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不大，也就能容納五六十個人的樣子。兩個校區的學生記者幾乎都來了，人聲越來越嘈雜。作為一支話筒，我早已習慣了各種或刺耳或輕柔的聲音，但對眾生喧嘩時的嗡嗡聲還是特別厭惡。在一片喧囂中，我聽到學生記者們有的在談論著記者節，有的在議論著即將成立的大學生通訊社。那個叫作牛萬象的老師在會議室里來回走動，額頭上鋪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臉色有些疲憊，看得出他心里有一些緊張。其他幾位老師都和沒事人一樣，悠閑地站在會議室門口，正在等待著領導的到來。和牛萬象同樣緊張的還有一位名叫葉曉曉的女學生，她手里一直捧著發言稿，在那里一遍遍念著，幾乎達到了會背的程度。她一直在觀察著牛萬象，有一次，趁他走過來的工夫，她在后面喊了一聲牛老師，牛萬象沒聽見，她不得不快步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指著手中的稿子說了一句什么，牛萬象接過她遞過來的水筆，在稿子上匆匆忙忙地寫了一句什么。這時，門口一陣騷動，進來三個人：兩個大肚子一個瘦個子，我經常在會議上看到他們，兩個大肚子分別是宣傳部的古部長和校黨委俞強副書記；跟在他倆后面始終保持半步距離的是袁部長，在中層干部里面，他的體型保持得算是最好的。在林萍的引導下，三個人走向會議室主席臺。

俞書記一落座，歐陽楓就抱著一臺照相機，對著他在那里咔嗒照個不停。會議室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主席臺，學生們很少能有機會見到學校領導，看稀罕物一樣眼睛不眨地瞅著。俞強書記是剛被提拔起來的年輕干部，去年省委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來學校宣布了對他的任命，當時使用的話筒就是我。對此，我感到很榮幸。俞書記很年輕，今年45歲，是學校最年富力強的校領導，據說也是省委著重培養的準備接替學校二把手的人選。古彭師大現任校長是數學系出身，再有三年就要退下來了。按照學校的規律，中文背景出身的俞書記很可能接替下一任校長。中文和數學是古彭師大最大最有資歷的兩個院系，學校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大多有這兩個院系的背景。而且一般的情況都是輪著來，一屆數學一屆中文。按照這個規律，俞書記升任校長將會順理成章。

會議正式開始，首先是第一個階段，即大學生通訊社成立儀式，由分管校報工作的袁部長主持會議。他先介紹了一下大學生通訊社成立的背景和意義，然后請古部長宣讀了關于成立大學生通訊社的文件及第一屆機構名單。接下來是新任社長葉曉曉代表學生記者發言。最后，俞強副書記發表講話。作為中文系的教授，俞強講話從來不用講稿，多年的講臺經驗和領導干部的經歷，練就了出口成章的本領。他的講話邏輯縝密，語言華麗，而且充滿了學術新詞和當下熱詞，他的每一次口頭講話經過整理后都是一篇好文章。校報的編輯最喜歡編的就是俞強書記參加的會議新聞稿。這樣的本領也是俞強書記走上仕途的一大優勢，學校現任的幾個校領導中，像他這樣出口成章的人沒有第二個。俞書記顯然是有備而來，他不但歷數了校報記者團的發展歷史，還特別指出了在記者節成立大學生通訊社的意義，并且把這種意義上升到了學術的層面，直聽得牛萬象和學生記者們熱血沸騰，感覺自己真是了不起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華章的人。俞書記一再強調無冕之王，鼓勵大家在學生記者的崗位上做出更多更好的成績。最后，他不忘順帶表揚了一下牛萬象，說他是學校剛引進來的宣傳人才，期待著他能有更大的作為。聽到俞強書記的表揚，牛萬象心里像是揣了無數只小兔子，怦怦怦跳個不停。

第一個階段成立儀式結束后，隨即進入第二個階段——慶祝記者節暨大學生通訊社聯歡會。會議室里只剩下牛萬象一個老師，因為年齡相仿，學生記者們在他面前基本上都是無所顧忌，放肆地唱歌跳舞，大喊大叫。看著眼前的這一切，牛萬象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他安靜地坐在后排，眼前的熱鬧場景逐漸模糊起來，他回味著俞強書記剛才的講話，感覺自己身上充滿了向上的力量。正恍惚間，葉曉曉來到他面前，伸出了手，向他發出了跳舞的邀請。牛萬象連連擺手說：我不會跳舞！葉曉曉笑笑：我來教你，很簡單！牛萬象沒辦法，只好站起來。他看看周圍，同學們都沉浸在聯歡會中，沒有誰注意他們。這次讓葉曉曉出任新成立的學通社的社長，牛萬象不是沒有過顧慮。葉曉曉畢竟是一個女孩子，而且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作為學通社的指導老師，而且是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年輕男老師，牛萬象必須顧忌一些東西。人言可畏，大學里的人言尤其可畏！他牛萬象的身份已經不是學生，已經沒有犯錯誤的機會了。尤其是他剛來到古彭師大，作為一個大學職場里的新人，他必須開好頭起好步。他真的不會跳舞，在跳舞的過程中，踩了好幾次葉曉曉的腳，而且踩得特別狠，葉曉曉每次都是嘶嘶直抽冷氣。但她還是強忍著，面帶笑容。牛萬象每踩一次葉曉曉的腳，臉上的紅色就加深一層，最后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只好說：算了吧，我從來沒跳過舞，還是別折磨我了！哪知道葉曉曉根本不理會他，賭氣似的氣哼哼地說：我今天非把你教會不可！她身上有一股倔強的味道，要命的是，牛萬象對此很欣賞。想想自己在圣城師大的四年，竟然沒有跳過一次舞。雖說那是一座小城，但歌舞廳總還是有的。即便是學校里面，每周末也都有露天舞會，每次經過那個舞場，他都是似有似無地看一眼，根本沒有過進去試試的想法。唉，和葉曉曉他們比起來，自己的大學生活未免有點兒乏味了！

在葉曉曉的調教下，牛萬象的舞步終于不再那么凌亂不堪了，踩腳的次數也明顯減少。聯歡會接近尾聲時，葉曉曉忽然說了句：萬象老師你有女朋友嗎？聞聽此言牛萬象一愣，正猶豫不決間，葉曉曉自問自答道：你連舞都不會跳，估計有的可能性比較小！說完，自己輕聲笑起來。牛萬象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既然葉曉曉不需要回答，他也就繼續揣著明白裝糊涂。跳完一支舞，牛萬象漸漸找到了感覺，舞步越來越像那么回事了。坐下來休息時，葉曉曉瞅瞅自己的腳，鼓著腮幫子說道：萬象老師你得給我買一雙鞋！牛萬象一愣：為啥？葉曉曉抬起腳：喏，你看！牛萬象低頭，看到葉曉曉的一雙白皮鞋此時已經變成了大花鞋，他紅著臉笑笑：我回頭賠你一雙新的！葉曉曉呵呵笑：那好，周末我喊你去逛街！牛萬象呆住了：周末！去！逛街！一起？看著葉曉曉一臉燦爛的笑容，他似乎意識到了葉曉曉為何答應自己出任新社長了。

牛萬象和葉曉曉跳舞的時候，我注意到墻角的一雙眼睛，那目光充滿了憂郁，甚或有一點點恨意。那是王勝利。他的目光始終圍著牛萬象和葉曉曉轉來轉去，他看到了牛萬象摟住葉曉曉腰部的手，看到了葉曉曉搭在牛萬象肩頭上的胳膊，以及他們輕聲談話的樣子。我看到王勝利的嘴角在不斷地上揚，從中文數字的“一”逐漸變成了阿拉伯數字的“1”。他似乎還笑出了聲，冷冷的，夾帶著一股涼風。有幾個學生記者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們都是王勝利的老鄉。在校報記者團里，以生源地為中心，這幾年逐漸形成了一個拉幫結派的局面。各幫派各自為戰，互相都不服氣。以王勝利為中心的這一幫派，人數不少，而且都是核心骨干成員。在記者團改成大學生通訊社之前，其主要工作都是以他們為主，記者團團長也多是從他們之間產生。牛萬象把記者團合并為大學生通訊社，又采用公開競聘的方式來選舉社長，徹底顛覆了原來的記者團格局，這讓王勝利他們很不爽。但他們也只是在私底下議論紛紛，不敢公開提出來。不知為何，王勝利他們和歐陽楓走得很近。雖說歐陽楓不輔導記者團，但在記者團內部，不少記者和歐陽楓的接觸比牛萬象還多。牛萬象知道，壓在自己和葉曉曉肩上的擔子并不輕。

聯歡會接近尾聲時，天色已晚，牛萬象看看時間，再不走就坐不上19路公交車了。他對葉曉曉說：差不多了，讓大家都散了吧。葉曉曉看著大家玩興正濃，笑著說：要不老師先回去，我來善后？牛萬象點點頭：這樣也好，不過也不要太晚，叮囑大家注意安全。說完，牛萬象向門外走去。我看到王勝利跟了出去。他快速追上牛萬象，說道：牛老師，可以占用你幾分鐘時間嗎？牛萬象一愣，隨即點點頭，說：可以。王勝利拉著牛萬象躲進了濃濃的夜幕里，我看不到他們了，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的談話。我聽到王勝利說：牛老師，你這次合并成立大學生通訊社，我們都很支持，但你讓葉曉曉當首任社長，我們好幾位記者都很有意見。牛萬象愣住了：她不是通過你們的投票選出來的嗎？支持票遠遠大于反對票啊！王勝利尷尬地笑笑，繼續說：那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葉曉曉的那些事兒。牛萬象皺皺眉頭：哪些事兒？你說說看。王勝利說：說來話長，不耽誤你坐車吧？牛萬象說：沒事兒，我一會兒打車走。王勝利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雖然葉曉曉能力很強，在記者團也很讓大家服氣，但大家……我估計你不知道葉曉曉和某位老師同居的事兒吧？牛萬象好一陣沒說出話來，沉默了半天，他說道：這事兒你怎么知道？王勝利笑笑：我親眼所見，她進了那位老師的辦公室。牛萬象心里一驚，不知道王勝利所說的那位老師是不是袁部長。如果真是袁部長，看來袁部長的事兒在記者團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他說：這種事兒你可不能亂講啊，再說了，葉曉曉進了老師辦公室又怎樣？或許不過是正常談話而已。王勝利搖搖頭：老師你剛來，或許不知道這里面的事兒，我那天因為有事兒到編輯部來，不但碰巧親眼看到葉曉曉進了那位老師的辦公室，還聽到了她的叫聲！牛萬象呆住了，但他仍舊不敢相信：叫聲？什么叫聲？王勝利臉色微紅：老師你這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嗎？還能有什么叫聲？那天，我聽到叫聲就快速跑開了，后面的事我沒有親眼看見，但我敢保證，葉曉曉和那位老師發生了性關系。牛萬象低聲問：你所說的那位老師究竟是誰？王勝利苦笑了一下：牛老師，我不敢說啊。牛萬象明白了。但他還是有些不相信王勝利的話，因為王勝利和葉曉曉之間一直有些矛盾，他的話不好取信；再者說了，葉曉曉之前告訴自己的只是和袁部長談了話，并沒有提及其他，而且那天還碰到了董絮，她和袁部長哪有時間發生性關系？王勝利會不會是因為葉曉曉當了學通社的社長，心里不平衡，才找出這個理由來？但他的話似乎也有些真實，聯想到在向袁部長匯報由葉曉曉來當首任社長時，他不但很支持，還說了不少表揚葉曉曉的話，從袁部長的話里，牛萬象感覺到了他對葉曉曉的喜愛。想到這里，他對王勝利說：你說的我會認真考慮的。但這種事兒不好亂講，就到此為止吧。說完，牛萬象快速奔向公交站臺，他希望還能趕上最后一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