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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司馬遷(西漢 約前145或135—?)

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萬里長城和《史記》,究竟哪個更偉大?我認為是后者。如果沒有司馬遷寫下的《史記》,那么,遍及全球的十幾億炎黃子孫,將發生“身份”認同的危機。五千年文明從哪兒來?從司馬遷的《史記》而來。他的下體受閹割,卻令人吃驚地精氣神十足。他以民間的價值觀挑戰殘忍嗜血的漢武帝。他留下的文脈也是民族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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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萬里長城和《史記》,究竟哪個更偉大?我認為是后者。如果沒有司馬遷寫下的《史記》,那么,遍及全球的十幾億炎黃子孫,將發生“身份”認同的危機。五千年文明從哪兒來的?從司馬遷的《史記》而來。是他遠在公元前,就揮舞書寫歷史的巨筆,將華夏文明上溯三千年。在他之前,也有史家的各類記載和民間傳說,但不成系統,形不成源流,是他首創了紀傳體的通史。他筆下的諸多帝王,從遠古到戰國,無一例外地追溯到黃帝。軒轅黃帝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始祖,沒有司馬遷是不可想象的。

司馬遷的功績,怎么說也不過分。一大群帝王將相加起來,分量也不如他。今天的科學家們,一次又一次探尋長江、黃河的源頭,而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僅憑他一人之力,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常人難以想象的意志力,探尋中華文明的源頭。

眾所周知,他是身體不完整的偉大的男人,漢武帝因李陵冤案而廢掉了他的生殖器。悲劇發生在他四十七歲的那一年,從那以后,他稱自己是“刑余之人”。他是在屈辱和憤怒中完成自己的偉業的。今人可能單從性能力喪失的角度來看他的悲劇,而在司馬遷,屈辱是第一位的。他把人分為十等,最后一等,就是他這種受宮刑的人。受刑之后,他再也不去父母的墳前祭掃,無顏面對父母的在天之靈。讀他的《報任安書》,字字都是血。讀這樣的文章,我們才會懂得,為什么說一本書比性命還要緊。李陵遭誣陷他挺身而出,而數年后的任安事件,他深知內情卻緘口不言了。為《史記》,生命退居次要了。他本來是可以免受宮刑的,可他窮,拿不出朝廷規定的贖金,只好任憑行刑者亮出尖刀。出獄后他還到武帝身邊做事,形同太監。他把各種各樣的人都寫進《史記》了,包括以色事君的佞幸男人,惟獨不寫太監列傳,可見他內心的傷口碰不得,一碰就血流如注。

所有這些事,后面再細說。

史稱漢武帝雄才大略,打仗,擴大版圖。但是這個人多欲而少慈,皇帝能干的壞事,他幾乎都干過。本文不想評價他的是非功過,只因司馬遷,不得不涉及他,包括他手下的大將,比如置飛將軍李廣于死地的大將軍衛青。

漢武帝廢掉了司馬遷的生殖器,不喜歡《史記》,但是這個自以為雄視百代的皇帝,對他眼皮子底下的文弱書生卻無能為力。他死后二十年,《史記》從民間冒出來,橫空出世。陰間的漢武帝會發現,輪到他來受刑了。

司馬遷并未侮辱他,只不過擺史實講道理,單憑這一點,這位“刑余之人”就比那位萬乘之君更為高貴。

司馬遷和漢武帝劉徹幾乎是同時消失的,他消失在民間,帶著他的巨著。皇帝的“龍體”腐朽時,史學兼文學巨著的《史記》散發出奪目的、永恒的光輝。

司馬遷的死是個謎。可能是為了保全《史記》,他遠離宮廷潛入了民間。今天,我們希望他是含笑瞑目的,他活過了七十歲,壽終正寢。有人認為他死于劉徹之手。皇帝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廢他的下體如閹豬狗,可他手頭的書早已藏之名山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司馬遷的死,就比泰山還重。

司馬遷的家鄉在現在的陜西韓城縣西南,家貧,小時候做過放牛娃。父親司馬談在京都長安當太史令,俸祿少,被官員們普遍看不起。史官名為天官,記錄并評論天子的言行,但實際上沒人當回事。皇帝以“倡優蓄之”,養起來好玩的,心血來潮的時候,聽他們講講故事,說說趣事。大西北的黃土地,秦人因之成霸業,秦滅漢興,不過六十余年。漢廷對秦人是抱著防范心理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隴西人李廣,沙場建功無數,始終未能封侯,并于激憤中揮劍自殺。他的兒子李敢則被暗殺,漢武帝還封鎖消息。李廣的孫子李陵更慘,替皇上賣命,卻被滅三族,幾百口人哭天號地被腰斬于市,而司馬遷講了幾句公道話,就失掉了生殖器。

黃土地出硬漢子。自然條件的惡劣,磨礪出粗獷的天性。地域文化對人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從外貌到性格,而性格又決定行為方式。如果比較一下江南人和西北人,不難發現,他們的皮膚、發音、生活習慣和心理特征,差異都很大。

司馬遷放牛也讀書,牛背上讀,躺下來談,天高云淡,易生遐想。他是獨子,也許曾經有過兄弟姐妹,未能存活下來。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還得放牛羊。父親錢少而書多,類似歷代的讀書人。一群不識字的放牛娃圍繞著識字的放牛娃,聽他講書本,講他聽來的長安。而牛在吃草,風在吹,對面山腰上,有漢子扯著嗓子高唱山歌。

他們也去看黃河,驚嘆它的雄渾,一瀉千里。

大概到了十來歲,司馬遷隨父母遷往長安茂陵。這是司馬談的一個重大舉措:將兒子帶到政治文化的中心。年輕的皇帝在茂陵為自己建墳墓,將天下富豪往那兒趕。這個陵墓規模巨大,財政預算,將花掉全國總財政的三分之一。司馬談是主動去的,但很多有錢人都是被迫去的,比如一個叫郭解的人,江湖上名氣大,號稱郭大俠。郭解托大將軍衛青在漢武帝跟前為他講情,說是家里窮,本不該在遷徙之列,是有人跟他過不去,把他的名字寫在遷徙名冊上。武帝想了想,對衛青說:這姓郭的什么大俠,他能托你講情,就表明他不窮。

于是,郭解也到了茂陵。不久,他老家那個跟他過不去的人就被人殺了。司馬遷聽父親講這件事,心里很震動。父親身為史官,不僅在官辦的圖書館讀了大量的書,而且注重民間的各種傳聞,這也影響了他的兒子。司馬遷經常聽故事,童年生活彌漫著神秘感。

司馬談性情豪爽,在京城交了一些朋友,主要是讀書人。讀書人交讀書人,還是比較容易的。一個叫孔安國的人,做了司馬遷的老師,此人據說是孔子后裔。司馬遷還聽過大儒董仲舒的課。漢武帝為了統一思想而獨尊儒術,這姓孔的和姓董的雙雙走紅。司馬談為什么替兒子選擇這樣的老師?他本人是推崇道家的。他寫過《六經要旨》,對道家差不多全是贊美之辭。武帝之前的文帝、景帝,取道家學說治國,無為而治,盡量不擾民,讓老百姓休養生息。“文景之治”,繁榮了半個多世紀。漢武帝登臺,來了個大轉折,對外殺敵,對內殺人,制造了無數冤案、血案,他又興土木,迷神仙,追隨秦始皇。史稱他雄才大略,又說他好大喜功,我不知道哪個詞對他更貼切。我所能分辨的是:這兩個詞沒有理由放在同一個人身上。

同時,我也實在搞不懂,為什么要獨尊儒術呢?儒術不等于儒家學說,它已經迅速變成了統治術。百家爭鳴不好,各種思想自由競爭的局面應當被打破,就連已被證明對管理國家非常有效的黃老學說也靠邊站了,儒術一統天下,霸道得很。

漢武帝獨尊儒術,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極其深遠。

司馬談讓兒子拜儒者為師,也是當時的風氣使然,適當為兒子考慮一下仕途。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眼下都說應試教育不好,但是做父母的,卻又希望兒女考高分。形勢比人強,古今都是這個道理。不過,司馬談并未對兒子說:現在道家不吃香了,趕快扔掉它,改學儒術!

司馬談不是趕時髦的投機分子,司馬遷更不是。父子二人秉性相似,都是西北漢子,有骨氣的知識分子。他們對儒家學說也并不反感。到后來,經過孔安國、董仲舒的調教,司馬遷對孔夫子畢恭畢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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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陵這地方,距長安不過幾十里,等于在天子腳下。漢武帝將富豪往這兒趕,一個明顯的意圖是強化皇權,免得這些人在各地生事。因為有錢人多,一座繁華的小城很快就建起來了。而司馬遷當初在窮人堆中混,并不覺得自己窮,但現在不同了,滿街的華屋美宅,高車大馬,貴婦人貴公子成群結隊。司馬遷完全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鄰居小孩兒吃什么玩什么,他不會沒印象。他懷念家鄉放牛牧羊的小伙伴,并由此建立他強烈的草根意識。他是要子承父業的,他崇拜自己的父親。他腦子里裝滿了故事,近代的,遠古的,種類繁多,這顯然是一筆非同尋常的財富,鄰居小孩兒只能眼巴巴望著他,希望每天都能聽他講。如果他父親開個茶館說書,一定生意興隆,長安人也會坐車來聽。當時還沒有這個行當。即使有,司馬談也不會干。祠堂里的祖先們沒一個會同意,耕讀傳家也是好的。戰國時有個司馬錯,曾在秦國做高級幕僚,左右秦王的能力勝過著名的縱橫家張儀,他是司馬家族的榮耀。漢武帝基于大一統的戰略招賢納士,司馬談希望兒子成器,將來比他強。

司馬遷自己講,他“十歲則誦古文”。這個天才少年的目光所及,幾乎包括當時所有能用文字記載的東西,《周易》、《尚書》,《春秋》、《左傳》、《國語》、《詩經》、《戰國策》、諸子著述,這些都不用說了,他還學習天文、地理、兵法、商業、域外風物……想想他的書房,竹簡堆得有多高。一般的人,早就被茫茫書海淹沒了,司馬遷卻能戲水,甚至能夠踏浪,說他是天才好像還不夠,他簡直是神仙。有一個詞:學究天人。司馬遷就是這種人。今天的學者,也許單攻一本書,就夠他一輩子嘔心瀝血了。

從春秋戰國到前漢,大約六百年,中國不缺學貫古今視野廣闊的人物,司馬遷只是其中之一。秦始皇搞了一次焚書運動,漢武帝又來獨尊儒術,思想的大道逐漸就變成小道了,催生思想的沃土日趨貧瘠。具有原創性的天才幾近絕跡,倒是引來歷代注家蜂起。而在西方國家,顯然不是這樣。西方人的特點是:當一種東西壯大起來時,反制它的力量會同時生長。換句話說,他們反思的能力很強,懂得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

秦皇漢武治天下,從遼闊的版圖到豐富的思想,一律要納入皇權的掌控范圍。我想,這遠不止是歷史學家們的重大課題。

司馬遷在茂陵生活了七八年,直到他二十歲開始行萬里路。天才少年很用功,但不會很辛苦。如果他學得身心疲憊,像現在的中學生,那么,他學的知識多半是假知識,是學的時候就打算將來要忘掉的敲門磚。只有學通了,能舉一反三了,從中獲得智性的樂趣了,那才叫學習。司馬遷閑時也到各處逛逛,小茂陵,大長安,滿眼都是驚奇。外部世界對他的吸引力,不下于書本,二者又形成互補。有人說生活是一部大書,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如果你不通過書本打開視野,生活就是一本小書,很多東西你都看不見。單憑經驗生活,心智擴張的范圍太有限。動物的那點經驗不過是本能的延續而已,動物只能存活,沒有生活。無論如何,人是不應該向動物看齊的。

對生活的全方位的領悟,古人好像比我們要智慧一些。如果你不相信,那你不妨花幾年功夫,仔細看看從春秋到前漢的幾百年間,咱們中國人究竟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追溯歷史,是為了贏得今天。

而背負歷史的沉重,我們要有一種能力來贏得輕松。不是故作輕松,更不是嬉皮笑臉的、無厘頭式的輕松。

司馬遷長成小伙子了,體形瘦長,穿漢服很受看的。父親并沒有為他張羅婚事,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是因為窮還是先考慮事業?他母親已經去世了,哪一年走的,他也沒說。父親大多數時間呆在長安,他在茂陵跟老師學習,回家吃得簡單。鄰居大魚大肉的,他聞聞香氣罷了。由于文景之治,武帝時代的前半期是比較富裕的,全國兩千多萬人,一般人家,吃肉不成問題。跟匈奴打仗,才把國庫打空了,皇帝的手伸向民間,初生小兒也要納稅。司馬遷也不是特別窮,父親給他的錢他都攢起來了,他有一個宏偉的計劃,不是討老婆,而是要踏遍祖國山河。老師發現他面帶菜色,留他吃飯,他就趁機解解饞。孔安國是得意的學者,家境比他好得多。他學成出游的那一天,老師除了給他資助,還寫信讓外地的朋友和學生幫助他。總之,為了出游,司馬遷做了充足的準備。

二十歲學業有成,他已經有了一雙能打量歷史和現實的眼睛。他從那些言簡意賅的竹簡上學到的東西,大大強于今天的若干個博士后。

當然,中國歷史幾千年,像司馬遷這樣的飽學之士,也找不到幾個。他是終其一生,和書本廝守在一起,行萬里路,也是邊走邊讀。一些同樣飽學的文人,卻有很多時間在忙著干別的,比如偉大的蘇東坡。

萬事俱備,行期在即。司馬遷的興奮勁兒,并不下于即將討老婆。“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詞)青山綠水,就是他如花似玉的好老婆。他買了一把劍,夜里挑燈細看。書生帶劍上街,神氣得很呢。他登上一家酒樓,大聲喚店家:“來一條羊腿打五斤酒!”他吃得滿嘴流油,惹得鄰桌食客嘖嘖稱奇。他哪里還像書生,分明是個游俠。

司馬遷自幼羨慕游俠,聽故事很神往。從老家遷到茂陵不久,他還親眼見過大俠郭解,非常吃驚地發現,那郭解生得短小精悍。他原以為堂堂郭大俠,生得像力能扛鼎的項羽呢。殊不知,短小的郭解自有大名堂,他以一介庶民的身份,到茂陵卻立刻引起轟動,富豪權貴爭相巴結,要想請他吃頓飯,得提前半個月送上請柬。他上街前呼后擁的,高大威猛的漢子分列左右,他本人倒顯得平和,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樣子。關于這個人,我們后面再講。司馬遷寫游俠,尤其寫郭解,有著強烈的主觀色彩,和他兒時的想象有關,我個人并不是完全贊同。俠這種東西,依我看,是做秀的成分大,表面通向“義”,暗里勾結豪強,殺人如麻。這種靠經驗和直覺行事的人往往很聰明,他壯大勢力,一定要扯起義字大旗。而勢力越大,他本人越謙虛,不張揚處處指向張揚,叫人不由自主地欽佩他。依此例推廣開來,我們會發現,現在流行的武俠類的東西,是基于殺性,是和平環境下的心理代償。而一層又一層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扯起文化這面旗幟,將殺性加以偽裝。其實,何必偽裝呢?武俠有市場,未必是壞事。

司馬遷開始他的長征之前,還見過剛從西域歸來的張騫,這位名副其實的探險家、智勇雙全的大漢使者,向司馬遷詳細講述了西域諸國的人口、體貌、風俗、物產、地理位置和軍力。司馬遷如獲至寶,后來他根據張騫提供的資料寫成《大宛列傳》。有專家講,此后兩千年,沒有任何學者對西域的研究超出了《大宛列傳》的范圍。

這一年,也是漢武帝武功卓著的一年,衛青率領的大軍重創匈奴,將匈奴人趕到了蒙古草原深處。幾十年受威脅的長安城大大松了一口氣。

司馬遷在一連串的興奮中踏上征程。他乘坐官府送公文的驛車,每三十里為一站。由于父親和老師都是朝廷官員,他受到優待,減少了很多麻煩。他帶的東西不少,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更多的,是用作記錄的竹簡、絹帛和毛筆。當時漢隸已流行,取代了復雜的篆書。司馬遷想必寫得一手漂亮的隸書吧?可惜現在已失傳,一塊竹片都沒有。《史記》書成,共五十二萬六千字,而他的草稿和筆記,恐怕十倍于這個數吧?

時隔兩千多年,我看見神清氣爽的司馬遷,坐官車迎著朝陽上路。他也走水路,同樣很方便。由于統治及軍事上的需要,漢武帝時代的水陸交通異常發達。

司馬遷這一走就是七年。

3

司馬遷自己說:“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過梁楚以歸。”

他離開長安后,朝著東南方向,經武關抵達南陽(今屬河南),棄車乘船,順長江而下。他坐的船是不是官船就不得而知了。他此行范圍廣,包括江淮、齊魯和中原。一個人徒步考察,大致有個目的地,但更多的目的地是在考察途中發現的。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饑腸轆轆時,他像野人一樣爬樹摘果。飽一頓餓一頓,他根本不在乎,他心里激蕩著大東西。世界向他撲來,夾帶強烈的原始氣息。他的這種行萬里路的方式,和后世一般文人不同。他不只是觀風景,發點思古之幽情,他要考察,要詢問老者,要辨別真偽,要順藤摸瓜,要展開合理的想象。為了一個細節,他會多方求證,不惜跑遠路,往返折騰。這種介于科學和文學之間的工作,充滿了艱辛,也充滿了幾乎所有人都無從享有的樂趣。他正處于朝氣蓬勃的年齡,體力好,血氣旺,精神抖擻。華夏大地,三千年文明史,也許他每天都有新發現。他是遠離家鄉的學子,叩問山川歷史,做筆記,畫草圖,最大限度地發揮大腦的功能。高興了他還唱歌,亮開嗓子吼幾句,抽出佩劍舞幾招,化身為戰國時代強悍而飄逸的游俠。這個司馬遷,活得叫人羨慕。歐洲人也有徒步漫游的傳統,比如《懺悔錄》的作者盧梭,《第二性》的作者波伏瓦,以及二十世紀遍布全世界的人類學家。但在我的印象中,古代的中國文人游得更厲害。文人不游,好像他就不配文人的稱號。孟子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而讀書與行路,是養氣的兩大前提。現代人交通方便,游的內涵反而減少。不過,求舒適和快捷也是人類的本能之一,李白寫《蜀道難》,就包括了這層向往。現代大詩人當中,也許唯有毛澤東是個例外。他那些氣勢恢宏的詩詞,離不開漫漫長征路。

司馬遷獨行多年,把孤獨的興奮嘗了個夠。短暫的停留,然后又上路,他總是在出發。路上的感覺真好。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快樂。酈道元知道,李白知道,蘇東坡知道,陸游知道,但我們不會知道了。我們只能憑借想象概括:那些個理性、感性加野性的融合狀態,那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那奇妙的精神觸角,那從天而降的喜悅,那郁悶之后的豁然開朗……行文至此,我真想跑到司馬遷的快樂里邊去,摸摸,看看。

此行的豐富與廣闊,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史記》的寫作。同時磨煉了他堅韌不拔的意志,西北漢子更上一層樓。

他在楚國故地盤桓多日,船行瀟水抵達泉陵,登岸朝營道(今湖南寧遠一帶)進發,直至九嶷山。九座黛色山峰矗立于煙波之上。中國遠古時期最賢明的舜帝就葬在這兒。堯帝傳位給他,考驗他二十年,其中一個項目,是把自己的兩個漂亮女兒嫁給他,看他是否因沉溺于美色而把政務拋到一邊。舜帝經受住了考驗。他接受了堯帝的禪讓,破了世襲制,幾乎孕育著民主制:為了他卑賤的出身,堯帝的大臣們曾吵得不可開交。他的家人都是壞人,瞎子父親拿弓箭射他,弟弟踴躍做幫兇,繼母親多次拿刀砍他。可他不聲不響地以德報怨,孝敬父母,愛弟弟。他的高尚品德像風一樣傳播。他具有耶穌般的胸懷,卻比耶穌早了三千年。他在位期間,人民過著和堯帝時代一樣的幸福日子,沒有盜賊也沒有貪官。他老了,又將帝位禪讓給治水有功的大禹。他死于南巡途中,兩個妻子,娥皇與女英淚灑瀟湘竹,相擁投入湘江。

司馬遷在汨羅江畔憑吊屈原,長時間徘徊不去;他溯流而上,登會稽山(今屬浙江紹興)探禹穴,爬進幽深的山洞;他北上太湖東岸訪姑蘇臺,想象吳越交戰的壯觀場景;他沿吳淞江而下,到申這個地方(今屬上海),尋訪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楚國春申君的遺宮。

司馬遷北上渡過長江,經高郵湖到了淮陰。

淮陰曾有個奇人叫韓信,受市井潑皮的胯下之辱卻一聲不吭。堂堂七尺男兒,雙膝跪地爬過去,拍拍塵土走掉了,身后的哄笑聲他好像聽不見。他窮得討飯,他衣不遮體,他投奔項羽卻整天站崗,持戟肅立,像一根木頭。他逃跑了,走劍門棧道投奔漢中的劉邦,劉邦照樣瞧不起他,讓他看守軍糧。他又逃,蕭何月夜去追他,追回了一員戰無不勝的蓋世名將,輕取霸王性命,橫掃千軍如卷席。蕭何這一追,也追回了漢朝四百年江山。可是這位淮陰侯,玩政治不如劉邦,論智慧稍遜張良。精通道家學說的張子房神仙般飄然而去,得享天年,韓信竟死于婦人(呂后)之手……司馬遷叩訪韓信故地,真是一步三嘆。

而在沛郡豐縣(今江蘇豐縣東),他聽曹翁講漢高祖劉邦的故事,吃驚不小。劉邦可是開國皇帝呀,早年卻像二流子,呼朋引類斗雞走狗,三十歲還討不到老婆,專尋村里的寡婦廝混。順便提一句,秦始皇修萬里長城,民工大批死掉,天下寡婦多多。劉邦混夠了,居然還能討富家女呂雉為妻。暴秦無道,陳勝、吳廣揭竿起義,劉邦也拉起隊伍干上了。天下大亂,義軍之間照樣廝殺。劉邦打不贏項羽,幾乎每戰皆輸,逃命時幾次把親生兒女推下車去……然而當上皇帝的,不是項羽而是劉邦。為什么會這樣?司馬遷陷于沉思。他發現劉邦最大的優點是善于用人,一個好漢三個幫,劉邦手下恰好有三大能人:張良、韓信、蕭何。

還有一個重大問題:開國皇帝和開國元勛的這些事兒,能不能寫到史書上去呢?韓信鉆褲襠,劉邦耍無賴……漢武帝看到這些記載會怎么想?

司馬遷解決這個事關重大的問題,不會在一時一地。統治者有足夠的理由要撒謊,史官講真話,要掉腦袋的。

他告別曹翁離開沛郡,風塵仆仆又上路了……

此行收獲大。

回到長安,他抑制歸家的興奮,埋頭整理記錄。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遙遙在望了。當然他也補充營養,嘗嘗久違的京都美食。但還是不談婚事。司馬遷筆下洋洋五十幾萬言,既有太史公自序,又有自況身世的《報任安書》,可對這件終身大事,他不給我們留下只言片語。也許受宮刑后再提筆,他把這段經歷刪除了。他沒有兄弟,不可能是獨身主義者,再窮也要結婚,生兒育女。我猜測,除了貧窮,另一個原因是:他父親太忙,作為太史令,必須跟隨武帝左右,而武帝為了當神仙又到處跑;他把這件事往后推,反正還年輕嘛。

經孔安國推薦,他參加了博士弟子會考,考中了。他本來沒有考試資格,是當官的老師替他張羅。博士通今博古,為皇帝當顧問,有年薪四百石,而一般高官在兩千石左右。封侯就不用說了,有封地,食邑幾百戶到上萬戶不等。封建統治,等級是頭等大事。博士窮,博士弟子等而下之,有點生活費,像現在的研究生。博士弟子應召入宮,大約也要通過關系。司馬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但屬于個人行為,如果沒有父親和老師,政府不會理他。歷朝歷代,人才總會出人頭地、是金子總會發光這類話,是充滿善意的謊言。破銅爛鐵發光的機會比金子多得多。

司馬遷運氣不錯,會考下來不久,到宮中做了郎中。不是看病的郎中,而是皇帝的侍從。

他接近“雄主”漢武帝了,卻很快變得心情復雜,崇高的使命感和宮廷中的怪事、黑幕糾纏到一起。

4

飛將軍李廣是三朝老將了,匈奴人聽到他的名字就想撤退。可他是關西人,封不了侯,將士為他抱不平,又不敢聲張。漢文帝曾撫他的背,安慰說:你呀,生在高皇帝時代就好啦。漢武帝打匈奴,李廣碰上機會了,沙場拼老命,胡人聞風喪膽,但拼了幾十仗,武帝仍然不提封侯的事兒。大將軍衛青還處處防他,給他兵力少,又讓他對付匈奴主力。有一年衛青大舉進攻,卻打得不順手,匈奴單于跑掉了。他立即嫁禍李廣,把貽誤戰機的罪名扣到李廣頭上。這六十多歲的關西老將氣得揮劍自殺,一腔熱血噴向漢軍帳篷。將士們全都哭了,消息傳到長安,百姓的哭聲數日不絕。

而衛青回朝,武帝設宴款待這位小舅子。李廣的死,哭聲在民間。百官卻在喝酒,趨附大將軍。衛青有個姐姐叫衛子夫,后來當上皇后,司馬遷聽到這些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年輕人血氣方剛,不知道朝廷這潭水有多深,有多渾。父親司馬談則提醒他,凡事要往大處看,要有全局意識。漢武帝倚重衛青,也是形勢的需要。衛青能打仗,衛青的外甥霍去病同樣是有勇有謀的名將。

司馬遷夜里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

作為父親事業的繼承者,光讀書行路還不夠,他還得學會思考,包括很多痛苦的思考。獨立思考,意味著質疑占絕對優勢的官方意志,將自己劃入異類。這樣的思考,不能不痛苦。換成現代口語:他的思想開始拋錨了。

長夜漫漫,年輕的思想者守著孤燈和書卷,徘徊的影子投到墻上。

無論如何,他崇拜李廣。后來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他這樣寫道:

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無余財,終不言家產事。……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

李廣終身不言家產事,愛士卒勝過愛自己,如此高風亮節,任何時代都是英雄。而司馬遷這樣的人,怎能不崇拜他?

思想和感情都有了傾向性,他逐漸在心理上跟統治者拉開距離。

作為眾多侍從當中的一員,司馬遷跟隨著漢武帝的行蹤。侍從又分為幾種人,太監,武士,伶人,學者。司馬遷排在末位,很難和皇帝說上一句話。武帝愛干的一件事是到皇家獵場上林苑打獵,同時干些風流韻事,和民間女子睡上一覺,而她不一定是美女,刺激就行。他在這方面是很出名的,漢代的《漢武故事》記載說:他寧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婦女。他的后宮佳麗多達八千人,比唐玄宗還多出五千。宮中不夠刺激了,他跑到民間獵艷。另外,他還搞同性戀,有名有姓的兩個男人,一個叫韓嫣,一個叫李延年。司馬遷寫入《史記》用了四個字:“與上起臥。”上就是皇上。他冷靜而又客觀地描寫,不作評價,但在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佞幸之臣的不屑。他熟讀孔子修訂的《春秋》,用的是春秋筆法。

李廣的故事沒完,他的小兒子李敢也是一員猛將,幾次跟霍去病遠征匈奴,立下戰功。李敢的脾氣比死去的父親還火爆,他當然知道內情:父親是被衛青害死的。他可不管什么大將軍,什么皇親國戚,有一天碰上衛青,拳頭立刻就出去了,一頓暴打,把衛青打得鼻青臉腫。衛大將軍掩面而逃,也不去找武帝告狀,大臣們就在背后議論說:看來大將軍的確心中有愧,才不敢去告狀。

司馬遷想了很久,對父親議論說:衛青心中有愧,表明他還不是壞人。如果他去告狀,皇上會聽他的,降罪于李敢。可他沒去,挨了打一聲不響,這恐怕也是一種風度吧?

司馬談捋著胡須對兒子說:你有長進了……

可是沒過多久,就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慘劇:霍去病、李敢陪武帝打獵,霍去病張弓射鹿,箭頭一轉射向李敢,當場射死這位將門虎子。而武帝隨即下令:誰也不許聲張,對外要統一口徑,只說李敢被鹿觸死。司馬遷是親眼看見這樁慘劇的,驚悸沒完,武帝的命令更是叫他目瞪口呆。

回家他又輾轉反側了。

他有兩個好朋友,壺遂和任安,有時在一塊兒喝酒,談學問論國事。涉及朝廷內幕,很多事都不好說的。司馬遷心情沉重。他意識到,將來從父親手中接過的那支筆,分量有多重。血淋淋的史實他能如實寫下嗎?

史官卻有史官的傳統。春秋時,齊國有個叫崔杼的人,謀殺了國君齊莊公,史官寫道:崔杼,謀奪王位而弒莊公。崔檸把他處死,讓他弟弟繼任史官。弟弟又寫道:崔杼,謀奪王位而弒莊公。崔杼大怒,把弟弟也殺了。齊國的史官是三兄弟,老大老二慘死,老三又接任了,寫下的還是那句話。崔杼終于害怕了,沒有再殺史官。

司馬遷對李廣父子的死憤憤不平,但只能壓在心頭,寫進筆記。他也試著從武帝的角度想問題:統治天下用人第一,武帝重用衛青、霍去病,有些真相就不能公開,必要的時候,白的還要說成黑的。

司馬遷從正反兩方面想問題了,而他讀過并尊崇的老子、莊子,都是能看透事物的大智者。他逐漸懂得了,什么叫學問?學而問,問老師,更要問嚴酷的現實。

李廣、李敢死了,引發司馬遷痛苦的思考,但和他本人的命運還沒有直接的牽連。后來又來了一個李陵,李廣的孫子。鬧得滿城風雨的李陵事件就牽連到司馬遷了,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放到后面再講。

5

漢武帝除了打匈奴,另一件大事就是忙著做神仙。人間至尊不過癮了,衰老和死亡橫豎叫他寢食難安。升天該有多好,升天不成,長生不老也不錯。他養了大量方士,也就是道士,有人說親眼見過神仙,有人通過各種方式證明自己活了幾百歲。最厲害的是一個叫李少君的人,證明他自己活了八百多歲。武帝聽他講話,眼睛就會發亮,對他言聽計從,李少君死了,武帝相信他不是去見鬼,而是去見神仙安期生。又修了一個大七圍、高三十丈的青銅柱子,上有仙人雕像,手托承露盤。武帝每天吃露水,和著玉屑吞下,吃得拉肚子。道士多得很,這時又冒出一個人,在他的慫恿之下,武帝制定了龐大的計劃,要去封禪泰山。這原是帝王的一樁古禮,登泰山祭祀天地,為民祈福祉。但漢武帝另有想法,要當神仙。皇帝號稱天子,天子不升天是說不過去的。或者退一步:李少君能活八百歲,漢武帝至少該活一千歲吧?他下令文人寫詩作賦,司馬相如這類文人是很積極的,這個人寫過《長林賦》,挖空心思贊美勞民傷財的皇家獵場。司馬遷同樣接到了歌功頌德的旨令,卻收集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資料呈上去,聊以塞責,武帝不高興,但很快把這個小郎官兒忘了。

漢武帝封禪泰山之前,先去崆峒山(今甘肅平涼縣西),巡游黃帝曾經巡游過的地方。這也是道士的主意,學黃帝不學別的,專學黃帝成仙。司馬遷也去了,趁機走訪老年人,打聽黃帝的傳說,和他研究過的《尚書》相印證。作為遠古歷史文獻的《尚書》是殘缺不全的,需要補充很多資料,包括民間傳說。司馬遷的工作,是大膽設想,小心求證。

這一轉眼,司馬遷三十四歲了(公元前112年),跟隨武帝各處巡游,長了不少見識。可能真是上天的安排,不是讓武帝成神仙,而是讓司馬遷成為歷史學家,記錄華夏文明的進程。

次年,他奉命出使西南夷,安撫不大聽話的西南諸國,沿途做筆記,收集官府保存的各種資料,在李冰治水的都江堰停留了好幾天。行期近一年,為他寫《西南夷列傳》打下了基礎。這一年里,漢武帝的封禪大典正式舉行,十八萬人,浩浩蕩蕩的隊伍向泰山進發,道士靠前,儒生退后,比如公孫卿就比公孫弘氣派多了。司馬遷沒能去,感到遺憾,職業的沖動使他對這件事十分看重。不過他父親在隊伍中,能目睹這一盛典。

可是封禪大隊在陜西中部卻發現了黃帝陵,武帝緊張了:不是說黃帝升天了嗎?怎么會有墳墓呢?公孫卿解釋說:黃帝當然是羽化登仙了,這兒只是衣冠冢。武帝轉憂為喜,大手一揮,繼續前進。

到洛陽,發生了一件事:太史令司馬談病倒了。儒生和道士共同開會,討論封禪的細節,一輩子謹慎的司馬談,終于忍不住,談了幾句不同的意見,說這樣搞封禪,并不符合古禮。他很快被告發,興頭上的武帝十分惱火,喝令他離開隊伍。這對于一個史官來說,無異于五雷轟頂,司馬談病倒洛陽。

司馬遷趕來了,趕在父親的彌留之際。

司馬談撒手西去,但他是閉上眼睛去的,他唯一的兒子司馬遷,跪在床前哭著發誓,一定要繼承他的遺志。古代的史官,子承父業是常事。司馬遷小時候就確立了這一志向,二十歲出游,行程數萬里,強化了這個意志。司馬談留下遺著《六經要旨》,和一大堆未經整理的史學筆記。

司馬遷匆匆料理了父親的喪事,快馬加鞭追趕武帝。父親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而他必須看清封禪大典的所有細節。他趕到泰山,卻被擋在山腳下,不許到泰山頂上去。所謂封禪,山頂祭天叫封,山腳祀地為禪。滿山遍野十幾萬人,車駕旌旗無數,的確壯觀。司馬遷千方百計打聽山頂上的情形,聽說那情形并不妙,剛剛舉行祭天大典,霍去病的兒子霍嬗就得了怪病,沒過幾天死掉了。漢武帝非常掃興,也感到害怕,不敢按預定計劃去東海看神仙,而是繞道向北,繞了一個大圈子。整個行程一萬八千里,皇帝威風十足,就是沒見到神仙。司馬遷倒是獲益匪淺,沿途考察了很多他所需要的東西。

此行的一大收獲,是后來寫成的《封禪書》,一萬三千多字,在《史記》中幾乎是篇幅最長的,而今人夏松涼先生的注釋多達數萬字。這篇文章記錄了從虞舜到漢武帝,三千多年的時間里帝王們的祭祀活動,為后人研究古代史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資料。他的史筆,一向是言之有據,翔實而又生動,視野遼闊,語言極具個性色彩。

《封禪書》那么長,而講述漢武帝的《孝武本紀》卻那樣短,涉及武帝平生功業,僅六十來個字,其他幾頁都選自《封禪書》。不知道司馬遷是不是別有深意。《史記》一百三十篇,這一篇是最奇怪的。也許針對當朝皇帝,很多事都不好講,包括皇帝的偉業在內。司馬遷的風格,是方方面面都要講,比如講漢高祖劉邦。對漢武帝,既然不能按他一貫的風格講,他就干脆不講。其實,不講也是一種講,如同沉默常常是一種表達。司馬遷寫《史記》,五十二萬字,如果把它比喻為一幅國畫,那么它留白的地方是非常多的。所有的省略都是意味深長。這和他長期學習《春秋》有密切關系。所謂春秋筆法,一般人都懂。后代的學者們,對《孝武本紀》是否出自太史公之手爭論不休。

兩三年后,也就是封禪大游行結束后不久,三十八歲的司馬遷繼任太史令,可以整天呆在皇家圖書館,讀各類書籍,接觸塵封的檔案。武帝不重視史官的工作,反而給他留下了空間。不然的話,那些檔案就加密存封了,向不同級別的官員有限開放,還要分出時間段。他伸手拂去那些塵埃,讓歷史得以清晰呈現,包括不少宮廷秘密,比如漢景帝的登基是靠運氣,有些羞于見人的。寫史不是揭秘,但也會披露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這些東西當中,有時會藏著被掩蓋起來的歷史真相。

一般歷史學家,能夠寫下真相就難能可貴了,而司馬遷道出真相之后還要評價,每篇文章的末尾都有“太史公曰”,立場很鮮明。認真讀《史記》,會明白什么人才是大歷史學家,知識的后面是勇氣。所謂讀史明智,只說出了一半,大歷史學家是大智大勇。

當上太史令的幾年間,他仍未娶親,肉身都交給迷宮重重的精神探險了。人類的杰出人物,像他這樣的也不少,康德、尼采都是獨身一輩子,雖然后者鬧過轟動一時的戀愛風波。精神過于集中,身體可能被遺忘。司馬遷一頭扎進圖書館,有時把熹微晨光都當成黃昏了。他又時常一副呆相,衣衫陳舊灰頭土臉,相親相不中也是可能的。總之,精神的觸角愈是延伸,肉體的鋒芒越發遲鈍,不像有些人,比如中國的辜鴻銘、法國的薩特,兩種東西齊頭并進。司馬遷攢錢也很困難,買書和考察都是自己掏錢。武帝給他一點俸祿,并未撥給他研究經費,為他組建寫作班子。浩如煙海的史料,他一個人去對付,要鉆進去更要打出來。他治史的方式是史無前例的,既是原創,又是開創。歷史在他手上,是活生生的歷史,千年宛如昨天的歷史。他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謹慎而又大刀闊斧地篩選著,日日夜夜地思考著,他自知責任重大,一管毛筆千鈞重。一個長期處于這種緊張狀態的男人,忽視身體再正常不過了。只有到了身體遭切割、不復完整的那一天,他才轉過身來對身體高度關注,可惜為時已晚。

年近不惑的司馬遷和女人睡過覺嗎?

這問題好像不夠嚴肅,但是,很多人都想到了這個問題,因為《報任安書》的激烈程度,以及他提到自己的幾句話,會令人作這樣的猜測。人們想到了卻又不能說,為什么?

司馬遷的筆下,可沒有這類禁忌。當時獨尊儒術,還沒有尊到他的頭上,他本人無疑是春秋以來百家爭鳴的產物,不是統治術下的乖孩子。

這些學術問題,不應該是板塊狀的,它們迫切需要“思想的細心”。——這話是德國哲學大師海德格爾講的,我讀他已有若干年,幾乎一直在想:海氏為何把歷史性和歷史學分開來談?歷史性是一切歷史學的前提,文獻史要變成問題史,而離開了這個前提的歷史學形同故紙堆。海氏的學問縱貫古今,他給學生上課,旨在啟發思索,他那無限豐富的知識,無不指向比知識更高的東西。孔子教弟子也是如此,重在傳道。孔子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司馬遷為太史令剛好十年,真夠辛苦的。他大約娶親晚,四十幾歲才有了一個女兒,后來嫁給楊姓男人。他本該和夫人再生幾個孩子,讓其中的某個男孩兒繼承他的事業。他沒做到,為此痛心疾首,深感侮辱先人。早知漢武帝要剝奪他的生育權,他無論如何要提前結婚,生下一堆男孩兒女孩兒。

這期間他已經開始寫作,偉大的工程在狹小的寓所內有序展開,并且有點做地下工作的味道。有人曾經偷走了他的一些草稿,呈給漢武帝。武帝看了搖頭,很不以為然。不過,皇帝對史官的輕視再度起了作用,他沒有追問下去,沒有派人去燒那些竹簡,在他看來,《玉女經》和長生不老術要重要得多。

司馬遷汲取教訓,比以前更像一位地下工作者了。夜深人靜孤燈之下,他瘦削的身形不時傳來幾聲咳嗽,波瀾壯闊的歷史,以一手漂亮的漢隸從容書寫。

6

李陵事件的始末是這樣:

李陵打仗勇敢被提升為騎都尉,他身先士卒并且待人謙和,在軍中聲望很高。這兩點,李陵酷似爺爺李廣。司馬遷和他交情一般,雖然懷念他爺爺,欣賞他的為人,但并未與他深交。司馬遷交朋友很少,一是他忙,二是他窮。朝廷很多事,他默默看在眼里,回家寫到書上。有個人叫李廣利,和衛青一樣與漢武帝有裙帶關系,他妹妹生得天姿國色,這樣的女人漢武帝是不會放過的,讓她做妃子,稱作李夫人。“南國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這首詩就是專門講李夫人的,后世所謂傾城傾國貌,因她而起,可見她美到何等程度。她還有一個哥哥李延年,在宮中譜曲,弄樂器,稱為伶人。李延年譜曲,司馬相如這種文人填詞,皇帝聽了很喜歡。李延年也生得有模樣,做伶人很有一套,時常向武帝拋去媚眼。以前和皇上“同起臥”的韓嫣,現在年紀大了,李延年正好補缺,經過一番努力,終于和皇上睡到一張床上。這樣,兄妹二人輪番侍寢,雙雙受寵。不久,李廣利也開始飛黃騰達了。兄妹三人權傾朝野,司馬遷不禁聯想到衛青、衛子夫和霍去病。史書有個常用詞:外戚專權。封建王朝,這種現象不新鮮。衛青、霍去病能打匈奴,可是李廣利呢?武帝繞著彎兒要讓他立功,只因礙于劉邦定下的鐵律:無大功者不得封侯。不會打仗的李廣利帶著幾萬軍隊到大宛國搶良馬,被幾千大宛人打得丟盔卸甲逃到敦煌,派人回長安報信。武帝再給他六萬人,其中三萬是精銳騎兵,外加輜重無數,還是去搶馬。武帝下令從各地調集十八萬軍隊,到酒泉作李廣利的后衛,為舅子立功封侯,這皇帝花血本輕描淡寫。他先封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因大宛國的良馬集中在貳師城。這次李廣利搶到馬了,好馬六十多匹,損兵折將五萬人。武帝為他慶功,下令官員和伶人稱頌他的豐功偉績,封為“海西侯”,食邑八千戶。

注視著這一切的司馬遷仰天長嘆。

而李陵感到羞辱:他爺爺李廣身經七十余戰也未能封侯。他拒絕做李廣利的部下,得罪了這位貳師將軍。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武帝派李廣利帶三萬人出酒泉攻打匈奴右賢王,派李陵帶五千人攻擊匈奴大單于,牽制匈奴主力,確保貳師將軍打勝。李陵行軍三十天到達預定位置,畫好地形圖派部屬陳步樂向武帝報告,武帝一看高興了,封陳步樂為郎官。可是沒過多久,前方傳來壞消息:李陵的五千人被匈奴大軍擊敗,李陵投降,剩下四百人逃回邊境。武帝大怒,李陵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被投入大牢,剛剛當上郎官的陳步樂畏罪自殺。

這次戰役,李廣利以強擊弱,殺敵一萬,自損兩萬。而李陵的五千人在草原深處和匈奴主力廝殺,遲遲不見援兵。匈奴單于以八萬之眾圍攻五千人,十余天血戰三次,拋下兩萬具尸體才擊潰李陵。前方的戰況陸續傳回長安,百官交頭接耳,同聲譴責李陵。司馬遷聽了很不舒服,但他沒說什么。武帝召集大臣議論這件事,板著面孔,“龍顏不悅”,大臣們爭先恐后斥責李陵變節投降。漢代的文職官員分很多等,司馬遷秩千石,品級不高。對一個歷史學家來說,這也挺好,能在朝議中聽到很多他想聽的東西。他一般不發言,因為輪不到他說話。他要說就回家說去,拿著毛筆,對著汗青。他叩問歷史,把聲音傳給后世,實在沒有必要跟眼前的這些官員面紅耳赤爭個高低。不過,他又是西北漢子,是性情中人,是飛將軍的崇拜者,是李敢被暗殺的目擊者,這就麻煩了,矛盾了。而矛盾一旦激化,就要惹出禍端。禍從口出,古今同理,1957年劃右派,多少知識分子恨不得撕爛自己的嘴巴。司馬遷持笏站在屬于他的位置,雙唇緊閉。耳邊響起的,全是污言穢語,潑向李陵不說,還濺到飛將軍李廣的身上。司馬遷的兩只手抖上了,血在燒心在跳。意念集中到雙唇:千萬不能開口呀。可他忘了雙腿——它們自作主張跨前一步走出去了,后來有個專用名詞叫“出班”,表示“微臣”有話要講。

太史令開口講話,漢武帝冷眼瞅著他。這個司馬遷,偷偷寫歷史,平時對歌功頌德也不感興趣,他這張嘴要說些啥呢?

武帝皺眉頭了,果然沒出他所料,司馬遷雖然由于亢奮而講得結結巴巴,他還是聽清楚了,司馬遷大意是說:李陵以一支偏師血戰強敵,連最后一支箭都射完了,在沒有任何援軍的情況下殺敵近兩萬,他投降有罪,但皇上能不能考慮將功折罪呢?

武帝眼中射出寒光了,而司馬遷還在發感慨:當初李陵立下戰功人人奉承,現在兵敗了,奉承過他的人又惟恐唾之不及,這毀譽是不是來得太快了?

司馬遷這么講話,就不僅犯了龍顏,而且犯了眾怒。馬上有人反駁他,說他暗示海西侯李廣利沒去救援李陵,才導致戰事失利。李廣利,李延年,李夫人,不是武帝的大紅人,就是武帝的心上人,三個人紅透半邊天了,百官趨之若鶩,這小小太史令司馬遷,是吃了豹子膽還是犯了神經病?

漢武帝手一揮,將司馬遷下獄。罪名是“沮貳師”,沮通詛,是攻擊貳師將軍李廣利的意思。罪名不小,攻擊武帝的愛將,不等于攻擊武帝本人嗎?按漢律當斬首。獄中他嘗到了酷吏的厲害,以前只是聽說,現在有了“親身體驗”,——“見獄吏則頭搶地”,身心備受折磨。漢武帝手下的酷吏是出了名的,變盡花樣羅織罪名,殺人如草芥。酷吏殺人成癮,判案之迅速令人瞠目結舌,判一個殺一個。有個叫義縱的酷吏,竟在一天之內砍下四百多顆頭。另一個酷吏抓緊時間在冬天殺犯人,因為按劉邦定下的規矩,入春停止行刑,這酷吏喟嘆說:再給我一個月該有多好,我把那些家伙全殺光!司馬遷寫《酷吏列傳》,寫到后來用了四個字:“上以為能”——皇上認為這些酷吏很能干。

司馬遷落到酷吏手中,被提審,拷打,驚嚇。腦袋能否保住,是個大問題。變數也是有的,得看事態如何發展,而武帝本人向來喜怒無常。有一天,他忽然覺得李陵可能的確是奮勇殺敵,彈盡糧絕才做了俘虜,于是派公孫敖帶一支人馬到匈奴境內了解情況,有機會就搶回李陵。公孫敖卻很快回長安,向武帝報告:李陵正忙著給匈奴人訓練軍隊,訓練的項目全是針對漢軍戰法。

“龍顏大怒”,滅李陵的父族、母族、妻族,數百口人被誅殺于市,其中大半是婦女兒童。著名酷吏張湯,精心安排步驟,先用小刀在死刑犯臉上刺字,然后逐一割掉鼻子,然后齊嶄嶄切下腳指頭,然后行刑隊高舉棍子將鮮血淋漓的犯人活活打死,然后砍頭掛在旗桿上,然后將尸身剁成肉醬。

可是事情搞錯了,替匈奴人訓練軍隊的人叫李緒,不是李陵。公孫敖是邀功心切,聽了半截掉頭就走。滅三族的消息傳到塞外,李陵哭天搶地,將李緒一刀砍死,從此死心塌地投靠匈奴,娶單于的女兒重新繁育后代。

真相大白了,武帝心里也后悔,但嘴上不置一詞。

封建統治者犯罪“有理”。該做的事還得做下去——

為李陵講情的司馬遷繼續蹲大牢。

7

司馬遷有了一個新罪名叫“誣罔罪”:無中生有地欺君罔上。判死刑,等著砍腦袋。那日子不好過,鋼鐵男兒以淚洗面。書沒寫完,有女兒缺男丁,這香火如何傳下去?兩樁心事未了,死不瞑目。然而絕處逢生,武帝不知為什么事情又高興了,大赦天下。死刑犯個個狂喜,包括司馬遷。可是,宣旨的人緊接著宣布附加條件:花錢才能買得完軀出獄,數目是五十萬錢。湊不足這個數的,割“勢”保性命。這就是所謂宮刑,也叫腐刑,女人閉陰,男人割勢。古漢語中,人和動物的睪丸叫勢。

五十萬錢對司馬遷等于天文數字。家人為他奔走,到處敲門借錢,碰釘子看冷臉。他本來朋友就少,有些親朋還躲開了。這倒不全怪人情如紙,親朋怕株連,李陵遭滅族的慘劇還歷歷在目。司馬遷因李陵下獄,萬一武帝翻臉,他們為司馬遷湊錢要受追究的。

司馬遷受宮刑,七尺男兒失掉睪丸。為《史記》,他選擇了活下去。他把人生分為十個等級,第一有不辱祖先的光榮,第十接受宮刑辱盡列祖列宗,第九才是砍斷四肢后死去。行刑的地方叫“蠶室”,取養蠶的暖室之意,因受宮刑者畏風寒。劊子手亮出尖刀和猥褻的笑容了,司馬遷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喊出百代偉人的奇恥大辱。

司馬遷出獄倒升官了,武帝把這個有才華的人安排在身邊,封他為中書令,相當于貼身秘書。羨慕他的人不少,包括他的朋友任安。他有資格出入宮禁,靠近天子,在姹紫嫣紅的女人們中間走動。武帝用他的筆墨功夫,毫不擔心他作為男人的功夫,因為那已經不存在,去掉了,手術干凈利落。歷代太監都有手術不夠徹底的,他們在宮中和女人廝混,像趙高,還在民間留下了私生子:宮女懷孕跑出去了。武帝對司馬遷很放心,呼來喚去的,包括在龍床上喚他,陽具還在妃子體內。司馬遷從來就鄙視太監,但他現在連太監都不如。他有男人的自尊,自尊生恥辱,而太監沒有恥辱。《報任安書》用了一個詞:狂惑。——內心的痛苦與矛盾足以令人瘋狂。

我以前讀魯迅有個印象:文字的巨大張力源于高強度的擠壓,猶如地下的化石能源。情緒、處境、思想,使杰出的語言在擠壓中成形。司馬遷的文字滾燙,冷卻后再入火,再受壓。長時間的狂惑,五內俱焚,使他的文字像鉆石般堅硬而漂亮。

《報任安書》中,他描繪受刑后的處境與心境:“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他上班盡量顯得恭敬,對皇帝和他的女人們賠笑臉。“大勢已去”的人通常都是這樣的,一切都很正常。下班他閉門寫書。拒絕所有的交游和應酬。

司馬遷大約四十二歲開始寫《史記》。現在他年近半百,寫了七八年了。也許他以前的文章比較平和,自從受了宮刑,文風為之一變,充滿了戰斗性。

戰斗性來自屈辱感,來自郁積在心中的許多事。

然而《史記》絕不是個人化的寫作,司馬遷長期的學養和歷練使他能夠站得更高,既有戰斗性,又有公正性;既有鮮明的立場,又有冷靜而客觀的描述。他的一些篇章,不乏所謂“零度寫作”的要素。但冰點本身就是沸點,像魯迅所謂“火的冰”,表面不動聲色,底下巖漿奔騰。

讀《史記》,這是一個要領。

修養不高的作家,會囿于他的個人生活體驗。等而下之的人,講隱私還嫌不夠,還要講他的絕對隱私,還要把裸照發到互聯網,還要出版動態的人體光碟……接下來就是交配圖?

修養不是別的,修養就是把握分寸。而所謂分寸,是在不斷超越的過程中得以顯現的。不是說追名逐利一概不好,而是說:趁社會轉型期的某些混亂,摩拳擦掌一味亂來,勢必喪失祖先留給我們的生存的高度與廣度,打著進步的旗號向動物看齊。

《史記》所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是方方面面的。它是史學和文學巨著,又是古典意義上的百科全書。它書寫西漢以前的時光,卻遠遠越過了今天,直指我們可能擁有的未來。

薩弗蘭斯基曾形容海德格爾說:海氏回到古希臘思想,是為了贏得一段助跑,以躍入當下。

這話講得多好。

我們有能力回到司馬遷嗎?

讀《史記》并不難,今人有詳細的注釋。我當年初讀《史記》時,就詫異兩千多年前的《史記》,其文筆竟如此簡練生動。尤其是七十篇“列傳”和部分“本紀”,各種各樣的傳主,也即傳記所瞄準的主人公,無不鮮活,讀來真是酣暢淋漓。甚至可以這樣說: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中國人,如果不讀司馬遷,不讀其人其書,那真的是令人遺憾。

在歐洲,普通人都熟悉他們的歷史文化。

我們接著拜讀司馬遷的身世。

大約又是一個十年,他過著太監般平靜的日子,胸中波濤洶涌,下筆驚天地泣鬼神。為了說出歷史真相,他把自己偽裝起來了。武帝不再過問他在家里干些什么。這皇帝晚年遭遇內亂,一向溫和的戾太子興兵造反,父子交兵,在長安城內血戰五天五夜。事情也牽涉到司馬遷的好友任安。

戾太子是皇后衛子夫生的,一直受到武帝器重。可是武帝有了新寵鉤弋夫人,不僅皇后失寵,戾太子也風雨飄搖。鉤弋夫人懷胎長達十四個月,生子取名弗陵,她居住的宮殿被武帝封為“堯母門”,這就有些意味深長:武帝是將弗陵比作堯帝嗎?百官開始動腦筋,一些人疏遠戾太子,一些人誹謗戾太子,紛紛轉向,稱頌堯母門。武帝也不作解釋,晚年越發莫測高深。封建社會極權頂端的人物常常是這樣的,他也必須這樣。

有個小人叫江充,讓歷史稍稍偏離了方向。他和戾太子向來不和,現在,機會來了。

武帝信方士,宮中女巫多。眾多妃子以皇帝為榜樣,動不動就找女巫,保佑自己得寵,詛咒對手倒霉。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武器是埋在地下的木偶。木偶上寫著某人的名字,女巫施法詛咒,那人就要生怪病。失寵的女人竟然詛咒皇上了,事發后,武帝一怒之下殺了內宮幾百人,但從此疑神疑鬼,覺得天空中布滿要追殺他的木頭人。他移駕甘泉宮,命令他的心腹江充在京城內外展開調查,一幫酷吏協助。誰家挖出了木頭人,滿門抄斬,數月之內砍頭好幾萬。可見巫蠱之風從宮中吹到了民間。漢武帝泡溫泉養龍體,聞不到血腥味兒的。江充向戾太子下手了,東宮悄悄埋下大批木偶,又挖出來報告皇上。同時,動用一切手段阻止戾太子前往甘泉宮。

戾太子這時犯了一個錯誤:假傳圣旨,發兵捕殺江充。武帝認為他謀反,下令丞相派兵攻擊。戾太子失去退路,不反也要反了,雙方在長安城殺得昏天黑地,大街小巷全是血。

司馬遷房門緊閉。外面殺了五天五夜,他漸漸在喊殺聲中沉靜下來,寫他的書。而第二次世界大戰,有個波蘭科學家也是如此,德國人打到家門口了,他照樣做他的研究。

任安手上有一支軍隊,他老練,按兵不動。戾太子的命令他拒絕服從。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堅守中立,但世間事往往有變數,有個詞叫料事如神,它的基礎卻是世事難料。血戰的結果是太子兵敗,和他母后衛子夫一同自殺。而武帝事后得知真相,把捕殺太子的人全都殺了,包括丞相在內,估計那數字也不小。任安不救戾太子,被投入死牢。

獄中他寫信,向“身居要職”的中書令司馬遷求救。

司馬遷過了很長時間才回信。

這不像他做人的一貫風格。當初他為素無交往的李陵挺身而出,現在為好朋友卻緘口不言。惹禍惹怕了?有可能。但他考慮更多的是手頭的這本書,他半輩子的心血都在里面,而且,他十分清楚它的價值。《太史公自序》中,他把自己同修訂《春秋》的孔子相提并論。和它系于大中華的分量相比,個體生命微不足道。何況他是“刑余之人”,不男不女的,還要侍奉下令閹割他的漢武帝。他提筆寫下《報任安書》,吐露衷腸。這篇長達三千多字的文章,字里行間全是恥辱和憤怒。身體被閹割的男人,精神異乎尋常地不屈不撓。《史記》的戰斗性從何而來?從司馬遷的殘軀而來。“刑余之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朋友的性命,皇權的高壓,都不能令他停筆,或寫下受權力閹割的文字。按正統標準衡量,《史記》是不合格的,因為他居然把各色人等都寫進歷史了,公然以民間的價值觀挑戰皇權。明君與昏君,賢臣與亂臣,循吏與酷吏,君子與小人……他建立了一整套價值體系和是非標準,并且注入了后代史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情緒色彩。他也不為尊者諱,帝王將相,好的壞的全寫。皇帝不高興,讓他不高興好了,不管是活著的皇帝還是死去的皇帝。

在那個年代,從修養和歷練各方面看,除了司馬遷,沒人能夠擔當書寫歷史的重任。天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志,割其勢,肉體的殘缺贏得精神的健全。

幸虧有了司馬遷。他傳給我們的文脈,流淌著鮮血。文脈就是血脈。

由此觀之,他拒絕任安的請求,不為好朋友兩肋插刀,非不義也。

任安在獄中呆了幾個月,僥幸逃脫死罪。幾年后,還是因為不救戾太子的舊罪,被武帝殺掉了。

第二年,寫完《史記》的司馬遷,自己卻在歷史中消失了。這一年他五十六歲,是公元前90年。五十六歲以后,史籍上不再有他的任何記載。他的死成了一個謎,各種猜測都有。有人說他寫的書被人呈送漢武帝,丟了性命。有人說他連人帶書消失在名山大川。

為我們撥開歷史迷霧的人,他自己卻隱入迷霧深處。

8

《史記》是一部紀傳體通史,涉及漢以前三千年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全書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和七十列傳。“本紀”記帝王事。“表”記載歷代世系、列國關系與官職更迭。“書”記載典章制度;也講天文水利、經濟文化等,類似后來的科學專史。“世家”寫各時期的王子諸侯。“列傳”最豐富,寫謀士、將相、俠客、刺客、巫師、商賈、文人、佞幸等,所占篇幅為全書之首。

《史記》的體例,為歷代正史所沿用。

這五個部分當中,列傳,世家,本紀,基本上都是優秀的傳記文學。當時史學和文學尚未劃出明確的界線,二者融合的典范,就是司馬遷這部《史記》。把歷史寫成傳記文學,后來的史家大都不敢這么做,不敢帶入個人情感,一味的冷靜描述,貌似客觀,實則替封建統治者說話。班固繼承他的父親班彪,寫斷代史《漢書》,其正統面目就露出來了,他還譏諷司馬遷不善于明哲保身。而《漢書》中的好東西,包括體例在內,幾乎全是學《史記》。戰斗性、民間性和個人性,《史記》開了先河,后來卻變成小溪細流,漸漸干涸。二十四史,《史記》所顯示的姿態是孤傲的,它所達到的高度和廣度,后人難以企及。魯迅對它的評價最為精辟:“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楚懷王放逐屈原,屈原寫下這首長詩;漢武帝閹割司馬遷,司馬遷寫成五十二萬言的《史記》。

身體被閹割,精神反而變得強壯,透出強烈而又罕見的自由氣息。自由這種東西,自西漢以后,雖時有反彈,但總的趨勢是變弱,變得面目模糊——封建統治者把它搶走了,偷走了。在中國,沒有一個皇帝不是取走自由的強盜和小偷。搶和偷,雙管齊下。

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自由精神是否被統治者所閹割,是我們今天衡量古代文人的第一標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司馬遷視為歷代杰出文人的先驅。

司馬遷那個年代,有些文人過得很舒服,典型的例子是司馬相如,勾引女人本事大,歌功頌德的本事更大,寫了不少辭賦,華麗而空洞。后來的枚皋、揚雄等輩,和司馬相如差不多。當然,他們在生活中有好的一面,比如相如出使西南很成功,比如揚雄為人為官不錯。但是作為文人,他們是精神的殘缺者,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被閹割者,沒有立場,不為老百姓講話,一門心思往上爬,唯恐主子不高興。這類文人的作品也往往缺乏美感。原因很簡單:美感永遠源自真情實感。“漢賦”標志著漢代文學,真是漢代的不幸,依我看,漢賦無疑是歷代文學中最糟糕的。幸虧有個司馬遷寫下《史記》,單手托起史學與文學兩座高峰。

讀《史記》,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簡練與生動。司馬遷用字就像拍電報,字字精當。字寫在竹簡上,啰嗦可不行,那要多砍多少竹子?早期漢語的書寫方式決定了它的風格。漢賦堆砌辭藻,畢竟字數有限。《史記》五十二萬字,如果用現代漢語來寫,恐怕有五百萬字。司馬遷在單字上下工夫,往往一字多義。名詞、形容詞作動詞使用的例子比比皆是。司馬遷的能耐在于:他還寫得明白曉暢。他在書中經常采用“互見法”,比如講項羽,有些事要放到劉邦或韓信的傳記里去,而且不是隨隨便便,是含有深意的。再如講秦始皇迷神仙,則暗示漢武帝想登天。他對漢武帝的批評,表現在人物的選擇上,好官都在其他朝代,而魚肉百姓的酷吏則集中于當朝。——單憑這一項,武帝要弄死他就不愁罪名了。他把沒做過皇帝的項羽列入“本紀”,把農民起義領袖陳勝列入“世家”,并且加以贊賞,這需要很大的勇氣。也難怪受正統思想毒害的學者,稱《史記》為“謗書”、“穢史”。——司馬遷居然把同性戀都寫進去了。

司馬遷對口語的運用也是非常出色的,他人在宮廷,筆下并無一點宮廷氣,洋洋幾十萬言,沒有一句像皇帝秘書的口吻。中國人似乎張力有限,容易被他的社會角色所霸占。司馬遷顯然是個例外,他能把上班與下班截然分開,他有兩張臉,表面的模糊,里邊的清晰。作為曠世大學者,他一直心向民間,他的民間立場一點都不勉強,不像眼下的某些經濟學家跟風神速。他曾是黃土高坡的放牛娃,漫山遍野奔跑。所謂文章力透紙背,一定是源自真切感受。司馬遷不缺這個,他反而是真情太多,必須加以壓縮,有時還要偽裝,以春秋筆法,以微言大義的方式講出來。他一生都在讀書,行路,行了十萬里路。他對后世文人的修煉樹立了楷模。前面提過,中國文人的一大特色是漫游。李白漫游天下,學的就是司馬遷。游歷、學歷,經歷,三者合一。也有不游或游得少的,比如偉大的曹雪芹,曹雪芹走的是漫長而又曲折的精神之旅。西方大作家,像卡夫卡、福克納,他們盯著小塊地方寫出了大作品。

司馬遷是寫人的高手,寥寥數語,人物就活靈活現。大處把握和細節鋪陳,他都做得很到位。后世文人,不單寫散文的推崇他,連明清小說都在他身上汲取營養。《古文觀止》選他的文章,數量超過蘇東坡和歐陽修。他是模糊文本的先驅,用小說和戲劇手法寫項羽,寫劉邦,真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寫“鴻門宴”的緊張氣氛,本身就像戲劇,不同的人物扮演著屬于自己的角色:項莊、項伯、范增、張良……司馬遷還專程做過實地考察,將每個人的座位都弄得清清楚楚。針對這種嚴謹,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贊嘆說:“秦楚之際,兵所出入之途,曲折變化,唯有太史公序之如指掌……蓋自古史書兵事之詳,未有過此者。太史公胸中自有一天下大勢,非后代書生所能幾也。”

中國歷代大文豪,幾乎無不推崇司馬遷,所謂道德文章,人品與文品,司馬遷都足以垂范后世。他筆下那些分布在各種行業里的人物,由于其鮮活,所以可親近,可景仰,可嘆息,可鄙視,可憎恨。這些歷史人物,也影響了中國人的人格及性格走向。比如春秋戰國的層出不窮的豪杰們,被歷代所演繹,化為戲劇和小說,在民間廣為流傳。最近,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教授撰文說:“我的心在先秦。”這話饒有意味。對先秦的記錄與闡述,沒人超過司馬遷。先秦是個大時代,已成學者共識。

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演繹了一部斷代史,而《史記》真實描述了三千年的通史,二者都是中華文明的寶貴的資源庫,但后者顯然更珍貴。司馬遷筆下的歷史,是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他對生活世界的全方位考察,將歷史學提升到歷史性的高度。可以說,他以一人之偉力,為中華文明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精神資源。

漢武帝閹割他的身體,反而催生了這種偉力,這是上天的安排嗎?

歷代封建統治者,養肥了多少御用文人,卻閹割了他們的靈魂,把他們變成錦衣玉食的行尸走肉。本文瞄準司馬遷,事實上也同時瞄準了相反類型的文人。如同司馬遷寫偉人,小人已經活躍于其間了。小人乃是偉人的殘缺樣式,反之亦然。

關于《史記》,歷代集注、闡釋和評論如汗牛充棟。我手頭的這本,是南京大學出版社的《史記今注》,它借鑒了前人的成果,釋文也很清晰。順便提一句,我個人并不是搞《史記》研究的,讀的東西有限,但我景仰司馬遷卻是由來已久。

《史記》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所以它才真,不是板著面孔、僅僅代表某些階層講歷史。文學藝術家,天生與它親近。人類文化的巨著,無論哲學、史學還是文學,無一例外地是個體勞動的碩果。《史記》是偉大的,卻不是封閉的,司馬遷自己講:他“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猶如偉大的哲學思想,它一定是開放的,可以討論的。我個人并不完全贊同司馬遷的某些傾向性,比如他對項羽的態度。我倒是覺得,項羽就是匹夫之勇,短見,狹隘,吝嗇,殘忍,動不動就屠城,泄私憤火燒阿房三百里,不耐煩坑殺降卒二十萬。幸虧劉邦打贏了他,逼他自刎烏江,不然的話,他多半是他曾經發誓要取而代之的暴君秦始皇。

而與項羽相比,劉邦的毛病幾乎全是小毛病。多謝司馬子長(司馬遷字子長)記錄詳細,讓我們得以從不同的角度掂量歷史。

另外,司馬遷對游俠有偏愛。荊軻刺秦王是大義凜然,而郭解這種大俠,義字卻是表面文章,骨子里推敲不得。他善于做秀,借一件事情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他姐姐受人欺負,希望他出面為她撐腰、擺平,他卻當眾批評她,不理她,給人留下公正的印象。然而得罪他的人,大多數要死掉;結交他的人又多是豪強……

還有其他例子,不用講了。

每個人讀《史記》,都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這恰好證明司馬遷的博大雄渾。偉人從來就不是完人。

品讀司馬遷,意味著無窮無盡的生發。

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擔任聯邦德國駐華大使的魏克德先生,曾寫下廣播劇《漢武帝與太史公》。魏克德是名作家,活躍于歐洲外交界和文學界。他寫司馬遷,立意奇特,讓史官和皇帝當面爭論歷史的真相問題,各執一端,互不相讓。漢武帝劉徹,不能讓他手下的史官按他的意圖寫歷史,惱羞成怒。劉徹不殺司馬遷,卻變盡法子折磨這倔犟漢子,霸占他美貌的妻子,閹割他傳宗接代的下體。但是這個司馬遷,頭可斷血可流,寫《史記》的原則決不丟。不可一世的漢武帝,終于拿一個文弱書生沒辦法……魏克德先生以戲劇沖突的方式,將皇帝與史官的矛盾推向極致。而他從中得出的精辟結論,卻是中國人的老生常談:

講真話要付出血的代價。

2006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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