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解剖政治”到“生命政治”:福柯政治哲學研究
- 莫偉民主編
- 4386字
- 2020-03-30 17:25:20
第三節 “實證主義”
福柯畢生都在探討主體與真相游戲之間的關系,探討人類借以成為主體的不同樣態的歷史。福柯把“游戲”看作一組真相生產的規則。主體是如何進入真相游戲中去的呢?從性質上看,人以主動方式成為主體,其樣態即“主體化”;而以被動方式成為主體,其樣態則是“科學分類”和“區分實踐”。《詞與物》中的“科學分類”把人限定為在經驗科學占據位置的能講話、從事勞動和生活著的主體,《知識考古學》中那些支配著“話語實踐”的多種多樣且能自主轉化的規則并不訴諸認識主體;《古典時代的癲狂史》、《臨床醫學的誕生》和《監視與懲罰》中談論的“區分實踐”則闡明了癲狂主體、臨床醫學主體和刑事犯罪主體之被強制構成的真相,而《性史》第二卷《快感的享用》和第三卷《呵護自身》的主題“主體化”則討論人自身積極主動地成為倫理主體的過程,探尋個體根據與自身關系的哪些形式成為和自認為倫理主體。所有這些著作基本上都在設問:當人發現自己是癲狂者、病人時,當人意識到自己是活著、講著話并勞動著的存在時,當人作為罪人進行自我判斷和懲罰時,當人作為欲望主體時,人是通過哪些真相游戲來思考自己的存在?而這樣的詢問明顯具有實證性、歷史性和科學性。福柯的主體無疑是一種“實證主義”的主體。
無論是以被動的方式,還是以主動的方式,人成為主體的道路并非遵循先驗哲學主張的目的論和因果關系原則。福柯這方面的思想深受尼采《不合時宜的思考》的影響,尼采在該書中闡發“人怎樣成為他自己”,批判傳統哲學形而上學的歷史觀。尼采主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守護神,行走在一條獨特的人生道路上,都得接受過去、現在和未來無法控制和預料的方方面面。人行走在這條適合于自己的唯一道路上,就是在成為他自己。福柯曾談及“人成為他自己”的被動和主動兩種方式,這兩種方式集中體現了福柯所談論的詞“sujet”所具有的雙重含義:“受控制和依附而屈從于他人的sujet,以及通過意識或對自身的認識而依附于自己身份的sujet。”
近代哲學把太多的價值投注到大寫理性中去了。福柯語出驚人:對笛卡爾主義的批判,并不始于對天賦觀念的討論或對本體論證明的指責,而是源于狄德羅在《拉摩的侄兒》中對癲狂與理性關系的探討,因為拉摩的侄兒體現了癲狂是理性的內容及其存在的意義,即他既是奴隸意識的完全滅絕,又是自主意識的最高頌揚。福柯據此斷言狄德羅的反笛卡爾主義甚至比洛克、伏爾泰或休謨的反笛卡爾主義還要激進得多,盡管這個文本標示的逆轉要到荷爾德林和黑格爾時代才被人理解。“在笛卡爾之后,不再有必要勇敢地跨越譫妄、夢想、幻想的全部不確定性,不再有必要一舉超越非理性的危險;在非理性的深處,人們便能詢問理性……”狄德羅讓人們知道,理性并不一定使人從確定性走向真相,反而會從理性墜入直接現實的虛假真相中。于是,狄德羅質疑了理性主體作為真相來源的特權和保障。
“實證主義”主體觀拒斥傳統意識哲學的主體觀。《詞與物》談論的“人之死”,是大寫主體之死,是“作為大寫知識、大寫自由、大寫語言和大寫歷史的起源和基礎的主體之死”。從休謨、斯賓諾莎到尼采、福柯,批判形而上學主體哲學的立場是一脈相承的。尼采通過語文學批判,拒絕像傳統意識哲學那樣對真相作純粹的、內在的虛假探求,拒斥傳統形而上學的永恒真相論和意識明證性學說,在現代哲學史上最早嘗試根除人類學主體主義。福柯贊賞尼采這位19世紀的哲人“天才般地走在我們時代的前面了”
。而薩特則與尼采不同,薩特把人道主義、人類學和辯證思維糅合在一起,拋棄了邏輯學、信息論、語言學和形式主義這些屬于分析理性和現代文化的東西。薩特的“《辯證理性批判》是一個19世紀的人為了思考20世紀而做出的輝煌而悲愴的努力。在此意義上,薩特是最后一名黑格爾主義者,甚至可以說是最后一位馬克思主義者”
。福柯把忽視人并與人道主義格格不入的當代分析理性看作是始于尼采的“非辯證文化”。因為尼采斷定上帝之死并不意味著人的出現而是意味著人的同時消亡;這種“非辯證文化”還出現在海德格爾、羅素、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中,出現在語言學家和列維施特勞斯等社會學家的論著中。
福柯特別關注馬拉美、布朗肖和巴塔耶的現代文學用哲學語言來代替哲學家的語言,哲學家不再是哲學語言的最高主宰,哲學語言的統治權開始說話。“我講”(je parle)取代了笛卡爾“我思”(je pense),“我講”的作用與“我思”截然相反,鑒于“我思”導致自我及其存在之不容置疑的確定性和自我意識的明證性,“我講”則消退、分散、消除了這種存在,只讓虛空的場所顯現。“思想之思想,整個比哲學更為巨大的傳統,已讓我們懂得它把我們引向最深的內在性之中。言語之言語則通過文學,而且可能還通過其他途徑,把我們導向講話主體在其中消失的外部。”鑒于傳統哲學反思內在性和主體性的“內部的思想”,福柯所欣賞的布朗肖的“外部的思想”則通過“我講”來談論外部、外在性、界限、散布、空間、虛空和間距的思想。薩德和巴塔耶的語言都缺乏一個絕對主體,而是用一群說著話的主體在傳統哲學主體消失了的空白處聚合和散開、結合和排斥。語言與主體水火不容,語言甚至驅逐主體,哲學家不再主宰哲學語言。哲學主體在語言內部分崩離析,語言甚至在主體缺失的空間里復制主體,這在福柯看來是當代思想最基本的結構之一。
福柯“知識考古學”把哲學問題轉變為語言問題,確切地說是話語的實證性問題,強調陳述主體與陳述形式的關聯。福柯不再探討主體的綜合和統一機制,而是要確定主體的陳述機制。他把陳述看作話語的原子,話語分析就是要描述各種陳述之間的關系。植物種類的分類圖表、譜系樹、貿易賬簿、N次方程式、代數公式、曲線圖等都在福柯所說的陳述之列。隨著大寫的哲學理性主體崩塌,感覺主體登堂亮相。感覺主體的樣態與陳述形式密切相關。如19世紀醫生話語陳述多種多樣,性質描述、自傳敘事、測定、解釋和符號印證、類比推理、演繹、統計估計、實驗證實等都是這樣的陳述形式。主體的位置取決于主體相對于不同的對象領域或集合而可能所處的境遇。主體相應的角色也多種多樣:有提問的主體、傾聽的主體、審視的主體、記錄的主體。醫生可以作為感覺、觀察、描述和教育主體。19世紀醫學話語的主體是取決于完全不同的感知場的感覺主體。陳述的各種樣態,既不訴諸作為合理性之基本要求的主體,也不訴諸作為綜合之經驗功能的主體。要確定主體的陳述機制,既不訴諸一個先驗主體,也不訴諸一個心理學主體性。“這樣被設想的話語并不是一個思考、認知和說出話語的主體之莊嚴展現,相反,它是主體的散布及其與自身的不連續得以在其中被確定的整體。”散布在時空中的陳述,并不具有先于它而存在的內在秘密,并不具有基礎主體性的核心。話語的歷史絕非言語線性的歷史、意識流變的歷史。于是,我思、意識、意向及其內在性,起源、基礎及其合理性、目的論等,所有這些都是福柯的話語實證性分析所堅決要加以摒棄的。
考古學的話語形成和話語實踐有著“實證性”、“認識論化”、“科學性”和“形式化”這樣四個不同的層次,與此相對應就有“循環分析”、“認識論分析”、“考古學分析”、“知識型分析”這樣四種不同的歷史分析形式。相比之下,理性主體哲學的歷史不僅鐵板一塊,整齊劃一,缺乏層次,而且其分析形式也是單調、乏味和玄虛的。考古學的話語歷史,傳統意識哲學的主體歷史,孰真孰假,也就一清二楚了。
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并不是不要主體,而是要拒斥先驗主體的奠基作用和心理主體的綜合功能,只談論實證主體在多樣性話語中的散布(dispersion)功能。“考古學并不貫穿意識—認識—科學這根軸線(這根軸線不能擺脫主體性的指引),而是貫穿話語實踐—知識—科學這根軸線。”考古學“主體”雖處在知識領域之中,卻并不是知識領域的所有者,它既不從事先驗活動,也不進行經驗意識。知識考古學并不把話語存在歸結為一個先驗主體中奠基事實和權利的原初給予的強求,而是歸結為一個歷史實踐的過程。福柯不想排斥主體問題,而是想界定主體在話語多樣性中的位置和功能;福柯也不想否定歷史,而是要拒絕時間化的千篇一律的模式,以揭示出話語領域不同層次的轉換,描述話語實踐的派生形式的特殊連接方式。考古學設法在并不參照心理學的或構建性的主體性的情況下來確定陳述所能包含的主體的不同位置。考古學并不想使思想史結構主義化,而是要使思想史擺脫任何主體性的引導和先驗的屈從,是“要在任何目的論都不能事先加以縮減的一種不連續性中來分析這個思想史;要在任何預先的境域都不能加以封閉的散布中來定位思想史;要在任何先驗構建都不能強加主體形式的匿名中讓思想史展開;要讓思想史向一種并不允諾任何黎明之返回的時間性開啟”
。這里所說的“不連續性”、“散布”、“匿名”、“非起源”足以刻畫福柯話語歷史觀的實證主義特征。“如果人們用稀缺性(rareté)的分析來代替總體性的研究,用外在性的關系的描述來代替先驗基礎的論題,用并合(cumuls)的分析來代替起源的探尋,就是實證主義者的話,那么,我就是一個幸運的實證主義者,我很容易接受這個稱呼。”
陳述總是不充分,陳述中僅僅有比較少的東西被說出。陳述在深度的并合中被使用、改變、危及、打亂,甚至摧毀,而無神圣高貴起源的預定和確保。筆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談論福柯的“實證主義”主體觀:這樣的主體既不從事先驗構建,也不進行經驗綜合,而是在多種多樣的話語中進行散布。這顯然不同于那種“限于經驗”、“惟有經驗”的傳統實證主義。就福柯拒斥普遍性,“拒絕反思、交流和共識的普遍性之復興”而言,德勒茲也恰當地談論“福柯哲學是一種實用主義,一種功能主義,一種實證主義,一種多元主義”
。
福柯之所以堅持“實證主義”主體觀,是因為他對哲學和思想史的使命有自己獨特的理解。鑒于維特根斯坦把哲學看作是一個分析自然科學的命題并把形而上學命題判為無意義的活動,福柯則把哲學看作是對現時、對我們自身進行診斷并拒斥先驗哲學及其因果關系說和目的論的活動。福柯把哲學看作是一種人們對當下、現時、自身進行診斷的活動,而診斷活動一般說來都基于實證科學技術的探察,都是歷史的、具體的、真實的、多樣化的、創造性的實踐活動,而無需探尋貌似深奧、玄虛,實則空洞、僵硬的世界本源、最高原則、終極根據,無需設定和闡發思辨哲學家們臆想出來的所謂因果關系說和目的論。福柯的話語考古學,向我們表明了自康德以來的先驗哲學、起源的主題、人類學思想、人本主義意識形態、主體的地位所經歷的種種危機,其目的旨在恢復真實主體的本來面目,倡導實證主體的真實作用,從而逆轉傳統思想史理論基于先驗主體觀和能賦予意義的主體觀而得出的全部見解。福柯的診斷活動,作為實證研究方法,強調認清事實,注重歷史維度,尋求逼真地觀看每一個細節,就像肖像畫的畫家,仔細刻畫在所畫人物臉上匯聚在一起的特征和最細小的自然事物。顯然,在福柯眼里,這種實證研究方法要比形而上學思辨推演更為確實和必要,福柯也就樂意人們把他的思想稱為“實證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