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瓶子底兒 大便 妹妹眼中的哥哥
- 邱華棟都市小說作品系列:正午的供詞
- 邱華棟
- 17731字
- 2020-02-20 12:43:17
1
為了了解潘岳的青少年時代,筆者決定去造訪潘岳的家人。筆者在前面已經說了,潘岳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老導演,叫潘向前,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拍戰爭片的好手,不過他現在已經退休了,但你在如今的一些描寫解放戰爭的巨片《大××》中總是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以顧問頭銜出現,他就住在北京城西南地區的八一電影制片廠院內。筆者是坐出租車前往他家的,一路上按照習慣瀏覽著市區的風景,經過西客站時,照例為西客站的大屋頂大帽子建筑感到壓抑得難受。
找到潘向前老先生的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住在一幢恐怕是建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五層紅磚樓(頂上也有紅瓦屋頂)的四樓,我按了按門鈴,一個小保姆打開了門。“他正等著您呢。”小保姆歡快地說。接著她就把筆者直接引到了書房(穿過了寬大無比的客廳),筆者一抬頭,發現老爺子正坐在一把扶手發亮的藤椅中盯著我呢。一番寒暄過后,筆者也落座了(可覺得屁股硌得慌,原因是板凳太硬了),筆者這才環視了一下這間書房的格局,老式書櫥中的書琳瑯滿目,但版本一看就知道是20世紀70年代末以前的版本,其中一大格是各種版本的《毛澤東選集》,大大小小,白白紅紅一片。值得一提的是,房間里的各種裝飾物,大都是由炮彈殼制成的,像花瓶、筆筒、煙灰缸、茶杯等,從而使得這間屋子有一種戰壕氣息。
筆者一向對現代酒吧、大酒店、商務會所和快餐廳比較熟悉,冷不丁來到了一間70年代風格的戰壕中,多少有些慌亂,以至于叫滾燙的炮彈殼茶杯燙了手,尖叫了一聲,引來了潘老爺子會心的一笑。
他看上去年近七十,精神不錯,頭發花白,臉的輪廓與筆者所熟悉的潘岳的臉有些像。筆者誠惶誠恐地說明了來意,潘老就開口說話了:“那些新聞報道,全是殺人的報道,把我兒子描寫成一個殺人犯,這完全是不實之詞,實際上,從小他就是一個天才!”老頭兒開宗明義,把正埋頭記錄的筆者嚇了一跳,筆者謹慎地問:“潘老,您說潘岳從小就是一個天才?”
“對,從小就是。”老頭兒的喉嚨里發出了一陣沙啞的吼聲,他還把手上的拐杖重重地頓了幾下,筆者想樓下的住戶保險要嚇一跳。“從小他就是個天才。那個時候我特別忙,忙著拍打小日本、打國民黨反動派的戰爭片,忙啊!我總是在外面跑著,他媽媽是化裝師,也總是跟著劇組跑,沒法管他,所以,在60年代,直到他上小學的年齡,我們都沒有給過他好的管教,他就無師自通了。他在那個時候就喜歡搜集很多舊瓶底,各種顏色的舊瓶底。”老頭兒說到這兒,喝了一口茶,“所以我說他從小就是一個天才。”
筆者有些不太明白:“潘老,您說他是一個天才……”筆者看一下筆記,狐疑地又說,“他又搜集了很多舊瓶底?這之間有什么……”
“他搜集那些顏色不同的舊瓶底是為了去看太陽,看周圍的一切。你想,他那么小,就知道透過瓶底去看世界了,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那瓶底兒就是攝影機眼啊!每一次我回到家里,他都會驚喜地告訴我,他用那些顏色不同、厚薄不同的玻璃瓶底去觀察太陽,觀察萬物變化的體會。他給我說得很仔細,比如同樣是看太陽,看早晨的太陽與下午的太陽,那種光線的奇特變化是非常……豐富的,你說呢,年輕人?他從小就知道用變幻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他當然是個天才了,這也是他后來成了大導演的原因。他就用那些破玻璃瓶子的底兒來讓他看到的東西有一些夢幻色彩,這就是他后來變成了大導演的原因。”老頭兒講得目光炯炯,他又喝了一口水,但被嗆得咳嗽了起來,小保姆立即從客廳進來給他捶了幾下背。
“整個少年時代,他都是在‘文革’期間度過的,這時候他都干什么去了?”筆者問。
“他在成長啊!他用瓶底兒看世界還是他的初級階段。‘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和他媽媽就被打倒了,被下放到江西勞動去了,那時候他才剛上小學三年級,他姥姥那時候還活著,就住在這里,她一個人帶他們兄妹三個人,那種日子可艱難嘍!六七十歲的人了,還得為三個小孩子洗衣做飯,可苦了他姥姥了。我們不在家,他就偷偷地把我那架海鷗牌照相機拿出來,到處拍。1957年‘反右’之后,我當時有一段時間管后勤,靠邊站了,不讓我拍片子,他就常去我管的倉庫里玩兒,趁我不注意,他從我的倉庫里偷了很多膠卷,那種黑白的照相機膠卷。現在想來,這一切也完全是有預謀的,是一個天才壓抑不住的證明,因為一個天才,總是要自覺地為自己未來的發展尋找機會,他不僅在我和他媽媽的處境變得更壞之前貯藏了一批膠卷,還把我家里的各種鑰匙,主要是一些大箱子上的鑰匙都復制了一套,我和他媽媽1966年底被下放到江西以后,他們兄妹三個人就自由了。于是小潘岳就用那些鑰匙從箱子里取出了我的海鷗照相機。”老頭兒說到這兒,似乎為兒子在那么小就膽大妄為有些羞愧和不安,但隨即他又想起了他兒子是個天才的論斷,因此他又接著說了。
“他就開始拍照片,他拍了很多照片。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在電影廠的倉庫中偷出這么多膠卷,要是在那個年代被發現了,我非給判刑不可。你說這小家伙的膽子有多大!”老頭兒滿臉樂開了花,現在,什么危險都沒有了,他在安享晚年,只為回憶兒子的童年而感到驕傲。
“他一開始給他姥姥拍,你知道,像他姥姥那一輩人,屬于非常迷信的一代人,因此對閃光燈極其敏感和恐懼,只要閃光燈一閃,老太太就要嚇得暈過去。可小潘岳還偏偏喜歡給他姥姥拍照片,從各個角度拍,無論他姥姥在干什么,他都要拍,偷著拍、仰著拍、俯著拍、用長焦拍,他練習拍人物最開始是拿他姥姥當模特兒的,而且他還拍了他姥姥的不少局部的特寫,比如眼角的皺紋,那種老年人的皺紋,再比如手上的青筋,等等。這小家伙可是調皮極了。不過,從現在的角度看,他真是給我們留下了懷念他姥姥的最好憑證。”老頭兒叫小保姆拿來了相冊,那是一本發黃的相冊,給筆者看。
筆者翻閱之下,覺得潘岳當時的水平和技法真是五花八門,奇想迭出。有幾張照片,老太太只有半個腦袋,半邊臉,或是耳朵特寫,這種大逆不道的照片今天看來完全是后現代主義的思路呢。
“是一個天才攝影家吧?我看他正是憑著玻璃瓶底兒和那架老式海鷗牌照相機,找到了觀察世界和事物的方法。”老頭兒在一邊旁白。
筆者翻閱之下,見到還有不少風景照片,拍得相當不錯,這些風景照片與潘岳的姥姥的那些照片相比,在技法上已大為提高。上面有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或者穿裙子,或者穿一件小軍裝,站在自然風景的前面。在這些照片中,只要有風景,就有那個小姑娘,幾乎所有的照片中都有這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是誰呢?”
“是他妹妹。”老頭兒說,“后來他拍他姥姥感到厭煩了,就走出了戶外,開始拍風景了。他開始對整個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都感起了興趣。他和他妹妹的關系特別好,因此他拍什么景色都要把他妹妹拍進去。即使是拍一只蝴蝶,他也要讓他妹妹用手拿著這只蝴蝶。他拍呀拍,直到膠卷拍完了,他也找到了大自然的真實面目了。”
“您是說,他在上小學就找到了大自然的真實面目?”
“對,他找到了和大自然交流的方式,那種顏色,那種景物,這就是他到后來拍攝的影片攝影極佳的原因,我看這與那段非人歲月中,他運用照相機拍照有極大的關系。”
“這些照片,全是他自己洗出來的嗎?”
“當然啦!潘岳從小就是個聰明孩子,他與制片廠的一些老攝像混得也很不錯,他們教會了他洗照片,鬼知道他是怎樣把那些洗照片的東西搬回家的,他就把自己拍的膠卷全洗了出來。不過,后來他的這些洗印設施被弄壞了。”
“被弄壞了?”
“對,被弄壞了。被他哥哥弄壞了。他哥哥是個真正的調皮蛋,調皮極了,有一天他把他弟弟的洗印設備給破壞了,于是,潘岳有好多年再也沒有去拍過照片了。”
“怪不得這本影集里沒有他哥哥的照片,他和他哥哥的關系不好嗎?”筆者問。
“不,他們是親兄弟,關系當然不錯了。只是他哥哥不喜歡潘岳著魔的那種樣子,他認為弟弟得了魔怔。他比潘岳大兩歲,當時上初中,還只是一個紅小兵,還沒有當紅衛兵,他又是家里的老大……啊,咱們今天是談什么來著?”老頭兒眨著眼,忽然問了我一句。
筆者說:“是談潘岳的童年時代。”
“對了,是這個話題,你昨天打來電話時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確實認為我兒子,他在小時候就表現出了天才的潛質,你想想看,那么小,就會用玻璃瓶底和照相機來觀察世界了。就是這些,我想說的就這些了。”他說完,忽然直愣愣地看著我,不說話了。
筆者有些惴惴不安,因為畢竟,筆者只是才開始掌握資料,試圖接近潘岳的心靈世界,卻發現蛛網橫陳,路障重重,離他反而更遠了,筆者問:“那么后來呢?”
“后來?后來他就考上了電影學院,然后他就拍了很多電影,獲了很多大獎,成了有名的導演之一。后來他的這些事兒你都知道了。”老頭說。
“我讀過您寫的那本《我們的火熱年代》,我還讀了您和潘岳的哥哥潘方合寫的反擊潘岳的前妻白冰媚的書。”
“您覺得這兩本書怎么樣?”
“確切地說,唔,您的那本書使我了解了整個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生活,而后一本,我認為也對在向潘岳死后潑冷水的人,做了有力的還擊。不過,”筆者小心翼翼地說,“有人說您是趁兒子死了,搭順風船,想趁機大撈一把,說你已賺了四十多萬塊錢的稿費了,我認為這完全是污蔑。”
老頭兒一聽,臉上立即變色。“這是不實之詞,純粹是胡說八道,胡說!我連為自己兒子慘死的辯解權利都沒有了嗎?我連回憶自己時代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我這把年紀,”老頭兒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下,他的目光由炯炯地盯視著筆者,改變了方向,投向了地毯上的一個洞,那個洞不知是誰用煙蒂燒壞的,“要那么多錢還有什么用?”
筆者認為他說得有道理,暗笑了一下,對這個問題也就不再刨根問底。但筆者仍舊有些惶惑,仍舊覺得沒有弄明白潘岳的童年時代。那些發黃的照片說明不了太多的問題。也許筆者還應該和潘岳的母親聊一聊,正在這時,潘老頭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我可以給你放一個錄像帶。那是潘岳還在讀電影學院時拍的。那時候他拿著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攝像機,又像著了魔似的拍。他像當年拍他姥姥一樣地拍我,他拍了我一年的生活,有四十多盤錄像帶,咱們挑一盤看看?”
很快地,電視屏幕上就放出了潘岳父親的形象。那還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時光,一看鏡頭周圍的景觀就知道,那時候潘向前還只有五十出頭的樣子,卻已經顯出了衰老的癥候。這盤錄像帶完全是紀實的手法,有些段落不知為什么還沒有聲音,只聽見沙沙的聲響。這時候,筆者突然被一種什么東西給抓住了,那可能是歲月深處的一種憂郁,通過磁帶轉動的沙沙聲傳了出來。年近七十的潘岳的父親陷在藤椅中,眼睛有些潮濕地看著12英寸東芝黑白電視機上的他的形象,那時候的他比現在年輕,又開始執導大型戰爭片了,但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已被歷史所消耗掉了,他也顯出了某些老態,他在屏幕上吃飯、睡覺、散步、與人交談、澆花、發呆、寫作、逗鳥、發怒,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屏幕上出現了,筆者似乎看到了潘岳的拿著攝像機的手,他為什么要這么拍,他的頑皮、他的熱情、他的憂郁、他的執著、他的茫然,都從他拍他父親的這卷錄像帶上呈現出來了。
筆者覺得,在一剎那似乎突然離潘岳近了一點,這個已經死去的人過去離筆者太遠了,即使是他父親的講述也是片斷的。但是,這段錄像帶讓筆者看到了潘岳的一雙眼睛,是的,攝像機的鏡頭就是他的一雙眼睛,他就用這雙眼睛在看世界,看人群,看生命以及生命的環境和背景,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的眼睛,筆者確切地知道了這一點,筆者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錄像帶放完了,老頭兒似乎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悲傷。停了一會兒,筆者才說:“潘老,我還想和師母聊聊,她在家嗎?”
2
筆者在小保姆的陪伴下,走進了一間臥室,一進臥室,筆者就發現里面的光線明顯地暗了起來,而且房間里還彌漫著一股中藥味兒,還有一種腐朽的氣息。筆者一眼就看見床上躺著的老太太,因為她的眼睛很大,在凸起的眼眶后朝我看著,眼白很多,她還朝筆者笑了笑,但筆者發現她的半張臉在笑,另外半張臉是不動的。“老太太高血壓,偏癱了。”保姆向筆者解釋說。筆者看得出老太太很希望能夠和我交流,因為她用右手招呼筆者坐下,于是筆者就坐了下來,筆者看著老太太,她向筆者問好,但由于半個身子都癱瘓的原因,她吐字不清,筆者示意她不用多說。老太太叫胡英子,是這家電影制片廠一個很有名的化裝師。“由她化裝的戰爭片中的傷員和尸體都跟真的一模一樣,難分真假。”一家雜志這么介紹。這時她的右手伸了過來,用眼睛看著筆者,筆者握住了她的手,這時仿佛她那雙手上傳來了電流,剎那間,筆者忽然感受到了她那思維巨流的流動:
我知道你是來干什么的 潘岳死了 這事兒還沒完嗎 你是一個記者 對不對 而我是他媽媽 我了解他為什么要干這樣的傻事 他真傻啊 小時候他就特別傻 我記得那還是在他五歲的時候 他忽然對他的大便產生了興趣 于是他就經常跑到空地上去大便 然后蹲下來研究它 他尤其對大便的螺旋上升感到好奇 他覺得大便完全是非常柔軟的東西 可它居然能夠呈螺旋狀上升 從而形成了好看的形狀 頂部是尖的 你要碰一下它就向一邊歪去 從來不真正又尖又利 當然他也曾經有便秘的時候 他就拼命地拉呀 結果拉出來一些像羊屎一樣的小疙瘩 這些小疙瘩也讓他好奇 他甚至還拿這種便秘后拉出的東西與羊糞相比較 結果發現羊糞要比他拉的這種東西光滑好看有規則 當然他還有拉稀的時候 而這時候大便就像一汪水 一汪黃色的水 他就會皺起眉頭 因為他最討厭的就是自己拉稀了 我告訴你這件事的意思是他從小就對很多事情好奇 不像他父親總是很莽撞 他父親要不是莽撞也不會被打成壞分子給下放到江西去 這樣我的三個孩子就不會那么受苦了 那真是可怕的歲月 不堪回首啊 但老頭兒是一個渾蛋 我不騙你 老頭兒現在變成一個渾蛋了 當我聽說我的小兒子殺了他的老婆又自殺時 沒過幾天我一下子就癱瘓了 可老頭兒這會反倒聰明勁兒來了 他一定是聽了潘方的話 因為潘方總是和潘岳不好 過去他就常打他弟弟 老頭兒悲傷了幾天之后就滿眼發亮 他發現這是一個掙錢的好機會 過去他可不這樣 但這幾年他完全變了 變成了一個愛錢如命的人 每次潘岳回來他都要向潘岳要錢 他總嫌他的退休金不夠多 小潘岳就給他錢 他就把它們都塞到枕頭里面去 過去他可不是這樣 他的豪氣一點兒都沒有了 盡管我什么也不說 現在我還動不了 但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他就想從兒子這件事上撈錢他 當然如愿以償了 可他也丟盡了臉 很多人都罵他 我真為他害臊 他還借機推銷自己寫的書 唯恐大家把他忘了 實際上大家早就把他給忘掉了 你不能不承認 像我就明白這一點 我現在有一個夢想 我希望我能有一天坐在一只水桶里 讓那個轱轆一直放線 一直把我放到水井里去 就浮在水面上 我才會感到舒服 這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已經老了 我就想有一天生活在井里面 或者我能變成一個點石成金的巫婆 手里有一個點金棒 我就沿著井壁盤旋 后來我就飛了出來 我飛出了深深的水井 我飛到了城市上空 我飛到了農村 有很多窮孩子 報紙上講現在有很多山里的孩子仍舊上不起學 我就飛到他們家里去 在他們吃飯的碗上敲一下 于是那只碗就變成金的了 連里面的米也變成了金米粒 面條也變成了金面條 你說我有多傻 這么大年紀了還愛幻想 我想就是我給潘岳帶來了愛幻想的種子 因為他的身體是我孕育的 他差一點兒都生不出來 因為羊水太少了 我想他當時都要渴死了 后來他終于生了出來 我猜他后來一直沒有學會游泳就是因為我肚子里的羊水太少 可我也沒辦法也許是那個年代營養太少 他生下來就很瘦 他還愛捉蜻蜓和螞蚱燒著吃 我在那個年月支持他這么做 這會給身體增加營養 因為那好歹也是肉啊 我說過這幾年他變了 他看別人都掙錢他就眼紅他 看兒子變成了國際上知名的導演他就有些眼紅 他真的不像個當父親的樣兒了 他現在變得又猥瑣又陰毒 剛才你們一定談話了吧 他給你說的全是謊言和假話 我討厭說假話 我就知道他在給你說假話 因為他一說假話 就有一些螢火蟲在我眼前飛 就讓我感到頭暈 他一定在給你說潘岳從小就是個天才了吧 可潘岳小時候他對潘岳一點兒也不好 他總是打他 認為他太調皮 喜歡觀察大便 喜歡上樹掏鳥蛋 喜歡用瓶子底看人 這一點他最恨了 他認為潘岳用瓶子底去看人非常不禮貌 于是就憑這一點他老揍他 他的脾氣一點兒也不好 但小潘岳就是很爭氣1979年考大學 他一下子就考上了 只復習了幾個月 我覺得這得全歸功于他小時候觀察大便 因為對那么臭的東西他都觀察得非常仔細非常有耐心 那么他會對什么事沒有耐心呢
當然他也算得上是一個調皮孩子 因為他疾惡如仇 那時候廠里造反派的兒子得勢老欺負他 他就一直在跟他們斗 跟他們戰斗到底 每一回他都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當然他也把他們中的人打得頭破血流 他小時候算得上是個聰明好強的孩子 而且他還有點倔強 他認準的事情就非干不可 比如他總是喜歡用眼睛盯著別人看 或者用舊瓶底去看別人或者用照相機去拍別人 有人說他還爬到人家屋頂上的天窗中向下看 這是另一幢樓房的演員房青華來家里告狀的 她說她當時正在洗澡 她站在屋子中間的一個大澡盆里洗 那時候還不像現在有熱水器有淋浴設施 那時候她只能用毛巾往自己身上澆水 房青華你聽說過吧 就是在很多戰爭片里演寧死不屈的女共產黨的那個 或者是地下黨的女領導 你有印象嗎 你們這一代肯定什么都記不得了 她還被毛主席接見過 為此她興奮了有好幾年 可我問潘岳是不是他干的 他說他絕對沒有干這樣的事 我知道這孩子從來就不會騙人 我想一定是有只貓爬到窗戶里去了 那肯定是一只貓 小潘岳在那個年代可受苦了 我記憶中他總是叫著說自己餓 他說他餓餓餓 可我們沒有辦法搞到多少肉叫他吃 每個月只有幾斤肉票 還都是肥肉 但這幾斤肥肉已經足夠他解饞的了 我就教給他挖各種野菜的辦法 結果他經常在我們電影廠的大棚外面墻根邊挖薺菜 灰灰菜拿回來 有一次他吃馬齒莧菜中毒了 上吐下瀉 差一點兒就不行了 我們吃那種菜都沒事 可偏偏他吃不行 我猜他一定還吃了別的東西 那個年代 我們被下放到江西 就更沒人管他了 他什么都吃 這還是他哥哥寫信告訴我們的 說他吃過青蛙 小青蛇 螞蚱 蜻蜓 馬蜂蛹 麻雀 鴿子 兔子 蟬 蠶蛹 白螞蟻 菜青蟲 螳螂 蟋蟀 螢火蟲 天牛 花金龜 圓網蜘蛛 蝗蟲 蟈蟈 蝸牛 象鼻蟲 小公雞 燕子 蝙蝠 黃鸝 喜鵲 烏鴉 翠鳥 河蝦 河蟹 草魚 狗魚 泥鰍 水蚊子 鱔魚 小鯽魚 金魚 此外 他還吃了各種青菜和水果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實際上他哥哥向我們寫信是在告狀 說潘岳除了用舊瓶底去看太陽看人 就是拿我們家的海鷗牌照相機去給人拍照 再不就是去田野里捉那些昆蟲飛鳥游魚吃 偶爾還偷偷把別人家的兔子 雞或者金魚給弄走吃了 我想他哥哥的信里一定有夸大的事實及內容 因為有好多東西是不能吃的 比如蚯蚓 誰都知道蚯蚓的肚子里都是泥 而蜘蛛是有毒的 螞蟥要吸人的血 他要是把螞蟥都吃下去 那螞蟥非得把他的胃和腸子里的血吸干不可 所以他哥哥向我們寫的信是不確切的 也許那些信發揮了他哥哥的想象力和表達水平 每一次我們在江西接到信 都離發信的日子有兩三個月之久了 他父親照例氣得暴跳如雷 但他對此毫無辦法 鞭長莫及 再說就算小潘岳吃了那些東西 也是為了給自己補充營養 愛護自己的身體 所以我就和他爸爸表現出的完全不一樣 每一次我接到信 看到他吃了這么多的東西 我就非常高興 而且他吃的東西大體上來說都是肉啊 在那個年代 能有肉吃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而小潘岳靠著他善于發現的才能 幾乎經常可以吃到肉 怎么不讓我高興呢 還是這孩子聰明 在那些年代 他就這么像個野孩子一樣地生長著 自己管自己 嗚嗚我的兒子他可太苦了 他真的是太苦了 在他最需要我們的關愛的時候 我們卻都在很遠的地方 我說他爸爸已變了 對吧 剛才我們已經談到這個問題 我不能再和你談他小時候的事兒了 那只會讓我傷心落淚 所以我要說到眼前 你說他怎么這么糊涂 非要用刀殺死夏百靈那個小騷貨呢 夏百靈就是個小騷貨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兒媳婦 可我兒子喜歡 小潘岳喜歡她 我又有什么辦法 女人最懂女人 我一看她就知道她骨子里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 她就是一個騷貨 一個徹頭徹尾的騷貨 她當然很騷了 對不對 我總是弄不明白為什么兒子會喜歡她 我承認她漂亮 我還給她化過裝呢 可她長得偏瘦 顴骨也有點兒高 耳朵后面有一個克夫痣 在和我兒子認識之前她就有男朋友 她當時還什么都不是 不過是一個剛從表演學系里出來的學生 急于成名 那時候潘岳已經從國外電影節上拿回來一個獎了 已在執導他的第二部片子 他起用她當了女主角 她從而一炮打響 當然說起他們的生活 我也弄不大明白 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活法 怎么你們年輕一代人對婚姻的看法就那么隨便 怎么就跟走馬燈一樣 一眨眼就換了一輪 我對我兒子和他前妻離婚就不贊成 他前妻叫白冰媚 人長得特別富態 她是個醫院的護士 多好的職業 可以照顧兒子一輩子 可自打夏百靈在他的第二部電影中扮演了女主角后 兒子就著了魔 后來的每一部電影都非要讓夏百靈當主角不可 你說這當來當去 還不當到床上去了 所以我兒子真傻 人家無非是在利用他成名成家 當然后來他們先同居后來又結婚了 日子過得不錯 他們的婚禮真熱鬧 小潘岳還雇來了一架直升機 非要讓新娘子夏百靈從直升機里降落到酒宴的會場 后來他們過得不錯 所以他們分居了之后我總是弄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搞成這樣 你說我兒子他有多傻 就算夏百靈變了心 這姑娘遲早要變心 你就由她去算了 你非要去殺她干嗎 殺了人總要償命的 所以他想著想著覺得不對 又用刀子把自己的喉嚨給割破了 這孩子剛烈 我就喜歡他這一點 一人做事一人當 既然干了就勇于承擔責任 不過這也太慘了點 你說是不是 他對別人能下得了手 對自己也照樣能下狠手 他的血流了一地 他的血流得到處都是 我沒去過現場 可后來我在夢里夢見他了 他的脖子上往外噴著血 可他打不開那個門 那扇門太重了 他總是想要沖出去 但最后還是倒下了 然后他的血就很快地流干了 這些血就在地毯上流著 然后這些血開始沿著墻向墻上爬去 他的血像爬山虎一樣向墻上爬去 而且爬了上去 爬得四面墻都是 那天做了這個夢之后醒過來我就一直在想 他的血順著墻爬上去是個什么意思呢 難道有什么奇跡發生嗎 我等到今天了 什么奇跡也沒有發生 死了的人終究是死了 再也活不過來 恨他的人高興了 愛他的人陷入了悲痛 還有一些他從來也不認識的人靠著他發了財 誰讓他是個名人呢 就連一向說自己從來也不喜歡錢的老頭兒也靠兒子的死掙了一筆稿費 我也想不明白 現在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變了 變得有些發瘋和癡狂 這些男男女女 不是偷情通奸就是殺人越貨 我有點弄不明白 我天天看《法制文萃》看得我心驚肉跳 怎么現在這么亂 什么事兒都會有呢 過去多安定啊 我們已經被歷史淘汰了 老頭兒他還不服氣 他還想借兒子的死撈一把 但這仍舊沒有用 所以他學會了騙人 他愛過他兒子嗎 他知道小潘岳是怎么樣一點一點地長大的嗎 我都知道 誰叫我是母親呢 年輕人 我告訴你 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就是人人都是樹 都是植物一樣的樹 是樹就要生長 人是像樹一樣生長的 對于潘岳來說也是這樣 他就像一棵樹一樣在生長 在他成名之前 沒有人看見他的生長 我看見了 哎喲 我說了這么多 啊哈 有些困 我現在還經常夢見他 我有些困 你千萬別聽老頭兒的 我要睡覺了……
老太太睡著了,她那張半癱的臉不再對筆者笑了,她那通靈的手松開了我的手,她像個貓一樣發出了沉重的呼嚕聲,筆者和小保姆一起倒退著悄悄走出了房間。
3
“你是說想向我了解潘岳小時候的情況?他小時候就是一個壞孩子,我是他哥,我還不清楚這一點嗎?”潘方對我說,“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我大哥從小和我二哥關系不好,所以他才這么對你說。”潘小云第二天對我說。
“那時候他就知道殺戮小動物,是的,從小他就喜歡血腥,所以你看他拍的那些個電影,哪一部不是血淋淋的?都充滿了暴力與原始性欲。我弟弟從小就愛殺小動物,我親眼看見了他很多次殺戮行為,他曾把我們鄰居家的貓捉來剁掉了四腳,然后再放它走,你說這小子有多狠,他還給青蛙剝皮,那時候他就放言今后要剝一張人皮。”潘方對我說,“像他一部電影中的那個細節一樣。”
“他說的都是假話,那全都是他干的,沒有一樣是潘岳干的,那時候潘岳在忙一件事,他跑到制片廠的倉庫里,他是從天窗外翻進去的,他每天都要從里面偷出來一些廢膠片,也就是放映員從一些電影拷貝上剪下來不宜放映的片段,把它們再接起來,我不知你看過一部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沒有,里面有個小主人公就干過這個,我哥哥跟他有點兒像,不過我哥哥后來粘貼起來的膠片有四五盤之多。”潘小云對我說。
“他那時候可真是大開殺戒,你想想看,他才十幾歲,就能這么干,這可叫我吃驚。我這個做哥哥的有時候為了管教他,我就揍他。”潘方說。我們坐在他當老板的一家歌舞廳里的一間包房里,此外他還開了一家上海菜餐廳和一家叫“伊甸園”的性用品商店。
“我大哥愛打我二哥,因為我二哥做事情總是有點兒執拗。我父母被下放到江西去了,我大哥老想當一家之長。”潘小云說,“他就老是打我二哥,靠殺各種小動物來嚇唬我二哥和我。我大哥有虐待狂傾向,所以他后來的老婆就是讓他打跑的。”
“我大哥總是殺雞給猴看,在家里想確立我父親不在的那種權威感,所以他就濫殺小動物。他還用棒子把一條拴起來的狗活活打死了,就為了聽狗的慘叫聲,為了叫我們聽見。”潘小云說。
“對了,有一次潘岳用鐵鏈子把一對正在交配的狗拴在我家院子門口,然后用棒子活活把兩條狗都給打死了。他說狗的慘叫聲很好聽,他想叫我和他妹妹也聽一聽,你說這家伙是不是從小就特別壞?小姐怎么還沒有來?還沒到坐臺時間呢,我叫了我的歌廳兩個最漂亮的小姐來,待會兒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當我不在身邊。你常來歌廳吧?”潘方問我,“現在北京這類生意比南方還火。”
“所以我哥哥現在變成了吃喝嫖賭之徒,從小他的根子就不正,他的人性之中有惡的成分。我二哥是為了感情的挫敗殺人的,我特別理解他,他太愛夏百靈了,所以他不能忍受她離開他,就殺了她。而我大哥現在都四十幾歲的人了,卻像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一樣瘋狂。聽說你也見他了,你對他怎么看?”潘小云問筆者。
“不信你去問我妹妹,我弟弟小時候就這樣,他除了殺貓、殺狗、殺青蛙、殺雞、殺鴿子,有時候還把死老鼠用釘子釘到不給他及格的老師的門框上。他是趁天黑偷偷去釘的。他這一招把老師嚇傻了,乖乖給了他及格。我媽媽沒告訴你他從小就觀察自己的大便吧?我媽很欣賞他這一點,認為這是天才的征兆,可我認為他這是自戀狂,連自己的大便都喜歡,如果那個老師再不給他及格,他會把自己的大便都釘到老師的門上去。”潘方一邊喝人頭馬一邊對筆者說,“再加點兒冰怎么樣?”
“那都是我大哥干的,現在他怎么把什么都往我二哥身上栽?好像有一段時間,那還是四五年前,我大哥企圖勾引剛剛和我二哥結婚的夏百靈,被我二哥知道了,從此和我大哥絕交了。所以他恨我二哥,不過他們從小就是敵人。”潘小云對筆者說。
“小姐到了,阿珍和阿香,你們今天要把客人陪好。這個人可是個大人物,別看他這么年輕,他可是專門寫名人隱私的大作家。今天你就放開手,別那么拘謹嘛!你應該比我們這一代人更生猛才對。你看上誰了你還可以把她帶走,對不對,阿珍和阿香?”潘方瞇著眼睛對兩個小姐說。
“我們兄妹三人中,我和我二哥的關系好,我大哥和我也不錯,他對我倒一直挺關心的,但我們現在來往也少了,我怕他會影響我的兒子,我兒子今年剛剛十四歲,這種年齡是最容易變壞了,我怕他跟這個大舅變壞了。他哪兒像個大舅樣!一見女人就是嬉皮笑臉的,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他都不是這樣,怎么才幾年過去,在20世紀90年代就變成這樣了呢?我想不明白。”潘小云說。
“不過有一點我挺佩服我弟弟的,”潘方對我說,“他這個人做事挺執著的。那會兒他經常鉆到制片廠的倉庫里去偷膠片,一偷就是兩三年,而且他還一點一點地把它們都接了起來,在1980年他上電影學院讀書時,在他們學院的放映室放了一下,那全都是那個年代被剪下來的外國電影鏡頭,有接吻的,有暴力的,還有些是床上戲和恐怖情節,總之,不太健康的東西都有。結果這盤東西你猜上個星期在香港嘉德拍賣會上賣了多少錢?16萬美元!可能因為我弟弟名氣太大,他經手的東西都會是個值錢貨,可我有一點弄不明白,那個出錢買這盤膠片的人肯定是個腦積水!”潘方打開對講機,“送四份小吃、一份大果盤、一桶冰塊、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到阿波羅包房來!”
“我大哥這幾年生意做得還不錯,不過他利用的關系全是我爸爸的老關系,一些早就退休的老官員的關系當后臺,開歌舞廳、餐廳和伊甸園性用品商店,好像還賺了不少錢。我二哥死后,他唆使我爸跟他一塊兒寫傳記,借我二哥又撈了一把,有幾十萬塊呢。不過我爸這個人并不看重錢,我特別理解他,他是怕歷史遺忘他。過去他拍過幾部名氣非常大的戰爭片,那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東西了,現在誰還理他呀!所以我看他有一種恐懼感,因此借我二哥的死又炒了自己一把,可其實,”潘小云頓了一下,“我私下認為,他反而把自己給弄臭了。有人說他晚節都沒保住,你說他這一代人算是徹底失敗的一代人吧?”潘小云對我說。
“我記得他有一次還企圖燒死我們的姥姥,就因為我姥姥責備他說他不聽話,不該整天拿著個照相機瞎拍,結果他就趁我姥姥睡覺時點著了蚊帳,差點兒把我姥姥燒死了,還是我奮力撲救,把火給滅了,為此我姥姥嚇得有一段時間走路都打戰。”潘方說,“你怎么不唱歌?唱一首嘛!要不算了,我來唱一首,阿珍,你和客人跳個舞,跳你拿手的貼面舞,抱得緊一點兒!”
“那是我大哥干的,”潘小云說,“當時他偷著抽煙,結果一不留神把我姥姥的蚊帳給點著了,他怎么能說是我二哥干的呢?我大哥總是這樣栽贓陷害、顛倒黑白。”
“其實我并不想回憶起這些,我不喜歡回憶過去,我喜歡活在當代。活在今天多有意思啊,你說,90年代多有趣啊!什么都有,人們的欲望全部獲得了解放,有買方市場就有賣方市場,你說你現在想買什么吧,什么都給你買到。你想看人妖表演嗎?××大飯店就有,現在我就可以陪你去看!要嫖妓嗎?這座城市還有會員制的高級妓女組織,她們從不在大街上、下等酒吧和飯店里接客,我白道黑道都熟悉,你說這些算是腐爛的部分吧?可正因為如此,這個社會才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活力,有活力才不會僵死,才有意思,就是我弟弟,他后來不也拍起了商業片?當然他拍的片子每一部都賺錢,電影工業就是掙錢的工業,要是不掙錢,誰干那個去?我弟弟為什么要殺夏百靈?就是他心胸狹隘,夏百靈是一個好女人,像她這么大名氣的女演員,脾氣又好、人又賢惠的非常之少。在電影界少極了,可我弟弟和她結了婚,又不愿和她一起過日子,總是在外頭跑,而且還傳說有緋聞,你說這對夏百靈有打擊沒有?肯定會有。我看至少是我弟弟先有女人的,人家夏百靈出于賭氣,才找了男人,她也是人啊,不能在家守活寡,你說呢?所以潘岳一氣之下把她給殺了,你說他心狠不狠?怎么樣,這個阿珍不錯吧?”潘方對我說。
“我一直在想我哥哥為什么會殺夏百靈,我已經說過一遍了,就是因為他愛她,他不愛她他能殺她嗎?這就是太愛了的結果。因為夏百靈可以說就是我哥哥的作品,她是他一手塑造的,后來他又一手毀了她,對于一件作品來說,作者有權決定作品的命運,所以,我哥哥就把公眾人物夏百靈給毀掉了。他毀掉這件作品也是基于渴求完美的想法,就是這樣的。他殺了她,他也自殺了,兩訖了,他們之間有情孽,這下子就都交代了,誰也不欠誰的了。”潘小云說。
“我和我爸寫那本書純粹是為了捍衛我弟弟,絕不是為了那點稿費。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他前妻白冰媚在不法書商的唆使下,以口述的形式把我弟弟和他的婚姻生活都兜了出來,其中最厲害的就是關于我弟弟是個性無能的那段,那明顯是誹謗,這一點我這個當哥哥的完全可以做證,我弟弟的性能力旺盛得很!他還讓白冰媚打過一次胎呢。所以為了維護我們潘家的榮譽,我們就寫了本書反擊了一下白冰媚。白冰媚可是個壞女人,這女人心特別狠,也特別毒。我弟弟的錢都讓她給騙走了。那本書發行量是比較大,而且我們和出版社是按版稅百分之十結算的,這筆稿費我們還幫助了幾個失學的孩子呢。”潘方說。
“我大哥對我二哥非常嫉妒,他嫉妒他在電影上取得的成就,他后來終于靠出版回憶錄撈了一把,他用版稅開了一家性用品商店,要不然他根本沒有資金去做那件事。”潘小云說。
“在我妹妹眼里我現在是十惡不赦,她總是認為我在吃喝嫖賭,可小時候全是我在保護他們,保護我弟弟和我妹妹。小時候我們都是‘黑五類’的狗崽子,日子非常難過,別人都打我們,我們那個大院的孩子,什么紅衛兵、紅小兵,都愛欺負我們,他們把潘岳和潘小云打得到處躲,我就很生氣,我告訴他們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絕不能在那幫雜種面前低下頭來,于是我就常跟那幫小子打架,當然,看著他倆不爭氣,我也順便教訓一下他們。”潘方說。
“我大哥有時候也打我們,他認為潘岳當時多少有些不對勁,因為潘岳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己的那個想象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是用舊瓶底、照相機和電影膠片構成的影像世界,當時特別亂,可潘岳好像壓根兒不為所動,只關心他所想象的一切,他經常走神,一走神就有些神思恍惚,走在大街上就有人打他,所以,從這個方面講,潘岳的童年過得既充滿了幻想,又非常壓抑。”潘小云說。
“其實我不太愛回憶過去,過去都已經是些發黃的舊照片,又有什么意思?我更喜歡沉浸在今天,沉浸在今天這五光十色的生活中,這當代生活多么有趣啊!我就像一條胖胖的大狗魚,游在今天渾濁得嚇人的水里,我如魚得水,我賺到了錢,我這里美女如云,我不缺什么,也許你會說我靈魂很混亂,很臟,可我覺得這才是我的本色,人應該有的本色。我真的不想談過去的事了,咱們去喝酒吧。去我的黑土地酒家喝酒吧。”潘方拉著我的手說。
“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潘岳又拉著夏百靈的手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你猜他們都說了些什么?”潘小云瞪大眼睛問我。
4
黑土地酒家坐落在第三使館區一條餐館林立的街道上。一路走去,這一排餐館的招牌和各種燈箱的燈光非常扎眼,筆者看到了這些餐廳當真是非常國際化了,一排餐館中,有日本料理、韓國燒烤、意大利面條、巴西烤肉、美式快餐、東北菜、北京涮肉、粵菜、上海菜、湖南菜等幾十種風味,一字排開,使筆者感到了這座城市餐飲的多元化,而黑土地酒家就夾雜在它們中間,這家餐廳的裝修很像東北林場中的木屋,一進門,可以看到有幾個廳,全是以當年插隊東北的知青所在地命名的,墻上釘滿了各種名片,那些都是當年的知青在這里吃完飯后留下的,而且大多數人如今都有著大大小小的頭銜。在一個小包間里,筆者又找到了潘方。
“那天沒和你聊得盡興,今天咱們要多喝幾杯,然后好好地聊一聊,我弄不明白,你為啥對我弟弟的死這么感興趣?你想寫一本有關他的傳記嗎?你不覺得市面上有關他的傳記已經太多了嗎?光是他死之后一個月,就出了這么高一大摞,已經太多了。我倒想和你談談如何經營餐飲業,這個話題我還沒有向你好好說過呢。”潘方說。
酒菜上來,我們聊得非常愉快,不知不覺,已經喝掉了一瓶二鍋頭,頭已經多少有些發暈了。潘方的酒量比筆者要小得多,顯然他有些支撐不住了,這時,筆者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和憂傷,尤其是憂傷,這種氣質在潘方的身上應該是非常少有的,筆者看著他,他在憂傷中沉入了回憶:
“其實要是說到我和潘岳的少年時代,我們過得都很壓抑,也許我把潘岳說得太壞了,也許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偏差?我還記得那時候的一些細節,我弟弟可以被稱為是一根筋的那種人,他干什么事都有點兒狠,屬于上竿子一下干到底的那種。比方說,小時候他總是分不清演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演員與電影上他們扮演的形象是不一樣的,所以在我們的大院里他碰上他們,總要撲過去沖他們又撕又咬,完全是一頭小野獸,為此,坦率地講我教訓過他,可他似乎總是不長記性,他總是把他們和銀幕上的壞蛋混為一談,我給他說了好多遍了,可在我們的大院里一見到他們,他似乎就發瘋了,因此,我們那個大院里演過壞蛋的演員都害怕他,遠遠地看見他就躲著走,我向他說過好多遍了,他們在大院里是劉叔叔、馬叔叔、王叔叔,只是到了電影屏幕上——完全是在電影屏幕上,他們才在那一百多分鐘里是個壞人,在其他時候他們都是好人。”
“那時候他有多大?”筆者問。
“六七歲的樣子,還是又瘋又野像一只土狼的時候,我爸媽下放了,家中就只有我們三個孩子,沒有一個親戚照料我們,管教我弟弟和妹妹的任務就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記得有一次我弟弟差點兒把演日本鬼子將軍的演員,老演員方進給殺了。”
“方進?我知道他,他最近還在一部新電影中演了一個配角呢,他可以算是德高望重的老演員了吧。”
“是啊!不過他已經在幾個月前去世了,這老頭兒當年演過侵華日軍華北軍團的司令官,在一部電影中親自下令槍斃了不少共產黨黨員,于是,我弟弟,那個死心眼,他就記住仇了,但他沒有像一頭小野獸那樣對付方進,而是設了一個圈套等待方進來鉆。”
“他設了一個圈套?”
“對,我弟弟這家伙還挺有計謀的,在我們電影廠里有許多大攝影棚,‘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那些攝影棚就被關閉了,像廢舊廠房一樣被鎖起來了,里面裝滿了各種雜物,平時都沒有人進去,我弟弟把那大門的鎖都給撬開了,他溜了進去,在里面弄了一個陷阱。”
“你是說他挖了一個陷阱?是不是在地上挖了一個大洞,上面鋪些草,陷阱里布滿了尖頭朝上的竹簽子?像越南戰爭中越南兵對付美國兵的招數?”筆者傻里傻氣地問。
“他還沒那么狠,再說,他也沒有那么大的力氣和時間,他只是搞了一個小圈套,引誘老方進上鉤而已。”
“方進上鉤了嗎?”
“上鉤了,他一走進去就上鉤了,他被大門內他腳下的繩索一下子捆住了雙腳,然后我弟弟利用重物懸吊原理,將他一下子倒著拉到了半空,老方進可憐地在半空中悠來蕩去,我弟弟就乘機跑了。”
“方進是怎么下來的?”
“這一下子差一點兒把老方進整死,五十多歲的人,被倒栽蔥吊在半空,在一個空蕩蕩布滿了蜘蛛網的大攝影棚中,你說有多么可怕!關鍵是那里面再也沒有人進去了,老方進就拼命地喊救命。”
“他拼命地喊,可有人能聽見嗎?”
“有人聽見了,但那年頭,門上上著鎖,里面又沒人,白天晚上只聽見里面有人喊救命,一個女演員路過那兒聽見了,她嚇得差一點兒尿褲子,她到處說三號攝影棚里鬧鬼,晚上老有人喊救命,三天后,還是方進的家屬發現方進幾天沒回來,到廠保衛處報了案,保衛處處長親自領了一干人打開三號攝影棚的大門,發現了吊在半空的老方進,把老方進放下來時,他都奄奄一息了。”
“你弟弟受到懲罰了嗎?”
“沒有,奇怪的是保衛處處長怎么問方進是誰干的,方進就是不說,他說他沒看清,他一定是不想說,到現在我都一直覺得很納悶,也很奇怪,我弟弟用了什么招數讓方進入了圈套,而方進為什么中了計卻沒有把我弟弟招出來,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
“可能他是長輩,覺得不能與小孩一般見識吧。”筆者說。
“也許吧,不過從那以后,老方進再也不演反面角色了,無論導演怎么勸,他都再也不演壞蛋了,我爸爸有一次邀請他演國民黨上將,那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了,這老頭兒說,我都快七十了,還是讓我演個慈祥的老祖父吧,我想,我弟弟那一招一定讓他吃了苦頭,想了很多問題。”
“你弟弟的脾氣怎么樣?”
“脾氣,還有點兒怪,不太合群,有時候顯得很內向,因為‘文革’期間我們一家是被打倒的,所以電影廠大院里的孩子老是欺負他,欺負我們兄妹三人,所以我弟弟在那種遭受歧視的環境中生活了很多年,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這一定對他的性格產生了影響,你想想看,一個少年在一個橫遭歧視的年代里成長,他當然會有些自閉與壓抑,所以,他是很壓抑自己的,他在長大以后,曾告訴我他經常做一個夢,他反復地做這個夢。”
“他反復地做一個夢?是什么樣的夢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夢見他在大街上與好多歹徒搏斗,但沒有一個人幫他,他很希望有人能來幫助他,可沒有一個人上前來幫助他,他們總是袖手旁觀,臉上一片漠然,看著他和歹人搏斗。”
“搏斗的結果呢?”
“我也問過他,問他打贏了沒有,他說沒贏也沒輸,他在夢中就是不停地搏斗、搏斗,就那樣跟那個歹徒在廝打。”
“唔,這個夢的意思就是他的潛意識里一直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沒有人幫他。可以說他的意識深處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你說對了,他成名以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了,他一個人住在北郊的一幢別墅里。他結婚以后也不常和夏百靈住在一起,可能是他這個人孤獨慣了。”
“最后一個問題,你喜歡你弟弟和他的電影嗎?”
他看著筆者,他更醉了。“他……畢竟是我弟弟,我對他有親情,可他在電影上取得的成就令我嫉妒,在這一點上我排斥他,因為他太成功了,他是世界電影的一個代表人物,全世界都那么說,我是他哥哥,我現在不過是一個小老板,誰又知道我呢,對不對?”他醉眼蒙眬地看著筆者說。
5
找到潘小云是幾天以后的事,她原來是市棉紡織三廠的宣傳人員,后來因為國家的棉紡織企業壓縮計劃,市棉紡織廠全都下崗分流一半以上,然后再合并為一個廠,趁著下崗的潮頭,潘小云主動辭去了工作,跳槽到一家港資企業工作了。
她所在的這家港資企業位于世界貿易中心大廈,世貿中心大廈是才建成不久的本市第二高樓,高200多米,在亞運村向西100米,有趣的是,筆者乘比利時產高速電梯升向世貿中心第58層,在一間豪華寫字樓中見到潘小云后,才明白她實際上是一家看風水公司的風水師。
這家公司叫五行商務咨詢公司,是一家香港人在本市注冊的公司,公司業務就是給想在本市進行投資的人士提供風水指導,而潘小云就是該公司的女風水師之一。
“這么說,我該叫你潘大仙了。”
潘小云笑了笑:“我哥哥賣性保健品,我當了個風水大仙,這個時代人們謀生的形式比較多了。”
筆者問她:“你們的業務量大嗎?”
“大!”她十分肯定地說,“多得我們都忙不過來,我們一共有5個風水師,其余4個都是男的,我們主要是提供風水咨詢,比如某家公司要買一幢寫字樓,會請我們去看風水、測地理,我們向他們提供一個建議案。”
筆者笑了:“那你們是怎么收費的?”
“有三種收費辦法,一種是按每尺或每平方米收費,另一種是一攬子付費,再一種是分地區分對象收費。”
“每看一尺的風水,你們收多少錢?”
“很貴的,這可是商業機密,我不好說。除非你帶生意來,可以給你回扣的。”潘小云狡黠地一笑,她給我端上來一杯磁化水,這磁化水是她從立在墻角的磁化礦泉壺中倒出來的。她把筆者叫到窗邊,從這里筆者可以看到無比廣大的城市面貌,由于身居200多米的高空,所以筆者得以看見幾十平方公里內的城市中心區的全貌。“在這座一千多萬人的城市中,越來越多的經商人員正在變得迷信。他們很相信風水,比如前幾天,有一家租用國際會議中心寫字樓達三年之久的公司,生意一直不好,我們去看了風水,發現那里的確有問題,大門朝西開了,而且,經我們調查,四十年前有一個女人曾在那里自殺,她的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這家公司是生產嬰兒食品的,當然賺不了錢啦!我們給這家公司另找了一家寫字樓,他們剛剛打電話來,他們已接到了全年的訂貨單了。”
筆者不禁啞然失笑:“他們的生意真的和四十年前一個懷孕的女人自殺有什么關系嗎?我看不出這有什么關系。”
潘小云笑了笑:“風水是我們傳播文化的一部分,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神秘地理學、商務地理學,這是一門預測的學問。”
筆者注意到她的桌子上放著很多圖片、資料、各類風水大全和詞典:“這么說,你懂這個有好多年了?”
“都是我爺爺教我的,我爺爺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是個風水先生,不過他主要是給人看蓋房和選墳地的風水,這也許是隔代遺傳吧。”
“那么,我家幾代貧農,怎么我就成了小知識分子了呢?”筆者問她。
“因為你家的祖墳朝向好,不信你去看看,你外祖母的墳地一定朝向很好。”
“哈,”筆者笑了一下,“還真是這樣。”
“我這里有一些我哥哥的信件,還有幾本他的日記,可以提供給你,不少是他和夏百靈的通信,我想這些資料可能對你會有用。”潘小云遞給筆者一個小包,里面裝了滿滿一包信件。筆者大喜過望,連忙拿了過來。“用完了一定還我,請簽一下借條。在這里簽上,而且,如果你真的想和他們交流,我還可以用招魂大法招他們的魂來和你說話。”潘小云盯著筆者說。
筆者嚇了一跳:“你是說,你可以讓潘岳和夏百靈的靈魂跟我說話?”
“對,”她像個仙姑似的從桌子后向筆者飄了過來,“絕對可以做到,因為我可以看見他們的靈魂還在這座城市上空飛行。”
“他們干嗎不飛走,飛到別處去?”筆者有些心慌意亂了。
“你坐下來。”她按住筆者的肩膀,然后轉身去拉下了窗簾,房間里的光線立刻變暗了,她打亮了一盞落地燈,在她的案頭上有兩個小泥偶,這是我才發現的,一男一女,一對戀人小泥偶,她點著了一炷香,這時候房間里很靜,然后,潘小云散開頭發,她開始在這間40平方米大的寫字間走來走去,口中喃喃自語,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她在房間里疾速地走著,這種感覺很奇怪,坦率地說,在世貿中心大樓頂層寫字間里進行招魂活動,這多少讓我有些恍如隔世。但是,大約10分鐘之后,我清楚地看見桌上的兩個小泥偶動了,是的,它們動了,而且還走了幾步,它們都面朝我,走動了幾下,但是忽然,臺燈滅了,它們也停了下來。
“他們不愿和你說話。”潘小云停下來疲憊地對我說,“他們來了,又走了。”
筆者也相信潘岳和夏百靈的靈魂真的來過,附著于泥偶之上,也許他們不想和筆者交談,就又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