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春
- 人生多滋味(美好的小日子)
- (日)夏目漱石 坂口安吾 宮本百合子等
- 5889字
- 2020-02-21 18:17:09
宮本百合子
人類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活都會習慣的嗎?我討厭,我討厭習慣。
青春最微妙的有趣之處在于,人們正當青春期的時候,均不會意識到將來會以回憶的形式總結出來,時時刻刻窮盡其精力在高興、悲傷中度過。人的精神中青春的存在也是非常有趣而微妙的,似乎也未必只扎根于人的青春年少時期,我認為這一點也是非常有趣的。被稱作中年時代中孕育著的青春,老年時期不可思議地內含著的閃閃發光的青春,眾所周知這一切都是存在的。并且,這樣的青春的生命力或創造力之強出乎人們的意料,那些堪稱為人類創造快樂而工作的人們,無論在他們人生的什么時期,都能夠看到他們各自持續擁有的青春風姿。如果只以年輕時代結束即為青春的結束,即使你自己也會覺得是一種悲哀吧。
盡管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文學作品中描繪青春,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無論哪一部作品,講述的都是青春時期的煩惱與痛苦的年輕人,耐人尋味。在漱石的某一部小說中,曾說過“青春是寂寞的”此類苦澀的言辭,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句雖是老師面對年輕學生所說的話,但對于年輕女子來說不是正合適嗎?也許一般情況下,女人比男人更會模糊地體會到這種感情,回想起自己十五六歲后的心境,果然在某些方面是有這種感觸的。歡樂中也會感到寂寥,而寂寥中也會有歡樂。
即便關于年輕時候的寂寥,我們的時代與現在同年齡的年輕女孩子也不大相同。我們年輕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使自己的身心變得豐富多彩,明明燃燒著希望去接觸、了解各種事物的欲望,礙于周圍的習慣,不能無拘無束地自由伸展,常常心情郁悶。而如今,雖然到了關鍵時刻,會有同樣的障礙,但是在表面較淺層面的日常生活中,姑且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自己的羽翼。其中會不會又生出別的寂寥來呢?追求某種事物時的寂寥,曾經感到使你心跳的事物,而今卻產生了一種接近空虛的感覺呢?
那是從社會給予年輕女子自由的替代品中產生出來的悲劇,我認為我們上女子學校的時代,成人與少女對其生活感情是赤裸裸地相互對立的東西。在學校里是這樣,在家庭里也是這樣。
十五六歲的時候曾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我的父親是一位建筑家,他擁有各種各樣的畫冊。時而坐在安靜的房間中一頁一頁地翻看,心情極好。其中有一張描繪的是一位少女赤裸著身體,面向水盤坐著,伸出一只手玩水盤中的水。該少女的年齡正好與我相仿,她的背部略彎的曲線顯得非常美,柔軟的側腹彎曲處接受光線照射的情景等,如果自己也赤裸著那樣玩水心情會多么愉快啊!畫中洋溢著的明快的氣氛不禁使我浮想聯翩。那位少女扎著兩個發辮,從左右平整地梳到脖頸處,然后扎在耳朵后面,其兩端各扎著一條絲帶。
記得當時是春天吧,我為那幅畫而著迷,盯著看了良久,過了一會兒,我走到母親的鏡子前面,梳了一雙與畫中少女相同的發辮,并且把父親給我的深牡丹色天鵝絨窄幅絲帶作為裝飾結扎在辮子上。
我第二天梳著這樣的發型去了學校。隨后,女班主任老師讓我下了第一節課后留下,同學們都排著隊去了院子里后,在空蕩蕩教室里的講臺下面,就我梳的辮子問題批評了一番。誰也沒有梳過那樣的辮子,太顯眼了。那樣顯眼的發型誰都會嘲笑你的,終歸你一定是看了什么畫上的吧,不要再梳那樣的辮子了。講了一堆以上意思的話,且用可怕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自認為是對自己最合適的發型,卻成為這樣,我感到非常悲傷、難過,心情不舒暢,從那時起只可梳像櫻井車站廣告畫中那樣,用白色發帶扎住發根部垂下來的發型。大部分人都是剪掉劉海,梳著稍稍蓬松的發辮,可是我卻很不喜歡這樣的發辮。頭發這東西明明是長在自己頭上的,為什么不能按照個人的喜好去梳呢?站在監督者的角度去看當然是不行的,真的非常討厭,我深刻地感到了成年人的可惡。
發型之類作為女孩子開始表達自己心情的第一手段也是非常有趣的。而且,必定成為無聊的監督者目光所注視的首要之處,這一點我覺得可笑之極。比如,關于燙發一事。
在目白女子大學時,成瀨校長還健在,我進入英文預科班一年級時,有一次在哥特式禮堂里,老師發給每一個人一個畫貼之類的東西,要我們用毛筆隨意寫點什么話。我記得當時我非常認真地寫下了“追求,再見了,因為什么也不會給”這幾個字。我們還要上道德實踐課,上課時大學部的學生們都齊聚禮堂,聽取成瀨校長的講義,從頭開始記筆記,校長的聲音超過整個禮堂中不間斷的猶如微風似的沙沙的寫字聲,熱情洋溢地給我們講述所謂的自由、天才等。
在一顆年輕人的心里,這些大道理絕非沒有魅力,但是說到底在講什么,我怎么也無法理解。一方面表達那種偉大精神飛越的聲音在校園里回蕩,另一方面,在實際上卻受到奇妙的女性心情的支配,其校風是一直就讀于該女子學校的人,對外來的學生有進行指導的權利。開運動會時,有那樣一位同學對我說,我分開劉海扎辮子不符合校風,修改好發型后再來開運動會。
那時已經不是十六歲了,既然是稱作大學的地方,校長又那樣強調自由、天才等,本質上卻是多么小家子氣啊,頓時感到非常生氣,既然有這樣的校風,那我沒改發型不參加運動會得了唄,于是,有幾次就沒去。我在該學校只待了一個學期,也是這種心情在起作用。
由于發型的事而深感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在女子學校時,還有兩個與我同樣不幸的伙伴。總之我是一個隨自己的喜好行事的人,其他那兩個人則是天生頭發濃密,這也成了不幸之源。只要前面的劉海稍微松懈,那天然蓬松的長發很難全部歸攏到小小的頭上,由于自身可愛頭發的重量,經常會形成一個蓬松的發型,那二人的體形也與其頭發的蓬亂非常相稱,別有一番風味。與夢二描繪的年輕女性的頭發仿佛很像,她們之所以挨罵、被盯視,并非是因為像夢二描繪的那樣,而是因為當時我們大家崇拜的一位年輕高個子女老師的發型正好是那樣的形狀。這兩個人被盯上的時間是上音樂課的時候,大家并排坐在鋪著紅色斜紋棉布的長椅上,老師坐在鋼琴前面,作為上課前的禮儀,在老師準備彈和弦前的一分鐘,當身穿紫色捻線綢的老師的目光掃過所有學生的時候,總會使人感覺到一種難以言明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與緊張。只要這樣鋼琴發出聲音,大家就會放下心來,然而進入發聲練習,若沒有聽到鋼琴聲時,老師會以眉眼中透出焦慮的表情與高亢的聲音,叫出那位同學的名字,責備其能不能把她的頭發再好好收拾一下。
正像這兩位學生的頭發不可救藥一樣,我們對那位高個子老師的崇拜心情也同樣不可救藥。
拜這位老師所賜,我在四年級、五年級的這兩年雖然過得痛苦,但同時也能夠在學到知識的快樂中成長起來。這位老師給了苦于課程單調的我,找到自己知識欲流入口的契機。她教給了我們海克爾的《宇宙之謎》一書,并為我們拓展了文學以外領域的讀書能力。
一想起那個時代,我對在地震中被毀的校園各個角落,及石階的懷念之情,就會重新在記憶中復蘇。我們附屬中學的學生稱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為總校。總校的建筑物中最主要的一棟是一座頗具古風的紅磚二層建筑物。
從正大門的兩側伸展出去的兩翼之間,有一個從未打開過門扉的凹陷小院。坐在雜草繁茂的石階上,即使在盛夏,這里也非常涼爽,鋪著礫石的正門前面的寬闊院落中有蜥蜴游走,橡樹的巨大樹干以及樹梢上閃耀著深綠色的光芒,在四周幽靜的氛圍中,一覽無余。從遠遠的運動場方向隱約傳來長長午休時間的喧囂聲。我在這個隱蔽之所,盡享一個人的快樂,曾在這里讀過梅里什科夫斯基的小說以及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評論性傳記等。
可以隱藏我心跳的地方還有一處。那就是總校那個建筑物的正后面,隔壁教堂的土墻附近,一個橡樹繁茂的不太高的山丘。我作為一年級的學生剛剛入學那一年的夏天,那座山丘之下開滿了色彩艷麗的罌粟花,我曾為此景象之美而著迷。從那以來,那個地方就成了我偷偷去的場所,我經常帶著書去那里讀。落葉的氣味、濕潤泥土的氣息、陽光的溫暖,它們不僅為我增添了讀書的樂趣,在那里讀書,品味到的樂趣更加深刻。
就這樣,我也不知道自己讀了多少本書。
在家里,當時門口旁邊的小房間成了我一個人的房間。這是一個土檐長長地探出去的房間,院子里長著一株出了嫩芽的楓樹,其芽像是鑲嵌于羅漢松與繡球花、紅絲線流蘇上似的。款冬的梗也長出來了。那間小屋與父母住的房間隔著一條夜晚漆黑、古怪曲折的走廊。父親和母親均處于壯年時期精力充沛的生活狀態之中,哪一個都是只專注于自己的生活。他們經常發生沖突,母親有時候會哭泣。還說過百合你和你父親到什么地方一起生活好嗎?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只不過是在洋溢著熾熱的生命力中,父母各自的個性掀起的浪花而已,而自己卻被那浪花濺得全身濕透,我在一波又一波起伏的浪花中,通過黑暗的走廊,撤回自己的小屋。那條走廊的黑暗非常獨特。摸索出房間的入口,我扭亮了燈,清靜而狹小的房間的明亮燈光下,浮現出來的是一張大而破舊的樸素的書桌,這是祖父留下來的舊物。我面對書桌坐下。每分每秒的時間都在向我敘述著什么,而我也想說些什么。于是,心臟如同快跳出來一般,猛烈地跳動著,我展開從文房堂買來的稿紙,開始寫東西。這樣,文學這一東西成為我身邊之物,多年以來斷斷續續地用于表現自我的音樂反而離我有些遙遠了。
光著腳打掃院子,用老式的水泵灑水,有客人的時候充當服務員。身穿久留米碎白點花紋元祿袖和服,用紅色薄白呢的半寬帶系著貝口結的姑娘,就那樣從上野坐了八個小時左右的火車向北去了位于福島的鄉下,出現在視線油黑發亮的廚房中。
那個村子是進入明治以后才開辟出來的新村落,那是我幼年時期經常去的一個非常貧窮的村子。有三個大水池并排在那里,一號、二號、三號均已成為蓄水池。白色的菱花盛開,一號池的周圍是夏草高大而茂密的賽馬場,夏天躺在那里看夕陽,不知不覺中似乎身體從夏草中浮了起來,向著五顏六色的鱗云間飛了過去。這樣的景色與鄉村道路的紅土中明顯陷入的汽車痕跡的荒涼光景,與雞和馬在一起的老奶奶、老爺爺單純的生活方式,與我銘記于心的某種印象相近了。
祖母家后門的小溝旁邊長著一棵杏樹。雖然只是一棵尚未開過花、未結過果實的小樹,但帶有柔和綠玉色的圓形葉子卻長得非常繁盛。夏季的某個白天,正好遇上暴風雨,我偶然走出門去,突然之間那種柔和綠玉色的杏葉被吹得到處飄蕩,震驚之下,我全身戰栗不已。驟雨的雨滴打在皮膚上流了下來,在這種大驚大喜中,我特意出去淋雨。那只是一種意欲冒險的心情嗎?感官與精神不可思議地交錯,清晰的感覺成為清晰的精神上的印象,而轉化為表現的欲望。那個時代,我連詩都沒有寫過一篇,居然突然之間寫起小說來,自己也覺得很有意思。如果想說“貧窮的人群”這樣的小說本身就是一篇散文詩的話,不也可以嗎?
我還在積雪的冬季去過那個鄉村。夜風橫掃著街道,電線桿發出嗚嗚的轟鳴之聲。突然,風從遠處的街道上傳過來了《喀秋莎之歌》。像是學生的唱法,那歌聲漸漸地靠近,又漸漸地遠去而消失。那是東京與松井須磨子的《喀秋莎之歌》一起在當時剛剛開始流行的歌曲。唱歌的人只能是來自東京的,如果說是男音且唱歌的人來自東京的話,在那個村子里馬上就會知道是誰。于是我一動不動地側耳細聽。積雪冰封的夜晚,外面顯得更加空曠,與對面的山巒也連成了一片,其間一個穿著斗篷的行人的身姿浮現了出來。
我十九歲的時候,當時年僅十五歲的弟弟死了。在此之前我十六歲的時候,才五歲的妹妹死了。不僅如此,其間還有一個長著一副可愛娃娃臉的嬰兒,母親正在梳頭,不知不覺中在母親身后的他已經斷了氣了。
十五歲時死去的弟弟,是我的噩夢。他也可能是對我抱有敵意吧?這位弟弟一生氣,就一把抓住我的頭發,把我拖倒在榻榻米上,而且又打又踢,可是,他只對我一個人這樣做。我擅于發現自己的困擾,但一想到這些困擾,想去告狀,就會聯想到那個弟弟男人般的高大身材與有力的身體,肥胖而發怒的表情,于是閉口不言。這個弟弟存在某種不和諧的不幸的肉體中,過早的有小惡魔覺醒,于是才粗暴起來的吧?那個小惡魔的嗅覺在極近的身邊,嗅到了覺醒的性質不同的同類的氣息,且將無法結成和睦關系的條件用那種野蠻方式進行抗拒吧。
有人因兄弟、姐妹之間存在的微妙關系而痛苦,對于父母親來說都是自己的孩子,并不太放在心上,這也是很自然的。明明我經常怕被那個弟弟殺死而哭泣過。
弟弟于一九二〇年的一個大風暴之日發病,他因傷寒病發展成為腦病而殞命。弟弟的生命一點一點地消亡的整個過程,我懷著令人窒息的驚恐與畏懼的心情凝視著他。看到他張大的雙眼,我忘記對他平時的恨意,并作為臨終記,我寫了一篇名為《一個孩子》的短篇小說。其中,我雖然非常細膩地、一心一意地追尋著生命之火熄滅變化的身姿,但我的雙眼那樣干澀而瞠得大大的,屏息凝視著其臨終情景,觸及自己無意識的心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內心潛藏著其他方面的考慮,年輕的生命力中有時候充滿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利己主義。
我初次結婚是在二十一歲的時候,那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六年。對方年齡比我大得多,他已經厭倦了生活,我對他希望在婚姻生活中只求安穩、平和,順利地一年又一年重復過下去的想法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我認為婚姻生活才是起點,正因為如此,盡管貧窮我卻愿意與認識的人結婚的,然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才看到,自己想飛翔,日夜掙扎搏擊,而那個人卻不想飛,只愿意在小小的向陽處把頭插入羽毛中,而在我的腳上不知不覺地給我套上了溫柔的短鎖鏈,還安慰我,這樣的鎖鏈,你馬上會習慣的喲。習慣!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詞語。習慣!人類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活都會習慣的嗎?我討厭,我討厭習慣。
從那時開始的幾年中,對于兩個人來說度過的完全是痛苦格斗的歲月。對于對方來說,我簡直是連寫出的字的形狀都完全變了,對我掙扎痛苦的原因從本質上理解不了,而對我來說,自己的心中夾雜著對那個人的愛與恨。
在這樣痛苦中,有一天,我去了在鐮倉海岸療養的表妹們那里去玩。比我小四歲的表妹還沒有結婚,身心愉快地和表弟們在小松繁茂的沙丘亭里玩笑。在其中與他們交往,自己的痛苦與這幫年輕人是無緣的,于是,感覺到自己的痛苦是多么深啊。到了下午,大家一起去海岸邊。溫暖的晚秋的陽光照得沙丘暖洋洋的,并排坐著的表弟中的一人,不知道突然之間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把中學的制服帽子重新戴好,吹起了刺耳的口哨,側身翻倒身體,順著沙丘陡峭的斜面咕嚕咕嚕地遠遠地滾到下面去了。似乎是嚇了一跳,啊!看到此情此景,表妹高聲地笑起來,一邊按住華麗條紋和服的下擺,也將身體倒下去,哇——大叫一聲,也同樣順著斜面滾了下去。我見狀,連眼淚帶笑聲無可名狀的東西涌上了喉嚨。我把裙子正好卷進緊貼的腿中間,緊閉雙眼,從坐著的那個地方躺在地上,也順著沙丘滾了下去。我為之著迷,一邊擔心地想著,啊啊,照這個樣子滾下去,滾到什么地方會消失吧。表弟、表妹們和我一起滾了好多次。我最享受的是在滾動最快過程中失神的心情,我一次比一次粗暴地將自己的身體埋進沙子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