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華文明風范
書名: 5000年文明啟示錄作者名: (美)威廉·H.麥克尼爾本章字數: 17821字更新時間: 2020-03-03 12:11:15
中華文明發源于黃河流域。黃河越過崇山峻嶺,穿過沖積平原,東流入海。上游半沙漠地區是內蒙古,外有雪峰聳立,黃河由此發源。在北部中亞高山發源的諸多溪流中,黃河位于最東面,水量最大。其他多數溪流途經山腳下的沙漠時蒸發殆盡,但在從沙漠斷流之前,創造了大大小小的綠洲,灌溉農業蓬勃興起。黃河川流不息,奔騰入海。
中國地貌
黃河之所以水量更大、水勢更猛,部分是因為中下游河道處于季風性降雨區北部邊緣。該地區降雨季節分布不均,不時降下傾盆大雨,但有些季節很少降雨,或根本無雨。在到達沖積平原之前,黃河流經一種特殊的土質,地質學上稱為“黃土”。這種細沙塵土壤是在冰川時代由北部沙漠吹來的風沙堆積而成。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有黃土形成的小型堆積區。黃土的特點是,土質肥沃,利墾殖,但易遭腐蝕。實際上,黃河正是因為在流經黃土區時,攜帶大量淤泥而得名。
黃河到達平坦的沖積平原后,淤泥沉入底部,河床抬高,因此時時改道,跟幼發拉底河情況一樣。雨季剛下過第一場雨,遙遠的中亞雪峰融水也流到黃河下游,導致洪災肆虐。但它也是中國的搖籃,被中國人稱為“母親河”。在這種反復無常的氣候下學會農事的人們從根本上塑造了中國社會。只要能把黃河治理好,管理中國南方流域就相對容易得多。原因是,黃河流域旱澇不斷,農事艱難,人們已經養成了辛苦勞作的習慣。
隨后,中國人向南遷入另一大河流域——長江流域。這里的地理環境比黃河優越,種田更有保障。在流過三峽下游的湖泊時,長江水流得以清理,因此下游攜沙很少,不易發洪。另外,長江流域降水季節分配均衡,所以也很少發生旱災。自然狀態下,長江流域植被茂密,沖積平原非常濕潤。再往南去,地形多山,起伏不平。因降雨充沛,中國南部山區在受人力開墾之前,被繁茂叢林覆蓋。
中國農耕形式
考古工作在中國還處于探索階段。實際上,我們對中國的塊根和稻米種植情況一無所知。這種農耕形式應該是在公元前2400年時就已經存在于中國的中南部河岸地區。那時,在黃河中游地區,水稻已經成為比較重要的糧食作物。但因為水稻必須長在淡水淺塘或每年春洪形成的沼澤地里,黃河流域早期農人沒有將大米作為主糧。他們的基本作物是小米,長在黃土地上,無須灌溉。除了小米之外,這些農人還種植小麥和大麥這兩種西亞主糧。因此,情況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在新石器時代,中國北方農民種植的作物和使用的農耕技術既吸收了西亞的做法和莊稼品種——小麥和大麥,又采用了獨具一格的農耕辦法,種植中國特有的糧食作物——小米,可能還有大米。
中東、歐洲和印度的文明社會與中國的根本區別在于犁的使用。梨耕在中華文明中發揮重要的作用。中國在春秋戰國時期,已廣泛使用犁。犁耕在中國農業中的重要性比不上歐洲大部分地區。即便在今天,中國農民不用畜力依然能耕田。一些農田面積太小,所有者只能自己動手耕種收割。因此,中國農耕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像是園藝勞動,即大量投入人力,畜力只占次要位置。相比之下,中東、歐洲和印度的文明民族使用犁,利用畜力種田。這樣一來,開墾的田地多了,就能支撐農耕之外的專業人士,依靠他們的技藝創造文明。
為什么犁耕沒能在中國快速推廣?原因不難找到。中東和黃河流域之間的綠洲地狹人多,沃土有限。背著鋤頭、鐵鍬的農人有的是時間占上所有良田,而當時這些開拓者還沒聽說過犁這回事。占地之后,他們也完全沒有理由從人嘴中奪糧,飼養個子大、食量大的牲畜。因此,雖然犁是在中東發明的,但犁耕農業仍未能在中東和古代中國版圖間的中亞綠洲區快速傳播。
但如此一來,中國人怎么可能在不用犁耕、不能增加人均糧食產量的情況下創造文明呢?第一個方面的原因是,黃土地非常松軟,容易挖掘。黃河流域的農民只要肯下力氣,就能多墾地、多種糧。而且,下足了雨后,黃土特別肥沃。
另外一個因素可能也特別重要。因為黃河流域黃土區特殊的地理特點,早期中國農民比多數地區的農民更容易征稅。在黃河流域黃土區農業發展之初,適合種植的土地非常有限。北方西方兩面有沙漠,沖積平原地區又太潮濕,必須先建上完備的溝渠堤壩才能種糧,只有中間地帶的黃土地適合種田。但這些坡地、塊田涵養不住水分。在大多數年份里,必須依靠充足降雨,才能長上莊稼。另外,河谷嚴重受蝕,地塊之間彼此分割。沼澤地或陡峭難以耕種的坡地將地貌切割成一塊塊良田“島嶼”。
稅吏一來,在這些“島嶼”上種莊稼的農民很難避之不見。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里沒有歐洲和印度那樣的廣闊森林,能讓他們花上幾個星期的工,就能清理出一塊新地來。黃河流域的溝渠堤壩要花上很多年才能建成。待這項巨大工程完工后,才能把單個的黃土“島嶼”連成片,開啟中國農業進程。但是這種宏大的工程項目是由統治者及其官吏組織的,干活的當然是窮苦農民。
園藝式種植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給中華文明留下了永久印記。在大多數歷史時期內,因所費人力之巨,中國農民開墾新田的速度很慢。但維持中國式農業的人力之巨也意味著,當中國人遷往新區域時,不論從字面意義上來講,還是在內涵上,他們將自己深深地掘入了新地形之中,完全改變了土地原來的使用模式。
實際上,中國農民就像一塊巨大的冰川一樣移過東亞。從公元前2400年左右開始,他們從黃河流域黃土區的特殊環境里小本經營起步,然后緩慢但堅定地向東南兩方遷移,并于近代北移至東北地區。在這一巨大的擴張過程中,中國園藝式農民與土地的關系比使用犁的農民更為緊密。他們在開墾每一座山谷、每一片山坡時,都需要體力為艱,一寸一寸,胼手胝足。
這種農業形式產生的一個結果是人口密度極大。雖然一家一戶上交的余糧相對較少,但把家庭總量計算在內后,數目相當可觀。一個以規模龐大、極度穩定為特點的文明便可建立在這種剩余的基礎上,在中華大地上勃興。而且,處在中國社會底層的農民極能吃苦耐勞,依靠畜力耕作的農民無法比及。
古代中國的家國一體
我們對中國古代的認識多依靠歷史文字描述。跟印度人不同,中國先民注重歷史記錄,以宏偉篇幅詳細記載過去發生的事件。這些記錄根據帝王在位時間和朝代編制。如今,依據這些時間軸線劃分中國歷史依然是慣例。即便有些時候,統治家族或王朝更迭不太明顯,也仍遵照此例。
采用編年法研究中國歷史必然會產生這樣一種結果:研究者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宮廷生活和朝政上,很難察覺出地方各省發生的根本變化,以及中國社會整體結構出現的漸進轉變。但這些史料至少為中國的政治歷史做出了界定。現代學者應用的各種測試顯示,早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中國帝王在位日期就已被極為精確地記錄成文。這在希臘或中東非常少見,印度更為罕見。所以,我們十分感謝中國古代學者和歷史學家兢兢業業記錄朝政。
中國統治王朝
根據成文記錄,中國先是受五帝統治,多數實用技藝均由其發現發明。這些傳說可能是對文明生活興起的解釋。后來,人君統治夏朝。商朝接替,存續時間為公元前1523年至公元前1028年。考古學家目前還不能確定夏朝定都何處。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許多新石器時代的村莊里發現的精致黑陶和結實土墻可能就是這個籠罩著神秘色彩的王朝的產物。
考古學在研究商代歷史時派上了大用場。20世紀20年代末,考古學家在安陽開展發掘工作,認定此地即是商朝第三座也是最后一座都城所在地,建都時間從公元前1300年開始,至公元前1028年覆亡。安陽城為長方形,每面城墻中段設有城門,城中兩條主街交錯。這種布局與中東戰車御者設計的軍營一模一樣。二者關聯之處還有:戰車和馬匹配套使用;兵器由青銅制成;專門針對戰車作戰時戰場空間促狹而設計短弓勁弩。
這似乎表明,中國在商朝之前就掌握戰車作戰技巧。
商文字
不管與西亞可能存在什么樣的聯系,安陽文明為中國獨創。也就是說,安陽的商朝統治者所用的藝術風格和書寫方法一直傳之后世,并蓬勃興盛。當然,商朝也有一些風俗后來被棄之不用,比如,活人獻祭、甲骨占卜術等。后者是把寫有問題的綿羊肩胛骨、龜甲加熱后,由專人根據一種特別的傳說“讀取”裂紋,給出是與否,回答問題。最讓人稱奇的是,在安陽發現了上萬片布滿裂紋的動物肩胛骨和龜殼,寫在上面的文字與現代漢字極為相像,學者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讀懂古代安陽統治者向神靈提出的問題。
現代漢字和古代安陽文字都是象形文字,建立在上千個簡化了的小圖形基礎上。這些圖形,以及若干圖形組合形成單個“字”的方式,與已知任何一種文字系統都不相同。這種文字形式肯定是在中國發明的,創始者可能在發明之前聽人說過詞和句子能被書寫下來。總之,安陽發現的文字系統非常完整,能記錄下任一句子或思想。美索不達米亞文字是通過漸進發展而來。但中國考古資料極不完善,我們不能確定漢字是一次創造出來的,還是逐漸發展而來的。從已知情況來看,像是一次成型。
安陽考古發現證明,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300年時,黃河流域的的確確已經是一個相當龐大的帝國所在地。這里的城市很大,設有專門的手工藝人生活區。從此地出土的一些物品表明,當時的手工技藝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尤以青銅器皿為佳。器物上飾有復雜圖案,精美絕倫。其鑄造技術之精,至今無人超越。這些用于宗教慶典的青銅器皿與早期黑陶罐造型相似。這說明,如果夏朝確實與黑陶遺址存在對應關系的話,則說明夏商兩朝存在一定的宗教連續性。
商朝的宗教和家庭生活
我們只能從甲骨文占卜中得到關于商朝宗教的可靠信息。但龜甲和動物肩胛骨上的文字只揭示了整幅圖畫的一個片段,其他的行為思想我們不得而知。從甲骨文中可以知道,商朝信奉與各種自然物體相關的神靈,如山、湖、河等。他們也敬奉祖先之靈,希望先人保護后嗣不受自然災害之苦和蠻族突襲之難。
商朝統治者對祖先魂靈的重視反映了家庭在中國人生活中的關鍵作用。當然,每一個社會都有一定的家庭組織,否則也無法養育子女。但中國的家庭非同尋常,自遠古時代起似乎就對家庭成員產生重大影響。一個中國家庭并不單由父母子女組成,而是一直延續到無數代。生者只是一個更大、更有力群體的一小部分,這個群體還包括祖先之靈。只要后代能尊敬紀念祖先,就會得到他們的指點、獎勵和庇護。沒有祖先保佑,什么事情都辦不好。有了祖先保佑,就能交到好運,發達興旺。
在生者之間,中國家庭也嚴遵禮儀家規。長者有威,不得違逆。男性為尊。婦從夫,弟從兄。表兄姊、堂兄姊之間也有嚴格的規矩,根據年齡及父母仔細劃分,做到長幼有序。尊卑高下人人皆明。長者吩咐,幼者服從。這種聽命服從的心理壓力會隨年歲漸長得到補償。為長者必有尊,輩分較低者必須服從。
很顯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國家庭都遵守這一套規矩。中國當然也有悍婦逆子。但是這一理想清晰明了,其塑造老幼言行的力量曾經非常強大,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從近代旅居海外的中國人身上就可以看出這種力量之強。大多數中國人遵守禮儀家規,即便移居美國也不例外。公開與父親作對的行為非常少見。舊有的家庭習俗傳統一代一代傳之久遠。
疑問在于,這種家庭生活模式是在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方式在中國形成的?自商朝開始嗎,還是商朝以前就已經出現?商朝與祖先祭祀有關的文字表明,兩者皆有可能。但祖先崇拜似乎只局限于社會上層。歷史上,農民家庭規模從來都不大,跟富人家庭不一樣。只有相對富足的家庭才有能力舉行耗時的典禮,在親戚族人之間確立家庭紐帶。起初,可能僅有王公貴胄之家才會祭奠自己的祖先。情況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們還不清楚。
家庭的重要性在以下事實中得到強化,即中國古代似乎沒有身份鮮明的祭司階層。在所有普通場合中,家族族長擔任祭司一職,與鬼神打交道,與祖先溝通。族長從父親那里學到傳統的典禮儀式,再傳給長子。中國古人似乎主要通過家庭渠道尋求超自然庇護,而不像其他文明社會那樣,從外部尋求力量。父親的權力由此大大提升,成為祖先魂靈和生者之間的紐帶。不遵父命者可招鬼神共詛。
為擔負起祭司職責,族長很有必要學會書寫。原因是,歷史之初,中國人即已認定,向祖先征詢意見的最好辦法就是寫祭書。我們已經看到,商代的文字是寫在龜甲和綿羊肩胛骨上,但很可能只有王公貴胄才會使用這種辦法,特制的甲骨寫不下所有人的愿望。后來,通用辦法是將問題寫在一張紙上,再把紙燒掉,使其“死亡”,以傳信于鬼神。在發明紙張前,中國人可能也使用過其他容易腐壞的書寫材料,但因無法保存,我們無從得知。
在古代,教育機會自然更是少之又少。不過,我們知道,早在周朝時,即公元前1028年至公元前221年間,帝國王侯將相之子就已經在宮廷學校學習射御、禮儀、書寫,為未來擔任族長重臣做好準備。
這種識字、祭祀、掌握軍權、擔當家族族長互有聯系的現象為中國特有。在其他文明社會,會寫字的武士非常少見,直到現代才出現。而會寫字、懂得祭祀之禮、會利用超自然力量的武士僅中國才有,其他任何一個社會都未曾發展出像中國家庭生活模式中族長身兼數職的家庭體系。正是這一體系塑造了中華文明,使之從遠古一直延續到現在。同印度種姓和希臘城邦一樣,中國家庭成為第一制度。
但我們并沒有足夠的證據,確切證明中國家庭組織的這一獨有特點是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方式形成。歷史學家遇到的麻煩是,因為社會的基本方面常被人們視為理所當然,記錄文字的人自然也不愿意大費周章,解釋人人皆知的事實。雖然存在證據缺失,但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條結論:在中國古代,家庭承擔的職能非常寬泛。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則家庭塑造中國人行為的深度,要大于那些把宗教政治事務放在家庭生活框架之外進行處理的國家。
我們可以把古代中國社會看作是聽命于皇帝的家庭集合。當然,皇帝自己也是家族族長。只不過他的這個家族更大、更重要,所有子民都是家庭成員。換句話來說,家庭結構和皇室結構并沒有多大不同。皇帝同子民的關系與家庭中族長與生者的關系等同。皇帝集祭司、父親、首領、長官、庇護人于一身。而且,正如每個人在家庭結構中有合適位置、對尊卑貴賤了然于胸一樣,帝國中的每一人也各守其位、各擔其責。
盡管如此,皇帝和中央政府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與單個家庭族長的權力相互沖突。只有家族族長聽命于皇帝,皇帝的權力才能體現出來,但族長可能并不愿意俯首帖耳。當然,家庭內部也會出現類似緊張局面。
忠于國還是忠于家
我們對商王朝如何形成一無所知,也找不到當時家庭結構的直接證據。商朝的疆域、附屬部落的名字、地點、民族、家庭、省份等所有信息都不甚了了。
周朝(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256年)建立后,可用信息增多。周人居住在西邊的渭河流域,曾被商朝視為蠻族,即中華外邦。但新來者急于學習中華文化傳統。因此,在藝術、文字等多個方面上,新王朝與舊王朝并沒有顯著區別。但周朝做了一些重要的闡釋和深化。比如,將商朝的一周十天改為一周七天。這種變化可能與巴比倫存在根本聯系,因為每周七天制起源于巴比倫。
我們可能應該先停一小會兒,問問為什么一周七天變成了人類基本生活模式,得到了普遍認同,促使希臘人、印度人、中國人都使用這樣一種歷法?一周定為七天有兩大好處:第一,與月亮循環周期高度契合。月亮繞地球旋轉的周期為二十八天多一點。對古人來說,月相是計算時間的最明顯工具。因此,與月亮形狀變化相合的歷法顯然要好于別的歷法。第二,天空中有七個游走的“發光物”——太陽、月亮、水星、火星、金星、木星和土星,每一個代表一天,七個就是七天。每一個“發光物”以復雜方式繞固定的星星運動。比如,行星似乎要向前向后運動一段時間后,再往前運動。因為其運動方式不規則,早期天文觀測者做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些游走的“發光物”肯定擁有特殊的力量,別具重要性。所以謹慎起見,應為每個發光物各分配一天。
在另一個更為重要的方面,周朝可能也借鑒了巴比倫的思想。巴比倫人認為,天上的變化與地球上的變化存在系統性關聯。因此,仔細觀察行星、太陽和月亮運動就能預測事件、預見危險。
中國施政論
周人的中心思想是,上天將統治人間的權力授予給了一個至德之家。只要這個家庭的成員能繼續布德施仁,就能保有天命。皇帝即天子,是天人之間的紐帶。而且,就像整個天空圍繞北極星轉動那樣,人世萬物也應圍繞皇帝而轉。
這種施政理論成為中國后世所有政治思想的絕對根本,產生了幾大重要的邏輯影響。第一,既然上天和北極星只有一個,皇帝也只能有一個。皇權應施行天下。如果一些邊遠蠻族不認天子之德、不服管制,則諸事不妙。這種無知會讓他們自絕于天恩,享受不到遵照得體有序的文明生活所帶來的實惠便利。
第二,這種理論為任一謀反暴亂行為提供了合理性。某王朝覆亡證明天恩已收回。在此之前,常常會出現許多征兆表明舊統治家族運數已盡。莊稼歉收、流星出現、雙頭牛降生等非常之變都可能是上天慍怒的征兆。侵略、叛亂也可能具備象征意義。面對著這些可能性的皇帝必須謹言慎行,免得獲罪于天。如其不然,則要立刻想出補救辦法,挽救王朝傾覆命運。這意味著,他要留神遵守每一個傳統儀式。
皇帝面臨的一個最兇險事情是,激怒權勢家族的祖先魂靈,使得自己對王公諸侯的權力嚴重受限。比如,從權勢家族手中褫奪土地,必將得罪祖先,激惹其與上天作亂,導致帝位不保。也許,宗教上的這種顧忌反映了軍事現實。
得罪太多權勢家族肯定會危及中央權力。因此,周朝分封諸侯,割據而治。分到土地的貴族家庭理應向皇帝盡忠。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把子弟送到宮內學習。這種做法可能有助于保持帝國統一,因為這些幼年即入宮受教的王公貴胄可能終其一生都會順從于皇帝。
周朝衰落
盡管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后,周朝分崩離析,并于公元前771年遭受致命一擊。遠方蠻族突然來犯,攻陷周朝在渭河流域的都城,殺死了當政的皇帝。這場災難發生之后,另一名皇室成員自立為王,定都洛陽,建立東周(公元前770年—公元前256年),西周時代(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771年)結束。但皇帝的威望和實際權力再也沒能光復。地方貴族稱王,僅在名義上效忠周天子。諸王互相爭斗,開始發展自己的官僚制政府、常備軍和稅收體系,以護權固勢。
這種現象之所以成為可能,部分是通過快速開辟土地實現的。鐵制工具出現后,可能有助于將黃河廣闊肥沃的沖積平原投入農業生產。不過,鐵制品生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中國起到重要作用的,我們還不清楚。為保護低地不受洪災,需要開鑿挖渠,修建大型堤壩。王公貴族組織該項工程付諸實施,為的是能從沼澤地開墾出的農田上收取高額租金。沒過多長時間,地多勢大的地主王公開始攫取周邊境地,置祖先魂靈和傳統的權利義務于不顧。比鄰而居的王公之間爆發戰爭,加速了權力向少數統治者手中的集聚。隨著財富權力增加,諸王之間的戰爭變得更加慘烈。傳統中國史學家將周朝風雨飄搖、行將傾覆的時期,即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221年稱為“戰國時代”。
一場場爭斗所產生的重要副產品是中華文明面積的拓展。千千萬萬老百姓生計不保,逃出擁擠的中華世界中心,將各種技藝帶給渴望運用這些技藝的鄰近民族。另外,在北疆擁有封土的王公有能力開辟版圖,直入蠻族邊境,在新土地上推廣中華文明生活方式。在拓展中國疆域方面,除上述兩種方式外,農民系統性遷居效率最高。因為,他們不僅擴大了中國疆土面積,還教會了蠻族如何像普通農民那樣農耕生息。
在東向上,這種形式的擴張延伸到山東半島,及北部沿海地區。自此之后,該地區一直是中國咽喉要地。南向長江流域的擴張也同等重要。東周時期,中國人定居長江流域,中華文明在此扎根。但因為這個地區面積廣闊,需要投入大量人工墾殖農田,因此中國人花了幾百年的時間才將這一中間地帶開發完畢。公歷紀元開始后不久,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相匹敵,隨后超越后者,成為中國人口和農業生產中心。
中國農業形式未能實現北向和西向拓展。原因是,北部草原地區和戈壁沙漠供水不足。可以肯定,這些地區一直地廣人稀。公元前300年后不久,中國史料中第一次提到中國西北邊境有騎馬游牧人。隨后,保護中國農民不受這些騎兵突襲的問題愈發尖銳。
邊境政權秦國位于周朝興起的渭河流域,最易受游牧人攻擊。秦國王公發展騎兵常備軍解決了這一問題。這些騎兵像游牧人一樣,配有馬匹弓箭,兵餉由稅收維持。因常與草原游牧人交鋒,久經磨煉,所以比中國其他所有軍事力量都要強大。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統一中國,自稱天子,號始皇帝。
但新統治者并未站穩腳跟,到秦始皇之子時便氣數已盡。秦始皇未能將原有諸侯政權的親信舊臣斬草除根,實施苛政嚴刑又激起眾憤。因此,到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駕崩時,叛亂四起,新一輪戰爭爆發。到公元前207年秦二世駕崩時,仍未決出勝負。公元前202年,混戰局面結束,劉邦正式稱皇帝。
漢朝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帝國統一和家族忠誠這兩大競爭性需求之間的平衡。要想對這種平衡關系有更深認識,我們必須對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221年間,周朝日益名存實亡、諸侯連年混戰的局面進行審視,看看在這期間中國人在智識和道德方面做出了什么樣的回應。
中國三大思想流派
尊敬鬼神是古代中國家庭生活的核心。這種觀念從根本上解釋了,為什么有些人理所應當發號施令,而其他人必須遵守,不得違逆。因為忤逆之人會遭到超自然力量的懲罰。但在東周時期(公元前770年—公元前256年),一些強勢統治者肆意剝奪家族土地。對他們來說,祖宗魂靈似乎不起作用。施行仁德似乎只會招致失敗。奸詐小人往往得逞,而虔敬仁厚之人則會遭遇各種困境,沒有鬼神庇佑。
這種經歷足以讓人深深困惑。遇到這些情況,仁智之人能做什么,應該做什么?對這個問題眾說紛紜。一些人嘗試解決,并訴諸文字。這些著作貫穿后世整部中國歷史,為人傳誦,受人欽敬。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講,飽經戰患的東周時期是中國思想的黃金時代。中國古典世界觀中那些流傳久遠的語句就是在這時成型。
后世認為,當時形成了六大思想流派。但我們在這里僅討論其中最重要的三種。這三家學派分別是法家、道家和儒家。后來,儒家調整了教義,吸收了法家和道家學說,成為主導思想。
法家
法家與秦國有深厚淵源,為秦始皇殘酷暴虐、統一中國提供了合理性。法家的中心思想非常簡單:君意即法。凡皇帝傳詔,均為明德。遵旨而行是臣民之職。國家首要任務是創建維持軍事實力。唯有如此,才有和平安全,國泰民富。法家無視超自然力量,也不關注家庭,認為人性本惡,受到武力方可驅動。
法家認為君權不受限制。為實現國家強大,他們推行書籍審查和教育嚴控舉措,認為隨意征募勞役,為國出力理所應當。這些思想并沒有流于紙面,秦始皇大批征募農民參軍服役,修建長城,修筑棧道,審查書籍,壓制包括儒家在內的所有異己思想。
總之,根據法家學說,國君至上,家庭個人不足為道。在中國社會的兩極之間,法家獨以國家為重。
道家
道家完全抵制這些思想。道家以老子為始祖,而法家沒有始祖,也沒有聲名卓著的作者闡述自家觀點。最知名的法家都是實踐派,提倡為吏參政、帶兵為將,鄙視夸夸其談、大講理論,認為道家就是執于清談。傳說老子曾經于公元前600年后不久在小國為相。但這個說法可能是人為杜撰,目的是讓老子和孔子履歷大致相同。實際上,現代學者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真有老子其人。
我們能確定的是,有一本據稱是老子寫的書一直流傳至今。這本書主張“無為而治”,認為良君不勞人為,順應自然。美好的生活應該擺脫一切外在強迫,獲得完全的自由。在戰爭暴力司空見慣的世界,睿智善良的人應該為每一刻而活,無須恐懼,自由平靜。
只有這樣的人生才合乎道。“道”這個詞很難翻譯。字面可譯為“道路、途徑”。但這一譯法并不能涵蓋“道”的全部內涵。道是宇宙之法,并非消極人為,而是讓道去作為。如果人不顧道而行,則會行事紊亂,功業盡毀。但如果人遵從道而生活,則會興旺發達,萬事向吉。
換言之,“道”既有自然之意,又有超自然含義。“道”是所有自然之物的集合,無人可以逃脫,縱使用盡氣力,仍是徒勞無功。如能通曉“道”,一個人便可擁有非同尋常之力,尤能延年益壽,甚或永生不滅,隨心所欲自由行動。道家所說的這些神奇功力被后世中國人詳盡闡述生發。不過,老子的《道德經》薄薄一本,并未提到這些神力。
從根本上來說,道家是一種私人化的教義,將普通人對社稷家庭的所有責任盡數舍棄。但是,也許正是因為中國人的生活備受責任所羈絆,道家思想才具備了永恒的吸引力。縱貫中國歷史,道家一直都是重要思想流派。很多中國人認為,順應自然和“道”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轉換,是從對己克制、對上服從盡責的慣常步調的抽離。應用于這種轉換和抽離時,道家令人信服。但在日常人事中,多數中國人想要一種更為具體的教義指導行為。而法家冷酷追逐國家力量,道家則否定人為干涉“道”,二者無法調和。
儒家
第三個學派——儒家的始祖為圣人孔子,生活在公元前551年至公元前479年間。孔子是魯國貴族,年輕時曾任相職,但因未能說服魯公施行仁政而辭官。孔子余生未再入仕,他喜歡與人談論自己的看法觀點,得到一群弟子的愛戴。他們記錄下孔子的言談逸事,編纂成書,即為《論語》。
令人奇怪的是,孔子在后世的地位與他本人所寫所言關聯不大。中國人尊崇他,是因為他編寫了五經,成為一代又一代學童的教科書。五經是詩歌、年表、歷史和圣人圣行雜集。現在還不太清楚這些書是在何時編寫、用作何途。現代許多學者認為,五經并非孔子編寫。不過,他可能了解這些書的部分或全部內容。
后來,這些書和《論語》,以及一些評注文本、獨立著作一道闡釋孔子的觀點,構成了一套學說,供每一位中國知識分子熟讀詳味。孩子們在閱讀這些著作、背誦許多段落之后,學會了寫字作文,并對構成文明中國人的行為規范和價值觀念有了貼切深刻的了解。孔子一生似乎沒能取得這樣的成果。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失敗的。因為在他看來,賢者施德的唯一途徑是治國理政,輔佐君王。實際上,孔子并沒有創新。他想要的是重返先祖之道,就像他在書中看到的那樣。要實現這一點,必備要件當然是實現國家統一,服從上天選出的一位皇帝,家庭長幼有序,子從父,父尊鬼神。孔門教義的這一方面可歸結為一個字——禮。孔子認為,如果人人都能各尊其位,則天下大治。
因此,首要任務是明禮。可通過閱讀五經,學習古人如何修身行事,做到知禮。第二個任務是在每一情境下,做到行為得體。孔子似乎感覺到,如果人人都通曉人倫之節,則得體舉止可自動呈現。因此,通過學習獲得知識成為關鍵環節。孔門一直對讀通五經賦予重大價值。
孔子這種強調書本學習的態度,改變了舊有不重視學習的觀念。在西周朝廷,也就是孔子眼中的治政典范,射箭和軍事操練是年輕貴族的訓練項目。孔子贊同學習射箭。不習射何以忠于古人?但他憎惡戰爭,認為訴諸武力是人不尊禮的結果。既可能是上者不能讓下者服從,也可能是下者不尊上者,兩種情況都是不尊禮的表現。儒家不認同為免遭敗績而刻意準備的做法,認為智慧和秩序才能更好避免戰爭。因此,在孔子的美德排序中,作戰技巧地位很低。所以,后世的中國知識分子即便再熱衷仕途,也常將軍事指揮權交于蠻族雇傭軍手中。
孔子認為,高貴德行不必由世襲而來。一個人不管出身如何,通過學習訓練都可以成為有德之人。這種觀念也與古代做法迥然有別。其影響是,儒家成為官方學說后,為有才者打開了事業之門。任何一個年輕人只要受到一定教育,走上仕途后,都可能因才能和皇帝恩遇升到高位,謀得高職。
孔子不愿對超自然力量做過多闡述。讓生者知曉如何立身行事已是艱難非常,思考鬼神世界可謂徒勞無功。他認為,原有論及超自然力量的觀念方法已經足夠,無須詳加闡述,遵守先祖禮儀才至關重要。
孔子的思想主旨是,拒絕在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之間做出任何區分。公德私德是同一種德行,不論身居高位,還是庸如庶民,無論貴賤,都要修德。皇帝高居廟堂之上,其他所有人各得其位。在孔子看來,社會金字塔上下的關系與家庭內部關系并無二致。當然,社會關系更加復雜,需要細加揣摩多種角色。但和諧秩序是兩種關系的根本。帝國是擴大了的家庭,社稷只要遵循家庭生活模式就能得到善治。理想情況是,統治者無須懲罰威脅,就會使得臣民順服。原因是,每個人都各安其位。
把儒家觀點和法家、道家比較之后,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儒家最后成為主導學說。因為,儒家認為家國一體,二者同等重要。家和國是古代中國社會的兩大核心現實,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儒家并沒有像法家那樣美化暴政,而是認為統治者和臣民一樣,要行使自己的職責,扮演傳統角色。與道家相比,儒家沒有對人類社會報以絕望,認為美好的生活只能在社會中實現。每個人都應日復一日,時時刻刻準確、優雅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儒學的地位
孔子在世時,他的弟子并不具有特別影響力。盡管如此,孔子的理想一直活在熟讀五經和《論語》的人身上。官僚制政府的發展有賴于儒家弟子。國君需要有識之吏,而接受五經觀念的有識之士有可能成為可靠忠誠的侍從。
中國社會結構發生的另一重大變化更有利于讓儒學變成顯學,力壓其他學說成為主導思想流派。在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221年戰國時代,動亂四起,大多數舊地主權勢不再。這不意味著,農家可以逃脫地主之威。相反,新地主階層興起。這些人不是貴族后裔,卻有權從農民那里征收租稅。這種“鄉紳”階層是如何興起的,我們還不太清楚。原因可能是,一些手頭富裕、行事謹慎的農民靠放貸、積聚地產提升地位,成為鄉紳。也可能是,地方稅吏把從農民處收到的租稅扣留一部分,這一部分后來也成為租子的一種。
鄉紳不能靠立軍功而顯貴。對他們來說,入仕為官似乎是一條自然而然的上升渠道。這種態度與儒家完全契合,或者也可以說是儒家表明了這樣的態度,因為孔子和他的第一批弟子大多具備鄉紳背景。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儒學似乎第一次遭受重大挫折。新皇帝沒有耐心聽儒家諫言,認為儒學尊古的思想核心間接表達了對統治的抵抗。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下令燒毀所有儒學書籍,僅在皇家檔案處留下一套,只有得到授權才可翻看參閱。
秦始皇還下令簡化文字,這對延續博學舊傳統更具破壞性。幾乎在同一時間,人們不再使用尖筆刻刀,而改用毛筆寫字。書寫習慣的變化導致漢字形式迅速改變。為適應毛筆筆畫,漢字必須重新造型。在很短的時間里,這種簡化了的新文字流行于朝野,舊文字幾不可辨。因此,即便有五經書逃過秦始皇焚書一劫,也很少有人能再讀懂,只有極少數淵博的學者才明白文意。
秦王對臣服之國施行虐政。秦始皇在中國所有戰略要地部署軍隊,殘酷鎮壓異己。把土地劃分為省區,委派官吏到每一行政單位任職。統一軸長,實現車同軌。整頓肅清不服從管制的社會上層人士,并使役百萬農民鋪棧道、修長城。只有俯首帖耳、不介意秦王厲行苛政的鄉紳才能成為他的得力奴才。但這樣的人并不多。因此,秦始皇駕崩后,怨懟變為公開反抗,新一輪戰爭爆發。
勝者統一中國,于公元前202年建立漢朝。這位皇帝成功的部分原因在于開明用賢,謙恭待人。主動尋求鄉紳支持似乎是他施政方針的組成部分。雖然秦朝的許多舉措仍付諸實施,如新文字、新省份劃分等,但漢朝政府允許自由傳播書籍。
鄉紳和漢王朝達成的默契同盟將儒學提升到官學高度。公元前134年,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然而在那時,官方儒學已經做了廣泛調整,吸收了法家最初認同的做法。動用重兵四處征伐的皇帝與儒家的仁君并不相合,將儒學定為國學的漢武帝因尚武好戰才被戲稱為“武術皇帝”。儒學之所以具備官方地位,就是因為適應了秦朝推行的一些重要變化,吸收了法家思想。
盡管有漢武帝的詔諭,道家和其他思想流派并沒有消失,他們的信徒也沒有受到儒家迫害。相反,道家在廟堂之外、市井百姓中蓬勃發展。而皇帝身邊位高權重者必須學習五經,修身克己。因此,官方的儒學和非官方的道學相輔相成、互為補充。也許,正是因為儒家禮儀的正統限制無所不在,才需要道家提供另一種選擇,讓人們逃避嚴密組織的社會,與自然親密與共。
因此,通過吸收法家思想,并為道家留下發展空間,儒家最終成為帝國時期中國的官方意識形態。從漢朝起一直到20世紀,儒家學者治理中國。一代又一代的儒學教育培育出了看法觀點和生活方式驚人一致的人,使中國實現了保守穩定,令其他任何文明無法匹敵。成千上萬戶鄉紳遍布中華大地,從百萬戶農民手中收取租稅,期望謀得一官半職,為皇帝效勞。這種境況成為中華文明賴以存在的人情現實。結果是,家族忠誠與帝國理想達成了強有力的和解,以至于似乎完全沒有必要進一步推動基本變化。
結論
中華文明相對獨立于希臘文明、印度文明和中東文明而產生。勞動密集型、園藝型農業為中國社會奠定了與其他文明世界不同的經濟基礎。更為不同的是中國家庭結構的特性。這種特性為中國歷史大多數時期內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提供了模型。
商朝(傳統紀年為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046年)時,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和文字形式在中國出現。但對中國學術傳統的經典界定是在周朝(公元前1046年至公元前256年)時完成的。各種思想流派競相回答人如何行為處世這一問題。法家美化國家君主,無視個人生活和家庭紐帶。道家則與之相反,強調個性自我,不言公共家庭職責。儒家處于中間立場,為公制訂得體的行為準則,為私提倡悉心研讀古書典籍。
周朝末年,中國社會發生重要變化。公元前771年后,皇權弱化。地方諸侯爭相建立官僚制政府,整編軍隊,互相廝殺。秦國征服諸國,使中國重回大一統局面。秦始皇依照法家思想,重新組織政府,實施多項改革。雖然叛亂又起,戰爭爆發,公元前202年漢朝建立,但新皇帝保留了秦始皇的多項改革舉措。后來,漢朝另一位皇帝將儒學定為中國官方意識形態,同時為法家和道家思想留下了發展空間。
這種變革的正面影響是,中國建立了保守穩定的文明形式。教育模式培養出了精攻儒學的專家,也為帝國輸送了忠誠有為的官員。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地主和農民發現,儒家倡導的家國一體與自身利益需求高度契合。結果是,雖然中國在漢朝時既擁有遼闊疆土,又在幾百年里不斷開拓,但仍保持了驚人的同一和穩定。
同一和穩定的秘訣似乎在于,中國家庭有能力塑造家庭成員,適應傳統角色要求,不論家住何處,仍代代不休。這個“第一制度”與帝國體系緊密相連。因為在中國人眼中,理想的帝國就是一個大家庭,將所有人包納在內。
第一部分結語:世界情勢
公元前500年
公元前500年,中東、希臘、印度和中國四大文明只占地球很小一部分區域。雖然與每一文明臨近的蠻族開始察覺到文明的魅力,但世界上還有很大一部分地區沒有感受到文明的影響。幾千年來,狩獵者和采集者遍布澳大利亞,生活方式沒有發生明顯改變。居住在南非、東南亞和印度尼西亞群島的人仍以狩獵采集為生。北極海岸、北美和南美廣大地區也概莫能外。
農業的傳播
還有一個地區,雖然進入了農業和游牧社會,但是沒有出現高度發展的文明。因為沒有文字記錄可供解讀,而且對這些社會的考古研究還未深入內里,所以很難看清楚在這片曙光區域發生了什么。我們可以推測,只要能找到適宜種植的新地,農業就會持續傳播下去。但到公元前500年時,刀耕火種的農人很可能遇到了多種氣候障礙。比如在歐洲,大西洋邊緣氣候潮濕。北歐平原面積廣闊,但含水太多,無法種植小麥大麥。只有排水良好的坡地才適合用刀耕火種法墾殖。沼澤平原上的茂密叢林為狩獵者占據。但在波羅的海沿岸,養牛人清理了大片區域作為草場。
是什么限制了東南亞種植稻米和塊根作物的農民開辟新地?我們對這方面的情況完全不了解。疾病可能是因素之一。公元前500年前,稻米種植在恒河、長江的沖積平原上廣泛推廣。在別的地方,我們沒有看到稠密人口種植稻米的跡象。我們知道的是,公元紀年初年,印度尼西亞的塊根作物到達非洲。山藥、香蕉和芋頭在今天的尼日利亞、加納及附近區域生根發芽,一個人口眾多的農業社會在西非草原興起。
航海和遷移
這種令人驚訝的植物遷移凸顯了海路的重要性,雖然在那時,船還很小、很簡陋。大約在公元紀年開始時,說馬達加斯加語的人已經在非洲東南海岸的馬達加斯加島上生活。這種語言是印度尼西亞語的一種,與今天加里曼丹島的語言聯系緊密。語言的轉移暗示著,曾有一大批人橫渡印度洋來到這里。印度洋相對比較平靜,因此這種航行不無可能,也不足為怪。季風每半年變換一次方向,為返航創造了便利。上岸后,只需把又小又輕的船拽到岸上,隨便找一個地方做頓飯,喝上幾口淡水,再美美睡一覺,就能消除旅途的困頓。因此,一旦發明出適合出海的帆船,在不遭受當地人攻擊的情況下,印度洋上的長途航行就不會遇到實質性障礙。
我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從遙遠的古代開始,適合出海的船只就已經出現在東南亞的岸上河里了。中國人所指的“長船”是從南方而來。印度尼西亞人定居馬達加斯加這一事實不容置疑。這兩點構成了上述觀點的主要證據。令人遺憾的是,木制小船很少留下痕跡,因此不利于考古研究。而且,在這些船只起航的村莊和河口地段,目前也沒有發現特別具有考古價值的遺址。因此,在闡明東南亞航海發展史方面,考古學幫不上什么忙。
但越南北部東山村的考古發現揭示出,從公元前750年起,當地人開始使用青銅器,馴養馬匹。原產于歐亞草原的馬竟然能在那種環境下生存讓人吃驚不小。但更讓人迷惑的是,考古學家還在東山發現了馬轡頭碎片和其他騎兵裝備。這些物品與黑海北部斯基泰人的墓葬品很相像。為此,我們可以提出這樣一種假說:在騎兵戰術興起之初,生活在中亞阿爾泰山和周邊地區的斯基泰人突襲中國,于公元前771年推翻西周。有一隊侵略者繼續南下,抵達東山,稱王建邦。當時的東山人經常往返于中國南海,集聚了大量財富。大約又過了一代人之后,斯基泰人主體離開阿爾泰故土,向西遷入黑海地區,與遠東切斷聯系。在東山站穩腳跟的那一小部分斯基泰人與本族人隔絕生活。做出這種假說的根據是,斯基泰人從遠北的歐亞草原遷入遠東村落并不是沒有可能,但已有考古發現一鱗半爪,不足為證。
不論早期行遍亞洲的這支騎兵真相如何,有一點無可置疑,即東山人經常出海遠航,從亞洲大陸據點駛往印度尼西亞諸島。甚至還有人認為,東山人掏空大木頭做成獨木舟,橫渡浩瀚無邊的太平洋,與遠在墨西哥和秘魯的美洲印第安人建立了聯系。
做出這一大膽猜測的原因是,公元前500年左右,美洲開始制作青銅器,與中國南海沿岸所制器物高度相仿。但大多數研究美洲考古學的學者都認為,美洲印第安人文化的演進獨立于亞洲進行。
在更多證據出現之前,僅靠猜測效果不大。比如,要想在太平洋上做遠距離航行,關鍵突破似乎是舷外浮桿獨木舟的發明。有了舷外浮桿,就算遭遇惡劣天氣,獨木舟也不太可能會傾覆。在這些工具發明以前,只有發生獨木舟偏離航向等偶然情況,船員才有可能穿過遼闊海洋到達彼岸。但把舷外浮桿安裝到位后,就有可能航行上千千米。后來發生在波利尼西亞人身上的事情可為此提供證明。但問題是,沒有人知道舷外浮桿是在什么時候發明的。缺失了這條信息,我們就很難猜測出太平洋和印度洋早期航行范圍及其重要意義。
內陸變化
除了在文明民族留有文字記錄的區域外,我們對公元前500年前的世界內陸歷史幾乎一無所知。內陸地區肯定也在發生變化,而且變化的速度很可能隨著人類對自然環境控制力度的加大而加快。
比如在非洲,農業變得更加重要。狩獵采集的簡單生活方式向南退卻,隱藏在剛果熱帶雨林里,但具體細節不得而知。就連印度尼西亞作物引入西非等重要事件的時間也得不到明確驗證。山藥和其他塊根作物是通過哪種路徑到達西非的,我們也不清楚。有人認為,這些作物在內陸民族間傳播,路線是從東到西。還有人認為,塊根作物經由海路傳到西非。孰是孰非,無法斷定。但有一點似乎可以明確,即公元前500年前,撒哈拉以南沒有一個非洲社會達到一定的復雜程度,可被稱為“文明”。
但美洲并不一定是這種情況。在公元前500年前很長一段時間里,玉米就已經是美洲的重要糧食作物。安定的村莊生活下,陶器及其他新藝術得到發展。一些規模宏大的祭祀中心在墨西哥和秘魯出現,時間可追溯到公元前1150年。其中以奧爾梅克人留下的遺址最令人嘆為觀止。奧爾梅克人生活在墨西哥韋拉克魯斯以南的沿海低地,創造了大量帶有頭盔的巨石頭像,造型栩栩如生。情況可能是這樣:西非人乘船出海,跨越大西洋到達這里,建立了崇拜形式,留下了這些紀念石像。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巨型頭像長有非洲人面孔,但因為在奧爾梅克人遺址沒有發現文字記錄,所以沒有人知道是否有祭司或國王組織人力為各種儀式中心修建巨型通道及其他建筑。多數專家認為,美洲社會的發展沒有受到非洲或舊世界其他地區影響。
在亞洲,發生了兩種有趣的變化,顯著改變了人類關系。公元前1000年后,駱駝變為重要飼養牲畜。人們利用駱駝適應沙漠環境的能力,組織馱畜隊穿越阿拉伯半島原先難以逾越的沙漠天險。此后不久,雙峰駱駝在中亞和東亞的寒冷沙漠里得到役使。有了駱駝,穿越亞洲沙漠地帶做長途貿易就比以前容易多了。漸漸地,駱駝傳到北非。公元紀年開始后,經常有駝隊來往穿梭于撒哈拉沙漠。
我們已經看到,類似情況在更遠的北方草原上發生。公元前700年前不久,那里的人們第一次學會騎在飛馳的馬背上射箭。
騎術在俄羅斯南部有著非常古老的歷史。在那里發現的馬匹殘骸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4000年。但雙手脫開韁繩彎弓射箭的習慣是在很晚以后才形成的。原因是,只有騎馬者和坐騎彼此非常熟悉,才能安全完成這項動作。第一群射箭騎兵出現在歷史記錄上的時間是公元前690年,希臘人稱之為辛梅里安人。但他們很快被居住在中亞阿爾泰山附近的斯基泰人取代。公元前600年左右,斯基泰人在黑海西北兩岸建立起了一個松散的“帝國”。幾乎與此同時,生活在德國南部和波西米亞的凱爾特人也學會了騎攻。但他們更喜歡使用超長刀劍刺殺,而非馬背射箭。凱爾特騎兵很快征服了西北歐大部分民族,占據意大利北部、法國全境、西班牙大部和不列顛群島。在一些地區,凱爾特騎兵遇到了比他們先來的草原人。比如,在西班牙,他們遇見了跟自己語言不通、風俗迥異的人。這些人就是現代巴斯克人的祖先。
馬背作戰術也沿亞洲草原東傳。公元前300年前不久,這些騎兵到達整個歐亞草原自然條件最惡劣的地方——蒙古。這里冬季嚴寒,雨水稀少,草場不豐。生活在這種環境下的人必須像自己養的瘦骨嶙峋的馬駒子一樣,能吃苦耐勞,勇猛堅強。越往西去,氣候越溫和,草場越豐美。最豐美的草地位于黑海北部和西部、俄羅斯南部和羅馬尼亞。
尚武好戰的騎馬人占據整片草場后,有強烈意愿向西遷移。沒有人愿意去蒙古,誰都想遷到水草豐美的草場。因此,遇有戰事,統治者或難民都西去碰運氣。這其中肯定有很多人死在了草場主的手中。但每過一段時間,總會有新來者在草場爭奪戰中取勝。其凈效應是,語言和民族沿草原縱向西移。
同樣,只要條件適宜,北方森林里的狩獵人也向南遷入草原。而草原游牧人當然也被生活在富饒南方、從事農業的民族所吸引。在大半部成文歷史上,從森林到草原,從草原到中國、中東、印度和歐洲耕地的人口遷移與自東向西沿草原遷移的運動同時進行。其中,與中國、中東和印度三地相比,歐洲方向的人口遷移次數較少。
在接下來的1500年里,這種遷移和征服的圖景深刻影響了歐亞大陸的政治軍事生活。草原民族因游牧不定,靠養牛馬為生,人口一直相對較少,且技藝不精,不能像文明民族那樣過上富足生活。但他們機動靈活,幾乎可在任意一點上集中優勢戰斗力。文明國家和統治者很難與之抗衡,防御失敗后即被征服。然而,這些得勝的游牧人受城市生活吸引,很快喪失了練武備戰、吃苦耐勞的習慣,被新的政治力量推翻。這種政治力量來源于兩種渠道:第一,草原上其他游牧民族。第二,被征服者中的叛亂勢力。
思想交流
所有這些遷移、征服,以及溝通方式的完善帶來的凈效應是,歐亞兩地比以往任何時候聯系都要緊密。撒哈拉以南非洲仍與北非處于完全隔絕狀態。美洲保持獨立。澳大利亞完全不受影響。但到公元前500年時,在絕大多數人生活的歐亞大陸上,各民族交往更加頻繁。只要出現重要新發明、新發現,就會或早或晚、直接間接地影響到這一廣袤地區所有人的生活。發明發現意味著變化、混亂、危險和不適。沒有哪一個民族能長時間處于凝滯不動狀態,總會有一些新東西出現在他們面前,改變常規故俗。沒有人能預見到一個新思想、一項新技術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創新從一地傳到另一地,從一個群體傳到另一個群體,時而緩慢,時而迅疾。每一次借鑒都會產生新的轉折。因為,新法新俗與借鑒者熟悉或習慣的事物有時契合,有時不相契合。
我們在第一部分已經看到,在這個互動“定居區”(該詞源于希臘語,意為“有人居住的世界”)內,四種主要文明生活方式在公元前500年時得到界定。每一種文明都自成一體、自給自足。即便出現了問題,也可參照其他文明業已形成的思想和技術,從實踐和理論兩個角度進行解答。在接下來的兩千年里,這幾大主要文明按照公元前500年時定下的基本路線,各行其道。
交流溝通不僅沒有停止,相反卻與日俱增。在每一條邊境線上,越來越多的疆域被納入文明社會圈子。但這種不同文明之間以及文明民族和蠻族之間的互動從來沒能打破公歷紀元前500年時界定的舊世界文化的四重平衡。這就是《第一部分:歷史發軔》想要展現的人類歷史的基本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