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解剖政治”到“生命政治”:福柯政治哲學研究
- 莫偉民主編
- 4476字
- 2020-03-30 17:25:20
第四節 幾個理論問題
主體哲學、反主體哲學在20世紀哲學舞臺上相繼登場,對話角逐,精彩紛呈,共同把西方哲學推入了21世紀,并為哲學今后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話題和前行的方向。就主體真相問題的探討而言,在福柯與主體哲學,與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等關系問題上,在福柯的主體觀與其歷史觀和國家觀的關系問題上,有必要澄清以下幾個重要的理論問題。
首先,福柯認為理性并不能使主體從確定性走向真相。主體的真相應該在理性與非理性的變奏和合奏之中得以被把握。近現代主體哲學之所以陷入主體性形而上學和唯我論,就是因為不能恰當處理理性與非理性、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問題。所謂源自理性意識明證性的主體的真相其實就是主體的假相。不僅主體的真相有賴于理性與非理性本真關系的把握,而且主體本身的定位也取決于對理性與非理性關系的定位。笛卡爾主義的主體觀及其真相理論都奠基于其獨尊理性而貶損甚至排斥非理性這一哲學立場之上。這也就是為什么福柯會認為對笛卡爾主義的真正攻擊點,既不在天賦觀念,也不在本體論證明,而是在“我思”精神實體,在理性與非理性的關系上。由于主體是在真相游戲中成為他自己的,“如何成為自己”既有主動自主的一面,也有被動屈從的一面,所以,這樣的真相既不是埋藏在主體身上有待挖掘的真相,也不是隱藏于主體之現象背后的本質。正因為如此,福柯并不說要揭露主體的真相,讓主體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是要為并不具備真相、并不認識真相的主體配備真相,要用真相來武裝主體,要讓真相最終主導主體。主體的這個真相就是:理性與非理性渾然一體,大寫理性不僅不能通達真相,反而會墮入假相。作為同一整體的兩個方面,理性與非理性在同一整體中和諧共處,相輔相成,適度作為。主體一旦裝備和最終掌握了這一真相,就能像福柯那樣拒絕“啟蒙的敲詐”:即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
其次,在20世紀并不只有結構主義才反傳統主體哲學。盡管福柯與結構主義者在反傳統主體哲學這個問題上有著共同語言,但這并不意味著福柯也是結構主義者。人們通常把福柯與列維施特勞斯、阿爾都塞、拉康和巴爾特一起統稱為結構主義者,這長期來屢次招致福柯的強烈抗議甚至嚴厲斥責。實際上,無論是列維施特勞斯—拉康的結構主義,尼采—海德格爾的德國哲學,還是馬拉美—布朗肖—巴塔耶的法國文學,還是卡瓦耶斯—巴什拉—康吉萊姆的法國科學哲學,都是福柯批判傳統主體哲學的思想動力,但我們總不至于把所有這些作家都稱作結構主義者吧?而且,福柯的考古學描述所聚焦的陳述層面包含了同一性和差異性形式,在這個層面上確立起來的秩序、等級和整個探尋排除了整塊的、無定型的和整個一成不變的共時性,從而使得考古學描述不同于結構主義的共時性分析。福柯也辯稱自己所處的那個學術思想氛圍不可能不與結構主義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但他是從結構主義外部來談論結構和無意識的,而從未使用結構主義的用語,因為“談論”畢竟不同于“使用”。福柯甚至還設想把《詞與物》的副標題“人文科學考古學”改為“結構主義考古學”,強調自己在使思想史擺脫先驗束縛時并不想使思想史結構主義化,而結構主義在擺脫人本主義時恰恰要使思想史和知識史結構主義化,因為結構主義的語言結構分析使得理性的一切都不能逃避先驗確定,并向理性提出起源、原初構建、目的論視域和時間連續性問題。盡管列維施特勞斯曾把自己的思想稱作“沒有先驗主體的康德主義”,但這仍然是一種先驗哲學。
第三,薩特對福柯的批評基本上就是把福柯當作結構主義者來看待,指責他們都是用靜止的結構來取代流動的歷史,這也進一步引導人們把福柯看作結構主義者。雖然福柯與結構主義都反對存在主義到處置放意識并使意識擺脫邏輯網絡,都反對存在主義試圖在那些排斥邏輯的心理學形式或意識形式中去描述經驗。但鑒于結構主義聚焦于“結構”和“無意識”,而不給予歷史任何優先性,福柯則關注處于人類實際歷史進程之中的各種各樣的關系,要撰寫的是“歷史存在論”。且不說結構主義并不像薩特所指責的那樣否認結構的變化和轉化,結構主義并未像福柯哲學那樣在批判傳統主體哲學時倡導一種基于真實歷史維度考察的“實證主義”主體觀。福柯只是認為,在知識史上,存在著內在于該知識、對該知識來說是不透明的并且也不出現在人的意識中的某些規則和某些必然性,就像不同的科學領域之間存在著科學中的無意識一樣,這顯然不同于結構主義。在強制性實踐維度上,福柯主要關注掌控與反掌控、治理與抵抗之間的力量關系。在福柯所談論的類似、同型、補充、蘊含、排斥、治理、抵抗等這些不同關系中,既有邏輯關系,也有因果關系,力量關系。然而,薩特卻指責福柯只談論因果關系。福柯認為《古典時代的癲狂史》和《臨床醫學的誕生》的中心論題恰恰是那些能存在于知識與該知識據以在其中得以被構成的社會、經濟、政治和歷史條件之間的縱向關系,而《詞與物》則探討了處于相同層面上的不同科學之間的橫向關系,《監視與懲罰》、《性史》(第一卷)、《知識意志》則闡發了處于社會各個層面的施動者與受動者之間的力量關系。福柯強調自己把縱向維度和橫向維度、理論維度與實踐維度結合起來加以研究,而不像薩特所指責的用靜止的結構來取代流動的歷史。
第四,盡管福柯與后現代主義者都反對追求統一性和同一性的傳統主體理性哲學,但這并不意味著福柯是后現代主義者。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利奧塔在反對同一性哲學時就既批評現象學,又批評結構主義,也有別于福柯實證主義。利奧塔不僅借助于維特根斯坦后期語言游戲理論來肅清主體性形而上學,而且還批評結構主義者們僅僅訴諸語言并不能徹底擺脫形而上學。福柯并不像結構主義者們那樣從事語言、神化和親屬關系的結構分析,而是從話語描述以及話語規則和話語實踐分析的維度來批判自康德以來直至薩特的人類學主體主義。而話語又不同于語言,因為話語及其原子(陳述)不止是用符號來指稱事物的語言和言語,話語不僅能把符號、語詞與其對象領域關聯起來并為其提供一組可能的主體位置,而且還能呈現出陳述的規則整體并系統地形成話語自身所談論的對象。福柯用話語實證主義來批判理性形而上學,就不同于利奧塔憑借弗洛伊德自然主義、尼采生機論和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說來批判主體形而上學。鑒于利奧塔明確把歷史性與元敘事視為現代性的兩個關鍵特征,并強調后現代是現代的一個部分,進而認為康德和晚期維特根斯坦奏響了光榮的后現代性序曲,福柯則表示他本人并不清楚現代性意味著什么,并不主張作出現代性、后現代性、后現代主義這樣不科學的、毫無意義的區分。假如把后現代主義僅僅理解成是對現代性的激進批判,那馬克思豈不成了最大的后現代主義者?因此,在對“現代性”、“后現代性”這樣的概念沒有形成相對一致看法的情況下,就武斷地把福柯、利奧塔、德勒茲、鮑德里亞等都不加區別地劃入后現代主義陣營,進而以偏概全地總結所謂的“后現代主義”的若干理論要點及其致命缺陷,最終把所謂的“后現代主義”當作哲學理論上極端、政治立場上危險的思潮加以輕易打發,這樣的做法恐怕不僅簡單和草率,而且也有悖福柯主體哲學的差異原則,福柯并不刻意增加差異,但拒絕縮減差異。
第五,福柯與主體哲學的關系以及20世紀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普遍反映出來的去主體甚至反主體傾向向我們傳遞了重要的信息:哲學的非哲學化或者非哲學的哲學化是哲學發展的重要趨向之一,人文社會科學基于時代變遷和社會、經濟、政治、科技、文化發展而愈來愈呈現出整體聯動的效應。馬克思(主要在哲學與經濟學之間)、尼采(主要在哲學與語文學之間)、弗洛伊德(主要在哲學與心理學之間)已開創了哲學之非哲學化的先河。福柯(主要在哲學與史學之間)、薩特和德里達(主要在哲學與文學之間)、梅洛龐蒂、德勒茲和利奧塔(主要在哲學與語言學、藝術之間)則在批判傳統哲學時進一步推進了哲學的非哲學化,盡管他們各自的立場、視角、觀點有所不同。20世紀的哲學、文學、語言學、史學、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領域不僅總體上都體現了反傳統主體的思想傾向,而且還倡導一種重視主體的歷史境遇以及社會、政治、經濟氛圍的實證主義主體觀。福柯主體觀的“實證主義”基調引導福柯樂此不疲地援引尼采的語文學思想,馬拉美、布朗肖、薩德和巴塔耶的文學思想,布隆代爾(F.Braudel)和布洛赫(M.Bloch)的新史學以及列維施特勞斯的人種學思想和拉康的精神分析思想等,這不僅拓寬了傳統哲學領域,還加速了哲學的非哲學化,推動了人文社會科學思想的對話和融合。近代形而上學的先驗主體哲學在20世紀處于強勢地位的實證科學和概念哲學的雙重夾擊下風光不再,當然,我們也不能排除它在今后某個時期會像經院哲學那樣有些許的復活和市場。
最后,福柯的主體觀決定了福柯的歷史觀、國家觀和倫理觀。主體及其歷史、主體權能的范圍、主體自身與他人的關系都是一些密切相關的問題。福柯不僅要破除傳統哲學賦予主體的奠基、構造和給予意義的作用,闡發一種基于歷史維度和實踐層面考察的“實證主義”主體觀,而且還要把思想史從對先驗的屈從中解放出來,批判“起源”、“連續性”和“總體化”這三個與傳統主體哲學密不可分的論題,并倡導基于陳述并合、間斷和個體化分析的“實證主義”話語歷史觀;還要剝奪人們通常賦予國家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并摘除其神圣的光環,闡發一種基于國家適度治理理論之上的微觀生命政治哲學;還要批判幾千年來傳統哲學的最高準則“認識自身”,并通過“自身的技術”來構建“在關切自身同時關切他人”的倫理主體。如果我們對福柯主體思想沒有一個全面、深入的確切讀解,我們就難以描繪福柯思想的整體面貌及其與主體哲學和反主體哲學之間的相互關系,難以在自笛卡爾以來直至20世紀末的主體哲學史上對福柯思想作恰當的定位和深入的剖析,難以對法國近現代哲學的邏輯線索及其發展趨向有一個清晰的勾勒,甚至也難以把握20世紀法國哲學與德國哲學和英美哲學之間生動的、多重的和開放的互動關系。
福柯拒斥大寫的、起奠基和構建作用的先驗主體,批判一種關于總體性、表達關系、象征價值和所有那些包裹在思想和事物之中秘密意義的整體史(histoire globale),倡導那種形成于歷史境遇之中的具有多元和差異特征的實證主義話語歷史觀,闡發一種注重話語實踐之歷史形成、變化以及與其他實踐相關游戲的漸進主義政治。福柯給出了漸進政治的五個關鍵特征:一種漸進政治確認一個實踐的歷史條件和特殊規則,而不像其他政治只承認理想的必然性、單義的規定性或個體創新的自由游戲;一種漸進政治在一個實踐中定義轉化的可能性以及這些轉化之間的從屬游戲,而不像其他政治信任變化的同形抽象或天才的妖術呈現;一種漸進政治定義諸多主體能在一個有其形成規則的領域中占據的不同層面和功能,而不像其他政治把人或意識或一般主體當作所有轉化的普遍操作者:一種漸進政治認為科學或文學或宗教陳述或政治話語形成了一個與其他實踐相聯系的實踐,而不像其他政治把話語視為沉默過程的結果或沉默意識的表達;一種漸進政治確認不同的科學話語在其實證性中處于一個與其他實踐相關的關系系統之中,而不像其他政治把科學話語置于“永久需求”或“最高批判”的位置。福柯這種歷史實證主義主體觀決定了其倡導一種漸進主義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