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臺激光打印機，我算是校報編輯部最新的辦公設備了。我是在牛萬象上班的第二天才從設備處庫房來到這里的。宣傳部是個清水衙門，沒有什么額外收入，在辦公設施方面是比較落后的，只能依靠學校設備處的配給。校報編輯部作為宣傳部的下屬部門，更是如此。學校在辦公用品配置方面比較官僚，即便是要一臺打印機，也要認認真真地走一遍程序：先是打申請到宣傳部，宣傳部領導簽字送到設備處，設備處處長簽字再送分管設備處副校長，經副校長同意才能發放。這一遍程序走下來，沒有個把月是不行的，有時候碰上領導出差，半年都是正常現象。在這方面，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從暑假前宣傳部給設備處打報告，到暑假后開學打印機到位，整整三個月時間。

因為編輯部需要處理的文字工作比較多，我的利用率比別的辦公室的要高得多，打印紙用得也快，墨盒更是換得勤。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考驗，作為一臺惠普牌打印機，我對此表示壓力很大。好在編輯部的三位老師對我態度很好，從來不敲打我。尤其是新來的牛萬象，幾乎天天都為我擦拭機身上的灰塵，看得出，他對我的態度和對電腦兄弟一樣好。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兩樣東西屬他用得最多最勤——他要寫小說，還要編稿子。平心而論，在編輯部里，牛萬象的工作量是最大的，林萍和歐陽楓每人只編一個版，而牛萬象實際上在負責兩個版，此外還有記者團的工作。記者團的每一位學生記者的稿子他都要看，都要認真修改。在這方面，歐陽楓明顯不如牛萬象，他好像對編輯工作很不熟悉，也不感興趣，整天擺弄著那臺攝像機，根本不把編輯工作放在眼里。林萍主任對此看得很清楚，有些排斥他，對于歐陽楓編輯的稿子，她改了又改，煩不勝煩。歐陽楓不在辦公室的時候，她總是在牛萬象跟前說：歐陽楓真不行！你看他寫的稿子，根本不規范！還有編輯的版面，別說美觀大方了，就連基本欄的使用都犯錯！就這水平哪行啊？誰能天天跟在他后面給他擦屁股啊？！我注意到，林萍主任使用了不太文明的語言，這充分說明了她對歐陽楓的不滿。

剛進入初秋，陽光照射在辦公桌上，很柔和。歐陽楓出去照相了，校報編輯部里又只剩下林萍和牛萬象兩個人。牛萬象正在電腦前瀏覽學校的BBS網站，忽然聽到林萍主任咳嗽了一聲，這是她要發表看法的前奏。只聽她說道：牛萬象你注意到沒有？上期校報有兩個錯別字！牛萬象心里一緊張，不會是自己負責的版面吧？他把臉轉向林萍。林萍用手指敲打著報紙說：你看看歐陽楓編的二版，三篇文章兩個錯別字！這樣下去，校報工作哪還能做好？！牛萬象松了一口氣，原來她是在抱怨歐陽楓，不是自己。想想也是，自己每次編完版都會給林萍看看，讓她給把把關。而歐陽楓在這方面好像不太在意，自己編完就完了，也不送審。這樣一旦出了問題，責任當然是自己扛。這時，林萍又說：下次你替歐陽老師把把關吧，他比起你來差得太遠！你畢竟是在大學里面辦過報紙的人，他哪編過報紙？！牛萬象嘴角上揚，笑了笑，附和道：我哪敢給歐陽老師把關？還是主任親自出馬好，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說完，牛萬象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看了看林萍主任的臉，果然是晴轉陰了。他趕緊糾正說：林主任雖然年紀輕輕，可已經在校報戰線上奮戰了十年，可謂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林萍聽到這話，臉上的肌肉重新松弛下來，說了句：老了，老了，哪還能和你這樣的年輕人比？！牛萬象笑笑：林主任年富力強，依然貌美如花！這話讓林萍臉上樂開了花，她聲音清脆地笑起來，直笑得星光燦爛花枝亂顫。說來也怪，牛萬象在別人面前，總是有種莫名的緊張感，但在林主任這里，卻可以揮灑自如。或許，這和林主任不拘小節的性格有關。林萍笑了半天，最后說了句：真希望能把歐陽楓調走！這話讓牛萬象心里一驚，看來，林萍討厭歐陽楓已經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可歐陽楓也沒咋的啊，除了工作方面有點兒不上道，但鍛煉一段時間，會有進步的，為何林萍對他如此厭惡？

我似乎能猜到林萍討厭歐陽楓的真正原因。

那天，牛萬象去組織記者節活動，歐陽楓正在編輯部里擺弄宣傳部剛剛配置的一臺相機，林萍嘟嚕著臉從外面進來，懷里抱著一沓材料。林萍今年參加了古彭師大高級職稱評審，這兩天是參評材料公開展示期，她剛剛從新校區展示完自己的科研成果。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參加高級職稱的評審了。第一次，她因為科研成果較少而沒有入圍。這一次，形勢依然很嚴峻。雖說她去年又多發了兩篇論文，但刊物的級別都不高，普通省級刊物而已，更鬧心的是，今年高級職稱的名額比往年都緊張，加上學校明確提出要向院系傾斜，把機關本來就不多的名額又拿出一部分給了有需要的學院。機關評職稱本來就很難，今年的形勢等于是雪上加霜，難怪林萍臉色不好看。林萍的丈夫是學校最年輕的教授、博士，一直想調到北京去發展，無奈因為林萍的中級職稱受到進京限制，所以一直未能調走。早在三年前，學校就盛傳林萍只要拿到副高職稱就走人的說法。無風不起浪，可見這個消息不假，面對別人的詢問，林萍對此也不辯駁。從她急切評高級職稱的樣子來看，她想盡快跟著丈夫一起調走是鐵定無疑的。

林萍把那沓材料往辦公桌上一撂，嘴里嘟囔著：展什么展？示什么示？都是騙人的鬼玩意兒！根本不看什么狗屁科研成果！她說著話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不知道是本來就很大，還是生完孩子沒恢復好，林萍的屁股與整個身體看上去有些不協調：她的屁股太大了，坐在沙發上一坐一個坑，走路的時候屁股搖來晃去，分外扎眼。而且她的屁股不像其他女人的那樣看上去很柔軟，而是像籃球一樣繃得緊緊的，很結實的樣子。在沙發上坐定，林萍看了一眼坐在電腦前的歐陽楓，他正在處理剛拍好的照片，根本就沒在意林萍的反應。林萍本以為能獲得一點安慰，哪想到迎面碰了個冷屁股。她故意挑高了嗓音說：聽說歐陽老師認識一家刊物的主編，能不能幫我推薦一篇論文啊？我今年恐怕又評不過去了，得準備好明年重來！歐陽楓轉過臉，笑笑：林主任科研成果不少啊，今年還能過不去？那可就太不公平了！林萍臉色通紅，尷尬地笑笑：人家的材料更好，我的論文還是太少，而且級別都不高！歐陽楓點點頭：我是認識一家核心刊物的主編，可惜他剛剛從主編的位置上退下來了，我本來也想今年發一篇的，看來也沒戲了！歐陽楓的話等于是回絕了林萍的求助，這讓林萍心里很不爽。她在心里暗暗罵道：好一個歐陽楓，咋恁不識相！她起身裝作去倒水的樣子，不搭理歐陽楓了。

作為一臺打印機，從我的比較客觀的角度來看，或許歐陽楓說得沒錯，人家主編已經退休了，再找人幫忙不是很麻煩嗎？現在的社會，好多事情都是人走茶涼，找人家確實有難處。但話又說回來，即便是退休了，可到底是刊物的主編，推薦一篇稿子還是可以辦到的，如果愿意幫忙，可謂小菜一碟。問題是歐陽楓這個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態度，他性格耿直得很，說話不懂得繞彎子也就罷了，可他從來不多解釋，常常給人留下薄情寡義、不講究的印象。林萍雖說平時說話做事大大咧咧的，但心眼兒也大不到哪去。何況，歐陽楓拒絕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上一次他回湖南老家，林萍讓他捎一盒湘茶，說家里的老人就喜歡喝這種茶。誰料到歐陽楓竟然給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他還找了個借口說現在不是喝湘茶的時候。現在，林萍對于歐陽楓，基本上是處于無語的狀態。

與歐陽楓對林萍的態度比起來，牛萬象要熱情得多，甚至可以說是熱情過了頭。他聽說林萍今年職稱無望，科研成果太少時，不假思索隨口就說了句：我上大學的時候在《當代語文》做過編輯，你有文章我可以推薦到那里去發表。林萍一聽這話很高興，臉上笑開了一朵花：可惜我手頭暫時沒有什么文章！林萍知道牛萬象是寫文章的好手，她的意思牛萬象當然也明白。不過給別人當槍手不是牛萬象的風格。他考慮了半天，看看在一旁悶頭不語的歐陽楓，再看看林萍那張充滿期待的臉，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會兒，歐陽楓走出了辦公室，牛萬象對林萍說了句：如果你手頭真沒有，那我來替你寫一篇吧！林萍笑笑：那就辛苦你了！

看得出來，在這件事上，牛萬象心里是不太情愿的。他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成果，但考慮到林萍的處境，他只能抱著能幫就幫的態度。好在自己平時的存貨很多，隨便找一篇評論文章發給《當代語文》就可以了事。崔翔主編還在主持雜志的工作，這一點忙還是可以幫的。他是圣城師大的文藝學教授，做雜志主編也是兼職。《當代語文》是一份面向教育界的學術性雜志，在同類刊物中品位是相當高的。崔翔主編在全面主持雜志伊始就大刀闊斧地進行了改革，他提出了大語文辦刊理念，雜志兼顧到大學、中學教育，打通中學和大學的鴻溝界線，提倡大語文觀念，這個定位剛開始并沒有得到學校的支持，但牛萬象認同他的觀點。在崔翔的堅持下，雜志邁向了學術化和大眾化的道路。崔翔是具有典型烏托邦色彩的知識分子的代表，在這方面，牛萬象受到了他的不少影響。其時牛萬象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學業上，在雜志上花的精力并不是很多。和崔翔談話的內容開始也是學術上的爭論多，但隨著辦雜志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之間的談話便轉向了刊物文化和雜志的發展。有一次談話時突然停電，屋內悶熱無比，崔翔說：我們到外面去。于是他們搬兩個木凳，坐于辦公室門前，談興甚濃。忘情之際，崔翔脫下長衫，只穿背心，惹得兩三學子三五教師會心大笑。崔翔是性情中人，所以不拘一格，很有魏晉之風骨，名士之氣質。牛萬象受崔教授影響最大的在學問。在當代學術界，崔教授不是屬于善取媚世人的那一個群體，他只是默默做著自己的學問，默默地為人處世，不事喧囂。崔翔常說，觀學術界現狀，哄抬作秀者多，扎實做學問者少；媚俗淺薄者多，內省沉寂者少。特別在人文領域，包括那些紅透發紫的學術文化明星，能提出或具備原創思想者有幾個？這話也許有些偏激，言重了些。可現實情形確實好不到哪里去。崔翔講課從不拘泥于什么條條框框，敢說敢講。在他那里，沒有什么不能談，只要有助于人們認識真理，接受常識，都可以放言無忌。可惜，像他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