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是牛萬象的辦公椅。整天被他坐在屁股底下，說實話，并不怎么舒服。我們椅子，有許多是受虐狂，被擠壓得越厲害越痛快。但我不是如此，每次要承受牛萬象那兩瓣子屁股的時候，我就有說不出的恐懼和痛苦。倒不是他的屁股有多大，而是他坐下來的動作，特別粗暴，直坐得我咔吧咔吧直響。

看得出來，牛萬象今天心情不錯。他代林萍寫的文章在《當代語文》上發表了，剛剛收到了兩本樣刊，拿給林萍看，林萍喜得合不攏嘴，直對著牛萬象說：謝謝，謝謝，辛苦，辛苦！牛萬象擺擺手：小菜一碟，林主任以后要是還有這方面的需要，盡管說！話已出口，牛萬象感覺不對，趕緊又補充了句：林主任的高級職稱今年一定可以順利評過去！林萍笑笑：不好說，學校的政策一年一個變化，有那么多的老人都在排隊，都沒消化完呢！我在這個隊伍里面，還算是年輕的。愣了一下，林萍又說：有時候年輕也不是一件好事。說完，她自己先笑了。牛萬象說道：林主任今年成果不少，一定沒問題！林萍指指桌上的《當代語文》，說道：要是在這樣的刊物上早發幾篇就好了！牛萬象點點頭，沒說話。

教育科科長曾曉雯往編輯部探了探腦袋，看到牛萬象和林萍都在，笑了笑，說：你們都忙著呢？！林萍說道：這不趕下期報紙嗎？！你看這報紙，原來半個月一期還好，現在十天一期，還不得把人都累死！說完，林萍把臉轉向牛萬象：古部長把你引進過來的第一個變化，就是把校報由半月刊改為旬報！牛萬象只好笑笑，對曾曉雯老師說：曾老師進來坐！曾曉雯擺擺手：你們忙，我回頭過來，古部長剛給我布置了一個急活！曾曉雯的身影在門口剛一消失，林萍就嘟囔了句：教育科一點兒屁事都沒有，閑都閑不過來，她能忙什么！牛萬象早就聽說林萍和曾曉雯有矛盾。這也難怪，兩個人都是教授夫人，都是博嫂級的人物；在宣傳部都是科級干部，身份也是平起平坐；工作資歷也都差不多，同一年參加工作，同一年被提拔為科長，許多時候都面臨著同樣的競爭，關系想好也好不了。兩個人背后都在互相較勁，一有機會就互相拆臺，誰也不讓誰。當然，她們的斗爭都是在非常隱蔽的狀態下進行的，都是暗戰，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來。像牛萬象這樣剛參加工作不久的人，對于她們之間的暗斗，基本上是難以察覺的。宣傳部這兩年不出干部，很少有人晉升，其原因大概多少與此有關。一個單位，都在互相拆臺，那還能成什么事兒？工作難以出彩不說，即便是出彩了，也架不住有人背后搗亂。據說，古彭師大的告狀之風在高校中間是出了名的，別的高校紀委都清閑得很，古彭師大的紀委卻要常常忙于看數以百計的舉報信。尤其是在干部提拔的時候，舉報信像雪片一樣向紀委信箱飛來，這些舉報信提供的大都是捕風捉影的信息，大都離不開男女關系之類。古彭師大的這種舉報不但讓校領導很頭疼，還讓省教育廳的領導頭疼，因為他們收到的舉報也大多來自古彭師大。這所大學的舉報文化如此發達，在省內已漸漸成為一大辦學特色。

直覺告訴我，曾曉雯剛才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應該是有什么事兒。因為和林萍有些矛盾，她平時很少到校報編輯部來，除非迫不得已時，才在門口站一會兒，說完事就走，不多停留一分鐘。她這次來，肯定不是找林萍，而是要告訴牛萬象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答案終于在第二天揭曉了。

這天上午林萍要參加孩子的家長會，沒來編輯部。歐陽楓去新校區照相了，恰好也不在。牛萬象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改稿子。自從校報記者團合并成立大學生通訊社以后，學生記者寫稿的積極性大幅提高，來稿量也多了起來。這無疑是葉曉曉的功勞，牛萬象布置下去的選題基本上都能很快地得到落實，并且高質量地完成。這對提升校報辦報質量當然是好事，稿子多了，選擇的余地就大了。但這也給牛萬象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學生記者的稿子他要一篇篇看完不說，有一些還要給出修改意見。牛萬象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他身上始終保留著敬業的好品質。他要是忙起來，屁股半天都不挪窩，把我累得夠嗆。不過，這些日子我也習慣了，不被他的屁股壓著還不舒服呢。

有人敲門，正在低頭改稿的牛萬象抬起頭，看到曾曉雯站在那里，呵呵笑著。牛萬象站起來。曾老師走進來，四下里看看，說道：昨天來就是想找你，看到編輯部人多，就沒告訴你。牛萬象猜出曾曉雯有些話不好當著林萍的面說，就點點頭，說：曾科長有什么話就說吧。曾曉雯指指林萍桌子上的《當代語文》雜志，問牛萬象：這上面的文章是你替林萍寫的嗎？牛萬象心里一驚：曾曉雯怎么知道的？林萍肯定不會主動給她說，我也沒告訴過她，這……看到牛萬象在猶豫不決，曾曉雯繼續說：我一猜就是你！那天閑著沒事，我在中國知網搜文章，無意中看到林萍新發表的這篇論文，感覺和她以前的文風不像——其實以前那些文章也大都不是她自己寫的，都是以前在校報實習的兩個研究生替她捉刀，再看看那本雜志，正是你以前兼職的單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被曾曉雯看穿了，牛萬象也就不再隱瞞，點點頭說：那篇文章的確是我寫的，不過是我主動的，和林萍主任無關。曾曉雯臉上掛著一絲冷笑：你是不是覺得林萍這人還不錯？牛萬象點點頭。曾曉雯撇撇嘴，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曾曉雯在沙發上坐下來，說道：你剛來不久，林萍到古部長辦公室去了一趟，因為古部長的辦公室和教育科只隔著一扇門，他們說話的時候門也沒關好，所以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林萍對古部長說，她快受不了了，嫌你身上有股難聞的味兒，還說你一周都不洗一次澡！這種事兒，別說是真是假，即便是真，她本可以親口告訴你，卻到古部長那里去告狀！牛萬象傻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林萍是這樣的人，自己每天都沖澡啊，林萍為何要如此？曾曉雯繼續說：你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嗎？因為你編輯的校報比她好！自從你調進來，校報受到的表揚越來越多，不管是普通讀者還是校領導，都對報紙交口稱贊，說辦得好辦出了古彭師大的水平。這些話林萍哪能受得了？她知道古部長很器重你，故意在他面前說你的壞話！你記不記得有一次開部會之前，古部長問你幾天洗一次澡的事？牛萬象臉紅到了脖子根，說道：當然記得，我還以為那是古部長對我的關心呢！哪想到其實是因為林萍！說到這里，牛萬象在心里罵了一句：他媽的！曾曉雯笑笑：這個事兒你知道就行了，要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不要以為表面對你好就是真的對你好！牛萬象點點頭：我知道了，曾科長，謝謝你告訴我。曾曉雯看看墻上的鐘，站起來：快下班了，趕緊去教工食堂吃飯！說完，她用雙手拍了拍屁股，走了。她的這個動作很經典，除了自己的辦公椅子，無論坐在誰的椅子上，起身時她都要做這個動作。

曾曉雯的話，讓牛萬象一天的情緒都很低落，他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涼意。這涼意從頭到腳，浸滿全身。牛萬象想不通：大學機關為何如此復雜？人和人的交往為何就不能簡單一點？為何這里的人都喜歡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防備著在背后被人捅刀子，想想真是可怕。看來，自己想廁身古彭師大，以尋求一個精神棲居地的想法，真的要泡湯了，這只不過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烏托邦。

快下班時，林萍回來了，一臉的笑容，她手里揮舞著一張匯款單，對牛萬象說道：剛才資料室的張老師給了我一張稿費單，我一看是《當代語文》匯來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論文的稿費。以前發論文，都是要交一筆數目不菲的版面費，現在居然還能收到稿費！像這樣的良心刊物真是越來越少了！牛萬象笑笑，沒說話，他在心里說：你還真當那是自己的文章了！林萍見他不作聲，又說了句：我明天去郵局取出來，這筆稿費應該給你！牛萬象擺擺手，說：是林主任的名字，當然是你的！林萍哈哈笑了兩聲，沒再說什么。愣了一下，她邊整理桌上的報紙邊說：從下期開始，你幫著我編一版的稿子吧，讓你也鍛煉鍛煉！牛萬象一愣：一版可是要聞版，一向都是林主任你親自編輯，我能行嗎？林萍笑笑：怎么不行？你編三版編得很好，一版應該也不在話下！牛萬象心里清楚，林萍這是在向自己示好，一般來說，誰來編要聞版那就意味著將來誰接主任的班。最初的校報一版，是身兼校報主編的袁部長親自編的，那時林萍和袁部長磨合不太好，后來就把要聞版下放給了編輯部主任。現在林萍讓自己協助編輯要聞版，一方面是要顯示對自己的重視，說明她在歐陽楓和他之間已經做出了一個選擇；另一方面，她也可以減少一些工作量，騰出精力為評高級職稱做好準備。看來，事情并不完全像曾曉雯說的那樣，不管林萍在背后說了什么，她在對待報紙方面，還是有一些責任感的。這同時也證明，牛萬象所做出的努力漸漸有了成效。

牛萬象的性格里面，有互相矛盾的一面。從他的本心來講，他是不愿意去主動討好別人尤其是自己的上司的，但作為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子弟，他不這樣又幾乎不可能在新環境中立足。他只能在兩者之間盡量求得一種平衡，既能讓自己心安又能盡快地適應和融入新的環境。四年前，當他考上大學時，高中的一位語文老師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再告誡他：為了生存，要學會隱忍！在大學里面，該入黨入黨，為了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該低頭就低頭！當初，他不怎么理解這位老師的話，走上工作崗位以后，他似乎全然明白了。唉，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現在的低頭，是為了將來的強大！

這段時間，牛萬象一直在思考王勝利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對于葉曉曉，他有些捉摸不透。為何一個還在學習的女大學生也如此復雜？看她平時的樣子，學習好，文筆好，又活潑，又可愛，這樣的形象根本不可能和壞女生聯系起來。如果王勝利說的都是真的，那也未免太可怕了。不過，從“人在屋檐下”這個角度來思考一下葉曉曉的選擇，也未嘗不能理解。她再優秀，也不過是一個女大學生，和宣傳部的副部長比起來，她是一個處于被動狀態的弱勢群體。如果袁部長對她發動利誘也好，示愛也罷，她能否有強大的抵抗力，的確是值得懷疑的。一個女大學生，面對一位領導的“寵幸”，她又能怎么樣呢？別說是她，就是已經不再處于絕對弱勢的自己，在面對自己的領導時，又能如何？還不是得恭恭敬敬？

這段時間，牛萬象有意和葉曉曉疏遠了關系。除了必要的工作接觸，他在極力減少面對葉曉曉的機會。看到葉曉曉時，牛萬象常常會想起譚薇。說實話，他還是挺懷念和譚薇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的，那是一段一去不復返的美好時光。尤其是臨畢業的那一段日子，他們無時無刻不黏在一起，恨不得變成一個人。兩個人一起看新上映的電影，一起去逛咖啡館，盡管那些咖啡不倫不類，但兩個人坐在一起，即便是捧著一杯白開水，那似乎也是很甜的。在此之前，牛萬象一直懷疑自己和譚薇之間是否屬于愛情，如果是愛情，那似乎來得太快了。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肉體吸引？似乎也不對。牛萬象在性欲方面并不苦悶，創作小說極大地緩解了他在這方面的需求。而且，如果他愿意，可以在校園里找到不少發泄的對象，就像他的那些同學一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的大學校園，已經興起了同居之風，戀愛中的男女大學生在校外租房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大三那年，在本地長大的一個低年級女生曾經邀請牛萬象到家里去玩，從女生的行為舉止，牛萬象可以看出來她很喜歡自己。那時候她剛上大二，在牛萬象眼里，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也是校報的一個記者，喜歡文學，愛好寫作，胖乎乎的身材，鵝蛋臉，看上去賞心悅目。在圣城師大，她的樣子算不上多么出眾，但別有一番風味。不知牛萬象是在男女交往方面天生愚笨，還是不愿意和女孩子交往，他那段時間異常冷漠，面對女孩的熱情主動，他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有一次去她家里，趁著爸媽不在，女孩甚至主動吻了他，但他似乎沒有絲毫的感覺，表現出的完全是一副束手無措的樣子。在女孩子的房間里，在那張小床上，他壓在她的身體上，兩張嘴巴合在一起。他們忙活了半天，也只是接了一個長長的吻而已。女孩見牛萬象并沒有多少熱情，傷心地一把推開了他。回學校路上，牛萬象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但他并不傷心，反而有一點點的高興。他記得，從女孩子的家到學校的路上，一路都是白色的櫻花。

如今，古彭師大也進入了陽春三月，校園里的櫻花也開了，開得奔放、瀟灑，一副不管不顧、率性而為的樣子。

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