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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以搭積木的方式寫小說——《正午的供詞》修訂版自序
邱華棟
這部小說完成于1999年,當時我三十歲。男人似乎對自己整數的年齡都很在意,像我,覺得三十歲的時候,一定要寫一個相對復雜的長篇作品,來給自己的三十歲做一個紀念。于是,我就寫了這部小說。我記得,寫這部小說的初衷,是想給我經歷的北京生活做一個文學的刻度盤。我注意到,文學史上很多偉大作家,都在和他們生活的城市較勁,比如詹姆斯·喬伊斯,他一直在和都柏林較勁;查爾斯·狄更斯呢,則一直在和倫敦較勁;還有的大作家在和巴黎、紐約、柏林、莫斯科較勁。那么,也許,我可以和北京較較勁?于是,我就寫下了很多和北京有關、以北京為背景的小說,比如“北京時間”這個系列長篇小說。
其實,這種想法多少顯得有些狂妄和無知。北京那么偉大,你想和她較勁,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你,你肯定會在城市的面前粉身碎骨,你這不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嗎?因此,這么多年下來,我雖然寫了很多和北京生活有關的作品,可和北京較勁,我卻從來都沒有占上風,即使沒有粉身碎骨,也基本上是遍體鱗傷了。
2000年9月,第一次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早晨我買了一份小報,一看內容,當真是嚇了一跳。那條新聞的大標題是:“張藝謀被預言殺妻后自殺邱華棟小說新作影射影視界”,哎呀,可把我嚇壞了。后來,我發現,張藝謀并沒有來找我的麻煩,我也就不怎么擔心了。而出版這本書的朋友還說,讓他們去炒作,你這本書還可以多賣幾本呢。的確,這部小說出版以后,由于題材和故事情節涉及影視界,就引起了很多報紙的關注,關注的焦點就是,我是不是用這本書“影射”了張藝謀。一時間,這條新聞上了很多報紙的娛樂版面,還有十多家各地的晚報連載了這部小說,從而使這本小說成了我的“代表作”。但對于寫小說的人來說,老實講,“影射”別人是十分老土的方法,除非你真的恨一個人。再說了,因為網絡、報紙“酷評”的存在,誰都可以直抒胸臆,所以我根本沒有必要去用小說影射一個人,那太費力了。當時媒體大炒“影射說”,只是媒體為了吸引讀者,去抓新聞的一個手段,是完全不必當真的,它反映了社會的浮躁。我一開始十分緊張,后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理會這件事,于是種種說法也就慢慢銷聲匿跡了。因此,借著出版修訂版的機會,我再作一篇自序來說明。
其實,對于很多作家來講,他的作品都是他的廣義的自傳。我寫這部小說的初衷,只是想借一個電影導演的生活和作品的發展變化,折射出變革的時代在一個藝術家身上的投影,絕對沒有想去影射一個人比如張藝謀的意思。后來,也就是在2010年,我有一次見到張藝謀,還向他表示歉意,說,我當年寫了這么一本小說,別人說我影射你了,不知道你生氣了沒有?他說,你還寫了這樣一個小說?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啊,無所謂的。你看,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有這本小說。當年報紙的炒作,人家根本就沒有理會呀。我也就釋然了。畢竟,我這本小說寫的就是電影導演和演員的故事,是比較容易去聯想起一些人的。
實際上,這本小說的外殼是一本偵探和犯罪小說,它以一起兇殺案為線索,展開敘述。小說一開始,兩個主人公就死了,這兩個死者一個是紅遍國內外的大導演,還有一個則是由導演一手造就的電影女明星。小說的敘述者對這兩個死者的生平進行了不斷深入的研究與發現,對死者一生中的不同時期的見證人進行了采訪,從而揭開了這起兇殺案的背后秘密:電影導演潘岳為什么會親手殺死他一手捧紅的電影明星夏百靈?小說由此進入對死去的人的心靈探究,以及對活著的人的描寫,由一起兇殺案,引發了對當下社會現實和人性復雜性的思考。通過主人公——電影導演和電影明星二十多年的成長,從個體心靈成長的角度,我描繪了二十多年來社會的變化在人的內心的投影。我在小說中塑造的人物眾多,有名有姓的就有七八十個,建立了一個豐富的文學人物畫廊。
當初,媒體的炒作,對我的這本書的文學價值是一個傷害。就是因為“影射說”的存在,我較少看到有評論家對我這本別具匠心的小說發表好的研究文章。因為,這是一部實驗小說,我構思長達三年,寫作用了兩年,出版不太順利,也用了一年的時間。小說的每一章、每一種文體,我都十分用心,并巧妙結構。我當初寫這本書,也是想檢驗一下我運用西方現代派文學技巧的能力。因為,現在一個作家寫一部小說,你要是沒有給這部小說找到合適的形式,那你一開始就失敗了。我也看到一些當代作家基本喪失了對形式的敏感和探求,就非常擔心,而形式對今天的長篇小說來說,特別重要。這就相當于你怎么去蓋一座房子。
寫這部小說,在形式上我做了很多努力,也許可以用很多標簽來貼上去,比如,積木小說、新犯罪小說、后現代小說、材料小說、拼貼小說、新新聞主義小說、結構主義小說、信息小說,等等。具體到每一個章節,我將報告、文件、日記、散文、書信、訪談、詩歌、劇本、回憶錄、札記、評論、消息等各種文體,來按照章節和內容的不同分別結構,使得本書駁雜、豐富,成為一本文體十分蕪雜的作品。
2001年9月,江蘇文藝出版社又出版了這本小說新版,我做了一些修訂。同一年里,這本小說還被評選為“1978—2000年當代長篇小說50強”,由時代文藝出版社整體推出。有一個叫鄧建國的人還買下了這部小說的影視改編權,讓我寫了一稿電影劇本,又讓鄒靜之寫了一稿劇本,最終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投拍成功,版權又回到了我手里。
所以,借助這次修訂本的出版,我全面修訂了舊版本的很多錯誤,也包括首版中被改動的我的每一個章節的標題、一些章節中本來沒有但被加上的標點符號,等等,最重要的是,過去出版的幾個版本,敘述人都是“我”,我現在統一改回了“筆者”,這一點是我原稿里就存在的、我特意要保持的稱呼。現在,我都一一恢復了原貌,讀者可以完整地看到我的這部小說的原貌了。
2014.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