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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特殊知識分子的政治想象力

知識分子因其地位和言論而政治化(politisation)了,知識分子本身就是權力制度的一部分,知識分子要與那些既把他們當作對象又當作工具的權力形式作斗爭。于是,理論就是實踐。Michel Foucault,“les intellectuels et le pouvoir”,Dits et écrits, II,1970—1975,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94,p.308.從事這種實踐的知識分子只能是特殊知識分子。這是因為民眾已不再需要知識分子來獲取知識和表達自己的訴求。伏爾泰式的、薩特式的作為社會良心和代言的普遍知識分子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福柯把知識分子定位于像鏡子那樣起傳遞作用,被人傾聽,在報刊寫文章,提出自己看法。因為工人無需知識分子來知曉他們所做的一切,工人自己很清楚自己所做的。知識分子并不與生產機器相連通,而是與信息機器相連通。知識分子的作用并不是塑造工人意識,因為工人意識早已存在了,而是使得工人意識、工人知識能進入信息系統,得以傳播,并因而幫助尚未意識到所發生事情的其他工人或其他人。雖然工人知識需要被闡發、加工、改造,但知識分子的知識相比于工人的知識總是不完全的,知識分子關于法國社會歷史的知識相比于工人階級的知識是完全局部的。Michel Foucault,“L’intellectuel sertà rassembler les idées mais son savoir est partiel par rapport au savoir ouvrier”,Dits et écrits, II,1970—1975,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94,pp.421—422.官僚工會沒收了工人的自主思考,資產階級遮蔽了工人的價值追求和思想表達。而工人們為爭取自身權益的斗爭就能沖破這種屏障。

特殊知識分子的政治想象力來自批判性思考,要不斷改變自己的思想,從事別樣思考,既不能為已有的一切辯護,也不能對民眾指手畫腳。但關注特殊經驗的知識分子并不是社會民眾的代言人,并不是作為立法者和預言者的普遍知識分子,而是作為實踐者的特殊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作用并不是告訴別人必須做什么。他們有什么權利這樣做呢?請記住知識分子在過去兩個世紀中已設法闡述的所有預言、承諾、指令和計劃。知識分子的工作并不在于塑造其他人的政治意志。而是一件這樣的事情,即在他或她自己的領域內從事分析,重新詢問證據和假定,改變行動與思考的習慣、手段,驅逐平庸的信仰,對規則和制度進行新的評估……這是一件參與政治意志構成的事情,知識分子被要求在這件事情中履行作為公民的作用。”Michel Foucault, Remarks on Marx, Conversations with Duccio Trombadori, Semio-text(e),1991,pp.21—22.鑒于長期以來哲學家們總是頤指氣使地命令人們該怎么做,荒唐地告訴人們什么是真相以及如何發現真相,福柯要人們改變思考方式,尤其要人們學會自己思考。

作為公民,尤其作為“二戰”以后的法國公民,福柯與當時許多年輕知識分子一樣要急于擺脫曾遭受納粹主義蹂躪、后在戴高樂將軍領導下擺脫了納粹主義的舊世界,而盡快去創造一個截然不同于他們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新社會。顯然,倡導連續可理解性的黑格爾主義不能滿足這個要求,而堅持主體具有首要性和根本價值的現象學和存在主義更不能滿足這個要求,唯有尼采的間斷性想法和巴塔耶的“界限—經驗”才能引導福柯去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福柯看來,盡管馬克思主義同黑格爾主義和存在主義一樣也對哲學思想進行連續主義讀解,但福柯當時相信通達新世界的理智之路似乎就是共產主義。福柯對尼采或巴塔耶的興趣并不意味著他遠離馬克思主義或共產主義。福柯當時成了一名“尼采式的共產黨”:因此,正是在對馬克思所知不多,要拒斥黑格爾主義,對存在主義局限性感到不滿的情況下,在阿爾都塞的影響下,福柯在1950年決定加入法共。Ibid.,p.51.兩年之后,福柯在得知了所謂猶太醫生行刺斯大林事件的真相后,在信仰與事實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的情況下,福柯斷然選擇了事實,福柯對蘇聯式共產主義信仰感到幻滅,福柯就脫離了法共,與法共保持距離。政治說教蒼白無力,黨派爭論沒完沒了,而政治問題依然如故。福柯拒絕睜眼說瞎話,摒棄冷冰冰的無謂的爭論。

福柯親身經歷了1968年3月突尼斯爆發的學生運動,這次真實的政治經歷真正改變了福柯。因為為了反抗資本主義、新老殖民主義,突尼斯學生義無反顧地參加斗爭,置生死于度外。在這場學生運動中,身體介入是首要的,而理論參照是次要的。福柯由此堅信,政治意識形態的作用對激發斗爭這一目標來說不可或缺,而理論的精確性和科學性卻完全是次要的問題,理論能否指導行動這一點也成了問題。福柯厭倦并遠離法國政治生活中的大爭論、大咒罵、內訌和結派,懷疑空洞的政治理論的適用性,轉而關注特殊和局部的政治問題,親身組織或參加一系列政治行動,用具體的和明確的言詞在確定的境遇中提出種種從特殊到一般的問題。

作為特殊知識分子,福柯的政治想象力始終聚焦于局部的特殊的經驗問題,而不相信西方社會所能給出的主要話語,不相信知識分子能指向他們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的關鍵問題。福柯以為,只有走進經驗生活,與非知識分子一起工作、合作,才能提出和探討局部的經驗問題:精神病患者說什么?精神病醫院的生活如何?護士的工作是什么?病人如何反應?等等。再從局部化問題來提出一般問題。比如,為何以“理性”的名義,某人的權力能在他人上面確立起來呢?社會如何確立起自己與癲狂的關系?社會以何種方式被確認為個人化的合理性?為何社會把權力賦予理性?合法如何區別于非法?這些就是很普遍的問題,旨在探究社會的運作和歷史。Michel Foucault, Remarks on Marx, Conversations with Duccio Trombadori, Semio-text(e),1991,p.152.問題是否普遍,這并不是政黨的過濾器就能說了算的。福柯始終分析非常確切和局部的現象,如戒訓體系在18世紀歐洲的形成,從而否認西方文明在所有方面都是一個“戒訓文明”,戒訓體系是由一個團體適用于另一個團體的。福柯的權力分析有著明確的時空定位,在專制君主制和封建制社會中,不可能在個體上面實施像18世紀那樣塑成人格的戒訓權力。福柯費力地想充分說明為何戒訓體系產生于確定的時期、確定的國家,符合確定的需要。而傳統政治思想籠統地圍繞極權制和民主制的區分展開的討論卻不足以說明權力機制的特殊性。宏觀的馬克思主義政治思想也看不到權力機制的歷史是相對獨立于當時發展起來的經濟過程的。福柯敏銳地發現,由民主制(尤其是19世紀成熟的自由主義)展開的極其強制的技術在某種意義上已成了確定的經濟的和社會的“自由”的抗衡力。

通過思考牽涉日常生活的癲狂、犯罪和性等復雜的和困難的經驗問題,福柯要詳述知識的構建與權力的實施之間的關系。知識的運作、生產和積累不一定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是人類解放的重要保障之一,因為重大的知識體系的構成也具有屈從和規則的效果和功能。“言論權利和政治想象力必須轉向這些問題”Michel Foucault, Remarks on Marx, Conversations with Duccio Trombadori, Semio-text(e),1991,pp.158—159.,轉向特殊的經驗問題。由于福柯確信癲狂與理性、生與死、非法與合法、性常態與變態等日常問題都是深深觸及我們同時代人生活、情感和焦慮的根本性問題,因此福柯并不想研究國家與公民或者與其他國家之間的游戲,而是熱衷于研究極其有限的、極其謙卑的、在哲學中并無高貴地位的權力游戲:圍繞癲狂、醫學、疾病、病體、刑罰和監獄的權力游戲。通過考察這些權力游戲、抵抗和斗爭,福柯發現當代許多反抗、抵制和斗爭都旨在實現權力實施的正當性和合法性,而漠視政治體制或經濟制度或社會結構的,它們既不涉及經濟剝削,也無關于政治不平等,并不具有與傳統政治或革命運動相同的目標。如人們批評醫療機構在身體上、在病人的痛苦上、在其生死上施加一種不受控制的權力。當代許多抵抗和斗爭還具有直接性,這些斗爭指責所有直接施加在個體上的一切權力,這些直接的斗爭也并不指望在未來某個時刻(革命、解放、階級的消失、國家的消亡)能解決種種問題。沒有暴風驟雨式的革命了,而只有卑微的、平庸的通常細小的抵抗、騷動和斗爭。這些斗爭“絕對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革命了,不是全國、全民、全階級的全面的和聯合的斗爭,不是徹底推翻現有權力、毀滅其原則的斗爭,不是確保總體解放的斗爭,不是要求所有其他斗爭都服從于它的絕對迫切的斗爭”Michel Foucault,“La philosophie analytique de la politique”,Dits et écrits, III,1976—1979,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94,p.547.。特殊知識分子參加的斗爭,既非針對政治司法權力的政治斗爭,也非針對經濟權力的經濟斗爭,也非針對種族統治權力的種族斗爭,而是針對牧領權力(pouvoir pastoral)的特殊斗爭。福柯在特殊的局部的經驗中發現了牧領權力。牧領權力憑借靈修指導、靈魂關切等手段來治理每個個體從降生到死亡的每個生存細節。“治理”無所不在。

福柯談論的“治理”是廣義上的,不僅僅是指國家及其代言人的統治,也包括那些通過規則、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如大眾傳媒)組織人們日常生活的“治理”。福柯所做的只是設法勾勒出某些機構以“理性”或“規范”的名義,通過把個體稱為非正常者、癲狂等,最終把它們的權力施加在團體或個體之行為、存在、行動或講話方式上去的方式。Michel Foucault, Remarks on Marx, Conversations with Duccio Trombadori, Semio-text(e),1991,p.145.可見,權力并非像某些傳統政治思想所說的愈來愈官僚化和國家化,而是更加個體化了。

鑒于福柯始終關注特殊的、局部的經驗問題,有學者就指責福柯不像政黨那樣提出解決問題的措施。福柯的答復是這取決于他的政治選擇,他的使命是探測問題的所在、揭示出問題的嚴重性和復雜性,而不是規定問題的解決措施。福柯既不預言,也不立法,更不代言。福柯的作用就是實際地、真實地提出問題,盡可能嚴格地、較為復雜而困難地提出像犯罪、癲狂、日常生活中的性這些不能輕易解決的問題。福柯要做幾十年的工作,賦予直接相關人士發言的權利,并與他們一起來實現政治想象力。Michel Foucault,“Entretien avec Michel Foucault”,Dits et écrits, IV,1980—1988,éditions Gallimard, Paris,1994,p.87.也就是說,特殊知識分子要了解具體的問題,即使把握了具體問題也不能充當問題的解決者。因為福柯認為當今知識分子的使命并不是立法、提出解決措施或進行預言,而是像公民那樣參與政治意愿,否則就會有助于在他看來必須加以批判的政黨權力機制的運轉了,就會落入政黨布下的圈套:誘使知識分子提出問題的解決措施然后對之加以批判,或者另提問題的解決措施。福柯要探討社會機體內的特殊問題,但不主張包括自己在內的個人來承擔解決特殊問題的責任。

在福柯的政治想象中,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并不存在理論對立。因為傳統政治理論所反復研究的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理論對立并不富有成果。權力實施和權力關系的顯現才是關鍵,而普遍、抽象的理論表述卻是次要的。福柯不考慮國家作為權力持有者并在市民社會上施加其統治權的出場,在他看來市民社會本身并不是類似的權力過程的倉庫。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不想做說教家或預言家。”Michel Foucault, Remarks on Marx, Conversations with Duccio Trombadori, Semio-text(e),1991,p.172.這是因為無論在政治上,還是道德上,民眾都已成熟了,民眾已開始個體地和集體地做出選擇了。而福柯作為特殊知識分子所做的就是揭示某個統治體制的運作機制,以便那些被塞進某個權力關系之中的人們有可能通過反抗和抵制行動而逃脫權力關系。雖然福柯拒絕提供問題的解決措施,但他相信處于權力關系之中的個體,為抵制或逃避權力關系,有許多事情可做。由此觀之,福柯的政治想象力并不倡導一種消極認命的虛無主義和悲觀主義,而是基于絕對樂觀主義的假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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