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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陸奧宗光著,龔德柏譯:
乙未中日談判節(jié)選自《蹇蹇錄》,該書系甲午戰(zhàn)爭之際及此后中日談判時出任日本外務大臣的陸奧宗光,于《馬關條約》談判的當年(1895年)所寫。“他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和政策執(zhí)行者,是侵略中朝兩國的元兇之一。本書無疑是他從事侵略活動和陰謀外交勾當?shù)淖怨睢W髡哒驹谌毡窘y(tǒng)治者的立場,詳細地敘述了自朝鮮東學黨起義,日本陰謀侵占朝鮮,發(fā)動中日戰(zhàn)爭,直至俄、德、法三國進行干涉,日本被迫歸還遼東半島為止的全部經(jīng)過。書中惡毒地誣蔑中朝兩國人民,有意地歪曲事實,顛倒黑白,企圖掩蓋帝國主義的丑惡面目。”(《出版說明》,〔日〕陸奧宗光著:《蹇蹇錄》,伊舍石譯,谷長青校,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頁) 1929年,龔德柏將之譯為《日本侵略中國外交秘史》,由商務印書館印行。1963年,伊舍石譯,谷長青校的《蹇蹇錄》由商務印書館印行。兩種譯本都不易得。特別是前者,由于年久日深,一般讀者不易見到,龔譯的特別之處在于龔氏在翻譯時還加有一些按語。龔先生自云“天性剛直,熱血滿腔”(龔德柏:《揭破日本的陰謀·敘言》,太平洋書店出版社1929年版,第1頁),除政治活動外,全心致力于“研究日本對華之陰謀野心”,本書收錄了龔氏譯文,以示敬意。本文節(jié)選自該書第十六章“廣島談判”、第十七章“馬關談判(上)”、第十八章“馬關談判(下)”三章內容。本篇題目系編者擬。 《蹇蹇錄》最新版中譯本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于2018年1月出版。

廣島談判

明治二十八年一月三十一日,中國媾和使張蔭桓、邵友濂到廣島。我政府已準備一切,接待敵國使臣。彼等一到廣島,余即發(fā)一公文,以我全權辦理大臣之名,通告二月一日在廣島縣廳內會合。去年以來,中國政府一心希望之媾和談判,于茲開幕。兩國全權大臣會合之期已在二十四小時后,媾和之成否,全系于雙方全權大臣之才能及談判適機與否。中日兩國停止長期間之戰(zhàn)爭,東方之天地將再見和平局面乎?或談判不調,戰(zhàn)爭尚繼續(xù)乎?喜劇乎?悲劇乎?皆將于明日開幕矣。此時我國一般人心,尚未厭戰(zhàn),只主張媾和尚早,不遑觀察歐洲各國蓄如何之陰謀野心,而反察中國之內情,彼等已覺媾和為急務無疑。然觀張、邵兩使臣之地位資望,不信其有折沖樽俎、敏速妥結事局之膽識權力。中國托張、邵輩以媾和重事,使人疑其尚未自認為敗者,而缺乏真欲罷戰(zhàn)之誠意也。中國使臣到廣島之前數(shù)日,伊藤總理竊招余曰:“今熟察內外之形勢,媾和之時機,尚未成熟,且中國之誠偽,亦甚不可測。若吾儕稍不注意,媾和之目的未達,而我國要求中國之條件,先流傳于世,有惹起內外物議之虞。故吾儕與中國使臣會合之日,非明察彼等之才能及權限后,不可容易開媾和之端。且中國從前賦予其使臣之全權,往往不合國際法上之例規(guī),是亦吾儕不可不深加考察者也。”余恰與伊藤總理抱同一之憂慮,故即表示同意。因之吾儕密議之結果,第一先考究彼等所攜帶之全權委任狀之形式如何,若于國際公法普通例規(guī)有不合,則于未入媾和談判之前,即拒絕與彼等繼續(xù)談判,使此次會商歸于不調,如此或不及開示媾和條件,得使談判破裂。而他日中國真心悔悟,再派有名爵資望之全權大臣時,與之會商,亦決不遲,現(xiàn)唯有徐待會商之期日至。二月一日午前十一時,中日兩國全權大臣,遂于廣島縣廳會合。照例第一著查閱彼此攜帶之全權委任狀,更進而交換之,果如吾儕所預料,發(fā)現(xiàn)中國使臣未帶有國際公法上普通之全權委任狀。彼等先提出所謂國書(參照本章末之附錄第一號)之一種書狀,此不過一種信任狀,絕非全權委任狀。在兩國交戰(zhàn)中,平時之外交已斷絕時,一國君主對于對手國君主,無授受紹介其使臣之信任狀之理。因之,我全權大臣,即述此理由,將該書狀退還彼等。中國使臣次提出稱為詔諭之一種書狀,此系中國皇帝詔諭張、邵兩全權之使命書,謂派張、邵二人為全權大臣,與日本國派出之全權大臣會商事件,爾等仍一面電達總理衙門,請朕旨意遵行云云。彼等不特未攜帶具有普適形式之全權委任狀,且其文中有“會商事件”之語,不知果系何事。又一面電達總理衙門請朕旨意遵行云云,彼等不過聽受我政府之意見,通報總理衙門,更受該衙門之命令,從事談判外,無何等能力。彼等果入吾儕預想之彀中,媾和談判之第一關門,對彼等閉鎖矣。然吾儕拒絕彼等,不如先使彼等自認其全權不備之事實,故須使彼等明言彼等所攜帶全權委任狀之權限,遠不及日本全權大臣之權限。余曾預草一覺書,以為此時之準備。當彼此全權大臣互交換其全權委任狀時,即取出該覺書而宣讀于彼等,求其回答,其概要曰:“日本全權辦理大臣現(xiàn)在知會中國欽差全權大臣之全權委任狀,關于媾和結約,包含由日本皇帝陛下賦予該全權辦理大臣之一切權限。故為避他日之誤解,且基于彼此對等主義,日本全權辦理大臣,由中國欽差全權大臣所知照之全權委任狀,雖尚未經(jīng)充分查閱,然果包含由中國皇帝陛下關于媾和結約賦予該欽差全權大臣之一切權限否?望以文書確答。”彼等不能即時確答,聲稱容后答復。是日兩國全權之會合于茲終了。翌日,中國使臣對于余昨日交付之覺書,送來一回答公文,其概要曰:“本大臣由本國皇帝賦予為締結和議會商條款簽名蓋印之全權,所議各條款,因期迅速辦理,以電報奏聞本國,請旨定期簽字,并將所議定之條約書,攜歸中國,恭候皇帝親加披閱,果屬妥善,然后批準施行。”至是彼等自白無全權大臣之獨斷專決權矣。吾儕之預想果中正鵠,余即毫無所顧慮,約同日午后四時再于廣島縣廳會合,在席上伊藤全權行左之演說:

本大臣今與同僚所將取之處置,出于論理上不得已之結果,其責固不應歸諸本大臣。從來中國殆與列國全然暌離,有時或列入國際團體,享受所生之利益,至隨此而生之責任,則往往不顧。中國常以孤立及猜疑為政策,故于外交上之關系,缺乏善鄰上所必須之公明信實宜矣。中國之欽差使臣,關于外交上之盟約,公然表示合意后,幡然拒絕簽字,或對于儼然締結之條約,無明白理由,漫然拒否之實跡,不一而足。征諸此等實跡,可見當時清廷之意中,無可信賴之誠心。至當談判之局之欽差使臣,亦復無必要權限。故今日之事,我政府鑒于既往之事實,決意不與未合全權定義之清廷使臣談判一切。當開媾和談判之先,曾以清廷之委任者須有締結和議之全權為一先決條件,而清廷保證恪遵此條件,派遣其全權使臣于我國,故我天皇陛下委任本大臣并同僚,與清廷全權締結媾和條件并簽字之全權矣。清廷雖予此保證,然兩閣下之委任權甚不完全,足證清廷之意思,尚未切實求和。昨日在此席上所交換之雙方委任狀,一見即知其軒輊,雖不待批判,然茲稍加指摘,當非徒勞。即一方適用開明國慣用之全權定義,一方缺乏全權委任之必要諸項。加之兩閣下攜帶之委任狀,閣下等應談判之事項不明,又無訂約之權,且對于兩閣下之行為,關于中國皇帝陛下事前之批準,亦無一言。要之,閣下等被委任之職權,不過聽受本大臣及同僚之陳述而報告貴政府而已。事已至此,本大臣等此后決不能繼續(xù)談判。或曰,此次之事,并非違背中國從來之慣例,本大臣斷不能以此說明為滿足。中國內地之慣例,本大臣固無容喙之權。至關聯(lián)我國之外交上之條件,主張中國特殊之慣例,應受國際法上之制裁,不特為本大臣之權利,亦本大臣之義務,抑和平之恢復,其事至重至大。今欲再啟輯睦之道,固有締結條約之必要,且其互訂之約,亦必有誠意期諸實踐。關于媾和之事,我帝國固無向中國請求之理由。然我帝國因尊重其所代表之文明主義,故清廷履至當之軌道而開其端時,我有應之之義務。然參與無效之談判,或紙上空文之媾和,則將來亦必謝絕也。我帝國一旦既締結之條件,必能實踐,同時對于清廷,亦不能不期其照樣履行。故誠信求和,委其使臣以確實全權,選擇有名望官爵足以擔保實行條約之人員當此大任,則我帝國當不拒絕再開談判。

1929年,龔德柏將馬關談判時出任日本外務大臣的陸奧宗光的《蹇蹇錄》譯為《日本侵略中國外交秘史》。圖為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封面

伊藤全權之演說,議論剴切,事理明白,不須注解。余俟上述演說終了,即取出預先草就之覺書,朗讀于中國使臣之前,確切表示此次談判于茲斷絕之意,其概要曰:“日本政府曾屢經(jīng)駐東京及北京美國特命全權公使聲明,中固若欲講和,應派遣帶有締結條約全權之委員。然本月一日由中國欽差全權大臣所知會之命令狀,對于發(fā)此命令狀之目的,極欠妥當,蓋該命令狀缺乏普通全權委任狀所必需之諸要素故也。日本政府之意見,今尚與由美國公使所聲明者無異。因之帶有由日本國皇帝陛下所授予適當而且完備的全權委任狀之日本帝國全權辦理大臣,不能與只帶有會商事件,咨報總理衙門,隨時請旨遵行的命令狀之中國欽差全權大臣會商,故日本帝國全權辦理大臣,不得不宣言此次談判于茲停止。”中國使臣過于驚愕乎?抑悟我論理之不可爭乎?彼等唯聲言,若彼等攜帶之全權委任狀有不完全之點,當更電請本國政府賦予完備之全權,希望此后再行開議。然在我方對于已經(jīng)拒絕繼續(xù)談判之中國使臣,無使再待本國政府命令之必要,故以此意拒絕之矣。因之彼等行二三不重要問答后,竟退往長崎,待歸國之便船矣。然中國媾和使隨行員中有伍廷芳者,彼原系李鴻章之幕府,伊藤全權明治十八年赴天津時之舊識,當中國使臣團人員將離會堂出戶外時,伊藤全權特留伍談話,托其向李鴻章傳言,同時稍泄我政府將來之意向矣。伊藤全權向伍曰:“足下歸國后,可將余最誠實之言傳諸李中堂,使李中堂領會。此次吾儕拒絕與中國使臣繼續(xù)談判,絕非日本國好亂惡治之故。吾儕為兩國尤為中國,以為有速行恢復和平之必要,若中國真實希望和平,任命有正當資格之全權使臣,則我儕對于再開談判,當不躊躇。原來中國有許多慣例舊典,使北京政府不能遵守萬國普通例規(guī)之事雖多,然吾儕此次則希望中國依國際公法上之常規(guī)處置事物,此余與足下有天津以來之舊交,故聊表私言,未可與中國使臣公言也。”伍表感謝之意后,問曰:“為充分了解閣下之真意,乞閣下明言,閣下關于此次來日中國使臣之官位名望,非有所疑慮乎?”伊藤全權答曰:“非也,原來我政府對于不論何人,只帶有正當全權委任狀之人,不拒絕開始談判,然其人爵位名望愈高,談判愈合宜。若中國政府因故不能派遣高爵大臣來日本時,吾儕往中國,亦無不可。譬如以恭親王或李中堂其人,受此任命,則頗合宜。”蓋彼此談判之結果,不特紙上空文,必須有力實行故也。此不過一場之談話,然他日李鴻章為中國全權使臣來馬關,未始非此談話之結果,故記其大要于此。張、邵兩使臣僅兩日間完全失敗,彼等不能不即退往長崎矣。北京政府殆以媾和談判不成為遺憾歟?二月七日,托駐北京美國公使經(jīng)駐東京美國公使致下之電報于我政府,其概要曰:“總理衙門昨日接張、邵兩全權大臣之電報,日本政府以委任狀中不明記關于締結及簽署媾和條約之權限,提起異議,不肯與該全權委員等談判,因是張、邵二使被送往長崎,然該全權大臣信任狀中有全權之語,故以為足以締結條約并簽押。蓋此語包含一切,無另行一一詳記之必要。然日本國關于該信任狀之效力若抱疑惑,中國不妨更改,唯兩國全權大臣簽押于其所議定之條約,而該條約于批準交換前,須待皇帝之認可,然后始生效力。此等事項,應明記于信任狀,今送已加改訂之信任狀于張、邵二使,使其交予日本國當局,又送該信任狀于日本國,須多少日數(shù),故將上述意旨,委細電知日本政府。張、邵現(xiàn)留長崎,希望由閣下向日本政府請求,與該兩使再開談判。”然我政府確知使已被拒絕談判之中國使臣更向本國取委任狀再行會商之不適當。且當時國民一般之批評,頗以政府此次拒絕與中國使臣會商為愉快,其中有稱放逐中國使臣為政府近來之英斷者。在此事頗愜人意之際,徒系留彼等,再開會商,為事情所不容。且如張、邵在中國無勢力資望之輩,雖受如何全權委任,絕無成就滿足談判之望。故余寧顧內外之事情,斷然拒絕張、邵,待他日之好機,再開媾和端緒。二月八日,經(jīng)駐東京美國公使致下電于駐北京美國公使,使轉達中國政府云:“若中國政府果有誠意,派遣攜帶正當全權委任狀之有名爵資望之全權委員來日本時,日本政府不論何時,當再開媾和談判。然使談判不調之此次使節(jié),為待本國政府之訓令,滯居日本,則不能承諾。”事已至此,彼等已知不能有為,張、邵一行人員二月十二日由長崎出發(fā)歸國。廣島談判于茲告終矣。

附錄第一號

大清國大皇帝問大日本國大皇帝好。我兩國誼屬同洲,素無嫌怨,近頃以朝鮮一事,彼此用兵,勞民傷財,誠非得已。現(xiàn)經(jīng)美國居中調停,由中國派全權大臣與貴國所派全權大臣會商,以資結局。茲特派尚書銜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戶部左侍郎張蔭桓、頭品頂戴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前往貴國商辦,唯愿大皇帝予以接待,使該使臣得以盡職,是所望也。

附錄第二號

派尚書銜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戶部侍郎張蔭桓、頭品頂戴署湖南巡撫邵友濂為全權大臣,與日本派出之全權大臣會商事件。爾等仍一面電達總理衙門,請朕旨意遵行。隨行官員,聽爾節(jié)制,爾其殫竭精誠,謹慎從事,勿背委任,爾其慎之。特諭。

馬關談判

中國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之來朝

廣島談判破裂,張、邵兩使歸國后,歐美諸國對中日事件之視聽,更加敏銳;因張、邵攜帶之全權委任狀不完備,日本政府拒絕與彼等談判,不論何人,皆不能發(fā)生異議,然中國之行為,不可律以國際公法之定規(guī),已久為歐美各國所默認。此次之事,歐美各國幾視為常事,毫不足怪,與其笑中國政府之淺陋無識,寧疑日本以如此口實,拒絕清使,不無異志陰謀存乎其間。對于我國將來之舉動,深生猜疑之念。當時歐洲三四強國政府,似在商議,使其駐東京代表向我政府忠告,對于中國之要求,務期不失之苛大,以中國能應從之程度為止,希望恢復和平之速成。又《泰晤士報》載其有名駐巴黎訪員斯羅維之通信,謂俄國政府當訓令其駐外大使,聯(lián)合英、法等強國,干涉中日事件,但其時機在中國自認戰(zhàn)敗誠實乞和時,歐洲各國當不許日本割取中國大陸寸土云云。正此時之事,可謂泄露歐洲強國對我國消息之幾分,歐洲之形勢,已漸現(xiàn)不穩(wěn)光景矣。曩日廟議決定之方針,嚴限事局于中日兩國間,使第三國無干涉余地,已有不能永久維持之虞,至今欲得歐洲強國之默認,不特時機已遲,且在我猝然變改既定之方針,亦事情所不許。故余以為不如設法誘導中國政府,使早日再派媾和使臣,速息戰(zhàn)爭,恢復和平,以新列國之視聽。然欲如此,不能始終對中國政府隱秘我媾和條件,在中國使臣再來前,至少須將最重要條件先知照中國,使預先有所決心,因之二月十七日經(jīng)美國公使通告中國政府,其概要曰:“日本國政府以為中國于確認朝鮮獨立、賠償軍費外,因戰(zhàn)爭之結果,割讓土地,及為將來之交際締結確然條約,非再派能談判此等事件之全權使臣,則雖派遣何等媾和使,其使命當完全歸于無效。”然與該電在途中錯過,翌十八日,中國政府經(jīng)美國公使來下之電報云:“任命內閣大學士李鴻章為頭等全權大臣,賦予一切全權,因之日本政府選定何地為兩國全權委員會合地,望從速電答。”據(jù)此電文,李鴻章以頭等全權大臣來日,已屬確實,然余為我所發(fā)之前電,更促中國政府注意。二月十九日發(fā)電如下:“對于本月十八日中國政府電報,日本政府回答之前,希望中國政府確言,果照本月十七日日本政府之電派遣其全權大臣乎?否乎?”二月二十六日,美國公使稱受中國政府之托,將總理衙門王大臣送與同公使之公文原文轉電于余,該公文中有“李鴻章被任為頭等全權大臣,商議本月十七日日本政府來電中各種問題,李帶有執(zhí)行此等任務之全權”等語。中國政府之決意,至此漸定。因之日本政府電告中國,選定馬關為此次兩國全權大臣會合地,中國政府更電告,李鴻章三月十四日由天津直航馬關。以上彼此之電報,仍照例經(jīng)駐東京北京美國兩公使之手。余接中國使臣派來之確報,又由東京赴廣島。三月十五日與伊藤內閣總理大臣再拜全權辦事大臣之命,同月十七日晚由廣島出發(fā),十八日到馬關。十九日朝伊藤總理由宇品,李鴻章由天津,殆同時到馬關。余即將全權辦理大臣之官爵姓名通告中國使臣,同日復以全權辦理大臣之名通告。翌二十日,兩國全權大臣會合,交換各人所帶之全權委任狀。二十日,兩國全權第一次會合,互相查閱全權委任狀,認為完全而交換之。中國使臣于是取出一覺書,要求媾和談判開始前,先議定休戰(zhàn)事項,覺書之概要云:“于開議媾和條約之始,兩國海陸軍即時一律休戰(zhàn),以為商議和約條款之地步,此議已由美國政府商諸日本政府,日本政府電答,須待中國全權大臣會合時,言明如何休戰(zhàn)講和,故特重提前議,蓋休戰(zhàn)一事,為妥議媾和條約之第一要議也。”我全權大臣約以明日回答,于是本日會合告畢。然李鴻章與伊藤總理系舊相識,故私人談話,亙數(shù)時間之久云。彼不似古稀以上之老翁,狀貌魁偉,言語爽快,曾國藩謂其容貌詞令足以服人,誠屬確評。然此次使命,彼立于一切不利之地位,彼此會談中,伊藤總理謂曩者中國張、邵兩使來時,不特其攜帶之全權委任狀不完備,且當時中國尚無真實求和之誠意,故使命歸于無效。彼答云:若中國無切望和睦之誠意,當不命余當此重任,余不感媾和之必要,亦不敢當此重任。暗抬自己之身份,以博我之信任。彼又謂中日兩國為亞細亞洲常被歐洲強國猜疑之兩大帝國,且兩國人種相同,文物制度亦同,今雖一時交戰(zhàn),不可不恢復彼我永久之交誼,幸而此次干戈息止,則不特恢復從來之交際,且冀更進而為親睦之友邦,抑在今日,能洞悉東洋諸國對于西洋諸國之位置者,天下誰能出伊藤伯爵之右?西洋之大潮,日夜向我東洋流注,是非吾人協(xié)力同心講防制之策,黃色人種結合以對抗白皙人種之秋乎?唯信此次交戰(zhàn),當不礙恢復此兩帝國之天然同盟。彼又贊揚日本比年之改革事業(yè),稱為系伊藤總理之為政得宜,嘆息中國之改革尚未奏效,為自己才略之短。更謂此次戰(zhàn)爭,實獲兩個良好結果,其一日本利用歐洲式之陸海軍組織,功績顯著,以證黃色人種亦不讓于白皙人種;其二依此次戰(zhàn)爭,中國得覺醒其長夜夢。是實日本促中國自奮,以助其將來之進步,利益可謂宏大。故中國人雖有多數(shù)怨恨日本,然余卻多感荷。且中日兩國為東洋兩大帝國,日本有不弱于歐洲各國之學術智識,中國有天然不竭之富源,若將來兩國得相結托,則對抗歐洲強國,亦非難事。約略言之,彼屢羨慕我國之改革進步,贊伊藤總理之功績,又論東西兩洋之形勢,以戒兄弟鬩墻之招外侮,說中日同盟,暗諷媾和速成之必要,其所論雖系今日東方經(jīng)世家家常茶飯之談,然彼縱橫談論,務引起我之同情,間以冷嘲熱罵,以掩戰(zhàn)敗者屈辱之地位,其狡猾卻可愛,可謂不愧為中國當世之一人物也。同月二十一日,我全權辦理大臣,以一覺書回答中國使臣昨日之提議,其概要曰:“日本國全權辦理大臣,以為在與戰(zhàn)地相距遼遠之地談判媾和,無休戰(zhàn)之必要,然若附以足擔保兩國均等便利之條件,亦可承諾,故察目下軍事上之形勢,顧彼此休戰(zhàn)之結果,聲明如下之條件,即日本軍隊占領大沽、天津、山海關,并該地之城壘,駐扎此等地方之中國軍隊,將一切軍器軍需交與日本軍隊。天津、山海關間之鐵路,歸日本軍務官管轄,中國擔負休戰(zhàn)中日本一切軍事費用等件,若中國對此無異議,則實行休戰(zhàn),細目更行提出。”李鴻章默誦此覺書,顏色頗動,似吃一驚,連呼過于苛酷。蓋當時之戰(zhàn)況,我固無休戰(zhàn)之必要,吾儕原欲即從事媾和談判,然此時先由彼要求休戰(zhàn),若拒絕之,頗背列國普通之慣例,故嚴厲其條件,使彼不能承允,自行撤回休戰(zhàn)問題而已,彼視為苛酷,亦非無理。李鴻章謂如此條件非中國所能堪,希望日本政府再考慮,提出稍為寬大之別案,唯彼之苦求,系我所預期,今無更行提出別案之必要,固不待言。伊藤全權乃曰:若中國使臣對于本案另行提出修正案,則吾人關于該修正案尚不拒絕商議,唯不能自我提出別案。此日之談判,彼屢請求我再考,我唯拒絕彼之請求,以不同言語反復辯論同一事件而已。彼終至讓步,將休戰(zhàn)問題一時中止,愿聞我媾和條件矣。伊藤全權答稱,休戰(zhàn)未必即為息戰(zhàn)之初步,故即開媾和談判,固無妨礙,然中國使臣不先撤回休戰(zhàn)問題,我不能提出媾和問題。至是彼稍變其辭柄,謂中日兩國,原為天然的同盟國,日本若誠實欲得永久之和平,則須對于中國之名譽稍為注意,唯今日日本對于中國,雖有提出任何要求之權利,然其要求以中庸為得策,若超過其程度,則日本唯得和平之空名,不能得和平之實利。此次戰(zhàn)爭,原為朝鮮事件,今也日本軍不特占領該國全土,中國版圖內亦有歸其占領者。天津、大沽、山海關為北京之鎖鑰,若此等地方歸日本軍所占領,則帝都安固之基,即日歸于烏有,是豈中國所能堪乎?伊藤全權謂吾人之行為,并不如此不當,今日無討論交戰(zhàn)原因之暇,唯欲速終結此事而已。今為中日兩國計,尤為中國計,早日息戰(zhàn)為急要。又天津等地之占領,不過為一時之擔保,非有破壞其城市之意思。彼我往復問答后,李鴻章謂該休戰(zhàn)條件過于苛酷,然主要目的,在和平不在休戰(zhàn),日本亦當抱有同樣之感想。伊藤全權答曰:然,吾人亦切望和平速行恢復。唯休戰(zhàn)問題之撤否不先決定,難論及媾和問題,前言已盡之矣。李覺日本態(tài)度堅決,故希望予數(shù)日之猶豫,考量此事,我方謂雖不妨予考量之時間,然今日兩國人民引領環(huán)視吾人談判之結果,而敏速完成吾人之大任,亦吾人當然之義務,望于三日間確答,于是此日之會合終。同月二十四日之會合,中國使臣竟提出一覺書,撤回休戰(zhàn)問題,希望即時進行媾和談判,因之我全權大臣,約定明日提出媾和條約案。此日之會合,雖無可記之緊要事項,然李鴻章聲稱有一事提議,謂日本政府之媾和條約案,當無妨礙其他外國利益之何等條項。質言之,媾和條約之中,信其無沖動諸外國感情之條款,蓋望媾和問題限于中日兩國之間,務避他國之干涉故也。(此種言語,不過暴露彼掩耳盜鈴之愚而已。蓋去年以來彼如何要求歐美強國之干涉,其事不一而足。且他日彼接我媾和條約之提議也。四月一日即電達該案之要領于總理衙門,同時于其電文之末段云:“前所述者,希密告各國公使,唯由日本提議關于通商各事項,此時希不通告各國,蓋為得利益均沾,彼等將聯(lián)合有求于我故也。”又四月二日,總理衙門致李電云:“前日德國公使來訪,云據(jù)本國政府來電,已電訓駐日本德國公使,使與英、俄兩國公使,共同居中調停。”可知彼等茍于自己便利,不特不避各國之干涉,且有歡迎之意思。然遠東半島交還問題起后,內外報紙,疑李鴻章已預與德璀琳或布蘭德爵士商議,在來日本前,與俄國及其他強國有所密約,故李容易承諾半島之割讓。其尤甚者,則謂李去馬關時,哄然一笑,吐舌而去,更系無根之妄說。蓋奉天省割地之談判,彼執(zhí)拗反復抗論,四月五日之照會中,縷述一切割地,為將來中日兩國永遠和平計,絕非得策。復謂:“奉天省為我朝肇基之地,其南部各地歸日本國所有,作為海陸軍之根據(jù)地時,則隨時能沖我京師,故中國人民觀此條約時,必謂日本有取我祖宗之地,置海陸軍乘隙窺我之計,欲與我為永遠之仇敵也。”然此照會,雖不過對于敵國之表面外交的異議,其中尚有假飾之言語。然四月一日,即彼發(fā)該照會前四日,電稟北京政府,述自己意見,文中亦有“況奉天為滿洲之心腹,中國萬萬不能讓與日本,若日本不肯撤銷奉天半島割地之要求,則絕不能結和約,兩國唯有決戰(zhàn)至最終而已”等語。此系彼自稟本國政府者無疑,其后媾和談判至困難時,四月十一日由李電總理衙門,文中有“英國政府似已袖手旁觀,不知俄國政府意向如何”數(shù)語。由此觀之,彼到馬關后,一個月間,尚不知俄國之意向如何。則其由天津出發(fā)時已有密約云云,亦不過空中樓閣耳。)伊藤全權即答稱本問題完全關系中日兩國,非他國所應干涉者,故吾人相信毫無招外國干涉之虞,而是日李鴻章由會議所歸旅館之途中,突然發(fā)生怪事矣。

譯者按:著者前引汪鳳藻與北京政府往來之電文,此又引李鴻章與北京政府往來之電文,如數(shù)家珍,足證中國所謂密碼電報,彼已能完全了解。蓋中國之四字電碼,略加編訂,即作為密碼,若以算學研究之,不難即行發(fā)見其秘密故也。前事已矣,愿此后當局者,對于密電,須特別設法,勿使他人再能窺見其秘密,以貽誤國家也。

李鴻章之遭難及休戰(zhàn)條約

此日兩國全權之會合終了,各自退出后,余因明日談判上有預須商議之事,特留李經(jīng)芳談話,余兩人對座將開談時,有人排戶而入,報告剛才中國使臣在途中被一暴漢以手槍狙擊,已負重傷,暴漢當場被捕。余與李經(jīng)芳皆驚事之出于意外。余對李經(jīng)芳云:對此可痛恨之事件,吾儕當盡力之所及,講善后之策,足下請速歸館,看護尊父。余二人遂別。余即赴伊藤全權之寓所,相伴往中國使臣之旅館慰問。李鴻章遭難之飛報一達廣島行在所,皇上甚驚,即派醫(yī)來馬關,治療中國使臣之傷痍,皇后亦賜御制之繃帶,派遣看護婦,予中國使臣最鄭重之待遇,翌二十五日,煥發(fā)下之詔敕。

朕唯中國與我現(xiàn)在交戰(zhàn)中,然已簡派使臣,具禮依式議和,朕亦命全權辦理大臣與之在馬關會同商議。朕踐國際之成例,為國家之名譽,固不能不予中國使臣以適當之待遇及警衛(wèi),曾特命有司勿稍怠弛,而不幸竟有加危害于使臣之兇徒,朕甚憾之。其犯人有司固應按法處罰,勿有所假借。百僚臣庶其更善體朕意,嚴戒不逮,以期勿損國光。

圣旨正大公平,事理明確,足使敵國使臣感泣,并使我國民頗起痛惜之觀念。此事件之報流傳全國,世人痛惜之余,稍現(xiàn)狼狽之色,我國各種公私團體之代表及個人,皆來集馬關,訪中國使臣之旅館,述慰問之意。且在遠隔之地者,出郵電表示其意思,或贈與種種物品,日夜陸續(xù)不絕,中國使臣旅寓之門前,有群眾如市之觀。是系出于欲向內外表明此系一兇漢之所為,非國民一般之意思,其意固美,然往往因急于粉飾外面,不無言行或涉虛偽,有失中庸者。蓋中日開戰(zhàn)以后,我國之各報紙固不待言,即公私集會,亦過甚其辭,以言中國官民之短處,逞罵詈誹謗,對于李鴻章之身份,亦有不堪入耳之言。今俄然痛惜李之遭難,往往出于過諛之語,其尤甚者,至列舉李既往之功業(yè),謂東方將來之安危,系于李之生死,全國到處,與其謂痛惜李之遭難,寧似懼因此所生外來之責難。迄昨日止,醉于戰(zhàn)捷而狂喜之社會,恰似陷于居喪之悲境,人情反復似波瀾,固無是非可言,言之無益。李鴻章早看破此情形,其后彼電告北京政府,日本官民對于彼之遭難,不過粉飾門面而已云。余察內外人心所趨向,此際不施善后之策,即發(fā)生不測之危害,亦所難料,內外之形勢,已不許繼續(xù)交戰(zhàn)矣。若李鴻章借口負傷,于使事之半途歸國,非難日本國民之行為,巧誘歐美各國,再使其居中周旋,不難得歐洲二三強國之同情,而于此種機會,招歐洲強國之干涉,則我對于中國之要求,陷于不得不大行讓步之地位,亦所難料。唯由單純理論上言之,此次事變,全出于一兇漢之犯罪行為,我政府國民固無何等關系,故對該罪人加相當之刑罰,則毫無累及其他之理。然現(xiàn)在兩國交戰(zhàn)中,在勝者之我國內,待遇敵國使臣,應予相當之保護及敬禮,已成為國際公法之成例,而如此事變,若一動社會之感情,則以座上一片之理論,不容易撲滅,固不待言,而況官高爵尊之李鴻章,以古稀之高齡,始奉使異域,遭此兇難乎,其惹世界之同情,自系易睹。若某強國欲乘此機會干涉,彼固以李之負傷為最好之口實也。故余即夜訪伊藤全權,關于此事仔細協(xié)議,謂皇室對于中國使臣之優(yōu)渥待遇,國民一般之親切好意,雖無間然,然目下情勢,儀式的待遇,或社交的情誼外,非另行有現(xiàn)實意味之一事,到底不能使彼衷心滿足,故由我無條件允許彼所懇請之休戰(zhàn),較為得計。如此,我之誠意對待中國,固不待言,即對于他國,亦經(jīng)為事實上之表現(xiàn)。且由我國警察照顧不到,使彼負傷,其結果自當妨礙媾和之速結,此時我軍隨意攻擊中國,于道義亦不能無憾。伊藤全權對于余之論旨,固毫無異議,然因休戰(zhàn)事件,不得不詢軍署之意見。故即電在廣島之閣員及大本營之重臣,與之協(xié)議,因電文意味不十分貫徹,或有他種原因,廣島之閣僚及大本營之重臣(松方大藏大臣、西鄉(xiāng)海軍大臣、榎木農(nóng)商務大臣、樺山海軍軍令部長、川上參謀本部次長之連名回電)多回電云,目下實行休戰(zhàn),屬于我國之不利,須再加考慮(但山縣陸軍大臣回電,完全贊同吾儕之意見)。然當時之事態(tài),非能維持現(xiàn)狀,而吾儕之意見,以為近日小松親王率領大軍出征旅順口之時機雖已迫切,然其實戰(zhàn)期尚在二三星期后,當不貽誤軍機。但如此問題以電文往復,到底不能悉其意旨,且有不能不仰圣裁之其他緊要事件,故伊藤全權自往廣島處辦,于翌二十五日晚由馬關出發(fā)矣。伊藤全權到廣島后,與該地之文武重臣會晤,評定休戰(zhàn)之得失,費許多議論及辛苦,其結果列席之文武重臣,竟贊同伊藤全權之意見。尋經(jīng)圣裁,同月二十七日夜半,將已蒙敕許休戰(zhàn)及其條件之大要電告于余,余即將該電文之意編成條約文,翌二十八日,自就李鴻章之病床,述我皇上聞本月二十四日之事變,深勞宸襟,已命于一定時間及地域,承諾從前我政府所未承諾之休戰(zhàn),因之余同僚伊藤伯爵,目下雖不在此,然休戰(zhàn)條約之會商,依中國使臣之方便,何時皆可。李鴻章半面包有繃帶,以繃帶外之一眼表十分歡喜之意,感謝我皇上仁慈圣旨,且對余云,負傷未愈,不能赴會議所商議,然在彼之病床開談判,則隨時皆可。休戰(zhàn)條約之緒言云:“大日本皇帝陛下,為此次意外事變,妨害媾和談判之進行,茲命其全權辦理大臣,承諾一時休戰(zhàn)。”聲明休戰(zhàn)完全系我皇上任意允許,其他重要條款為:“日本政府除在臺灣、澎湖列島及其附近從事交戰(zhàn)之遠征軍外,承諾在其他戰(zhàn)地休戰(zhàn)。中日兩政府約定在本約存續(xù)間,不問攻守何方,不于其對陣方面,添派援兵,增加其他一切戰(zhàn)斗力,然其目的非增加現(xiàn)在戰(zhàn)地從事戰(zhàn)斗之軍隊,則兩國政府不妨配置及運送其兵員;海上兵員軍需,其他戰(zhàn)時禁制品之運送,依戰(zhàn)時之定規(guī),此休戰(zhàn)條約以簽押后二十一日間為限”等件。余與李鴻章會商中,由彼提出之三四修正案內,除休戰(zhàn)效力及于臺灣諸島之要求外,其他不重要之條款,悉容彼之提案,僅半日間了結。翌二十九日,伊藤全權歸馬關時,余示以與中國使臣會商了結之成案,竟于明治二十八年三月三十日兩國全權大臣依式簽名蓋印矣。

媾和條約之簽押

休戰(zhàn)條約訂結后,李鴻章屢促開始媾和談判。曩者余與彼談判休戰(zhàn)條約時,彼在病中,不能出席會議所,現(xiàn)彼復謂,此后若能在其旅館會商,則隨時皆可,又如在旅館會商有妨礙,則先閱媾和條約案,彼此可以書面議定,兩者任擇其一,乞速開始談判。然關于議定媾和條約案之順序方法,余曩者將與李經(jīng)芳商議時,恰會李之遭難,遂中止,該順序方法,系將該條約案全體一時提出討論,或逐條議定之二法,此種會商,大抵先議定其方法,對于中國外交家,尤覺其必要,蓋彼等往往有不進入事實問題,提出漠然泛論,遷延時日之癖故也。四月一日,余招李經(jīng)芳談論該二法中應擇何法,余主張第二法,即逐條議定法之簡便,彼則懇請用第一法,即將條約全體一時提出議定。余因謂約案提出之順序方法,雖不妨任擇其一,若用第一法,則中國使臣關于約案全體,一切承認,或關于其中某條更須商酌,希望不為漠然泛論,須依條約次序確答,且提出媾和條約案后,由當日起算,須于三日或四日內回答。李經(jīng)芳允歸館后再行回答而去。后由李鴻章通知,依余之提議,當力疾于四日內回答,于是我媾和條約案即日送達中國使臣矣。該案之概要為:

一、中國確認朝鮮為完全無缺之獨立國。

一、中國割下記之土地予日本國。

(1)奉天省南部之地,由鴨綠江口至三叉子,由三叉子亙北方榆樹底下,由該所向正西達遼河,沿該河下流而下達北緯四十一度之線,沿同緯度達東經(jīng)百二十二度之線,由北緯四十一度東經(jīng)百二十二度之點,沿同經(jīng)度至遼東灣北岸,及在遼東灣東岸及黃海北岸屬于奉天省之諸島嶼。

(2)臺灣全島與其附屬諸島嶼及澎湖列島。

一、中國以庫平銀三萬萬兩賠償日本軍費,分五年支付。

一、以現(xiàn)在中國與歐洲各國間之條約為基礎,締結中日新條約。迄該條約締結止,中國對于日本國政府及其臣民予最惠國待遇。

中國此外更行下之讓與:

(1)從來開港場之外,為日本臣民之住居營業(yè)等,應開北京、沙市、湘潭、重慶、梧州、蘇州、杭州各市港。

(2)為運送旅客及貨物,日本國汽船之航路,應擴張至(子)由揚子江上流湖北省宜昌達四川省重慶。(丑)由揚子江溯湘江達湘潭。(寅)由西江下流廣東達梧州。(卯)由上海入?yún)卿两斑\河達蘇州、杭州。

(3)日本國民輸入貨物之際,納原價百分之二之進口稅后,應免除中國內地所有稅賦鈔課厘金雜稅。又日本臣民在中國購買加工及天然貨物,言明為輸出時,應免除所有稅賦鈔課厘金雜稅。

(4)日本國民為將其在中國內地購買或系輸入之貨物入倉,不納何等稅鈔,有借用倉庫之權利。

(5)日本國民應以庫平銀納中國之諸稅賦。但得以日本國本位銀貨代納。

(6)日本國民得在中國從事各種制造業(yè),并輸入各種器械。

(7)中國約定著手疏決黃浦江口吳淞之淤塞泥沙。

中國為擔保誠實施行媾和條約,承諾日本軍隊一時占領奉天府及威海衛(wèi),且支付各駐軍之費用。(此外重要之度不及前各項者省略。)

同月五日,李鴻章對于日本提案提出長文之覺書,茲舉其概要,其緒言云:“日本政府之媾和條約案,已詳細查閱,其關系至重各條項,雖特別竭力考究,然負傷之后,精神尚未恢復,本覺書中有不周密處,實因傷病未愈,力不從心,希為諒察,數(shù)日之后,當一一詳答也。”將該條約案之要領分為四大綱,各節(jié)加以論難,其四大綱為(第一)朝鮮之獨立,(第二)割地,(第三)賠償軍費,(第四)通商上之權利等是也。彼關于(第一)朝鮮之獨立,言明中國已于數(shù)月前承認朝鮮為完全無缺之獨立國矣,因之記入此次議和條約中,雖無異議,然日本亦須同樣承認,故日本國提出之條文中有可攻者,主張中日兩國對于朝鮮權利平等。關于(第二)割地,謂日本提出之媾和條約案,序言中有締結媾和條約以除兩國及其臣民將來紛爭之端云云。然此次要求割讓之土地,若強行割讓,不特不能除去爭端,后來必生紛議,當至兩國人民子子孫孫相仇視無所底止,我輩已為兩國全權大臣,故為兩國人民深謀遠慮,不可不維持永久和好,締結相互援助之條約,以保持東洋之大局。中日兩國為比鄰之邦,歷史、文學、工藝、商業(yè),無一不同,何必如此為仇敵耶?抑數(shù)千百年國家歷代相傳之基業(yè)土地,一朝割棄,為其人民者飲恨含冤,日夜以圖復仇,蓋必然之勢也。況奉天省為我朝發(fā)祥之地,以其南部歸日本國所有,為海陸軍之根據(jù)地,隨時能沖北京乎?中國人民見此條約文,必曰:“日本國取我祖宗之地為海陸軍之根據(jù),是欲為我永遠之仇敵也。”日本國在此次交戰(zhàn)之初,非向中外宣言,不貪中國之土地乎?若日本國不失其初志,則將該條約案第二條(指割地之條項)及連帶各條酌加修改,以為維持永遠和好,彼此互相援助之條項,為東方亞細亞屹然筑一長城,免受歐洲各國之狎侮。若計不出此,徒恃一時兵力,任意誅求,則中國人民,勢必臥薪嘗膽,復仇是謀,東方兩國,同室操戈,永結仇怨,互不相援,適啟外人之攘奪耳等語,以論駁割地要求。對于(第三)軍費,謂此次戰(zhàn)爭中國非先下手者,又中國從未侵略日本之土地,故由論理上言之,中國似不應賠償軍費。然去年十月中國對于美國公使之調停,曾承諾賠償軍費,是完全欲復和安民故也,若其金額不過當,則可承諾。然日本國之宣言,此次戰(zhàn)爭,其意完全在使朝鮮獨立,而中國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已宣言承認朝鮮獨立自主矣,故強欲中國賠償軍費,中國亦只能賠償至宣言承認朝鮮獨立之日止,無要求以后軍費之理。加之定賠償軍費之額,須酌量中國力能擔負與否,若中國財力真缺乏時,一時雖強行簽押,將來亦不能償還,日本必責其違約,兵端當再啟。此次日本國要求賠償軍費額,絕非中國現(xiàn)在財力所能賠償云云。并舉不能增加內國稅之理由,海關稅為各國條約所束縛不能急速變更之理由,及今日中國信用大減不能募集外債之理由。彼復引用日本某新聞,謂日本政府迄今日止,戰(zhàn)爭之實費,不超過一萬萬五千萬元。其尤愚癡者,欲以日本軍所得戰(zhàn)利品之中國軍艦軍需折算,由賠償金額扣除,并訴賠償金額附加利息之非理。要之,不外懇請賠償金之減額。關于(第四)通商上之權利。彼以“本條極復雜重要,到底一時不能普遍考究,故以下所述者,不過目下觀察之所及,尚須酌改,故本覺書所述,望視為中國已有承諾之意者,及非加以修正不能承諾者二項”等語為前提。謂新條約,中國亦愿以中國與歐洲各國間之現(xiàn)行條約為基礎,但本條首項中,須插入“兩締約國彼此互受最惠國待遇”之語。又關于進口稅減額,日本國此次要求巨額之賠償,又欲減額,到底非中國財力所能堪,中國之財源,不特不可擁塞,并須開發(fā),且目下日本與歐美各國改正條約,增加關稅之際,反使中國減輕其本來最低廉之稅,甚不合理。又對于外國輸入品免除一切稅賦,為多年來北京各國公使所要求,而不能達其目的者也,在各國中于通商上最有權利者,莫如英國,而最善謀利者,亦莫如英國商民,而英國商民屢請其公使要求免除厘金稅,至今未得許可,蓋不合理故也,又引用英國藍皮書,列舉埃爾梯、維德等之說,以為辯駁之資。第一欲維持彼我對等之權,次攻擊進口稅減額之不當,而其覺書末文有“本大臣尚有一言之忠告,乞貴大臣之諒察,本大臣在官幾五十年,今自顧去死期不遠,盡忠于君國者,恐以此次媾和事件為最后,是以深期條約之妥當善良,無可指摘,使兩國政府將來永久鞏固交誼,彼此人民向后互相親睦,以副本大臣無窮之愿望。今也和議將成,兩國人民今后數(shù)世之幸福命運,皆在兩國全權大臣之掌中,故宜遵循天理,以近世各國政治家深謀遠慮之心意為師法,以保兩國人民之利益福澤,方可謂各盡其職分也。日本方今勢力強大,人才眾多,日趨隆盛,今賠償金額之多寡,割地之廣狹,雖未有至大之關系,然至于兩國政府及臣民將來永遠輯睦,或永遠仇視之點,關系日本國計民生甚大,是尤不可不加深思熟慮者也。(中略)而東洋二大國民向后永遠親睦,彼此相安,福澤綿長,實基于此一舉,尚望貴大臣之熟慮籌劃”等語。

該覺書全文亙數(shù)千書,實筆意精到,反復叮嚀,言其所欲言,亦不失為一篇好文辭。但其立論往往不免謬誤,彼務避事實問題,專概言東方大局之危機。論及中日兩國之形勢,贊揚日本之國運,同時說中國內政之困難,以激人悅人,并乞人憐,由彼現(xiàn)在地位言之,誠為不得已之言辭也。

余接此覺書,即攜往伊藤全權之旅館,對坐仔細查閱,協(xié)議處理本件之方略。伊藤總理始謂,非精確論駁,先使彼豁然悔悟,并覺醒其迷夢,則彼不能了解方今彼我之地位。將始終繼續(xù)哀訴,徒延長談判。又我不摘發(fā)彼方論據(jù)之誤謬,或使局外第三者疑日本力雖勝而理屈矣。余雖知伊藤全權之意思,非無理由,然當初余與李經(jīng)芳商定媾和條約討論順序方法時,曾約定論局限于事實問題,承諾或拒絕我提案,或各條修正,是不過欲禁止如本覺書之類而已。今我對此泛然的概論,一開論駁之端,則彼亦有再三反駁之余地,往復爭駁,我竟成“狂人走不狂者亦走”之類。加之使對手不入本題,彷徨歧路,尤為中國外交家之慣技,故我寧追前約,主張對于我提案全體或各條論決事實問題,在我與其占論爭的位置,不如占指命的位置為得策。伊藤全權竟對余之意見同意,乃于翌六日我方致一公文于中國使臣,促其直入事實問題。其概要曰:“明治二十八年四月一日之會合,中日兩國全權大臣約定,關于議定媾和條約案之順序,或承諾約案全體,或逐條酌量回答。然按此次貴全權大臣送來之覺書,除縷述中國之內情,求日本全權大臣更加酌量外,對于日本政府之提案不見何等回答,中國對于該提案欲加如何酌量,亦未確然言明。蓋中國之內情,當茲議和,不在應論究之列。且系戰(zhàn)爭結果之要求,固與通常談判某事件不可同日而論,是以日本全權大臣,關于曾提出之媾和條約案,更欲中國全權大臣對其全體或每條確答諾否,若條款中有某種改正,望一一以約文之體裁提議。”李鴻章今對于日本之提議,已不得不全體諾否,或逐條承諾或修正矣,蓋彼最初對于我提案,務避言明自己之意見,以逃其責任故也,先是恐因李之負傷,談判進行上生障礙,彼我內議之結果,清廷更任命李經(jīng)芳為欽差全權大臣,四月六日已照會我政府。因之同月八日伊藤全權招李經(jīng)芳至其旅館曰,媾和條件,一周前已提出,而中國使臣今尚未與何等確答,究系何故?本月五日,中國全權大臣之書簡,吾儕不能視為我提案之答復,今休戰(zhàn)期限僅余十一日,徒空費時日,若至再交干戈,則彼此皆非所愿,以明日(九日)為期,希對我提案為諾否之確答。李經(jīng)芳答曰:“現(xiàn)在我父子之位置,極為困難,尚乞諒察,而日本全權大臣提案中之過半,能即確答,現(xiàn)已草就攜來矣。然償金及割地二問題,事頗重大,于公然以公書回答之先,尚望面議,更經(jīng)幾多之辯論說明,彼此酌量。”伊藤全權復云:關于媾和談判之順序方法,如前日陸奧同僚所約,中國使臣對于我提案應全體言明諾否?或逐條表示意見,今對我提案一部分確答,一部分須面議之答案,不能接收。唯中國使臣對我提案提出如何修正,固屬自由,然關于償金之額,中國使臣單根據(jù)新聞紙上之臆想主張削減。又關于割地,欲保存奉天、臺灣兩者中之一方之修正,則吾儕絕不能承允。償金雖能減輕少許,然絕不能減削多額。割地則奉天、臺灣皆須割讓。為避他日之誤解,故特言明。此外尚希望中國使臣熟慮現(xiàn)今兩國之形勢如何,即日本為戰(zhàn)勝者,中國為戰(zhàn)敗者是也。曩者中國請和,日本應之,以至今日,若不幸此次談判破裂,則我一命之下,七十艘之運送船,搭載大軍,舳艫相接,直往戰(zhàn)地,如此則北京之安危,亦有不忍言者。再深切言之,談判破裂,中國全權大臣一去此地,能否安然再出入北京城門,亦屬不能保證,是豈吾人悠悠遷延會商時日之秋乎?故中國使臣關于我提案為大體諾否之確答前,即令幾次面議,亦無何等利益。李經(jīng)芳因此嚴重談判,當已察知彼希望將償金、割地二件讓諸面議,以遷延其確答之方便,到底不能實行,然彼無專斷之權,故曰俟歸館與父協(xié)議,再行提出答案。但其答案,萬一有不能滿日本全權大臣之意時,則希望不因此招日本全權大臣之激怒,談判不調,致九仞之功,虧于一簣。李經(jīng)芳臨去時之一言,即足見彼已知頃日來籠絡日本全權大臣,思多少減輕其提案,以避先發(fā)表自己意見之苦計絕不能行,故為預防刻下談判之破裂,決意由彼提出一答案。至其答案不能使我滿足,彼亦自知,唯李鴻章何故如此不敢提出其答案乎?彼不過務逃避其責任而已。彼數(shù)日前已與北京電報往復,乞該政府之訓令,以避自己專斷之責,北京政府照例諸事曖昧,不得要領,彼對內對外,已雙方為難,彼與北京政府正互避責任之間,屢遭我之催促,若再遲延,談判當告破裂,為彌縫一時計,同月九日對于我提案提出一修正案。茲舉其修正案之重要者如下:

一、朝鮮國之獨立由中日兩國確認。

一、割地限于奉天省內安東縣、寬甸縣、鳳凰廳、岫巖州及南方澎湖列島。

一、償金為一萬萬兩,但系無利息。

一、中日通商條約,以中國與歐洲諸國間之條約為基礎締結,且由媾和條約批準交換之日起,迄新通商航海條約締結之日,日本政府及其臣民在中國受最惠國待遇,中國政府及其臣民亦在日本受最惠國待遇。

一、中國為擔保誠實履行媾和條約,許日本軍隊暫時占領威海衛(wèi)。

一、為避將來中日兩國間之紛議或戰(zhàn)爭,關于媾和條約及其他通商航海條約等之解釋上,及其實施問題上,兩國間有異議時,依賴第三友國,選定仲裁者任其裁斷。

上修正之要點,彼自己亦不預期能得我承諾,但彼恐不暫行提出答案,不能繼續(xù)談判,故不待北京之訓令,獨斷提出。彼提出該修正案于我,同時致電總理衙門,報告該案之大意,文中有“鴻章雖再三思維,而時機迫切,故姑以己見行之”等語。其電末有“若日本尚不滿足,堅主張前議時,可否更加讓步?尚乞預示。若以為不可,則唯有終止談判歸國之一途耳”。彼一方塞我催促之責,他方向北京政府具陳目下形勢切迫之狀,告以一時獨斷施權宜處置之不得已,尚乞將來之訓示,以促北京政府之決意。中國使臣之修正案,在我固不能承諾,然我最初提案,系為會議之基礎而提出者,故非謂毫無修正之余地,且我雖如何有戰(zhàn)勝者之勢力,對于我原案一切不許變改,不特失于苛酷,且亦屬于此種會議之異例。故同月十日會合時,(是日余因病不能出席。)反駁彼之答案,同時更由我提出修正案,交付中國使臣。其概要如下:

第一,關于朝鮮之獨立,不許變改我原案第一號之字句。

第二,關于土地之割讓,臺灣及澎湖列島如原案,關于奉天省南部之地,減為由鴨綠江口溯該江以抵安平河口,又從該河口劃至鳳凰城、海城及營口而止,畫成折線以南地方,所有前開各城市邑,皆包括在割界線內。遼東灣東岸及黃海北岸屬于奉天省之諸島嶼,亦在割讓之列。

第三,償金減為二萬萬兩。

第四,關于割讓地住民各條,不許變更我原案。

第五,關于通商條約各條,不許變更我原案,但(一)新開港之數(shù)減為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處。(二)日本國汽船之航路,修正為(甲)由揚子江上流湖北省宜昌至四川省重慶。(乙)由上海入?yún)卿两斑\河至蘇州、杭州。

第六,將來中日兩國間所生之條約上之問題,任諸仲裁者仲裁之,新條項無加入之必要。

以上為我再修正案中之重點,伊藤全權與提出該再修正案同時,對中國使臣云:此次提案實我最后之讓步,希望中國使臣對此單與諾否之決答。李鴻章問:在為諾否之決答前,何故不許彼此辯論?伊藤全權謂:此系我最后之提案,雖加辯論,亦絕不能翻吾儕之定見,故辯論無益。彼我以如此口調,再四問答后,彼分論端為三段:(第一)償金之額尚過大,到底非中國財力所能支,故更望削減。(第二)乞由奉天省內割地之區(qū)域削除營口一所,蓋營口為中國財府之一。今日本強求巨額之償金,同時奪其財源,猶如欲養(yǎng)孤兒,而奪其乳哺。(第三)臺灣尚未為日軍所侵略,日本欲割取之,頗為非理。故臺灣不應割讓。伊藤全權對此逐一辯駁,關于償金之額,已減至無可減之程度,故不能再減錙銖,況談判破裂,再至交戰(zhàn),其結果更不能不要求巨額之償金乎?又關于存留營口,則奉天之割地,已深察中國之內情,比諸我最初之原案,大加縮削,此后更無可退讓。且對于該地為中國財府之一,孤兒乳哺之比喻,以“中國固不可比孤兒”之一冷語挫之。關于臺灣割地之要求,謂不必限于攻取地方,唯顧戰(zhàn)勝者之便宜如何耳。例如山東省雖已為我略取之土地,然不包括于此次割地部內。且中國先年割吉林、黑龍江地方于俄國,是豈俄國攻取之地乎?若然,何獨怪我臺灣全島割地之要求乎?今休戰(zhàn)之期僅余十日,已非遲延談判之秋,希于三日內對我提案為確然諾否之決答。李鴻章謂:事茍彼我不一致,則尚須會商妥當,且如此重事,固非電稟北京請旨后,不能決行,故暫請勿限期日。伊藤全權謂:然則北京回答后,即當決答,但即待北京之回電,亦不得不以四日為期。于是此日之會見告終。然尚恐彼不能十分領會我決意,翌十一日伊藤全權以一半公式函,重論昨日所提出再修正媾和條件之要領,且述該提案已十分酌量中國使臣縷述之意見,關于割地、償金及其他條件,已減至無可再減,更于函末附加“戰(zhàn)爭之為物,于其戰(zhàn)斗上之措施,及因此所生之結果,皆進而無所底止,故日本國今日能承諾之媾和條件,希望不以為后日亦能承諾也”數(shù)語,使彼覺悟今日不處決,當遺后悔。然李鴻章尚來函辯駁我要求之苛酷不當。其概要即謂,關于媾和條件,迄未許十分言辭辯論,即接最后之提議,故未得開陳中國政府意見之機會,希望更減削償金及割地區(qū)域,蓋其經(jīng)界已達日本軍現(xiàn)占領之全部,若更要求割讓日本軍足跡所未到之土地(臺灣),則難了解日本之誠意。又論及其他通商上之條件,雖縷述苦情,然無再行會見以斗彼我意見之勇氣,其函末有“以上所述,本大臣非敢重請商議,唯為商議媾和條件僅予本大臣一回之會見時,即接最后之提議,故欲覆陳本大臣之意,茲特開陳所不同意之點,求閣下之熟考。而于閣下曾約本大臣次回會見時,希開陳閣下之意見,本大臣俟奉我皇帝旨意,對于最后提議,當為確答”等語。在彼并非有新說別案,唯重述十日會見時所述者,希望更減輕我要求而已。對此徒費會見辯論,亦不能得何等結局,故伊藤全權再發(fā)半公式函,斷然排斥彼之謬見,略謂,來函中一面陳述無重行商議之意,他面對我最后要求條件及從來談判上之手續(xù)加以批評,希望日本政府更加考慮,恐中國全權大臣完全誤解日本政府之意向,因之對于尊函之唯一回答,即本月十日會見時所提出之日本政府要求條件,系最后的要求,非許永久討議者。原李鴻章已由十日會見時,預料我最后回答當系如此,彼四月十一日向總理衙門打電云:“昨日與伊藤會談,其語意似已絕不能動,今日又送來此書簡,似表示最后的決意,應更如何讓步,乞速訓示。”又總理衙門回電云:“伊藤之口氣甚為切迫,若更無商議之法,貴官一面電聞,一面可締結條約,貴官奉此命令后,可安心論爭,絕無破裂之虞。”參較兩電,當系李已悟日本之決意不能動,故乞北京政府最后訓令,北京政府亦不得已,許李鴻章便宜簽押之權矣。其后談判之進行,彼竟悟不能拒絕我要求。同月十三日,彼更向總理衙門打電云:“明日午后四時面會議定,若過期則談判不調,事態(tài)實為重大。若如日本之要求承諾,則京師尚可保,若不然,則事當出意想之外,故不得已不待訓電,締結條約。”是為彼之最后決心確定之時,而總理衙門對此電稟回電云:“前所訓令(此系指十二日總理衙門電李由我要求中爭求種種減輕各節(jié)),原系出于期望,爭得一分,則有一分之利益,然已無商改之法,可即照前次訓令,締結條約。”今也彼已領最后之訓令,有能訂結任何條約之全權,彼固非向吾儕表露此事之愚人,乃于十五日之會見(是日余亦因病缺席),彼尚對我要求爭幾多之輕減,除再四反復彼我連日繼續(xù)之議論外,別無新異之論。會見時間雖頗長,散會時至點燈,而其結果,彼唯有全然承諾我之要求耳。蓋李鴻章自來馬關后,彼之刻苦辯論,以是日會見為最甚,彼已悟我決意之大體不能動,故本日談判,關于其節(jié)目,苦苦爭求不已。例如初請由償金二萬萬兩中削減五千萬兩,見其目的不能達,更乞減二千萬兩,竟向伊藤全權哀告,此些少之減額,請為吾人歸途之盛儀。是等舉動,由彼之位置言之,不免稍失體面,然當系出于所謂“爭得一分則有一分之利益”之意。總之,彼以七十以上之老齡,奉命異域,連日會見,毫無疲困之容,可謂尚有據(jù)鞍顧盼之感也。十五日之會見,彼我商議之后,已預定簽署我媾和條約,因之,十七日之會見(是日余力疾出席),不過儀式上實行之而已。自李鴻章三月十九日到馬關后,談判數(shù)回,彼我昔費無量之苦心,排除外交上種種之困難,茲簽訂媾和條約,發(fā)揚我國光,增進我民福,東洋之天地,再開泰平之盛運者,悉賴我皇上威德之所致也。當初以我政府提出之媾和條約原案為基礎,爾后雙方會商,更酌改修正之重要諸項,即奉天省割地中,原為“由鴨綠江口溯該江至三叉子,由三叉子亙北方榆樹底下畫一直線,由榆樹底下向正西畫直線達遼河,由該直線與遼河交匯點,沿該河流而下,達北緯四十一度之線,由遼河上北緯四十一度之點,沿同緯度達東經(jīng)百二十二度之線,由北緯四十一度東經(jīng)百二十二度之點,沿同經(jīng)度至遼東灣北岸”。現(xiàn)縮減其東北部,變?yōu)椤坝渗喚G江口溯該江達安平河口,由該河口至鳳凰城、營口達遼河口,畫折線以南之地,并包含前開之城市,而以遼河為界之處,以該河之中央為經(jīng)界”。其賠償軍額費原為庫平銀三萬萬兩,分五年支付。第一回一萬萬兩,余四回各支付五千萬兩,現(xiàn)改為庫平銀二萬萬兩,分七年支付,其支付期限為八回,初回即本條約批準交換后六個月以內,第二回批準交換后十二個月以內,各支付五千萬兩,余額以后分六年支付。關于通商上之讓與,原定開港地為北京、沙市、湘潭、重慶、梧州、蘇州、杭州七處,現(xiàn)減為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處。因之汽船航行之權利,亦隨之縮短。至關于帝國臣民之輸入品,納原價百分之二之進口稅時,又帝國臣民輸出在中國購買之貨物時,及供中國內地消費之中國貨物,以我國船舶運送于彼開港間,納沿海貿易稅時,應免除一切稅厘之要求,則自行撤回,只得一切最惠國待遇而止,納予中國政府之諸賦稅,得以日本銀貨納付之條款,及開浚黃浦江口吳淞淺沙之款,亦并撤回。又為擔保中國誠實履行條約,日本軍隊占領奉天府及威海衛(wèi)之款,改為占領威海衛(wèi)一處,由中國每年支付駐兵費三百萬兩,減為五十萬兩等條。要之,我媾和條件之大體,皆照我要求,使之承諾,媾和條約簽字,同日午后,中國使臣由馬關出發(fā),就歸國之途矣。因之,吾儕于翌十八日搭軍艦八重山歸廣島,即日參駕,復奏連日媾和談判之次第,及條約簽字之結果,皇上甚為滿足,特賜下之詔諭:

中國曩簡派全權大臣向我請和,朕認其切實,乃授卿等以全權,命與中國使臣會商,卿等折沖樽俎數(shù)日,竟得良善妥協(xié),今卿等所奏之梗概,甚副朕旨,洵足顯揚帝國之光榮,朕偉卿等之功,特此嘉尚。

吾儕感泣天恩之優(yōu)渥,荷無限之光榮,由御前退出。該媾和條約及別約,同月二十一日經(jīng)我皇上之批準,尋派內閣書記官長伊東巳代治為全權辦理大臣,赍已批準之條約,特往煙臺,與中國皇帝所批準之條約交換。五月二日,由京都出發(fā),此時恰由俄、德、法三國政府對于《馬關條約》提出異議,因之該條約之批準交換,亦將遭意外之妨礙,然幸我皇上銳意以東洋之治平為念,不喜禍機再發(fā),雖有內外許多之困難,不搖動始終寬宏之圣謨,因之于既定日期之本年五月八日,批準交換,圓滿終了,完成中日兩國媾和條約之大局。對于中國恢復交誼,并得與列國保全和協(xié),以濟危機于一發(fā),誠皇上盛德之所致也。

(〔日〕陸奧宗光著,龔德柏譯:《日本侵略中國外交秘史》,原名《蹇蹇錄》,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

日報記載的李鴻章一行隨員名錄(《東京朝日新聞》明治廿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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