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注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
-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
- 13215字
- 2020-03-30 17:27:57
第一部分 中國的崛起
第一章 “世界歷史的最大參與者”
你不知道雅典人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總是在考慮新的計劃,并且很快就能付諸實踐。他們制定一個計劃后:如果計劃成功了,那么這次成功與下一步的行動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修昔底德,“科林斯大使在伯羅奔尼撒聯盟代表大會上的講話”,公元前432年
讓中國沉睡吧,因為她一旦醒來,將震撼整個世界。
——拿破侖,1817年
2011年9月,在戴維·彼得雷烏斯升任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后不久,我前往弗吉尼亞州蘭利市的辦公室見到了這位最成功的當代將軍。20世紀80年代,我與他初次相遇,當時他是普林斯頓的博士生,我是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的院長。從那時起,我們就一直保持著聯系,當他在美國軍隊中一路高升時,我繼續著我的學術工作,同時還在五角大樓進行了幾次授課。在簡單聊了一些他新工作的事情后,我問戴維,中央情報局的資深特工們是否已經為他打開了一些秘密的“寶盒”——那些包含美國政府最高機密和最不為人所知的文件。他心照不宣地笑著說:“當然?!比菸以诤笪闹幸灰坏纴?。
交流了一會兒之后,我向他詢問關于“深度睡眠者”的事情:這些人是與中央情報局建立某種關系的個人,但他們的基本任務是長期生活在國外并有所成就,以便充分了解該國的文化、人民和政府。中央情報局承諾將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幫助他們成就事業,但當中央情報局發出任務召喚時——十分隱秘且有可能十年內僅會有一兩次——他們將坦誠地詳述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以及未來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當我打開一份由一位敏銳且富有遠見的人撰寫的報告時,戴維正站在桌子對面,這份報告可以告訴華盛頓如何對這個最偉大的地緣政治挑戰作出回應。正如我對這位新晉局長所言,這個人的成功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這個人親眼目睹了中國從20世紀60年代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到20世紀80年代鄧小平時期市場經濟驅動的社會變革。事實上,他與許多中國領導人建立了重要的工作關系,其中包括未來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
這份報告長達50頁,以問答形式呈現。我閱讀了它前一部分問題:
●中國當前的領導人是否在認真考慮,在可預見的未來取代美國成為亞洲的頭號強國?
●中國成為世界頭號強國的戰略是什么?
●中國實施其戰略的主要障礙是什么?
●中國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如果中國成功問鼎世界,將會對其亞洲鄰國產生什么樣的后果?對美國而言又有什么后果?
●中美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嗎?
這個人為這些問題和其他更多的問題提供了非常寶貴的答案。他拉開了美國思考中國領導力的序幕,冷靜地評估了這兩個國家有一天可能會發生激烈沖突的風險,并為之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情報,這有助于預防意想不到事件的發生。
李光耀當然不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特工。他的思想、心靈和靈魂都屬于新加坡。但是這位2015年與世長辭的政治家擁有著卓越的智慧。我給戴維的報告是《李光耀論中國與世界》(Lee Kuan Yew:The Grand Master's Insights on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一書的藍本。該書是我在2013年與羅伯特·布萊克威爾(Robert Blackwill)和阿里·溫尼(Ali Wyne)合著的。作為狹小的城市國家——新加坡的創始人和為其服務終生的領導者,李光耀把這個貧窮、無足輕重的小漁村變成了一個現代化大都市。作為華裔,李光耀在劍橋大學接受教育,并把儒家思想和英國上層社會價值觀相融合。直到他2015年辭世,他無疑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中國觀察家。
李光耀對于中國以及整個世界所發生的事情的洞察力,使他成為了每一個國家領導人都渴求的戰略顧問,包括從理查德·尼克松到巴拉克·奧巴馬在內的每一位美國總統。他對中國的敏銳理解不僅反映了他所謂的“非凡的戰略敏銳性”(亨利·基辛格如是說),而且反映了他迫切想要了解中國這頭睡獅的心情。雖然毛澤東的農業社會主義在經濟和政治上的效用并不明顯,但中國對于新加坡這個島國而言仍然是一個龐然大物,新加坡在其陰影下尋求自己的生存方式。李光耀是最早看到中國的真實本性及其全部潛力的人之一。
特別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當李光耀研究中國及其領導人時,他們也在對李光耀及其國家進行研究。20世紀70年代末,當鄧小平開始考慮帶領中國快速進軍市場經濟時,中國領導人將新加坡視為一個經濟和政治發展的實驗室。李光耀曾與自己的“北方鄰國”中國的國家主席、政府總理、部長以及“政治新星”進行了長達數千小時的直接對話。從鄧小平到習近平,每一位中國領導人都對其尊敬有加。
我從李光耀那里為這位新任中央情報局局長取經,解決了最令人不安的中國發展走向的問題,即中國的巨變對于世界權力平衡而言意味著什么?李光耀的回答十分尖銳:“中國對世界平衡的改變是如此巨大,因此世界必須找到新的平衡。不可能假裝只把中國當作一個世界舞臺的較大參與者。中國是世界歷史的最大參與者?!?img alt="Graham Allison, Robert D.Blackwill, and Ali Wyne, Lee Kuan Yew:The Grand Master's Insights on 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orld(Cam-bridge, MA:MIT Press,2013),4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
美國會屈居第二嗎?
在哈佛大學國家安全課上,我以一個小測試開始關于中國的講座。第一個問題要求學生比較中美兩國1980年和現在的排名。幾乎每一次做這個實驗,學生們都對他們所看到的事實感到震驚。一張2015年的數據圖表就能說明這些。
僅在一代人之內,一個此前從未在國際聯盟中露面的國家忽然躍居榜首。1980年,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不到3000億美元;2015年,這個數字增長到11萬億美元——通過市場匯率換算得出其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1980年,中國的對外貿易總額不足400億美元;到2015年,這一數字增長了近百倍,達到4萬億美元。從2008年開始,中國每兩年的國內生產總值增量都要大于印度的整體經濟總量。
即使在2015年經濟增長率較低的情況下,中國經濟每16周就能創造出一個希臘的經濟規模,每25周就能創造出一個以色列的經濟規模。
表1.1 中國各類數據占美國相應數據的百分比

以美元作為衡量單位。
資料來源:世界銀行。
從1860年到1913年,美國取得了卓越成就,一舉超越英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并震驚歐洲,這一時期美國的年均經濟增長率為4%。自1980年起,中國的年均經濟增長率為10%。根據金融學的72法則,即用72除以年增長率,以確定經濟或投資何時會翻一番,由此得出結論是中國經濟每7年翻一番。
我們需要著眼于更長遠的歷史時期,才能理解中國所創造的這一奇跡是多么不可思議。在18世紀,英國孕育了工業革命,并創造出了現在我們所知的世界。1776年,亞當·斯密(Adam Smith)出版《國富論》,解釋了歷經千百年貧窮之后,市場資本主義是如何創造財富以及一個新的中產階級的。17年后,英國國王喬治三世(也被稱為“瘋王喬治”,在位期間輸掉了美國獨立戰爭)的使者抵達中國,提議兩國建交。在那個時代,英國工人的生產率比中國的工人高得多。如幾百年來的傳統一樣,中國人口仍然占優勢,但是他們十分貧窮。在結束了每天的勞作后,一個中國工人僅能勉強養活自己及其家人,只剩下相對較少的結余來支付國家培養士兵和投資軍備的賦稅,比如發展能夠把國力投射到國界之外的海軍等(除了短暫的半個世紀外,中國皇帝4000年來都未曾發展過海軍)。如今,中國工人的生產率是美國工人的四分之一。如果在未來的10年或20年里,他們的生產力達到美國人的一半,中國的經濟總量將是美國經濟的兩倍。如果中美兩國生產力持平,中國的經濟總量將是美國的4倍。
這一基本的計算給華盛頓采取行動去“再平衡”中國的體量增長提出了一個根本性問題。在2011年,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隆重宣布了美國外交政策中的一個重要“轉向”(pivot),把華盛頓的關注點從中東轉向亞洲。用奧巴馬總統的話來說:“在過去的10年內,我們經歷了兩場耗資巨大且傷亡慘重的戰爭,美國正在把關注點轉向潛力巨大的亞太地區?!?img alt="“Remarks by President Obama to the Australian Parliament,”November 17,2011,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the-press-office/2011/11/17/remarks-president-obama-australian-parliament."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他承諾要加強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外交、經濟和軍事存在,并且表明了美國對于遏制中國在亞太地區影響力的決心。奧巴馬總統把在亞太地區的“再平衡”視為他任內的主要外交政策成就之一。
奧巴馬總統和國務卿希拉里之下的助理國務卿庫爾特·坎貝爾(Kurt Campbell)主管該倡議。2016年他出版了名為《轉向:美國未來在亞洲的治世方略》(The Pivot:The Future of American Statecraft in Asia)的著作,使“偉大的再平衡”不止于設想,有了實現的可能性。盡管他盡了最大努力,然而他沒能找到更多的指標來支持其論點。從對總統的注意力跨度、國家安全委員會負責人和助理在會議上所花費的時間、與亞太地區領導人會面的時間、飛行的架次、船舶??繒r間以及預算分配等進行分析,都很難看出亞太地區成為戰略轉向的跡象。伊拉克和阿富汗正在進行的戰爭、敘利亞剛剛燃起的戰火,以及貫穿整個中東的“伊斯蘭國”(ISIS)壟斷了政府的外交議程,并主導了奧巴馬的8年總統任期。正如奧巴馬任期內白宮一名官員回憶的那樣:“我們從未感覺離開過中東。大約80%的國家安全會議都集中在中東事務上?!?img alt="“A Dangerous Modesty,”Economist, June 6,2015,http://www.economist.com/news/briefing/21653617-america-has-learnt-hard-way-it-cannot-fix-problems-middle-east-barack."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
即使美國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別處,華盛頓也會竭力去阻止經濟引力定律的生效。比較中美兩國經濟的相對權重如同把兩國置于蹺蹺板的兩端。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它也是痛苦的。美國人一直在爭論他們是否應該放松左腳(中東)的施力程度,從而給右腳(亞洲)加壓。與此同時,中國經濟一直保持著三倍于美國的速度高速增長。因此,美國這一側的蹺蹺板已然傾斜,可能很快美國經濟的雙腳將完全懸空。

國內生產總值(購買力平價)(計量單位:10億美元)

資料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經濟學人智庫。
圖1.1 誰正在再平衡誰?
這正是我課堂測試第一個問題想要說明的問題。第二個問題的答錯率更高。問題是:美國什么時候會確切發現自己位居世界第二?中國將在哪一年可能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汽車市場,又會在哪一年成為世界最大奢侈品市場,乃至全面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
大多數學生都驚訝地發現,中國在大多數指標上都已經超過了美國。作為最大的船舶、鋼鐵、鋁、家具、服裝、紡織品、手機和電腦生產商,中國已成為世界制造業強國。更令人訝異的是,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大多數產品的最大消費國。美國是汽車的發源地,但中國現在是最大的汽車制造商和最大的汽車市場。2015年,中國消費者共計購買了2000萬輛汽車,比美國同期售出的汽車數量多出300萬輛。
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手機和電子商務市場,并且擁有最多的互聯網用戶。
相較其他國家而言,中國擁有更多的石油進口量、能源消耗量和太陽能安裝量。
或許對于美國自信心最具有打擊性的事件是,自2008年金融危機后,到2016年,中國持續充當著全球經濟增長的主要引擎。
但這是不可能的!
對于那些在“美國即世界第一”的世界里長大的美國人來說——大約自1870年以來,每一個美國公民都這么認為——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是不可想象的。許多美國人認為他們的經濟主導地位是一項不可剝奪的權利,以至于它已經成為他們國家身份的一部分。
美國對其在世界之巔地位的執著,有助于解釋2014年在華盛頓召開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會議上爆發的“風暴”。當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了全球經濟年度報告。正如媒體報道的那樣:“美國現在排名第二。”市場觀察網(Market Watch)上的一篇文章“大聲叫道”:“很難找到好的措辭,我只會說——我們不再是第一了?!?img alt="Brett Arends,“It's Official:America Is Now No.2,”Market Watch, December 4,2014,http://www.marketwatch.com/story/its-official-america-is-now-no-2-2014-12-04."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更令人沮喪的是,正如英國《金融時報》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信息所作出的總結那樣:“現在它是正式的了。2014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估計美國經濟規模為17.4萬億美元,中國經濟規模為17.6萬億美元?!庇督鹑跁r報》接著指出:“就在2005年,中國的經濟規模還不到美國的一半。到2019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中國經濟規模將超過美國20%。”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用購買力平價(PPP)衡量了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這是目前主要國際機構使用的標準,它們的專業職責要求它們對國民經濟進行比較。正如美國中央情報局所說,購買力平價“是比較各國經濟實力和國民幸福的最佳起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解釋道:“市場匯率更不穩定,即使個別國家的增長率是穩定的,使用市場匯率作為標準也會對總體增長的測算產生相當大的誤差。購買力平價通常被認為是衡量一個國家整體幸福感更好的指標。”以購買力平價衡量,中國不僅超過了美國,且占世界國內生產總值的18%左右,而它在1980年僅占世界國內生產總值的2%。
對于那些以美國主導地位為信條的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聲明刺激他們積極探索那些顯示“美國仍是第一”的衡量標準。其中包括可以更好地考慮到國民生活質量和福利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以及之前基于市場匯率這一舊標準衡量國內生產總值的新依據。因為我有一些受人尊敬的同事并不同意這一觀點,我向全球頂尖的教授——中央銀行行長、前麻省理工學院教授斯坦利·費希爾(Stanley Fischer)討教,我們應該如何衡量和對比美國與中國的經濟。費希爾撰寫過有關宏觀經濟學的教科書,也曾教過本·伯南克(Ben Bernanke,前美聯儲主席)教授和馬里奧·德拉吉(Mario Draghi,歐洲中央銀行行長),他曾任以色列中央銀行行長,現任美聯儲副主席。他的話很有信服力。根據他的判斷,購買力平價確實是最好的評價標準,而且不僅僅是可以評估國家的相對經濟實力?!霸诒容^國民經濟規模時,”他告訴我,“特別是在評估一個國家的相對軍事潛力時,作為第一近似值,購買力平價是最好的衡量標準。這一指標可以衡量一個國家可以購買多少飛機、導彈、船只、水手、飛行員、無人機、基地和其他與軍事有關的物品,以及它必須用本國貨幣支付的價格?!?img alt="費希爾繼續說:“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只是一個初步的估計。特別是對于國際貿易的商品,例如石油,市場匯率提供了一個更好的衡量標準。此外,更重要的是,除了基本的經濟能力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因素影響著一個國家的軍事潛力,包括其對公民征稅的政治能力,以及為加強其國家安全態勢而投入資源的政治能力?!苯洕鷮W家查爾斯·金德爾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強調了這一點,他寫道:“能否支付賠償將取決于賠償數額是否在相當大的范圍內,除了使用暴力外,還取決于有關國家是否為此作出了一致并堅定的努力。這不是經濟學家容易接受的結論?!眳⒁奀harles Kindleberger, Manias, Panics, and Crashes(New York:Wiley Investment Classics,2005),225—226。"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國際戰略研究所(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的權威年度出版物《軍事平衡》(The Military Balance)對此表示贊同,指出“對中國和俄羅斯來說,用購買力平價來衡量其實力的理由是最充分的”
。

資料來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圖1.2 中美兩國間國內生產總值對比(按各國貨幣購買力計算)
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西方媒體對中國經濟最常見的報道就是“經濟放緩”(slow down)。對精英媒體在2013年至2016年之間關于中國經濟的報道進行云搜索后發現,該詞是描述中國經濟最常見的詞匯。很少有人會停下來問的問題是:比誰慢?在同一時期,美國媒體最喜歡形容美國經濟表現的詞是“復蘇”(recovery)。但請比較一下中國的“經濟放緩”與美國的“復蘇”,中國經濟增速是否已放緩至與美國大致相同的水平?只是高一點點?還是高更多?
誠然,自2008年金融危機和大衰退以來,中國經濟確實放緩了,從2008年之前10年的平均10%的經濟增長率降至2015年和2016年的每年6%至7%。但是,雖然中國經濟增長比危機前的水平下降了大約三分之一,但全球經濟增長卻幾乎減少了一半。自大衰退以來,“復蘇”的美國經濟平均每年僅增長2.1%。與此同時,歐盟經濟自那時起每年以1.3%的速度增長,并繼續停滯不前。日本的情況也是如此,在此期間,日本的平均增長率只有1.2%。盡管關于中國經濟放緩存在不同聲音,請記住一個明顯的事實:自大衰退以來,世界上40%的增長只發生在一個國家——中國。
羅馬可以兩周建成嗎?
在1980年,美國赴華游客還很少。這個國家才剛開始向西方“開放”,赴華旅行仍然很困難。那些去過那里的人發現,這個國家似乎是從遙遠的歷史中走出來的:幅員遼闊,鄉村遍布,變幻莫測,難以捉摸,沉睡未醒。游客們在中國看到了那些破敗的竹屋和蘇聯風格的公寓樓,城市街道上擠滿了成群的自行車,騎自行車的人們穿著幾乎相同的單調的中山裝。冒險從香港過河的游客看到廣州和深圳的空地上點綴著一些小村莊。無論走到中國的哪里,美國游客都面臨著極度的物資匱乏:中國10億公民中88%的人每天的生活費不到2美元,這與他們在工業革命前的幾千年中所經歷的一樣。
曾經空蕩蕩的北京街道現在擠滿了600萬輛汽車?;粮瘢@位曾在中國重新向西方開放上發揮關鍵作用的國務卿,在回顧20世紀70年代初自己秘密訪華時說:“想起1971年的中國,如果當時有人給我看北京現在的樣子,并說25年后北京會是這樣的話,我會說這絕對不可能?!?img alt="“Beijing to Cut Number of New Cars,”Xinhua, October 25,2016,ht-tp://www.globaltimes.cn/content/1013607.shtml;Hu Shuli, Wang Shuo, and Huang Shan,“Kissinger:China, U.S.Must‘Lead in Cooperation',”Caixin, March 23,2015,http://english.caixin.com/2015-03-23/100793753.html."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深圳現在是一個擁有一千多萬人口的大城市,房地產價格與硅谷相當。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是一位精明的中國觀察家,他將中國的爆炸式發展形容為“英國工業革命和全球信息革命同時在中國如火如荼地進行,并將300年的時間壓縮為30年”。
當美國民眾抱怨道路建設和維護花費了太長時間時,政府往往會回答“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顯然,人們忘了將這句話告訴中國人。到2005年,這個國家每兩周就可以建造出一個與今天的羅馬面積相當的城市。在2011年至2013年間,中國生產和使用的水泥都超過了美國在整個20世紀的產量和使用量。
2011年,一家中國公司只用了15天就建成了一座30層的摩天大樓。三年后,另一家建筑公司在19天內建造了一座57層的摩天大樓。
事實上,中國僅用了15年就建成了相當于整個歐洲住房存量的房屋。
當《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第一次看到主辦2010年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夏季會議的天津梅江會展中心時,他承認自己是十分詫異的。中國人只用了8個月的時間就將它建成了。弗里德曼驚愕地注意到了這一壯舉,但也感到沮喪。在他位于馬里蘭州的家附近,華盛頓地鐵的工作人員修復“兩個位于紅線站內有21個臺階的小型自動扶梯”幾乎用了同樣長的時間。
弗里德曼在他的《炎熱、平坦和擁擠》(Hot, Flat, and Crowded)一書中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幻想美國可以實施的深遠改革,只要它“成為中國一天”。如今,中國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完成在美國需要數年才能完成的任務。每天,當我看到我在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的辦公樓和哈佛商學院(Harvard Business School)之間橫跨查爾斯河(Charles River)的橋時,我就會想起這一點。整整四年,這座橋一直都在重建中,交通擁堵不堪。2015年11月,北京僅用43個小時就重建了規模大得多的1300噸的三元橋。
總體而言,1996年至2016年間,中國共修建了260萬英里的道路,其中包括7萬英里的高速公路,連接了95%的村莊,并幾乎超過美國的50%,成為公路系統最廣泛的國家。
在過去的十年里,中國建設了世界上最長的高鐵網:12000英里的鐵路線,以每小時180英里的速度在城市之間運送乘客。在美國,這條線路相當于從紐約延伸到加利福尼亞州往返兩次。高鐵以每小時180英里的速度前進,相當于可以在一個多小時內從紐約市的中央車站到達華盛頓的聯合車站,用兩個小時就能從波士頓到達華盛頓。事實上,中國現在擁有的高鐵比世界其他國家加起來還要多。在這十年里,加利福尼亞州一直在極力爭取在洛杉磯和舊金山之間建立一條520英里的高速通道。2008年,選民們批準了該項目,但該州最近承認,該項目要到2029年才能完工,耗資680億美元——比最初的承諾晚了9年,預算多出350億美元。
中國計劃到那時再完成16000英里的高鐵建設。
除了摩天大樓、橋梁和高鐵,還有中國國民生活水平提高而產生的深遠影響。一代人以前,每100個中國人中就有90人每天的生活費不足2美元。今天,每100個人中只有不到3個人是如此。人均收入從1980年的193美元增加到今天的8100美元以上。
世界銀行行長羅伯特·佐利克在評估聯合國改善世界最貧窮人口生活的千年發展目標進展情況時指出:“在1981年至2004年期間,中國成功地使5億多人擺脫了極端貧困。這無疑是歷史上克服貧困的最大飛躍?!?img alt="World Bank,“World Bank Group President Says China Offers Lessons in Helping the World Overcome Poverty,”September 15,2010,http://www.worldbank.org/en/news/press-release/2010/09/15/world-bank-group-president-says-china-offers-lessons-helping-world-overcome-poverty."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28E9A/16317952505385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07729-9njSdwGFpmyKOv1wvD7KZFfoAWLaGAyw-0-78ceef9a33370ce5c6ba09caacbb8a7a">
中國教育、醫療和相關的指標都反映了中國人民福祉的改善。1949年,中國公民的預期壽命是36歲,而每10個人中就有8個人不會讀書、寫字。到2014年,預期壽命增加了一倍多,達到76歲,95%的人識字。如果中國繼續按照目前的發展速度,數百萬人的生活水平將在一生中提高百倍。而按照過去十年美國人均增長率的平均水平計算,美國人將不得不等待740年才能看到同樣程度的改善。正如《經濟學人》一再向讀者解釋的那樣,亞洲在私人財富的累積方面,在現代史上第一次超過了歐洲。預計到2020年,亞洲的財富將超過北美,中國將成為財富積累(包括家庭金融資產總額)的主要驅動力。
在歷史的瞬息萬變中,中國的經濟增長不僅使數億人擺脫了貧困,而且產生了大量的百萬富翁和億萬富翁。據統計,2015年中國超過美國成為億萬富翁最多的國家,現在每周都會增加一名新的億萬富翁。盡管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積極的儲戶之一——家庭通常將其可支配收入的30%以上儲蓄起來——但人們很難想象,如果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知道今天有多少中國共產黨員穿著普拉達(Prada),他會說些什么。2015年,中國消費者購買了全球一半的奢侈品。
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香奈兒(Chanel)和古馳(Gucci)現在將中國視為它們的主要客戶。蘇富比和佳士得的最高價拍賣會不再在紐約和倫敦舉行,而是在北京和上海舉行。
STEM革命
一代人以前,在教育、科學、技術和創新方面,中國在大多數國家的國際排名中墊底。但是經過20年來對該國人力資本的堅定投資,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性的競爭者。如今,它與美國競爭,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它的表現超過了美國。
國際上公認的比較高中生教育表現的黃金標準是“國際學生評估項目”(以下稱PISA)。在2015年的PISA測試中,中國在數學方面排在第6位,而美國排在第39位。中國的得分遠遠高于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以下稱“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而美國的得分明顯低于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即使是評級最高的美國馬薩諸塞州,把它作為國家水平來參與衡量,也只排在第20位——比上次2012年評級時的第9位有所下降。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最近對進入工程和計算機科學領域的學生進行的比較顯示,中國高中畢業生在批判性思維技能方面比美國同學有3年的優勢。
2015年,清華大學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U.S.News&World Report)中的排名超過麻省理工學院(MIT),成為世界上排名第一的工科大學。在十大工程學院中,中國和美國各有4所。在STEM學科(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中,中國每年的畢業生人數是美國的4倍(130萬比30萬)。這些學科為推動科學、技術進步和現代經濟增長最快的領域提供了核心競爭力。這還不包括目前在美國院校注冊的30萬名中國學生。
盡管奧巴馬政府在2009年發起了著名的“創新教育”(Education to In-novate)倡議,以促進STEM教育,但這一差距已經持續了10年。在奧巴馬政府執政的每一年中,中國大學授予的STEM領域博士學位都多于美國大學。
中國教育投資的影響已經在整個中國經濟中顯現出來。長期以來,中國主要作為廉價消費品的低成本生產國,其在全球高科技制造業增加值總額中所占的份額,已從2003年的7%增至2014年的27%。記錄這一增長的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報告還發現,在同一個十年中,美國在這一市場的份額從36%下降到29%。例如,在高速發展的機器人技術領域,2015年中國申請新專利的數量是美國的兩倍,而且增加了兩倍半的工業機器人。中國現在是世界上生產計算機、半導體和通信設備以及制藥設備的領頭羊。
2015年,中國人提交的專利申請總數幾乎是排在第2的美國人的兩倍,中國成為第一個在一年內提交一百多萬個專利申請的國家。
按照目前的發展趨勢,到2019年,中國將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研發支出的領頭羊。
正如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2014年的一份研究報告所警告的那樣:“如果我們的國家不迅速采取行動來支持其科學事業,它將浪費長期以來作為創新引擎的優勢,而創新產生了新的發現,刺激了就業增長。”
作為對這些趨勢的回應,許多美國人尋求回避現實,因為他們相信,盡管中國規模龐大,聲勢浩大,但中國的成功本質上仍是一個模仿和大規模生產的故事。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難否認中國自身作為創新者的實力在不斷增強。以超級計算機為例,白宮科學技術辦公室特別指出,超級計算機“對于經濟競爭力、科學研發和國家安全至關重要”。為了確保美國能夠保持其在超級計算機領域的“領導地位”,奧巴馬總統于2015年設立了國家戰略計算計劃(National Strategic Computing Initia-tive),作為其“美國創新戰略”的支柱。但自2013年6月以來,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超級計算機不是在硅谷,而是在中國。事實上,在世界500臺速度最快的超級計算機排名中——2001年時中國不在這一名單上——中國現在有167臺超級計算機,比美國多兩臺。此外,中國最大的超級計算機比最接近的美國競爭對手快五倍。雖然中國的超級計算機以前嚴重依賴美國處理器,但2016年中國的一臺計算機完全是用國內處理器制造的。
2016年,中國另外兩項突破向未來發出了令人不安的信號:發射了世界上第一顆量子通信衛星,旨在為其提供前所未有的防黑客通信范圍,以及完成了地球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這種設備具有無與倫比的能力,可以在深空中搜索智能生命。上述每一項成就都表明,中國有能力承擔昂貴的、長期的、開創性的項目,并成功地完成這些項目——而這種能力在美國已經萎縮,最近在南卡羅來納州薩凡納河(Savannah River)投資數十億美元卻失敗的钚再處理項目(盡管納稅人支出50億美元,但最近的估算表明,該項目每年將耗資10億美元,并將持續幾十年),還有麻省理工學院所謂的密西西比州肯珀縣的“旗艦”碳捕獲和儲存項目(40億美元的成本超支,最近被推遲了兩年多,并面臨著不確定的未來)就證明了這一點。
更大的槍管配更大的槍
雖然國內生產總值不是衡量一個國家崛起的唯一標準,但它提供了國家權力的基礎結構。雖然國內生產總值不會立即或自動地轉化為經濟或軍事實力,但以史為鑒,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內生產總值越大的國家在塑造國際事務方面的影響力就越大。
中國人永遠不會忘記毛澤東的那句格言:槍桿子里出政權。他們知道,是中國共產黨而不是國民黨蔣介石的接班人統治著中國,這只有一個而且是唯一的原因。毛澤東和他的戰友們打贏了戰爭。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壯大,中國的槍炮和坦克——及其21世紀的武器裝備——變得越來越好,并與其他大國(尤其是美國)展開新的競爭。就像臉書和優步(Uber)這樣的科技初創企業利用顛覆性的創新理念替代了以前占主導地位的公司,中國軍方正在開發新的技術,以應對美國幾十年來發展起來的戰艦、飛機和衛星,而他們開發這些技術的成本只是美國的一小部分。如今,正在追趕大國技術優勢的國家不需要重復競爭對手在硬件和其他“傳統”平臺上所做的投資。新技術帶來的改變是不對稱的,比如從中國大陸發射的導彈可以摧毀美國的航空母艦,100萬美元的反衛星武器可以摧毀價值數十億美元的美國衛星。
盡管自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中國平均只將國內生產總值的2%用于國防(美國的軍費開支接近4%),但30年來兩位數的經濟增長使中國的軍事能力擴大了8倍。
如今,中國的國防預算額按市場匯率計算達到了1460億美元(按購買力平價計算的3140億美元),僅次于美國,是俄羅斯的2倍。
第六章將更詳細地討論中國日益增長的軍事實力?,F在,只談論中國在軍事上已經取得的一些優勢就足夠了。對該地區不斷變化的軍事力量平衡的最權威評估是2015年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的一項名為“美中軍事記分卡”(U.S.-China Military Scorecard)的研究。該研究發現,到2017年,中國將在9個常規能力領域中的6個領域擁有“優勢”或“近似對等”于美國:例如,對空軍基地或地面目標發動攻擊、獲取空中優勢,以及防止對手使用天基武器。這份報告的結論是,在未來5年到15年內,“亞洲將見證美國主導地位的逐漸邊緣化”。
與其經濟進步一樣,中國的軍事進步正在迅速削弱美國作為全球霸主的地位,并迫使美國領導人面對美國實力受限的難堪事實。
新的權力平衡
在擔任國務卿期間,希拉里·克林頓曾提出,在21世紀,均勢的概念已經過時。李光耀不同意這一說法。他認為這個想法是理解國家間關系的基礎。但是,他解釋說:“在舊觀念中,均勢主要指的是軍事力量。用今天的話來說,國家力量是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的結合,我認為經濟比軍事更重要。”
這種新的權力平衡被稱作“地緣經濟學”(geoeconomics),即利用經濟工具(從貿易和投資政策到制裁、網絡攻擊和對外援助)實現地緣政治目標。羅伯特·布萊克威爾(Robert Blackwill)和詹妮弗·哈里斯(Jennifer Harris)在他們2016年出版的《另一種戰爭:地緣經濟學與治國之道》(War by Other Means:Geoeconomics and Statecraft)中探討了這一概念。他們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地緣經濟學實踐者,但它也可能一直是將地區或全球權力投射回重要經濟(相對于政治軍事)實踐中來的主要因素”。
中國主要通過經濟手段實踐外交政策,因為坦率地說,它可以做到。它目前是130多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包括所有主要的亞洲經濟體。2015年,中國與東盟成員國的貿易占東盟貿易總額的15%,而美國僅占9%。在沒有“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簡稱TPP)的情況下,這種不平衡將會加劇,因為中國正迅速采取行動,在一個新興的共同繁榮地區建立自己的地位。
這種地緣經濟戰略可以追溯到孫子的名言:“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闭绾嗬せ粮裨凇墩撝袊分兴?,孫子所主張的勝利并“不僅僅是軍隊打勝仗”,而是“實現最終的政治目標”,即發動戰爭時設定的那個目標:“上策并非伐兵……而是操縱敵人進入不利境地,斷其退路。”在當今的經濟關系中,中國正是這么做的。
當然,掌握國際事務需要的不僅僅是經濟手段。一個政府不僅必須有經濟實力,而且要有能力有效地運用經濟手段。在這方面,中國在使用“軟實力”這一硬工具方面表現出了獨特的優勢。當各方慢慢認清事實或決心抵制中國時,中國已經準備好使用其經濟實力的“胡蘿卜”和“大棒”——根據需要采取購買、出售、制裁、投資等手段,直到它們達成一致。那些依賴中國供應關鍵進口商品、依賴中國市場出口的國家尤其脆弱:當雙方出現分歧時,中國僅需推遲一批進出口貨物的交易,并阻礙下一批貨物的進出口就可以了。值得注意的案例包括中國在2010年突然停止向日本出口所有稀土(以說服日本歸還其扣押的幾名中國漁民);2012年,中國對來自菲律賓的香蕉進口進行了長時間的審查,直到香蕉都在碼頭上腐爛(以此改變菲律賓政府在中國南海黃巖島爭端中得失的盤算)。
中國在經濟實力平衡方面擁有如此巨大的優勢,以至于其他許多國家除了遵從中國的意愿之外別無選擇,即讓國際體系站在它們一邊。例如,2016年,中國認為海牙常設仲裁法院(Permanent Court of Arbitration)就中國與菲律賓在中國南海的爭端上作出的不利裁決是無效的,為另一場意志較量奠定了基礎。在這場與南海有關的對峙和其他事件中,中國表現出了將魅力、慷慨等結合在一起的能力,達成了能滿足自己大部分需求的“妥協”。
當然,比雙邊討價還價更好的是建立國際制度,因為它會給設計者以某種優勢。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引領著這條道路,建立了布雷頓森林體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協調國際金融)、世界銀行(向發展中國家提供低于市場利率的貸款)、關稅及貿易總協定及其后來演變為的世界貿易組織(促進貿易)。無論是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還是在世界銀行,有一個國家——而且只有一個國家——對機構治理的任何改革都擁有否決權:美國。
可以預見的是,隨著中國經濟的增長,中國領導人對這些延續下來的國際制度感到不滿,并因此開始建立新的國際制度。在美國多年來拒絕滿足中國在世界銀行獲得更多投票權的要求之后,2013年,中國政府成立了自己的競爭性國際機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以下稱“亞投行”),此舉震驚了華盛頓。盡管美國政府強烈要求各國不要加入中國的銀行,但有57個國家在2015年該銀行成立之前就簽署了協議,其中包括一些美國的主要盟友,英國是領頭羊。它們對美國說“不”,對中國說“是”,希望得到低于市場利率的貸款和銀行資助的大型建設項目合同。它們的動機顯而易見:甚至在亞投行成立之前,中國國家開發銀行就已經超過世界銀行,成為國際發展項目的最大融資機構。包括中國承諾向亞投行提供的300億美元啟動資金,中國2016年的國際開發融資資產總額比六大西方開發銀行加起來還要多1300億美元。
這并不是中國第一次不按照西方的規則決定建立自己的國際俱樂部。在2008年金融危機和大衰退之后,中國組織了金磚國家——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和南非——它們都是快速發展的經濟體,能在沒有美國或七國集團監督的情況下作出決策和采取行動。2014年,弗拉基米爾·普京(Vladimir Putin)派遣俄羅斯軍隊進入烏克蘭后,美國和歐盟不邀請他參加本應是八國集團(G8)的會議,并宣布他“被孤立”。一個月后,習近平和金磚國家的其他領導人在金磚國家峰會上張開雙臂歡迎他。
中國的其他舉措也產生了類似的效果。2013年9月,習近平宣布中國打算投資1.4萬億美元建設一條“新絲綢之路”,用基礎設施將亞洲、歐洲和北非65個國家的44億人口連接起來。通過“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統稱為“一帶一路”——中國正在建設橫跨歐亞大陸的高速公路、快速鐵路、機場、港口、管道、輸電線和光纜網絡。這些沿著中國古代貿易路線鋪設的現代物質聯系將促進新的外交、貿易和金融聯系。目前,“一帶一路”包括900個項目,耗資超過1.4萬億美元。根據投資者和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經濟學家任永力(Ste-phen Jen)的數據,即使將通脹因素考慮在內,這也相當于12個馬歇爾計劃。
事實是,中國的經濟網絡正在全球蔓延,改變了國際權力平衡,甚至導致美國在亞洲的長期盟友轉向中國。李光耀簡明扼要地總結說:“中國由于其廣闊的市場和不斷增長的購買力,正在將東南亞國家納入其經濟體系中。日本和韓國也將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它正在吸納國家,卻不必使用武力……中國日益增長的經濟影響力將非常難以對抗。”或者我們可以用中國版的金科玉律來解釋:“誰擁有黃金,誰就擁有統治權。”
這些事態的發展對中美兩國相對地位產生的影響,在一位最具智慧的美國亞裔人士的一段評論中得到了令人難忘的體現。斯蒂芬·博斯沃思(Stephen Bosworth),曾在美國政府任職30年,擔任過美國駐菲律賓和韓國的大使。1998年,他被任命為塔夫茨大學弗萊徹法律與外交學院(Fletcher School of Law and Diplomacy at Tufts University)院長。接下來的十年里,他把注意力從亞洲轉移到這個教育機構上。然后,在2009年,奧巴馬總統任命博斯沃思為他的朝鮮特使。博斯沃思首次進行了為期兩周的亞洲之旅,并與各國總理和總統會晤,他回憶說,那是一次“瑞普·凡·溫克爾的經歷”。在“過去的日子”(他指的是1998年以前),當危機或問題出現時,亞洲領導人問的第一個問題總是:華盛頓怎么看?今天,當事情發生時,他們首先會問:北京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