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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國維談文學:文學者,游戲的事業也

王國維在學術界被譽為“國學大師”,到天命之年時,他在經學、史學、古文字學、古器物學、哲學諸領域成就卓著,斐聲海內外,可謂是中國新學術的開拓者。在文學方面,他更是獨樹一幟。因他精通英文、德文、日文,使他成為了拿西為中用來批評中國舊文學的第一人。文學,往往承載著人類的思想、知識、情趣和歷史,并彰顯著一個國家、民族乃至個人的未來走向。在國人的心目中,它一直是清雅高潔的。那么,為什么王國維對此竟顯得不屑一顧,放言“文學者,游戲的事業也”呢?不妨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管窺一番。

壹 什么是文學的三重境界?

文學,是以語言文字來表達和反映現實、體現作者內心思想的一門藝術,一般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戲曲和寓言童話幾類形式。中國古代出現的賦、詞、駢體文和曲,大致可歸于詩歌與戲曲之列。依此,則王國維于《人間詞話》中所談及的境界,應限于詩歌當中的詩詞系列,非關整個文學領域。

“境界說”應屬王國維的首創。他拿它來作為評論詩詞的工具,可以說是對中國詩詞美學的一大貢獻。“境界”一詞,囿于精神范疇,指人或比擬人的思想覺悟和精神修養。用到文學方面,合拍之余,自然別有一種情趣。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品。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這是王國維對詞的美學評價。有境界自成高品。那么,在他眼里,這境界又有哪些區分呢?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王國維認為,境界可分為虛擬的理想境界和客觀的寫實境界。還有:“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關于“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他接著寫道:“無我之境,人惟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這完全可以說是用美的眼光來看待詩詞,看待文學。在他看來,要達到忘我之境,才能出真性情的作品,能達到忘我之境之人,自是豪杰之士。

關于文學構思與境界的關連,王國維的觀點是:“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關于境界的大小,王國維以詞句作說明。“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對于文學評論,王國維對其提出的用“境界”一詞作評自視甚高,話語中透著自信。“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王國維所描述的境界,人所共知的當為《人間詞話》第二六條所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他把這三種境界稱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的三種境界。而在他的心目中,這三種境界既是文學的三種境界,也是人生的三種境界。下面不妨從文學的角度來對此做些闡釋。

第一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這可以說是文學創作或做學問者初始階段必遇的問題,而且是難題。西風多與烈掛鉤,風勢猛烈強勁,不論是應時節而紛墜之枯葉,還是枝繁葉茂之綠葉,它都具“凋”的殺傷力。一個初來乍到的文學門外漢,僅憑一番熱情是不夠的,還要于根基上自強自立,培養扎實的文學功底。通過自身的努力經受住這一陣西風后,還要學會承受孤獨與寂寞。孤獨與寂寞,看似精神上的,實際卻是外在物質上的。唯有懷抱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之心,才能堅守下來。文學終歸是反映外在的世界。因而,要學會登高望遠,開闊胸襟,拓寬視野,放眼天下,心游于無極,去親近自然,接觸社會,探索未知,增長閱歷,察世態人情,悟真善美丑。有了這些方面的實踐,則文學創作或做學問的基礎具備且充實,需要素材時會不請自來。

第二種境界。毫無疑問,天下不會無緣無故掉下餡餅來。要想做出實績或成就一番事業,就得下一番苦工夫。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就如同帶有功利性質的一句古話所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在探索未知的路上,在欲成就一番事業的奮斗過程中,就要舍得付出,且不計得失。就如同王國維自己所說,達到無我之境,方為人生最高境界。在事業追求的路上,容不得一丁點“悔”的,哪怕你付出的代價再大。同時,在成功沒有來臨,夢想遠未實現之時,仍要持之以恒,勇往直前。從事文學創作或做學問者除了與孤獨寂寞相連外,還與枯燥乏味相依。但它是值得的,所以哪怕人再憔悴,也應堅持下去。可以說,此時付出得越多,承受的磨難越多,將來取得的成就也就越大。

第三種境界。付出終歸會有回報的。那么,這種回報何時能來呢?可以說,這種回報既是可期的也是不可期的。稍具眼光的人都明白,凡是那些付出過后期待回報,而回報也果如己愿如期而至之人,大多都是被世俗所侵蝕之人。因而,這樣的回報,終究歸于小打小鬧式的一種貢獻,屬功利主義性質的物質范疇。真正從事文學創作和做學問之人,他們當然也索求回報,但他們索求的回報屬事業的范疇,即期望多多解決問題、多多取得成就上的回報,而非個人物質收益上的回報。他們為自己的事業目標而“眾里尋他千百度”,真正達到忘我的境界。唯有這樣的人,終有一天,就在他們的不經意間,事業上的成就不請自來。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才是“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厚積薄發,水到渠成。這時,該是何等的快慰人心!

另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乙稿序》中寫道:“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已,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經常互相錯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與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在這段話中,他直接點明了文學意境,并指出上境為“意與境渾”,其次為意與境各有側重。這既可視作對文學的評論,也可作為文學創作的建議。

其實,做文也好,做學問也好,都是做事業。人立于世,多會先天不足。天災人禍,物質匱乏,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有時卻之實難,唯有以堅強之心,活出自我,方不負上蒼的安排。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而這或許就是王國維的本意。其實,他自己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貳 為什么說文學是“游戲的事業”?

中國自古就有云,天下熙熙,皆為利往。文學盡管屬人類精神方面的需求,但創作文學之人,同樣羈絆于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當生活的苛責由不得自己醉心于文學的王國時,意志的煎熬也就讓人往往選擇了妥協于世俗。由此,也就不難理解那些當初視文學為崇高之人,最后全都為五斗米折腰了。

王國維同樣是肉體凡身,他的文學作品,除了眾所周知的《人間詞話》外,還有《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戲曲考源》《古劇腳色考》《紅樓夢評論》等。不過,從中可以看出,有別于一般文學作品的是,他的文學成果重在文學的理論與批評上。

王國維曾說過:“余謂一切學問皆能以利祿勸,獨哲學與文學不然。”這可從他的另一番話中看出深意。他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于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此外,他的這番話,實是顯現了他的文學觀。即,同古話說的一致,文如其人,作文前,先要懂得做人。這同儒家所倡導的正心修身觀點完全一致。也就是說,在王國維的內心中,文學不止是清雅高潔的,更是神圣的。那么,“文學者,游戲的事業也”這樣的話又從何談起呢?這還要放到時代的大背景中來探討一番。

王國維生活的時代,是中國社會處于大變革的時期。這種變革,不是以溫情脈脈的方式進行,而是伴隨著陣痛甚至是屈辱,并牽涉到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每一個分子。因而,他生活的時代,既是傳統被顛覆,國難當頭的時代,又是一個讓人感到迷惘和憤世的時代。中國的傳統文人,身體的基因里大都浸淫著經世濟民、兼濟天下的情懷和立德立言立業的抱負。從人性的角度來看,當一個人的愿望不斷得到滿足時,他立世的熱情就會不斷高漲,對生活也就充滿著無限的熱愛。反之,當一個人處于四處違逆的環境中時,他必會倍感壓抑和郁悶,于不滿中勢必會想方設法地逃避現實。然而,當天下大同都處于危如累卵之中,沒有選擇逃避的余地時,帶給個人的感受也就只能是生活如夢魘了。人,人的思想和由人的思想衍生出的文學作品,本來就是時代的產物,它的興衰際遇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時代的制約。由此,也就造就了王國維兩難的人生抉擇。一方面,他渴望有世外桃源,能讓自己從心所欲地進行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另一方面,現實處處作梗,讓他大有風塵骯臟違心愿之觸。這后一方面,可以說從他成長伊始就開始,并與生活相始終。

王國維的童年是孤寂的。四歲時,他的母親就去世了。他感受不到帶有最真摯感情的慈母的撫愛。這可以說造就了他孤獨寡言的心性。十六歲那年,他以全州第二十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秀才。按照傳統學而優則仕的觀點,他似乎離躋身官場很近了。然而,他的內心中,并沒有讀書為了做官的這根弦,他的志趣全在書本本身。1894年的甲午戰敗,對所有的中國讀書人來說,都感受到了一種奇恥大辱的刺激。而當時王國維的內心中最渴望的就是去看看日本這個“蕞爾小邦”是怎樣變強的。然而,身為長房長子的他,不得不選擇屈從現實,為父親分擔家累,去一戶人家做了私塾老師,并于同年結婚成家。1898年2月,他來到上海,給當時的《時務報》做雜務,過起了干得多、拿得少的打工生活……

因而可以說,王國維大都是于大違心愿的時光中煎熬度日的。然而,這恰鍥合了人生的一條定律——磨難成就思想。當然,他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思想家,也就讓人看不到條清縷晰的思想觀點。但是,這并不妨礙從他的作品中窺知思想。“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人生過處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無論是從他的只言片語還是統覽他的作品,誰都承認,他的思想無不打上了深深的憂生憂世的烙印。因而,它的思想完全可歸于悲觀主義的范疇。

可以說,王國維的一生,都是在郁郁寡歡中度過的。傳統教育塑造了他追求完美人格的心性和崇尚神圣高雅的人品,但是現實卻將他打磨成了憂郁悲觀的心性和憤世嫉俗的人品。傳統與現實間的不可調和,既阻撓了他追求理想的執著精神,又妨礙了他去布德施業的生命意識和人格情懷。尤其是當看到心中無比圣潔的文學竟淪落為為稻糧謀的工具時,他內心中郁結的痛苦就可想而知了。

由此可知,“文學者,游戲的事業者”語,實是王國維的一句憤世之語。這既是表達他對現實的不滿,更是表達他對現實的絕望。正如他所說:“故民族文化之發達,非達一定之程度,則不能有文學;而個人之汲汲于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在他的心目中,文學是非功利性的,就如同玩游戲一樣,一切順乎天性,不能靠它來混飯吃;作文如做人,氣節操守永居第一位。這是一種圣賢情結。可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執著堅守,更何況古來圣賢皆寂寞呢?

叁“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指的是什么?

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是時代的產物。縱觀中國文學史,這種時代性十分明顯。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能信口拈來地歸結一番。比如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在王國維眼里,大致脫不出這個窠臼。在其《宋元戲曲考》中,他稱:“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他的這種觀點,在現代幾乎成了共識。下面分別簡述。

(1)楚之騷。

這其中的“騷”,指的是先秦文學中的一種韻文體裁,稱為騷體,得名于屈原的《離騷》。由于后人常以“騷”來概括楚辭,故將這種在楚國民歌基礎上所創造的抒情韻文騷體稱為“楚之騷”。除屈原外,還有宋玉、蔡琰等作家,代表作如《離騷》《九歌》等。

騷體在句式上,對以往的四言體有重大突破,而改為了以六言為主,間雜五言、七言的單句大體整齊的長句句式。在章法上,不拘于古詩的章法,有了個人的情感和訴求在里面,且回環照應,脈絡分明。在體制上也有擴展,一改以前的短篇章,而是有了長篇體制。

(2)漢之賦。

賦是一種兼有詩歌與散文特征的文學體裁。在漢代,緣于社會的長期安定和發展,承于前人的基礎,賦成為了最為流行、最為推崇的文學樣式。

漢賦“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左思《三都賦序》)。這句話說出了漢賦的特色:辭藻華麗,筆勢夸張,艱深難懂,曲高和寡。但是,鑒于統治者對賦的喜好與提倡,還是贏得了文人士大夫的積極響應,進而形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特色。

漢賦又有大賦小賦之分,多寫宮廷生活,并富于抒情描寫。它的篇幅一般都較長,其句式以四言、六言為主。漢賦的主要作家有司馬相如、楊雄、班固、張衡、賈誼和左思等,代表作有《子虛賦》《甘泉賦》《兩都賦》《二京賦》《三都賦》和《吊屈原賦》等。

(3)六代之駢語。

六代,在中國古代是個固定用語,指的是隋代以前在南京建立的政權,分別指的是三國時的東吳和南北朝時的東晉及宋、齊、梁、陳四個朝代。駢語即駢文,起源于漢末,形成于魏晉,盛行于南北朝,故有六代駢語之說。

駢文是中國歷史中出現的一種帶有一定時代特征的文學體裁。其句式除講究對仗工整外,還著意于聲律的鏗鏘,故又稱為四六文、駢儷或駢體。駢文是與散文相對而言的。除了在聲韻上講究聲韻和諧外,在修辭上格外講究藻飾和用典,可謂非常注重形式技巧,因而,若非有較硬的文學功底,其表達的內容往往就會受到束縛。這也就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它的進一步發展。

駢文的代表作家有瘐信、徐陵等,代表作有《哀江南賦序》和《答謝中書書》等。

(4)唐之詩。

唐詩在今天仍廣為流傳,可說是中國古代文學流傳到今天最為人們接受,也是最為普及的文學作品。可以說,有些唐詩已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比如說,渲染離別之情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表達感恩之情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抒發思親之情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里的唐,指的是公元618年由李淵創建的唐朝。這個時期,是我國古典詩歌發展的高峰和全盛時期。唐詩的數量,單保存在《全唐詩》中的就有四萬二千八百六十三首。唐詩的形式不拘一格,可分為古體詩和近體詩兩種。總體上來說,分為六種:五言和七言古體詩、五言和七言絕句以及五言和七言律詩。

唐代是中國古代社會發展的巔峰時期,國力強盛,經濟發展,社會進步,政治相對清明,正所謂國清才子貴。這樣的社會條件,為人才輩出創造了極佳的條件。因而,有唐一代,既是中國社會全面發展的一代,也是中國文化強盛的一代。這個時期的文人數不勝數,代表人物除了眾所周知的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外,還有如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以及同時期的陳子昂、沈全期和宋之問等。到盛唐時,又有了山水田園詩人,如王維、孟浩然等。還有邊塞詩人,如岑參、王昌齡等。到中唐時期,有白居易、劉禹錫和李賀等。晚唐時期,雖說唐王朝已從巔峰顛落下來,但詩歌創作仍未中斷,先后涌現出了一大批著名的詩人,如韋莊、韓愈、柳宗元、張籍、元稹、李商隱、杜徼、溫庭筠等。

(5)宋之詞。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可與唐詩爭奇斗艷的,非宋詞莫屬。宋詞中的“宋”,指的是公元960年趙匡胤建立的宋朝。

宋詞是繼唐詩后出現的一種新的文學體裁。宋詞除了文學方面的特點外,還兼有音樂方面的特點。每闋詞都有一個調名,稱為詞牌名。每個詞牌名的句式和字數是固定不變的。一旦詞牌名確定,它的形式也就會固定下來。所以,制詞又稱為填詞。

正因為詞兼有音樂方面的特點,所以,一些詞讀起來就能感覺意境特別濃郁。比如,晏殊的《浣溪紗》詞:“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該詞把時光的流逝、人事的代謝寫得可謂入木三分,讓人于吟詠中深深體味著懷舊之感和傷今之情。也許是基于詞的意境格外打動人心,也就難怪王國維對詞情有獨鐘,所以,他除了熱衷大量填詞外,還創作出了帶有真情實感性質的《人間詞話》。

不同于唐代的強盛,宋代雖以柔弱著稱,但因統治者長期的崇文抑武的施政措施,使得這一時期文化方面也達到了盛況空前。宋詞有豪放派和婉約派之別。代表人物分別有蘇軾、辛棄疾、晏殊、柳永、李清照等人。

(6)元之曲。

同唐詩、宋詞鼎足并舉的,是元代形成的曲,這三者堪稱我國古典文學的三座重要里程碑。元曲同宋詞一樣,在形式上也有定格,一旦曲牌名確定后,其句式和字數也就固定下來。但是,它并不死板,允許在定格內加襯字。部分曲牌還可增句。相比律詩絕句和宋詞來說,它具有相當的靈活性。另外,在語言上,它并不像詞那樣講究典雅含蓄,因而顯得通俗活潑。由此,可以說,元曲以其所涉題材的廣泛性、語言的通俗性、形式的活潑性、風格的清新性、描繪的生動性和手法的多變性,加上敢于揭露社會的黑暗,使得它更為接地氣,擁有更加廣泛深厚的群眾基礎,從而流傳更廣、融入生活更持久。

元曲的作者除了大家熟悉的四大家關漢卿、馬致遠、鄭光祖和白樸外,比較著名的還有王實甫、張養浩、睢景臣、喬吉和張可久等。

(7)其他。

既然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那么到這里,誰都不禁要問,明清時期的小說那么鼎盛,為何他竟疏而不提呢?這確實讓人費解。

首先,起碼可以肯定,不提明清一代,不是緣于他的疏漏,而是某種情感左右著他刻意回避了它。這是什么情感呢?是他有感于有明一代的傷逝,還是有感于有清一代的命運飄搖呢?這確實令人費解。

肆 王國維為何痛批南宋詞人而高歌北宋風流?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寫到:“北宋風流,渡江遂絕。”他對南宋之詞,多予差評。要說有什么例外的話,那就是對辛棄疾還備為推崇。他說“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

幼安,即大家并不陌生的詞人辛棄疾。除此以外,在王國維的眼里,整個南宋詞人中,沒有一個可與北宋詞人能相提并論。有關辛棄疾,他在《人間詞話》中多次提及:“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愿而已。”“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語。”

下面,首先來看一下這個例外。

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系南宋時期豪放派詞人,與蘇軾被合稱為“蘇辛”。他的詞,在中學的課本中就出現過。比方說,《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詞:“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每當讀罷,總會讓人于感慨歲月迅疾的同時,產生一種立馬橫刀的沖動和遐想。人們之所以將辛棄疾與蘇軾并稱,是因為他倆的詞風都屬于那種境界闊大、感情豪爽型的。但兩者不同的是,蘇軾之詞多以曠達的情懷來感悟人生,而辛棄疾之詞則飽含著濃濃的愛國情懷,更多地表現英雄的豪情與英雄的悲憤。由此,還是追溯一下那個時代。

趙宋王朝以文柔著稱。究其淵源,可歸為建國皇帝趙匡胤因兵變起事,登上龍位后設身處地地設防群臣諸僚,故執政上大力推行崇文抑武之策。其后世子孫一直沿襲此策,終至趙宋一朝國家富而不強,屢屢為外敵環伺覬覦,被遼、金、西夏和元等冒犯和侵凌之事不斷。1126年,宋朝的徽、欽二帝被金兵俘獲北去,史稱“靖康之禍”。次年,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趙構即位,是為宋高宗。但此時,宋朝的疆域已大縮水,成為偏安于淮水以南的一個軍事實力較為軟弱、政治上較為無能的一個王朝。故史家將靖康之禍前后的宋朝分別稱為北宋和南宋。

南宋初期,宋高宗趙構頗有成就王業的雄心,意欲收復失地,故重用主戰派,一度大敗金兵。但到后來,他又擔心軍人戰勝回朝會出現難以駕馭的情形,故又重回老祖宗抑武的老路,與金兵言和。高宗之后,主戰派也一度被重用,出現了劉光世、張浚和韓侂胄這樣的名將。但縱觀南宋一代,就恢復主權和領土完整方面,可以說是窩囊無能的一代。

辛棄疾二十二歲那年,也就是南宋紹興三十一年,金主完顏亮大舉南犯,他聚眾二千余人,加入耿金麾下起義反金。次年,南宋孝宗皇帝即位。此可為他在南宋謀業之始。但無論在何職位上,他都力主抗金,收復舊山河,曾上《美芹十論》和《九議》條陳戰守之策,充分顯示了他的軍事才能與愛國熱忱。他的一生,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因而,他既是一位以抗敵復國為主要精神的開一代風氣之先河的偉大詞人,又是一位熟稔軍事、能征善戰的戰爭英雄。

再觀北宋。

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于政變中起家,皇袍加身坐上龍椅后,為避免武將擁兵自重,從而出現唐朝安史之亂后的藩鎮割據的局面,故將武將的軍權悉數予以剝奪,委以虛職,而改用文官帶軍。由此直接導致了國防力量羸弱的局面。其直接招致的后果是,無力抗衡強敵,經常處于被動挨打之中,以致有了割地賠款求和的恥辱出現。不過,凡事都有得有失。北宋長期奉行的崇文抑武、以文立國之策,盡管于武的方面讓國家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于文的方面,卻出現了難得的興盛景象。可以說,北宋一代,是中國歷史上文人仕大夫階層的黃金時期,如同天堂般讓人留戀沉迷。有宋一代(包括南宋),僅有一位文官(張邦昌)被殺,還是在南宋時期。這一時期,政治氣氛頗為開明,大臣和文官敢于發表意見,根本不用擔心會被秋后算賬。朝堂之上,君臣可以爭論不已;私下里,書生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另外,知識分子們在生活上有保障,文化上有作為,政治上有抱負,道德上有追求,從而為社會經濟、科技和文化諸領域的進步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由此,也就讓后人領略到了其中的文化方面的詞及詞人的魅力。

宋詞,可分為豪放派和婉約派,也可另分出一花間派。但是,不論是氣勢恢弘雄放、聲調慷慨悲壯的豪放派詞,還是結構深思縝密、語言清新綺麗的婉約派,抑或是格調清俊、詞風濃艷的花間派,以今人的眼光來看,北宋與南宋之詞,都無生澀艱難之處,它們多給人以渾然天成、清新自然、灑脫無羈、隨心盡性之感。讀它們,實是一種美的享受,如同聆聽仙樂,無疑是人間頭等的賞心樂事。那么,王國維的“北宋風流,渡江遂絕”之語,又是從何而來呢?

其實,單從王國維對南宋詞人辛棄疾大為推崇一事,就可管中窺豹。

王國維生活的時代,正是一個國家蒙難,兵禍連連,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時代。他本人既是這種災難的目擊者,也是這種災難的親歷者和承受者。人常說,寧為流浪漢,莫為亡國奴;又曰,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這其間的辛酸苦痛,自非常人所能感受。

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以中方完敗告終。這件事對年幼的王國維刺激尤大,讓他一改只知埋頭讀書、不聞窗外世事的舊書生習氣,開始關注外面的世界,進而知道有“新學”一事。甲午戰敗后,國土上尤其是文人學士間掀起了一陣愛國自強的熱潮。這件事對他影響深遠,并讓他產生了教育興國的理念。這或許可說是為其以后走進校園,從事執鞭育人工作的思想源頭。

1898年,他到上海替維新派主辦的報紙《時務報》打雜。也就是在這里,他結識了自己平生最大的貴人羅振玉。羅振玉是一位愛國人士,當時辦了一份《農學報》,旨在通過翻譯世界各國農業方面的知識以供國人所用,希望藉此實現興國救國之道。該年6月,光緒皇帝宣布變法。沒想到到9月份時,慈禧太后發動政變,宣布新法廢止。《時務所》被查封停辦。受此牽累,他的生活一時無著(這時,多虧羅振玉向他伸出援手,他才得以渡過難關)。

1900年,“庚子事變”爆發,八國聯軍攻陷帝都北京。這件大事,不但讓國家蒙受奇恥大辱,而且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真正是國家有難,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此次事件帶給王國維的又是生活空前無著。其實,他的一生,許多的時日都是在這樣的艱難困頓中度過的。

常言道,憂患立人,多難興邦。但是,當這種憂患和多難沒有時間限定而無窮無盡時,帶給國家也好,個人也好,決不會有悲壯的意味,有的只能是悲哀。王國維經歷的憂患歲月確實太長了。但他有別于常人之處在于,他時刻不棄夢想,不舍事業追求。他的夢想就是渴望自己能成為或天下能有像辛棄疾那樣文武雙全的英雄橫空出世,蕩平賊寇,清澈環宇,從而天下太平,過起像北宋文人雅士那樣清高脫俗的生活,以操守氣節傲然于世。他的追求,就是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和從事的教育事業能實現立人興邦的目的,包含著為祖國早日振興、國家迅速富強而盡力的文人氣節和抱負。

由此可見,王國維所說的“北宋風流,渡江遂絕”之語,非一時使氣弄性之語,實是融入了一種濃濃的愛國情懷在里面。不管這種愛國情懷屬忠君還是個人解憤的性質,從做人方面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像南宋一代那樣偏安一隅,茍且偷生,而要堂堂正正屹立于世,這才是處世之道。

看云卷云舒,歌大江東去,數風流人物,不在今朝而在作古的歷史中,這一方面可作為王國維對清明時代的留戀與懷想。而另一方面,則可作為他對現實的不滿與激憤。

一點文人節,千秋悲回風。一個人,再怎么蒙難;一個民族,再怎么蒙羞,只要氣節常在,追求美好的理想長存,抗爭磨難的精神不滅,等待他(它)的必定是光明的前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國維和他的那個時代,包括其間所發出的那種深沉的嘆息,所做的那種無望的抗爭,實是引人走向光明的燈火。

伍 《人間詞話》如何話人間?

人因文而重,文因人而傳。這句話放到王國維身上再合適不過了。他被人稱作是近代中國的學術大師,在學術研究方面建樹頗多。他研究的領域包括文學、哲學、美學、教育學、古文字學、文獻學以及歷史學的先秦史、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蒙元史、西北史地等。他的學術著作也很多。如《觀堂集林》(二十四卷)、《觀堂別集》(四卷)、《苕華詞》、《靜安文集》、《觀堂古今文考釋》(五卷)、《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戲曲考源》、《都四十三種》(一百零四卷)等近四十種作品。但是,這些著述中,真正讓他聲譽鵲起并廣為人知且流傳最廣的作品,非《人間詞話》莫屬。

《人間詞話》在學術界得到了很高的評價,享有相當高的地位。不同于當時其他很有影響的詞話,王國維首提“境界”說,并成為作品的核心,成為貫通全書的脈絡。何謂“境界”?他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同時在書中,他提出“理想”與“寫實”,“造境”與“寫境”的構思手法問題。這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屬首創。境界說,應該說是對以往一些詩詞創作過程中只重“言志”和“抒情”方式的一種批評和矯正。很明顯,任何文藝作品,必須與客觀世界緊密相連,而作家也只有深入生活,直面現實,認真思考,苦心求索,才能寫出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優秀乃至偉大的作品。由于受到西方學術思想的影響,他在文學批評過程中,融入了美學觀點。這不僅大大提高了作品的理論水平和知識水平,同時,新思想新方法的運用,也讓一些舊學者打破了傳統觀念的桎梏,使他們更新了觀念,開闊了眼界。這無疑具有推動歷史進步的積極意義。難怪有人會說:“王國維寥寥幾萬字的《人間詞話》和《紅樓夢評論》比朱光潛洋洋百萬字的體系建樹在美學史上更有地位。”

本來,詞這類文學形式,較廣大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之需相去甚遠,一度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成為權貴的專有偏好。另外,從詞本身來說,鑒于其文字高度凝煉,表達方式細膩深沉,可歸為陽春白雪的性質,也就之于平常人有了曲高和寡之隔。因而,即使處在一個國家相對太平的時期,緣于脫不了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每懷不足之心的現實必然境況,詞距大眾之需總是相去甚遠。從歷史角度來看,詞這種文學形式經過趙宋一代的大繁榮之后,隨后便從巔峰上跌落下來,于權貴、于民間都逐漸走向式微。那么,到了清末民國這個亂世,王國維為何如此“不識時務”將它拿出來嚼渣咀末呢?不但如此,他還將作品之名中冠以“人間”這樣大視角、大領域的詞匯。這又說明了什么呢?

《人間詞話》創作于1906年至1908年之間。這個時期,整個中國社會都處于最為黑暗、最為痛苦的過程中。作為其中的一員,王國維沒有只手擎天的本領,沒有一呼百應的聲望,沒有醫治社會的良藥,沒有超脫世俗的心性,也就不得不隨波逐流般地在社會的蛻變與動蕩中亦步亦趨,去感受人世的凄苦、生計的艱難。不僅如此,浸淫于血脈中的知識分子兼濟天下的愛國熱忱反而支配著他時刻萌生出一種必須承擔的救苦救難的義務。這無疑讓他產生了憂生憂世的情懷。

身為文人,他一時做不到躍馬橫槍、馳騁沙場,以最果敢、最壯烈,也是最直接的方式來報效祖國,但惟有使用手中的筆,將滿腔熱忱化為鼓舞人心的勇氣。可是,他卻把著眼點用在明顯帶有閑情逸致性質的詞上,這又從何說起呢?

先來說“人間”一詞。王國維在其詞中經常用到“人間”一詞。比如說,“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二字”“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算來只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書成付與爐中火,了卻人間是與非”……不用多舉,誰都知道,凡是有人所住的地方即謂人間。但是,人們往往忽略的是,“人間”二字是王國維于“獨學”時期用的一個號——可當別名來理解。如此一來,他的《人間詞話》實可理解為《我的詞話》。那么,王國維為何會拿人間這樣一個通稱來作為名號呢?

我們知道,詞這種文學形式,一般很難用來描寫敘事,多用來歌詠吟賞。生活之余,可獨處,或邀三五好友,春暖花開時來個曲水流觴,秋高氣爽時來個擊節高歌;也可跳雪尋梅,也可傍花隨柳,徜徉勝景,流連美色,吟花弄月,歌山頌水,自然身心愉悅,其樂融融。這又該是何等的愜意!因而,詞不同于檄文,不同于清規戒律,多用作精神的需求和滿足,于生存方面來說,在現實生活中可有可無。并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詞可歸于消遣享樂的范疇。在中國這么一個講究實用和功利的社會,耽于享樂往往是為人不恥的。但是,從人性的角度來看,它又是多么合乎人性的追求。人有七情六欲也就永遠不會滿足于現狀,會有新的追求,所以往往得隴望蜀,見異思遷。在人性的追求中,只要無害于他人,都會有其生存的一席之地。而詞,既可作為一種無害于他人的消遣,又可用來陶冶人的情操,培養儒雅氣質。這可以說是它積極的一面。然而,就王國維來說,個人成長的經歷和時勢已經造就了他悲觀的心性,并培養了他的憂患意識。而人雖應該是朝前看的,但他卻往后看,選擇頗有與世隔絕意味的詞來作為研究對象,粗看起來,確實讓人匪夷所思。

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王國維首先是一個物質上的人,他時刻生活在物質世界里。在創作《人間詞話》的時候,他也合著世俗成了家,有了家累。他本該繼續合著世俗,為了家業,為了家庭的利益,為了物質上的富足去拼搏,去奮斗。可是,這時他再沒有妥協于世俗,而是鉆進了故紙堆中,于古人過起了招。其實,這一切看似反常之處,恰是最合理之處。

王國維選擇了不妥協于世俗,選擇了與功名利祿無關的文學研究事業,事實上就是選擇了氣節堅守,選擇了與個人心性相符的精神追求。他選擇研究的詞,盡管可歸于享樂消遣的范疇,但其中卻有著符合人的心性或精神追求的高尚成分。試看一些詞作,“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其中哪來所謂的靡靡之音,從中分明看到的是一種排兵布陣、捐軀報國的豪邁情懷。又比如,“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這當中,哪來半點兒女情長,分明是對舍生取義、報效祖國的鼓與呼。又比如,“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這當中,哪來半點茍且偷安之意,無處不透著馳騁疆場、為國殺敵的壯烈情懷以及時不我待、報效無門的深沉嘆息。這類的詞舉不勝舉。

山有山的境界,水有水的襟懷。人,自然也有人的情懷。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生靈涂炭、山河破碎的年代,人性中的那些美好的訴求不得不讓位于承受災難的奴役。國家的沒落崩潰,強敵侵凌,惡人當道,人心渙散,道德淪喪,價值體系紊亂,社會秩序失控,一切的一切,不由人不迷惘,不由人不茫然。然而,希望在何方,出路在何方?好在現實的殘酷阻擋不住人對美好的向往。王國維選擇與古人為舞,并不是消極避世,看破紅塵,實是一種大無奈過后的平靜,一種看似與世無爭,但其實是一種不妥協于時世的生存勇氣。它實是一種鍥合人性的對現實的曲折訴求——渴望社會和平,渴望家庭幸福,渴望國家繁榮富強,渴望人間祥和安寧。

如果普天之下不再有國難家苦,不再有荼毒傷害,不再有流離失所,不再有失意哀嚎,人人都能遂著自己的心性,安居樂業,過起自由自在、清靜無為的生活,那這人間無異勝似天堂,該是多么的美好。可見,王國維選擇研究古典詩詞,實是選擇不茍且于時世而為永葆文人的氣節操守;選擇“人間”作為名號,實是體現了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兼濟天下的普世情懷。

陸 為什么說文繡的文學不是真文學?

王國維說:“人亦有言:名者,利之賓也。故文繡的文學之不足為真文學也,與哺啜的文學同。”這些話可簡單地理解為,“世人有說法:名,是利的座上賓。因而,依靠文學來求名的人所創造的文學,不值得稱為真文學,而和那些混飯吃的文學相同。”這些話,實和他所說的“文學者,游戲的事業也”異曲同工——真正的文學,是與名利無關的。王國維說:“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對此,先還是就事說事一番。

名利,可簡單地理解為名聲和利益,在現實中它們往往是一對如影隨形的同胞兄弟。名,一旦擁有,可帶來精神上的滿足;利,一旦擁有,在滿足生存和生活需要的同時,還能帶來身心的愉悅和舒適感。名歸虛,屬精神范疇;利為實,屬物質范疇。它們往往互相砥礪,得到了名,利往往不請自來(名者,利之賓從也);擁有了利,名也會不期而至;名能為利保駕護航,利能讓名鞏固提高。

文學本是來源于生活并反映生活的。王國維說了上面那些話,定有它的現實之源。其實,不必拘泥于他生存的那個亂世。縱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最終還是跌倒在名利面前。在有生之時,為了名利,他們中有蠅營狗茍的,有鋌而走險的,有大打出手的,有喪格變節的……可是,這些人真的能名利雙收嗎?歷史是一位公正的判官,它會公正無私地還原真相,將一切牛鬼蛇神擊碎并掃進垃圾填埋場中,哪怕他的名字已刻進了不朽的石頭中。

文學本身應是與名利無關的,是圣潔的。說到這,有人可能會表示不敢恭維。的確,現實中有多少人打的就是文學的主意。他們通過操作文學,從而讓自己名利雙收,從而大紅大紫起來,以致聲名如雷,財源滾滾。不過,那要靠敏銳的嗅覺、洞察的眼光去捕捉市場的瞬息萬變,去滿足千奇百怪的胃口,去迎合五花八門的需求,必要時還要到人前大肆宣揚賣弄一番。由此,也就不難發現,這些人并不熱愛文學,只不過打的是文學的幌子,博的是名利。試問這些人,從事一項與自己的志趣無關的事務,你的內心感受到了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快樂了嗎?

真正的文學,應是心靈之歌,遠離物欲,遠離虛名,是健康身心的靈丹妙藥。不求名利,是能夠創作出真正文學作品的前提。可是,現實中世人能做到這一點嗎?或者說有做到這一點的人嗎?

其實,不用找,王國維就是最好的例證。

王國維的名利觀和處世態度,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在與文學打交道的過程中,他對名利一以貫之地表現得不屑一顧,絲毫不顧及古往今來的告誡:無財莫論才。從現實的層面來說,他是靠別人(主要是羅振玉)的大力相助才解決了生活中的物質需求并得以與學術結緣的。處在這樣的境遇,擱在平常之人,應該不會去玩什么“游戲的事業”,而是將滿足生活所需作為人生的第一要務。可他是個另類,偏偏遠離塵囂,寄情淡泊,從事起了與名利無關的文學事業。

是王國維無能力去追名逐利嗎?還是他生存的環境容不得他去追名逐利呢?當然不是。他的境況,他的生存條件,更利于他去追名逐利,而且他也有能力去做這些。只是,他不愿意。由此,也就只能把他歸為迂腐的老夫子行列。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他主動放棄了對名利的角逐。而他的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之舉,恰是他的可貴之處,人格的完美之處,人品的高尚之處。他始終認為:“個人汲汲于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文學本身,應是遠離市場、遠離功利的,更不能拿它來作為混飯吃的工具。“古代文學之所以有不朽之價值者,豈不以無名之見者存乎?”文學是不能拿來混名聲的。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伴此身。這當中的“行樂”,決不是貪圖享受的尋歡作樂,而是順應人的心性的一種自然樂趣。做學問是清苦的,但當面對物質世界的誘惑表現出順應心性的無欲無求時,它又是快樂的——真正意義上的快樂。王國維做到了這一點,也就有了常人體會不到的快樂。

“吾人謂戲曲小說家為專門之詩人,非謂其以文學為職業也。以文學為職業,哺啜的文學也。職業的文學家,以文學為生活;專門之文學家,為文學而生活。今哺啜的文學之途,蓋已開矣。吾寧聞征夫思婦之聲,而不屑此等文學囂然污吾耳也。”在王國維眼里,一個真正的文學家,應該是為文學本身而活著,而不是靠文學來養活著自己;他除了擁有文學天賦外,還應有高尚偉大的人格,懷有真誠之心;他不能把文學當作混飯吃和求名聲的工具。失去這些,王國維寧愿聽“征夫思婦”的聲音,也不愿讓那些混飯撈名的所謂的文學家來污染自己的耳朵。可見,在他的心目中,傳統文人的清操雅潔觀占據著無可替代的地位。他的這種認識,他的這種操守,隨著時間的流逝,時代的變遷,不應淪為湮沒于風塵中的無用的化石,而應成為陳年佳釀,愈久彌香。

王國維埋頭學問,看似避世,實是一種對事業的熱愛與執著。無寧靜不足以致遠。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從他的作品中可以感知到,在他的內心,那種無盡的憂患意識,那種堅定的文人氣節,讓他何嘗不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面對名利,他選擇了淡泊也做到了淡泊,超然于物外,保持著文人的氣節操守,兀兀窮年,至死不渝。也正因為他做到了這一點,從而讓他的學問,成為了真正的學問,成為了一座豐碑,具有不朽的價值。這既是他本人之幸,也是中國文學之幸。

有理由相信,終有一天,人們會回過神來,讓文學不再成為“文繡的文學”,而成為最真的心靈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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