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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屈原(戰國 約前340—278)

屈原披頭散發徘徊于大江之北,暴雨般的句子揮向郢都。他是具有遠見的政治家,不諳權謀術。他不退縮,不迂回,不妥協,所以他是屈原。屈原把政治的理想方向,保存在文化的基因之中。他是源頭性的詩人,天地人神巫,五體合一。他開端性地被流放,開端性的百折不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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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是《詩經》后三百多年的一部詩歌總集,屈原是其中的主要詩人。宋人黃伯思說:“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

屈原在今天是家喻戶曉的、卻也是謎一般的人物。在靠近這個謎團之前,我們先來看他的只能是粗線條的生平事跡。

屈原是戰國后期楚國人。

屈原所處的年代,秦國雖然強大,但還沒有強到橫掃六合的地步。楚國和齊國、秦國實力相當。其他幾個諸侯國,燕、趙、魏、韓,由于接連吃敗仗,割地求和,只能采取巴結強國的戰略。事實上,戰國七雄,這時候只剩下三雄,秦、齊、楚,類似后來的三國鼎立。三雄拼上了,拼實力也拼謀略。

楚國地處長江中下游,版圖涉及今之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江西、浙江,一度還向西南擴張,其富庶和遼闊一望而知。自西周立國以來,近千年的經營,人口眾多,大小城郭無數,生活習俗迥異中原。首都叫郢都,繁華冠絕當時。

繁華的背后卻潛伏著危機。

屈原是洞察危機的先知。

楚國先后出現了兩個先知式的大臣,一個是楚悼王時代的吳起,這個人既是軍事家,又是改革家,他先于秦國的商鞅發起變法,其策略和改革方向跟商鞅一樣,也是抑制貴族,廣納人才,鼓勵士卒沙場建功業,以強兵的方式強國,收效很大。他的個人命運也和商鞅相同,被貴族殺掉了,死得很慘,亂箭穿身。令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的,是他的變革事業被楚國強大的貴族領主的勢力全盤否定。這一點商鞅比他強:商鞅生前制定的變革路線,在秦惠王的時代得以延續。

屈原是吳起的后繼者。

屈原出身王室貴族,祖上曾有莫大的榮光。《離騷》開篇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彪奘恰拔摇钡囊馑迹角厥蓟?,朕才為皇帝所專用。高陽是古帝王顓頊的別號,也是楚國遠祖,顓頊的后人熊繹被周成王封于楚。

屈原生于秭歸(今湖北秭歸縣),距郢都(今湖北荊州附近)有一段距離。家道中落,于是讀書蓄志。也許父親伯庸常常指著郢都方向教導他,鼓勵他,甚至刺激他。他二十歲過后就離開秭歸赴京城,重返祖宗居住過的繁華都城。

戰國盛行雄辯術,口才非常重要,一般讀書人,光有“肚才”不夠,還得善于表達。策士通常是辯士。辯才無礙通仕途,庶人也能成為大貴族的門下士。秭歸是座小城,但不算閉塞,青年才俊不少,常常聚在一塊兒討論、辯論。

屈原口才好,《史記》有記載。從他的詩句看,他長得高大俊美,佩長劍,戴高冠,身掛鮮花香草。

當時楚威王還在位,太子熊槐,即是幾年后的楚懷王,這兩位至高無上者充滿了詩人的想象空間,伏下日后強烈的離愁別緒。

屈原二十歲赴郢都后,寫下名篇《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詩人與楚國血肉相連。詩句卻輕快。年輕的屈原格外陽光。

屈原為什么能從小城秭歸遷入郢都,原因不詳。

屈原來到了郢都,沒過多久,就做了王太子熊槐的侍讀。

屈原善學多才,外表出眾,國王和太子都對他印象不錯。古人注重相貌,除了悅目之外,還認為相貌的背后潛伏著命運。

屈原在一個叫蘭臺的地方侍讀,長達五年,他和后來執政長達三十年的楚懷王朝夕相處。

侍讀不單是陪讀,也含有帝王師的意思,是古代知識分子的最佳位置之一。未來的君王必須讀很多書,以應對天下大事。按宮廷的規矩,侍讀通常有若干人,輪流陪太子讀書,可是有些人幾天就走掉了。蘭臺這地方競爭激烈,競爭的結果是互相拆臺。一群侍讀中唯有屈原,把太子熊槐送上了國王的寶座。

熊槐的年齡和屈原相近。莊子后來描繪他:“形尊而嚴,其于罪也,無赦如虎。”

未來的國王脾氣也大,不知趕走了多少侍讀,單留屈原侍讀到底。兩個年輕人互相吸引,君臣、師生、朋友,關系是多方面的,一起讀書也結伴游玩。想想那位熊槐,大約也是目光炯炯的有志青年。不過,他作為雄視天下的楚威王的兒子,壓力又特別大。楚國持續的富庶與軍事擴張,已經引來秦國的虎視眈眈。誰都想一統天下。戰國七雄,尤其是秦、齊、楚三雄,誰也不服輸,打一陣又好一陣,一面是刀光劍影,一面是耍不完的外交手段。和平共處并不是大勢所趨,恰好相反,弱肉強食才是逼到眼前的現實。如果熊槐沉溺于聲色犬馬,屈原這樣的人,能長期呆在他身邊么?

不過,莊子對楚懷王的評價,“其于罪也,無赦如虎”,會令人聯想到屈原未來的命運……

屈原初入朝廷,可謂一帆風順。學識好,口才好,儀表堂堂,即將登上王位的熊槐視他如手足。

楚懷王五年(公元前328年),二十九歲的屈原當上左徒,相當于副宰相?!妒酚洝で劫Z生列傳》稱他:“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王甚任之”的意思是:楚懷王很重用屈原。

令尹為相,左徒為諫官,根據也在司馬遷。當時的令尹,集軍、政大權于一身,強于后世的宰相。左徒僅設一人。楚懷王繼位五年,年輕的屈原得此顯赫之職。

屈原年紀輕輕得高位,也有人不高興,對他側目而視。應該說,這些人都不簡單,有朝廷重臣如靳尚、上官大夫、令尹子椒,有懷王寵妃鄭袖,后來加上她的寶貝兒子子蘭。

鄭袖、子蘭能量大,各有好戲上演。子蘭平生做的一件大事,是慫恿他父親楚懷王到秦國去送死。而鄭袖作為寵妃,美貌出眾。南國美女多的是。郭沫若先生寫話劇《屈原》,安排她勾引屈原,強行跟屈原親嘴。

屈原“與王圖議國事”。政治家的大事,不外乎對內和對外,屈原于二者,都有明確的主張。他是聯齊抗秦派,敵友分明,目光長遠,而且始終如一。在當時的楚國,這些品格遠不止是道德意義上的,它關乎國家存亡。目光長遠的人,才能夠始終如一。而鼠目寸光之輩,注定要朝三暮四,即使他不是小人,是庸人,他也一定會瞻前顧后東張西望的。

秦國的崛起,和商鞅變法的徹底性有直接關系。屈原要在楚國加以仿效,修法度,抑“心治”,削減貴族的既得利益;“舉賢而授能”,不拘一格用人才,以強化王室集權。國家處于戰爭狀態,王室不集權,仗也沒法打。楚威王時代,楚國軍隊打到西南、打到中原飲馬黃河,不過,老子強悍不可一世,兒子卻可能是個軟蛋。

楚懷王繼位不久,和秦國打了一仗,打輸了,失掉大片國土,國內很恐慌。軍隊打不贏是有原因的,貴族不肯削減特權,國家的財力無法集中。軍費不足,平時養兵難,戰時又不能鼓舞士氣。庶民出身的戰士,即使他奮勇殺敵,屢立戰功,也不能晉升為將軍。庶族與貴族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楚威王后期,這些毛病都已經暴露出來了。這是危險的信號。

可惜,能嗅出危險的人,總是太少。

楚國打仗打輸了,也是一件好事:變法的聲音大起來了。

屈原變法度,“造為憲令”,并不是孤立的,將軍們支持他,比如楚軍名將莊喬、昭睢。變法涉及政治、軍事、經濟,是全方位的,一旦推行,就不是和風細雨。

朝野上下,拭目以待。

上官大夫是個老資格的貴族大臣,自視甚高,脾氣火暴。司馬遷講他和屈原爭寵,“心害其能”,很不喜歡屈原有才華,有“官運”,何況還是個破落貴族!貴族通常是看不起破落貴族的。上官之所以能被載入史冊,只因他和屈原斗,既是貴族的一員,又是他們的代表人物。楚國的貴族勢力盤根錯節,上層人物的腐朽由來已久。這個有過輝煌歷史的老牌的南方大國,到戰國后期,貴族領主的驕奢淫逸是常態,故步自封成宿命。銳意革新的人,必成眾矢之的:當初弄死了一個吳起,現在又來了一個屈原。

憲令的具體內容,司馬遷沒有講。

上官大夫很有幾分勇氣,別人做縮頭烏龜,他敢冒風險挺身而出,斗一斗懷王身邊的大紅人。屈原殫精竭慮完成了憲令草稿,準備呈送給楚懷王。上官大夫索要不成動手搶。

也許事件發生在朝堂外的階梯上,兩個男人言語沖突,發生肢體沖撞。勸架的王公貴族涌上來,暗助上官大夫。憲令草稿被搶走。草稿的內容迅速公之于眾,引起貴族的普遍憤怒。

司馬遷寫《史記》慣用《春秋》筆法,寓褒貶于冷靜而簡潔的敘述中。這個歷史細節對屈原、對楚國將產生重大影響。司馬遷寥寥數語,揭示了屈原與貴族舊勢力的尖銳對立。

形勢對主張變法抗秦的大臣不利了。而上官說屈原居功自傲:“每一令出,平伐(自夸)其功?!鼻屑芷D難。他屢屢向懷王作解釋,懷王聽得不耐煩,后來索性不見?!巴跖枨健!?

追捧過屈原的大臣們開始躲開他。

而將軍們為左徒屈原講情,又種下日后的禍根。

雄心勃勃的屈原變得憂心忡忡了。他喝酒,據說酒量不大,他經常喝悶酒。

這個戲劇性的事件鬧了一年多,結果是屈原遭貶,降為三閭大夫,掌管宗社之事。楚國宗社遠在漢水之北的夷陵(今湖北宜城一帶),屈原到那兒喝西北風去了。

醞釀多年的變法圖強,終成泡影。

楚國宗室三大姓:屈,景,昭。屈原除了掌宗社祭祀,還負責教育這些分散在各處的貴族子弟,奔波勞累不說,還被嘲笑,被捉弄。屈原不是要抑制貴族嗎?這些個紈绔子弟先來整治他。

屈原受點閑氣不要緊,他牽腸掛肚的,是郢都,是懷王,是楚國富饒的五千里江山。

這一年,屈原三十八歲,當左徒近十年,呆在楚懷王身邊,十八年。眼看大功告成,卻被小人轟出了郢都的權力中心。他的憂憤之廣,牢騷之甚,有如連日大暴雨,傾入長達三百七十多句的《離騷》。楚懷王讀沒讀過這首詩,不得而知。當時還不興文字獄,不然的話,屈原發那么多的牢騷,言辭那么尖刻,恐怕早就砍腦袋了。

屈原可能在夷陵呆了數年?!峨x騷》作于此時,據司馬遷的說法:“屈平見疏乃作《離騷》?!庇螄飨壬鷦t認為是屈子晚年的作品。當代名家張煒的《楚辭筆記》認同前者:詩中反復隱喻的君王是楚懷王,而不是后來的楚頃襄王。

司馬遷說:“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疾王聽之不聰”,疾是痛心疾首。王聽不聰,是說楚王聽言,不能辨是非。

不過,臣僚無數的君王,能輕而易舉地辨明是非么?

詩人屈原徘徊于大江之北,仰天嘆息,暴雨般的句子揮向郢都。他是有遠見的政治家,不諳權謀術。他不退縮,不迂回,不妥協,所以他是屈原。他把政治的理想方向,保存在文化的基因之中。

屈原名平,“原”是他的字。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和字:“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正直而有原則,有豐富而高尚的品德,有不同凡響的才能。

名字對人有暗示和指引,古今皆然。

楚懷王在位的前半期,借他父親楚威王的余威,尚能對抗虎狼之秦。形勢急轉直下,是在后來的幾年間。楚懷王兼聽不明,類似三國時代的袁紹。內憂外患之際,若非大智大勇者,怎么能有英明決斷?

懷王聽讒言,認為是高見。讒言之所以能夠流行,說明它有著廣泛的基礎。國家處于非常時期,各利益集團跳得很厲害。楚懷王聽誰的?好像人人都有道理。抗秦有理,聯秦也有理……細想這位楚懷王也是可憐。戰國后期的楚國更需要鐵腕人物,他恰好不是。

楚懷王十五年(公元前314年),形勢再度緊張,秦國對楚國拋去的媚眼不予理睬,反而搞邊境摩擦,探虛實,為大舉進攻楚國作準備。

懷王又懷念屈原了,急召屈原回郢都,讓他出使齊國。

劉向《新序·節士》說:“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強黨。”

齊國的強大,源自春秋時代的名相管仲和軍事家孫臏。它占據著華北大平原,富庶不在楚國之下。秦、齊、楚三國,秦是易守難攻,民風兇悍,斗志最強。它的地理位置也利于打仗,居高臨下,如從漢水順流而下,很快就可以打到郢都。相反,楚國攻秦國是不利的。楚國親秦派勢力大,除了貴族要自保,也有現實的考慮。聯秦派有市場。不少人抱著僥幸心理,看不透秦國的野心。秦國攻伐趙、魏等小國,楚國還有人拍手稱快,認為秦軍幫了楚軍的忙。

秦國之外的六國,曾經有過聯盟,楚國還是盟主。六國聯軍也曾攻秦,卻因各打各的小算盤,形不成強大的戰斗力,被秦軍擊敗。

現在,楚國的戰略是:不管那幾個小國了,直接與齊國聯合,兩股力量是加法,六股力量,卻可能是減法。而齊楚兩國擰成了一股繩,其余諸侯國,自然會靠過來。即使不加盟,也會保持中立。

在今天看,所謂聯齊抗秦,確實具有遠見。

作為聯齊派的中堅人物,屈原此番東山再起,車駕向東千里,又是春風撲面躊躇滿志了。

屈原在齊國和齊宣王談得很融洽。他思路清晰,言辭鏗鏘,而且他的舉止多么有風度啊,齊宣王被他給迷住了,嘆齊國之大,未必有這樣的人才。兩國訂交,聯手對付秦國。

屈原在齊國受到的禮遇幾乎和君主一般,駟馬高車,錦衣玉食。他登泰山臨渤海,拜謁禮教之鄉,偉岸的身影豪放而又瀟灑。

楚懷王十六年(前311年),楚軍為收復商于之地(今陜西商縣至河南內鄉一帶),主動出擊,先后將秦軍圍困于今河南鄭州、山西曲沃。齊宣王說話算數,派精銳之師襲擊,秦軍大敗。商于之地眼看要收復,楚國將大面積恢復楚惠王時代的版圖。懷王樂得手舞足蹈,逢人就說:

“三閭大夫真是了不起啊,勝過大將軍……”

秦楚爭雄,楚國因處江漢下游,地勢不利,總是處于被動。大軍遠征不易,既然打起來了,就應該打到底,打掉秦軍主力。

屈原和齊宣王,已經喝起了慶功酒。

這個緊要關頭,秦國繼商鞅之后的第二個重要人物出現了,這個人叫張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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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張儀,中國歷史上大大有名,又讓人感到不可思議。蘇秦曾身佩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相印,張儀則力挺強秦。這兩個人,竟然玩戰國七雄于股掌之中。他們都是鬼谷子的學生。據傳鬼谷子也是楚人,埋名隱姓,呆在一個名叫鬼谷的地方,專門研究縱橫捭闔,堪稱當時首屈一指的戰略理論家。鬼谷出了個大鬼才。

鬼谷先生的門下弟子無數,他卻不像孔夫子,對學生管束甚多。戰國后期,策士們朝秦暮楚是常態。鬼谷子培養的策士,馬不停蹄地穿梭于七國之間。其中,蘇秦、張儀最為出色。

這師徒三人的可怕處在于:他們的目光穿透力太強,真能看清天下大勢,并不拘于某一國的利益。誰能結束戰亂統一中國,誰就是大英雄。所以,不管張儀有多少陰謀詭計,他干的一切事,包括許多缺德事,倒是順應了歷史潮流。

蘇秦致力于對六國聯盟的推動,而六國地連南北,稱為合縱;張儀要化解聯盟,令六國向秦國稱臣,因秦地偏西,這一戰略就稱為連橫。簡單地說,南北為縱,東西為橫,一個要聯合,一個要拆解。鬼谷子的縱橫捭闔術由此而來,像一只巨人的手,指揮他的兩個得意弟子,在華夏大地上做著空前的大動作。

蘇秦和張儀,是同窗也是對頭:合縱與連橫不兩立。但我閱讀史料有個奇怪的印象,他們兩人的宏偉事業似乎是可以對換的。

也許由于長期戰亂,策士們不停地穿梭,靠腦袋和嘴巴吃飯,漸漸催生了蘇秦、張儀這樣的絕頂高手。

這時候的周朝已經延續了七八百年,一直打來打去,從七十一國打到七國,數字是朝著減少,最后將歸于一統。

一統天下,好像是上天的旨意,五千年華夏歷史,是朝著這個方向的。

張儀初出道時,喪家狗似的到處跑。他窮,首先要解決溫飽問題。他也曾到楚國當策士,搖唇鼓舌,被懷疑偷了令尹家的璧玉,被打變形,回家還受老婆譏笑。

老婆說:“你讀了半屋子的書,有啥用???打得身上沒塊好肉。”

張儀笑道:“我的舌頭還在吧?只要它還能轉動,我就能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

后世所謂三寸不爛之舌,就來自張儀。這人挺好笑的,他等不及養好傷,就帶著他的舌頭跑到趙國去了,轉投蘇秦門下。蘇秦知他胸中韜略,閉門不見,拋給他的食物只比狗食略強,意在驅使他去秦國。

這個蘇秦,也是叫人弄不懂,他此時身佩六國相印,合縱事業已見成效,為何逼老師的另一個得意弟子張儀去秦國呢?同門師兄弟,是想下一盤大棋嗎?

當時有個說法,已經在七國傳開:橫則秦帝,縱則楚王。

張儀到了秦國,和秦惠王一拍即合,做上了客卿,主持外交。幾年來,他一直緊緊盯著楚國。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洞若觀火,屈原出使齊國,引起他的高度警覺。他動開腦筋了。在他看來,軍事上一時的得失是小事兒,外交才是事關長遠的大事兒。

現在,齊楚聯手擊敗秦軍,他卻大搖大擺到了郢都。

楚懷王以禮相待,親自接見他,要在秦國的“外交部長”面前擺擺譜。他一向怵秦王,怕秦軍,終于打了一次勝仗,不擺譜說得過去嗎?泱泱楚國,怎能怕你又小又窮又偏僻的秦國呢?

楚懷王的傲慢勁兒,真是溢于言表。機會難得,他要找感覺。張儀恭維他,他更高興了。喚來跳舞的美女、唱歌的巫師助酒興。

酒過三巡,張儀才打著酒嗝提醒他,齊國的軍事援助是有限的,打一仗可以,但要幫楚國收復失地,那不太可能。懷王一愣。張儀又說,他在齊國有內線,消息絕對可靠。楚懷王正有這個心病,不覺停下酒杯。齊楚兩國,其實也是各懷鬼胎……

懷王坐立不安了,張儀才說,這一次到楚國,是帶來了秦惠王的一番美意的:六百里商于之地,全部歸還楚國,條件是楚與齊斷絕邦交。懷王一聽,興奮得從座位上蹦起來了。

這事今天看來很可笑,楚懷王和張儀,好像也沒有簽協議。當時的人,盡管因戰爭、因外交而智力發達,卻還能講信用,口頭承諾也算數的。翌日,楚懷王竟然宣布:商于之地已重新納入楚國版圖,那塊土地上的百姓,重新回到了楚國的懷抱!

鄭袖、靳尚、子蘭、子椒、上官大夫一幫人歡呼雀躍,紛紛向懷王賀喜。滿朝大臣,唯獨陳軫不賀,還在懷王面前做出吊喪的樣子。

更為莫名其妙的,是楚懷王為了向秦國表決心,專門派一個勇士兼辯士、名叫宋遺的人,飛馬馳往齊國,罵了齊宣王一通。齊宣王蒙了:這剛剛聯手打了勝仗……于是懷疑屈原是帶著陰謀詭計來的,下令將其拘禁。

屈原傻了。他此間寫的詩取名《抽思》,把內心的憤怒與愁思,一點點的抽出來。

那張儀離開郢都,親自駕車回秦國,一路上唱著楚國小調。

不久,楚使到秦國,要那六百里商于之地,張儀稱:駕車跌成了重傷。他三個月不見客。楚使終于見到他,他一跛一跛地來了,用拐杖指著地圖說:我們秦國言出必行,從這兒到那兒,六里地。楚使大驚:不是說好了六百里嗎?張儀眼皮子一翻:你們懷王聽錯了吧?我何曾說過六百里?

張儀的騙局,得自他的超前意識:一般人講誠信,口頭承諾不亞于白紙黑字的協定??墒菑垉x這種人,好像生下來就不講什么規矩。他當年在楚國偷玉器,還算小偷,這回卻是大偷:偷梁換柱,令齊楚反目,為秦軍贏得了喘息之機。

楚懷王勃然大怒,下令攻秦。齊國作壁上觀。兩次大戰役,均以楚軍大敗而告終,將士陣亡十幾萬。商于之地未能收,還失去漢中。韓、魏趁機襲擊楚國南部。聯盟內部打起來了。

楚國想跟秦國好,一腳踢開齊國,落得如此下場。

屈原回國,楚懷王愧對他,不好意思見他。但為了國家利益,希望屈原再去齊國。

屈原二話不說又上路了。

從楚國到齊國路途遙遠,官車搖搖晃晃……

屈原的第二次外交努力再獲成功,齊宣王著眼于大局,不計前嫌,把宋遺罵他的事兒拋到腦后。齊楚兩國再度結盟。

可是張儀也沒閑著。

他又對秦惠王進言:為阻止楚懷王因憤怒而再度聯齊,退還漢中的一半。秦惠王依計行事。

不久,卻傳來楚懷王的答復:寧可不要漢中,也要張儀的人頭!

此事分別見于《史記》和《戰國策》,可信度很高。懷王這個人,往往在緊要關頭展示他的愚蠢。他向來是軟蛋,卻又突然發脾氣,咬牙切齒要殺人。

可是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張儀居然主動跑來了,帶著他那顆朝不保夕的人頭,這顆頭還沖著怒氣沖沖的楚懷王微笑。懷王盯他多時,橫豎想不通:這頭砍不砍呢?這砍下之后……將有什么樣的嚴重后果?

懷王猶豫了,將張儀暫且監禁,觀察一陣再說。

善于猶豫的人,總是要觀察,看來看去看半天……

張儀有備而來,帶了兩樣東西:一是出其不意的膽略,二是大量財寶。一切都布置在先了:他命令隨從悄悄賄賂靳尚,出手便有效果。靳尚是懷王近臣,是貪官,是老貴族兼投降派。張儀上次到郢都,一眼看中他,聯絡上感情,發展成內線。這靳尚得了巨款,歡天喜地,當天就跑去對楚懷王說:張儀殺不得呀,殺了張儀秦王必怒,發傾國之兵攻楚!

楚懷王很自信地笑著說:寡人沒殺他,已經想到這一層了。

張儀一招得手,緊接著使出第二招:通過靳尚,復見鄭袖,用上另一套言辭。他和顏悅色地對鄭袖說:我這人死不足惜,因為我長得太難看了。我這腦袋奇形怪狀,比你們屈原大夫差遠了,可是秦惠王看重它呀,愿拿上庸(今湖北竹山縣一帶)這塊地方換它,保它平安無事。夫人您知道上庸六縣嗎?美女遍街都是,又年輕,一個個水蛇腰丹鳳眼……

鄭袖俏臉嗔怒細眉緊皺。她固然很漂亮,南國女子風情萬種,可畢竟三十多歲了,她比得過上庸的那些小妖精么?

這位鄭袖,幾年前就干過一件事,表明她在王宮中不同凡響的生存智慧:有個大美人兒與她爭風吃醋,她急中生智,讓大美人兒失掉俏鼻子。事情是這樣:鄭袖對這美人說:你呀,生得樣樣出色,就是鼻子稍遜一點,你以后見君王,不妨捂著它。這美人想:不會吧?我的鼻子人人夸呢……不過她初受寵,還是謹慎為妙。鄭袖所講的,萬一真是楚懷王的意思呢?她果然在懷王跟前捂鼻子,只盡量捂得好看一些。

懷王很不理解,問鄭袖,鄭袖笑道:她是嫌你身上有股臭味兒呢。懷王大怒,立即傳令,割了那女人的俏鼻子……

張儀一席話,說得鄭袖如坐針氈。她一陣風似的跑到章華臺,懇求楚懷王,撒嬌,哭訴。懷王原本猶豫,一拍大腿下定決心:放走張儀,討好秦惠王。

張儀剛走,屈原從齊國回來了。一番進諫,三言兩語講清大勢,懷王一頓足,明白了:原來張儀如此陰毒,真為豺狼之患!

他大手一揮:派兵追殺!

張儀快馬加鞭已越過邊境。

屈原回官邸,長嘆,淚如雨下。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還不相信大勢已去,楚國雖走下坡路,但畢竟是個大國,還有足夠的軍力財力抗衡秦國。

3

屈原一籌莫展。張儀連出奇招。

時隔不久,秦惠王退還漢中的一半土地,向天下昭示,他是講信用的。楚懷王樂了,親秦派奔走相告,抗秦派個個垂頭喪氣。秦惠王趁熱打鐵,又提出與楚王室聯姻,懷王受寵若驚,憑屈原說破嘴皮子,他也聽不進去了。這里有個緣故:春秋戰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秦國是主動和楚王室聯姻的,懷王即位,秦國中斷聯姻二十多年。眼下強秦獻媚要恢復姻親,楚懷王怎能不心花怒放?

然而其中有詐。張儀的厲害是兩方面的:既能撥大算盤,又能撥小算盤;騙了你一回,再騙你第二回。這樣的奇人,古今罕見。

秦與楚修好了,不是一般的好,兩三年內好得像情侶,要粘到一塊兒去。齊宣王再一次冷眼旁觀。

形勢非常微妙。暴風雨前一派祥和。

魏、趙、韓等小國暗中摩拳擦掌,忽一日,發動閃電攻擊,聯手攻伐已呈頹勢的楚國,吃掉好些城池。而張儀派出的策士到處煽動:秦國絕不發兵救楚。幾個小國都吃過大國的虧,趁機攻楚得手。

楚懷王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坝H家”看他挨打,不發一兵一卒……

楚國的小人趁機作亂。小人的眼睛,瞅時機是第一流的。

靳尚、鄭袖、子蘭,三個小人還領導著大批小人。他們分頭行動:鄭袖負責在床上施展魅力,吹枕頭風,暗示屈原曾引誘她、垂涎她的美色;她的兒子子蘭,其時已為楚國令尹,一心要擠掉太子橫,痛恨屈原從中作梗,千方百計阻攔屈原入宮面君;靳尚則于大臣和貴族間散布流言,說屈原和將軍們過從甚密,欲圖謀不軌。

楚懷王聽信了讒言。

做君王也難。一個九品官也會抱怨眾口難調。君王所面對的,乃是人山人海。高高在上的楚懷王,其實淹沒在深水中。

然而他要決斷,流放他的老師、朋友和忠臣。他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前308年),將屈原逐于漢北荒蠻地,掌管云夢獵區的林木鳥獸。

楚懷王的用意是:屈原這種人不配呆在朝廷,只配到荒野與鳥獸為伍。

開端性的詩人,開端性地被流放。

這一年,屈原大約四十五歲。

他在漢北呆了九年。祖國危機四伏……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謇謇:口吃貌,言屈原因強諫懷王而語無倫次。成言:既成的約定。靈修之數化:懷王屢次變化。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體解:肢解。懲:后悔。

“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離騷》通篇激烈,一唱三嘆跌宕起伏,天上地下、人神共吟楚國的挽歌。詩人叩天門訪神靈求占卜,憂心忡忡卻又通體華美,“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詩中反復提到香草,黨人。香草是屈原自喻,黨人指小人。孔子說:君子群而不黨。

“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戶服艾以盈要(腰)兮,謂幽蘭其不可佩!”

黨人崇尚惡草,指責香草。黨人的勢力很大,家家戶戶炫耀蕭艾,反指幽蘭是惡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殉國之志昭然。一說《離騷》作于屈原第二次流放時。

五十歲知天命,屈子醞釀著問天。若干年后詩稿成形,這就是著名的《天問》。天為尊,天是不能問的,所以形成文字倒過來了。

九年間,楚國厄運不斷。

楚懷王騎墻,自以為高明,卻落得腹背受敵,兩方、三方不討好。有人說屈原不算杰出的政治家,此言謬矣。政治講究“勢”,屈原不屑為,是他的遠見所至。當時的楚國貴在四個字:目標明確。屈原智力超群且忠心耿耿,楚懷王放逐他,意在不受干擾地騎墻,繼續他的雜耍“偉業”。

懷王二十六年(前303年),騎墻又惹禍端,齊、韓、魏以楚國破壞“合縱”為由,聯軍攻楚。太子橫到齊國當了人質,聯軍方退。

懷王吃了大虧,又想起屈原了。卻不能力排眾議,讓屈原當左徒,官復原職。

流放詩人回郢都,仍為失意的三閭大夫。親秦派又成了朝廷的主流,每當屈原議論朝政、痛罵秦國狼子野心的時候,一度擁戴他、追捧他的大臣都遠遠地躲開了。他舉止怪異,口中念念有詞: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香草,雜草,毒草,長期共存,并且,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類自有政治的那一天起,從未出現過屈原的理想局面:鋪天蓋地全是香草。所謂政通人和,所謂國泰民安,無非是香草活得并不郁悶,正氣能壓倒邪氣罷了。

楚懷王擅長騎墻術,他的臣子就學會了見風使舵。執拗的屈原能不孤單么?他可不懂得什么“大隱隱于朝”……

又過兩年,秦國和楚國拉開架式大打了,親家轉眼成冤家,要拼死一搏。垂沙(今河南泌陽縣北)血戰,楚大敗,名將唐昧喪命沙場。這場戰爭是秦國蓄意挑起來的,借口楚王子斗殺了秦大夫,于是,秦昭王發兵攻楚。

盟國兵戎相見,類似現代戰爭。

這一仗打下來,楚國上下談秦色變。秦強楚弱成定局。

楚懷王現在墻也不騎了,一門心思討好秦國,但求茍安。秦昭王收起大棒,拋出胡蘿卜,邀請懷王在秦地武關面談,并表示,部分歸還奪來的城池。這伎倆,純粹是張儀的風格。其時張儀已去了魏國。他汲取商鞅的教訓,秦惠王一死,他立刻走人,讓懷恨他的政壇對頭無從下手……

楚懷王已經吃過秦國的幾次苦頭了,這一次,他去還是不去?

《史記》說:“楚懷王見秦王書,患之。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

三十年騎墻,已成“騎勢”,楚懷王下不來了。屈原勸他別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臣子遭貶黜受冷落無所謂的,對君王,仍是一片忠心。

懷王說:好吧,我聽你的,不去!

然而令尹子蘭跳出來,竭力慫恿他父王去武關。他的原話是:“奈何絕秦歡!”——怎么能失掉秦國的歡心呢?這五個字,擺明了當時的輿論環境。靳尚、子椒等人也幫腔,陳說種種利害。懷王改主意了,心想:我兒子也勸我到武關,想必不會害我的吧。

這個男人的勇氣常常顯得莫名其妙,所謂軟蛋發狠,要硬給天下人看。他昂然而去,卻被秦卒五花大綁,押送秦都咸陽。楚國震驚,憤怒,可是……打又打不贏。子蘭大喊大叫:國不可一日無君!父王被人家抓起來了,兄長在齊國做人質,這國王寶座,除了他還有誰能坐?鄭袖也跳出來,母子合力,加上一群小人推波助瀾,令尹子蘭終于實現了多年的夢想,當了幾天國王。

不久,太子橫回楚國了,子蘭“勢”未成,乖乖放棄“代理國王”,退回他的令尹位置。太子橫繼承王位,他就是后來經歷了郢都被秦軍摧毀的楚頃襄王。

齊國放太子橫歸楚,外交家屈原自有一份功:他本人和齊國一向關系不錯。

楚懷王卻慘了。

秦國仗著軍事實力,驕橫不可一世。懷王不堪侮辱逃到魏國,魏王不敢接納,復被秦軍抓回去,蓬頭垢面狼狽極了。三年后,懷王死于秦,雙方交涉,他的遺體得以歸還楚國。囚秦時他變得堅強,拒絕割讓楚國的城池以換取平安。

楚地皆哭聲。屈原哭得不成人樣。

他和這位君王,打了幾十年的交道,恩怨糾纏,欲說還休。中國古代文人和君王的一言難盡的關系,這是一個先例。

屈原第三次遭放逐,原因是他譏諷朝政,一而再再而三,楚頃襄王看他很不順眼。令尹子蘭又是他的死對頭。鄭袖怨恨他。上官、靳尚,一有機會就詆毀他……

墻倒眾人推,政壇為甚。何況這堵老墻,早已失掉根基,輕輕一推它就倒了,倒向民間,倒向荒野,倒向草根階層。

頃襄王十二年秋(前287年),六十多歲的屈原打點行囊再離郢都,流放于南楚洞庭。

4

屈子徘徊洞庭湖長達十年。

據考證他到過包括江南在內的很多地方,最后抵達長沙汨羅。他在洞庭湖邊年復一年徘徊。當時的洞庭湖,湖面比現在大得多,四周山林,常有野獸出沒。屈子形單影只,步履沉重。剛開始還有人照管他,苦于隨他駕車瘋走,后來跑掉了。他回過家鄉秭歸,父老殺雞宰羊,他醉了兩三次。有一天,趁著天光未明,他又悄悄上路。有跡象表明,他活著的每一天都親近著死亡,不然他就衣錦還鄉了。胸中時有風暴,怎能安度晚年?身心趨于一致,似乎惟有踉踉蹌蹌。思緒心緒亂如麻,由其內在的動力,漸漸化為詩歌的節奏。楚聲、楚語、楚地、楚物、楚俗……他是地道的地域性詩人,天地人神鬼渾然一體。

屈子中年作《離騷》,死亡意念已趨于明朗。他幾番提到彭咸,連死亡方式都考慮進去了。彭咸為楚國先賢,同樣不得志,投水而亡?!半m九死其猶未悔”,為誰死而無怨呢?既為君王,亦為天下蒼生:“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乎民心?!?

屈子的《天問》成于洞庭湖畔,一百七十多個發問,連珠炮似的射向天空。思之深問之廣,后人不復望其項背。

他的追問,他的因追問而展開的廣闊視野,和老子、莊子異曲同工??上н@條路,漸漸的荊棘叢生,難以辨認。高度無人企及,人們就說它虛無縹緲。

文人與政治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倒是得以保存。

他不停地走,無論走到哪兒,腳下都是楚國的土地。有一天,他坐到一塊石頭上,望著煙波浩淼的洞庭湖。

郢都方向不斷傳來壞消息,我們的詩人波瀾不驚。他此間寫的詩,彌漫著植物和濕地的氣息。國之滅與人之死,已經是同一件事。他耐心等,跟認出他的漁翁說說話?!欠拈L篇對答,可能是《史記》所虛構,提煉了民間傳說。其中說:“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美貌而忠誠的女媭也曾經勸他、斥責他,要他回頭,莫與群小惡斗,自取禍端。女媭可能是屈原的女友。屈原舉史為例,向這位心疼他的女子講了一番道理,講完長嘆說:“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

該說的都說了。語言的盡頭即是生命的盡頭……

詩人此時心境,淡如秋天之云,滔滔辯才,已隨滔滔江水而去。

他吃得不錯,睡得亦香。憂心如焚已成往事?!前。麖膩頉]有如此的平靜過。夜來觀星斗,白日看大江。他選擇日期。

湘君,湘夫人……他笑了。要說那個鄭袖啊,確實長得好看。她比孔夫子曾為之詛咒發誓的衛靈公夫人南子如何?她比周幽王肯用國家安危買一笑的褒姒如何?美女禍國殃民,其實是被夸大了,她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鄭袖唱《橘頌》,十分動聽呢。當時她才十六七歲……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這是《九歌·湘夫人》中的幾句。“帝子”指堯帝的兩個女兒、也即舜帝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舜帝死于南巡途中,姐妹倆相擁而泣,淚水灑遍湘江邊上的竹林,留下幾千年斑斑淚痕,今天南方隨處可見的斑竹,就是這么來的。娥皇、女英淚盡時,抱在一塊兒投江而亡。后人紀念她們,奉為女神。

這又是一個死亡意象。屈原的詩篇中,死神與美神拆解不開。

坐在石頭上的屈原想:懷王死去多年了,聽說那鄭袖倒活得挺好……

他始終望著郢都方向。

楚頃襄王二十二年(前278年),秦軍大將白起攻入郢都,又殺又燒,掀翻了楚懷王及歷代楚王的墳墓。楚國所有的豪華宮殿,包括冠絕天下、耗時二百年才建成的章華臺,皆成焦土。

郢都毀了。他寫《哀郢》?!盎侍熘患兠?,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死神凌波而來。

他選擇了五月五日,地點是汨羅江。

他寫下最后一首詩《懷沙》?!爸啦豢勺?,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古代的賢人君子,我明確地告訴你,將以你為同類。

七十多歲的白發老人,抱著一塊石頭,投入萬頃波濤。

5

屈原殉國無爭議。

他對美政的執拗追求,使他早有赴死之心。他是唯美的,生活、藝術、政治,容不得半點瑕疵。他一生激烈。卻能在激烈中逗留,以激烈為常態,并展開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豐富性。進入他的生命體驗幾乎是不可能的:誰能擁有一雙屈原式的眼睛呢?他是巫,是鬼,是神,是草木魚蟲雨雪雷電,是天庭的漫步者,是江湖的巡視者,是宇宙的追問者……原始宗教的天地渾成之態,顯現于屈原的作品中。《楚辭》大致是個整體,進入這個“整體”殊難想象。這倒不是說,字句理解艱難。從東漢王逸、南宋朱熹到現當代的集注集評,使《楚辭》在字面上的把握變得相對容易。《楚辭》中含有宋玉、景差等人的追隨屈原之作。

漢初賈誼吊屈原,是由于政治上的不得意。司馬遷為屈原作傳贊,其內心沖動和賈誼相似。屈原作為失意臣子的形象在司馬遷的描述中得以凸顯。凸顯意味著:屈原的“這個”形象易于把握。而易于把握是說:文人與君王的愛恨交織的關系,由屈原作了開端,后繼者綿綿不絕。是后繼者的無窮眺望使屈原成為屈原。

“唯美”這一層,則由于楚地之原始宗教體驗的缺失,使屈原在文字中間的身影顯得游移和縹緲。游移縹緲本身也是美。

楚辭和楚聲、楚樂、楚舞、楚俗密切相關,而能以楚聲誦楚辭者,據說唐代就絕跡了。

兩千三百多年來,屈原的身影既清晰又模糊,既固定又縹緲。屈原千姿百態。他活在漢語的彈性空間之中。他的作品是多維度的,具有多重指向。

屈原不能被窮盡。讀屈原意味著無限的生發。

《離騷》、《天問》、《九歌》、《九章》、《招魂》……這些篇章所喚起的閱讀體驗是很不同的?!毒鸥琛吩浅喜考郎竦拿窀瑁浨釤挸墒闱樵姡松裣鄳偾??!断婢?、《湘夫人》、《山鬼》、《東君》、《云中君》、《少司命》……全是極優美的篇章。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這是日神東君的形象。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是司戀愛的處女神少司命的形象。目成:少司命與神堂中的以巫者出現的屈原眉目傳情。

《楚辭》的源頭性美感俯拾即是。

本文掛一漏萬。

《楚辭》是南方文化的結晶?!对娊洝穭t是北方文化的碩果:十五國風,不見“楚風”。換言之,《楚辭》是長江流域的產物,《詩經》是黃河流域的產物。二者到了漢代并稱“風騷”,宛如長江與黃河共同滋養了華夏兒女,催生綿延百代的華夏文明。

《詩經》是四言體,《楚辭》主要是五言、六言、七言體,形式自由奔放,音韻別致優美,開漢唐詩歌之先河。

《詩經》是民歌民謠,清新而單純?!冻o》是個人的藝術創造,意象繁復,意境雄渾,詩人內心的巨大沖突橫陳紙上。

何其芳說:“《詩經》中也有許多優秀動人的作品,然而,像屈原這樣用他的理想、遭遇、痛苦、熱情以至整個生命在他的作品里打上了異常鮮明的個性烙印的,卻還沒有?!?

開端性的詩人,開端性地以生命寫詩。詩句噴發著生命沖動。

從屈原的作品看,他雖然生死系于南方,卻對中原的歷史文化高度認同,沒有一點“小國寡民”的心態。而當時的楚國則被北方人稱為“南蠻”、“荊蠻”。南方文化傳播到北方,沅湘的屈子、淮水的莊子居功甚偉。老子的思想也是從南傳到北的。

楚國滅亡了,楚聲卻響徹了華夏大地。

這個歷史現象頗具隱喻性。刀槍能攻占國土,卻對文化無可奈何;強國的戰車馳騁千里,弱國的文化悄然反攻長驅直入;帝國傾覆朝代更迭,文化源遠流長。

春秋戰國,北方多攻伐,而南方是相對平靜的。南方生活的悠閑和文化的豐富是同構的,柔性之力大而無形。

北方主陽剛,南方主陰柔。

這中間可能隱藏著華夏特殊的人文地理的奧秘。

屈原流露到作品中的形象,環繞著鮮花香草。他的纏綿傾訴也透出某種柔媚。荊楚男子也許多如此。楚人亦強悍,而在楚國滅亡之后越發強悍不屈。項羽這樣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人物,產生于楚國的恥辱記憶:“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項羽是力量型的,屈原是文化型的。項羽一把火燒了阿房宮,屈原卻讓南方的生活意蘊審美氣象牢牢扎根于北方。

從歷史發展的長遠軌跡看,刀槍劣勢,文化優勢。刀槍要生銹,文化要發光。也許正是文化的發光才使刀槍入庫生銹。文化的柔性之力是朝著生活的多元,審美的多元。或者說,文化的本質性力量是由生活的多元來維系的,它近乎本能地拒絕刀槍。南唐之滅,北宋之亡都是典型的例子。

漢代“一統天下”,過上了安定日子的漢民族卻受到匈奴的威脅。漢族與少數民族的爭斗與融合延續千百年。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生活與刀槍的嚴重對立。而現代政治智慧,則以刀槍護衛著生活。古代政治,這個智慧尚在成形的過程中?;蕶嗉仁峭苿恿?,又阻礙了它的成形。

這是中國歷史的大課題,本文僅限于幾縷猜想。

古代中國的“生活局面”,與農耕文明息息相關……

屈原的豐富性是由南方的生活所決定的。天地人神巫集于屈原一身,這在戰國時代的中原是不可想象的。中原戰亂頻仍,使“治亂”的思想成主流思想,孔子不語“亂力怪神”,有其深意在焉:他是致力于價值天空的收縮,為君權的暢行天下騰出空間。屈原則拓展“人神共存”的空間。春秋時代中原的神話也是非常發達的,屈原筆下多有涉及。屈原的視野是南北交匯人神共存。泛神,泛巫,使他筆之所觸,盡染神奇。

人神渾然一體,是朝著人的神性、詩意,朝著生活的豐富、人性的豐富。神性并不壓抑人性,神權與君權的結合才壓抑人性。神性是模糊的,神權是確定的。

由此可見,屈原與孔子有明顯的互補空間。

秦漢以降,中國歷代文人仰望著屈原。這幾千年不衰的仰望是有原因的,符合“充足理由律”。屈原是人的豐富性的開端闡釋者。王逸說:“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規范?!?

《文心雕龍·辨騷》則具體闡釋說:“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坡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矣?!?

文人易感,文人發牢騷,源頭在屈原。易感是說:提升感受性,感受天地人神,由感受而生發感知。感與知,是連在一塊兒的,知性(理性)并未扼殺感性。由于屈原目極天地間,立境奇高,他所劃定的感知區域籠罩著后世文人,由文人而波及讀書人,進而影響全民族。發牢騷則意味著:有深怨并棲身于這種深怨。深怨從何而來?從理想、操守、才華而來。此三者,使牢牢棲身于怨恨成為可能。人是迎著痛苦上才會有“棲身”,不然,痛苦就跑掉了,牢騷就消失了,原則就變成妥協了。這個心理模式直通儒家,在中國代代相襲影響深遠。優秀文人幾乎都是硬漢子,不向命運低頭,不拿原則做交易。他痛苦,怨恨,卻能扎根于痛苦怨恨,并在書寫中使之持存。屈原是最早、最經典的個例。深深的怨恨開出了五彩繽紛的詞語之花,而詞語之花就是生命之花。

順便提一句:屈原的作品并不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結合”。沒有這樣的結合,因為屈原未曾分割。分割是現代人的發明。

歷史長河泥沙俱下,易感和發牢騷都有變式,例如朱熹批評揚雄模仿楚辭的作品是“無所疾病,強為呻吟”。無病呻吟,有意拍馬,是漢賦的兩大通病。屈原的光輝在漢代減弱了。他在漢賦作者們的扭曲的眺望中躺進了漢隸書籍,到唐宋又一躍而起……

古代南方人杰的國家情結、民族情結勝于北方。項羽的衣錦還鄉、寧死不肯過江東,是屈原之后的另一大個案。屈原為何投江?因為他是楚人。楚國近千年的歷史培育了他的國家情結。這情結包含了意識、潛意識、集體潛意識。中原諸國長期戰亂,分分合合,國家意識淡薄,策士們朝秦暮楚是家常便飯??鬃?、孟子、韓非子,都是以諸國為國的。《楚辭》學者馬茂元先生對此有專論。

孔子的大視野,使他必須淡化他的魯國情結。而國家趨于一統,國家意識的淡薄對儒學之意識形態究竟是行不通的,誰來填補這個空缺呢?是屈原。這倒不是說,屈原主動填這個缺。是漢唐宋的文人儒者把屈原“鑲嵌”到歷史的空缺中的。這里,又有孔子和屈原的互補空間。楚國放大為“中國”。

屈原的愛祖國,同樣是“歷史性”的,感動中國兩千多年,并且在他個人,毫不勉強。《橘頌》云:“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愛國的欣悅之情溢于言表。屈原年輕時的這首佳作,是愛祖國的詩篇中最樸素最動人的:因樸素而動人。他閃耀著愛國情愫的源頭性的光輝。愛得如此之深,奪走他的愛,等于奪走他的生命。沒有這樣的愛國之情則沒有《離騷》。祖國,楚王,荊楚大地的人神共存的生活世界,緊緊的交織著。屈原愛國在先愛君在后,愛國是前提、前因。這個“因果關系”是比較明確的。楚懷王死了,屈原并未去投江。郢都被毀的那一年他才自沉于汨羅。

理解屈原的自殺,這是一條有跡可尋的線索。

屈原的語言藝術、行為藝術,纏繞著后世中國文人。

美政理想主義者和君王、權貴的“結構性矛盾”,發端于屈原。整個封建時代,屈原的這個發端意義重大。

也許他走了生命的極端,才使后來的繼承者堅定地站立在生命的苦難中。司馬遷、嵇康、杜甫、李煜、蘇軾、李清照、曹雪芹……都是大苦大難而笑傲人生。

1953年,屈原被聯合國定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

中國三大傳統節日之一的端午節,由屈原而起。這么大的國家,兩千多年來,單為屈子留下一個全民參與的節日,這不是偶然的。他投江后不久,往江中拋粽子的習俗就在荊楚大地上漸漸形成,老百姓的動機,單純而又感人:別讓魚群碰他的軀體。粽子拋給魚吃,他就安全了,一直沉睡在江底,或與汨羅江的波濤共存,匯入長江,滋潤兩岸遼闊的土地。每年的五月五日,粽子如雨點般落入江水中。后來,全中國相染成習,人們吃粽子懷念他,劃龍船懷念他……

端午節是民間自然形成的,不是哪個帝王欽定的。這也表明,千百年來,“小民”的心愿和力量,能匯集成無人能夠阻擋的滾滾洪流。

他忠君,卻不是愚忠,他責備君王的句子比比皆是。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之身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小人結黨營私,那是非常危險的。我是害怕殃及我自身嗎?不,我是擔心國將不國,君王的車駕,因黨人引入歧途而傾覆!

屈原在《離騷》中還寫道:

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當初說得好好的,后來卻又反悔。離鄉背井,對我來說不是一件艱難的事,我感到傷心的,是君王您反復無常!

屈原的詩中,“靈修”、“美人”,常常指楚懷王。“數化”是屢次變化。

小人才反復無常呢,“傷靈修之數化”,豈不是把楚懷王和小人等量齊觀?所以后來有人站在君王的立場批評他,比如班固說他“露才揚己”、“責數懷王”。顏之推更指責屈原“顯暴君過”。他們的言下之意是說,最高統治者即使有過錯,也不應受責備,更不能暴露給天下人看。

《離騷》最后兩句:“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既然美好的政治不能與君王共謀,那好吧,我將跟隨彭咸而去,到江水中尋覓我的歸宿……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正當壯年。換句話說,他早就準備赴死了,包括死亡的方式。荊楚多河流濕地,他和水是親近的,親昵的。紀念他的百姓深深懂得他,讓水中的魚蝦遠離他。

讀屈原的詩,不難發現,當時的文化已十分發達。南北文化呈交融趨勢,而詩人、哲人、策士,從不同的方向強化這種趨勢。七國爭雄,一會兒打起來了,一會兒又好起來了。從時間上看,和好總比打仗多。從戰國之初到秦滅六國,近兩百年。國與國之間,接觸是多方位的,這就包括從官方到民間的文化交流。即使為了研究敵人,也要弄清對方的文化,不然的話,那些成千上萬的策士、辯士們,長年累月奔波穿梭,他們廣博的學問、他們知己知彼縱橫天下的能力從哪兒來呢?

爭霸倒促進文化交流,這個現象蠻有趣。

屈原的詩,得益于《詩經》不少,還有楚國代代相傳的民歌??鬃诱f:“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思無邪的意思,就是男女互相思念,卻能純潔無邪。

即使是屈原的牢騷之作,也不乏美女的身影、香草的氣味,更不用說《山鬼》、《湘君》、《湘夫人》這些作品了。語調輕快,畫面優美,情與貌躍然紙上。句式不拘一格,有長有短,那個著名的“兮”字或于句中,或于句尾,像個小精靈,像一條小蝌蚪,游來游去的,趣味橫生。舉《九歌·山鬼》開頭幾句為例: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山鬼為女性神靈,這是以她的口吻,描繪她美好的、對她也是一往情深的意中人。《離騷》中的“兮”字是在句尾,這首詩就放到中間了,形式由內容生出,讀起來很舒服。僅四句,男人女人,包括他倆的服飾、表情、身段、環境、情愫,全都出來了。他不用概括,而用渲染和烘托,對應《詩經》的比興手段。

《九歌》里的九首詩,都是要由男巫或女巫來唱的。楚國的巫文化尤其發達。

詩人常以女子的面貌出現,可能是因為當時楚地的男子,其性別意識,和今天的男人有區別。詩人的性別轉移很容易。女巫、女神故事多。

《離騷》的句式是參差不齊的,情緒起伏大,抒情與敘事交匯?!短靻枴穭t一變而為四言詩,因他連珠炮似的發問,急促而又連貫。《九歌》對人神相戀的禮贊以七言為主,活潑靈動。《招魂》、《懷沙》、《哀郢》等篇什不拘一格……游國恩先生指出:這是詩歌形體的大解放。

大解放就是大開拓。屈原的精神噴射力使有礙于這種噴射的詩歌形式自動解體。他一生三次流放,加起來可能有二十多年,踉蹌足跡踏遍荊楚,與神巫、與草木魚蟲鳥獸對話,詩境、句法都是“走”出來的。流放出詩人。顛沛寫華章。開拓者是這么開拓的:精神的自由噴射謀求著自由的表達。形式就是內容。韓愈《送盤谷序》說:“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鼻甏髧?,“亡于”屈原之鳴:是屈原以他的大悲之鳴見證了楚國之亡。他以楚聲表達了楚國,楚國在他的筆下獲得了重生?!氨瘎∈前延袃r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毀滅也是重建,向后人端出毀滅之物的價值。屈原表達了南方,卻覆蓋了北方,以嘹亮的楚聲唱響中原,融會中原。這在文化上是開天辟地的。開拓者吸附后來者,但開拓者又是很難模仿的。宋玉對屈原亦步亦趨,已類似東施效顰。漢賦如東方朔的《七諫》、王褒的《九杯》、劉向的《九嘆》、王逸《九思》,模仿的痕跡很明顯。眾多的模仿,反而證明了天才詩人的不可模仿。屈原像一臺矗立天地間的巨型攪拌機,雷鳴電閃皆為能源。漢賦之于楚辭,有如蛙聲之于雷鳴,有如螢火蟲的光亮之于電閃。辭賦并稱,是漢代文人的說法。而漢賦作家的功勞倒是對楚辭的廣泛傳播:屈原被漢隸無數次地書寫。

唐朝又迎來詩歌形體的大解放:李白的古體詩,杜甫的格律詩、五言長詩,異軍突起,雙峰對峙。這表明:頂級藝術充滿了意外,異軍方能突起。李白杜甫眺望屈原,得其神韻,卻在自己的生命體驗與審美觀照中卓然而成大宗師。所謂創造性的繼承,這繼承的軌跡卻是撲朔迷離,至今向我們保持著它的神秘性。李杜之后,追隨者模仿者,試圖超越者,又排起了長隊……文學藝術的“累積效應”顯而易見。

屈原的一些不經意的抒情句法,流布到今天的書面語和口語中,比如“目眇眇”、“愁悄悄”、“翩冥冥”,令人聯想現在的“靜悄悄”、“雨綿綿”、“涼絲絲”。

屈原的作品影響了漢賦,更影響了唐詩宋詞,其自由奔放又如出色的現代詩。我想,這和民歌是大有關系的,《詩經》的精髓也在民歌。民歌、民謠、民俗,都是幾百年上千年緩慢生長出來的好東西,歷代文人加以提煉,于是佳作紛呈。而皇帝一旦出面干預,官方受命指手畫腳,生機勃勃的藝術就注定要頹敗,藝術家淪為封建統治者的工具。

屈原生活中的男歡女愛,史籍里不見蹤影。

郭沫若寫屈原,把兩個女人放到他身旁,塑造嬋娟的美麗,刻畫鄭袖的妖媚,雖出于虛構,卻讓我們能一窺屈原本相,并由此生發出若干富于浪漫色彩的聯想。

漢武帝時代的淮南王劉安,在《離騷傳敘》中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兼而有之也?!?

這種解釋,惜墨如金的司馬遷曾引用。源頭性的東西,竟然也在好色與牢騷之間。

屈原那個年代,思想是活躍的,情感是奔放的,藝術是自由的,世界是敞開的,神靈是親切的,自然是渾成的。

沒有記載說,楚懷王、楚頃襄王,在屈原的詩中尋找過“犯上作亂”的罪證。

屈原之后百余年有賈誼;

再百余年,有偉大的司馬遷……

2008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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