帝國中擁有權利,并不是因為我們打敗了波斯人;或者說,我們現在攻打你們并不是因為你們做錯了什么。”相反,他解釋道:“你們和我們一樣明白,只有在勢均力敵的關系中才有權利可言。在現實世界里,強者可以為所欲為,弱者則必須忍氣吞聲。”
最值得注意的是,戰爭敲響了雅典帝國滅亡的鐘聲。這場戰爭雖然以斯巴達的勝利告終,但斯巴達的力量大為削弱,其同盟網絡遭到破壞,財富也大大減少。直到兩千年后,希臘才重新統一,重振斗志。伯羅奔尼撒戰爭——修昔底德陷阱的原型案例——是一道分水嶺,不僅在希臘歷史上,而且在西方文明史上也都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戰爭不可避免嗎?
為什么希臘最大的兩個城邦之間的競爭最終導致了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在修昔底德看來,最根本的原因是崛起國和守成國之間存在著結構性壓力。隨著對抗加劇,雅典和斯巴達對峙不斷,在各自的政體中那些最狂熱情緒化的聲音越來越大,各自的自豪感也越來越強,指責對手造成威脅的言辭也更加尖銳,而希望保持和平的領導人面臨愈加嚴重的挑戰。修昔底德找到了導致戰爭的三大主因:利益、恐懼和榮譽。
國家利益不言自明。國家的生存權和不受他國恫嚇自主作出決定的主權是談論國家安全的試金石。當雅典無休止的擴張“開始侵犯到斯巴達的盟友時”,修昔底德解釋道,斯巴達“感覺不能再忍受了”,除了戰爭之外別無選擇。“恐懼”一詞是修昔底德提醒我們結構性壓力造成的事實并非故事的全貌。客觀條件需要被人類所觀察——而我們看待這些條件的視角會受到情感的影響。特別是守成國的恐懼常常催生錯誤的認知,且會擴大危險,而崛起國的自信會激發對可能性不切實際的期望,同樣也會鼓勵冒險。
但在利益和認知之外還有修昔底德所說的第三元素——“榮譽”。對很多當代的讀者來說,這個詞有點做作。但是在修昔底德的概念中,它實際上包括我們現在所說的國家的自我意識(a sense of itself)、國家應得的承認和尊重以及國家自豪感。隨著雅典實力在公元前5世紀的增長,它自身的權利意識也變得越來越強。當雅典被像麥加拉和科林斯這樣更弱小的希臘城邦挑戰時,它們雖是斯巴達盟友,但這并不能成為它們不尊重雅典的理由。在修昔底德的敘事中,由于這三個因素交織得越來越緊密,最終造成了雅典和斯巴達之間不可避免的反復沖突。
雖然雅典和斯巴達都竭盡所能避免沖突,但雙方的領導人并不能阻止國家間不斷的合縱連橫演變成為一場血戰。雖然雙方都在與對方博弈,但與此同時,雙方也在與國內的政治力量作斗爭,而國內的人又越來越相信如果不對對方強硬,其結果就是既丟面子又具有毀滅性。最終,雅典和斯巴達的領導人被自己的國內政治所淹沒。伯里克利和阿基達馬斯二世深深懂得美國研究總統制的最偉大的學者理查德·諾伊施塔特(Richard Neustadt)對美國總統制總結出的深刻見解。“虛弱無權,”他觀察到,“是問題的癥結。”
修昔底德認為雅典的崛起導致戰爭“不可避免”,這樣的說法對嗎?當然不是。他的觀點是,由于雅典變得更加強大,斯巴達就變得更加緊張,兩個國家選擇的路徑讓戰爭得以避免變得愈發困難。由于危險增加,雅典的獨斷變成了傲慢,斯巴達的不安化為了偏執。通過禁止染指對方的勢力范圍,和約不經意間加速了雅典和斯巴達對剩余中立城邦的爭奪。科西拉和麥加拉的危機激化了已經積累了數十年的對抗。
因此,修昔底德陷阱困住了第一批獵物。盡管雅典和斯巴達偉大的政治家和智者們都警告說戰爭會意味著災難,但權力平衡的變化使得雙方都認為暴力是傷害最小的選擇。戰爭也由此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