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城市夜晚的獨語

我是城市上空偶爾飄過的氣球

我可不稀罕只做個稻草人

多年以來,我一直隨著“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曲子機械地跳著舞步,心中充溢著堅毅而感傷的情緒,像個袋鼠一樣,拼命地在這塊大陸的一座座城市之間蹦跳,也許還像一只上了發條的鐵皮鴨子。我真的不知從哪兒講起——你一定聽過日本電影《人證》上的那首有關草帽的歌,我想也許我該算是一個丟失了草帽的人。這事兒說起來真的令我感到憂傷。我一直想離開那些拿著氣槍想打鳥的人,因為他們甚至連一只鐵皮鴨子也不想放過。你讀過偽君子塞林格的大作《麥田里的守望者》嗎?那部小說的主人公想做個站在懸崖邊的稻草人,我可從來沒想過要站在懸崖邊上,傻呆呆地想拉住那些四處亂闖的孩子。我只是丟失了我的草帽。我說不上是哪一天,那一天我醒來之后就發現我的草帽不見了,真的不見了,然后我開始在城市之間流浪了。我琢磨如果那頂草帽飄到了懸崖下面,我也會飛身而下,去把它找回來。我可不稀罕只做個稻草人。

我簡直就像我去過的不少城市上空偶爾飄過的氣球,嗯,這比喻絕對沒錯。我現在就坐在北京一家五星級飯店——昆侖飯店的迪斯科舞廳里。我躲在一邊拼命地喝著聽裝的貝克啤酒,我實在喜歡貝克啤酒。我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在人多的地方挑上一個漂亮小妞一直盯住她瞧個不停。再就是舞廳里再吵我也要帶著我的那臺女朋友般的Walkman,現在我就聽著格里格的《阿尼特拉舞曲》,要知道這首曲子與舞廳里的狂躁音樂有多么不同,可我就是喜歡這種對比,就像我一直盯著那個長著一對麥基山般的乳房的美國妞一樣。她在沒發現我之前一直在扭動著她的大胯骨,把一個中國小伙子撞得四分五裂的,我琢磨從她的大腿往下也許比科羅拉多大峽谷還深。后來她看見我在暗處盯著她,就晃動著她的麥基山乳房向我沖了過來,她那眼神風騷得真像一只發情的藍眼母貓。可你知道我不會吃這一套。喂,小妞,趁早收起你的后殖民主義般的胯骨和乳房吧,我可不吃這一套,我一口干完了貝克啤酒高興地想。

從窗戶往外望出去,這座城市的黑暗中有無數點宛如鑲嵌在黑綢緞上的珍珠一樣的燈光。我的心中涌動著一些甜蜜的憂傷。這會兒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也就是我大學時代一位亡友的一句話:“死在哪里,都是死在夜里。”他把這句話寫在了一張白紙上之后,就割開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然后由于忍受不了血液噴出的疼痛而沖上了樓頂,從上面像一件帶著衣架的衣服一樣飄墜了下去。所以我就琢磨懸崖邊上并不是一直都站著稻草人的,稻草人有時候也……

十九歲一過,我就被一種想做英雄的沖動所籠罩著。那時候我剛剛告別頭發已經發白的母親——那天她像個孩子一樣在火車站把眼淚和鼻涕都抹在袖口上了,跟小時候我挨她揍時一模一樣,和瘦弱得如同一根蘆葦的妹妹——這會兒她羨慕我可羨慕得要死,從遙遠的天山腳下的一座終年被熱烈而又冰涼的陽光覆蓋的城市——那座城市里到處都是又圓又大的可以砸死人的石頭,以及在荒野上像一整連的士兵一樣站立著的風車,坐上了火車,背負著嬰兒一般的行囊,來到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念書。我像一只由于賭氣而離開了家的小狗一樣獨自闖入了浩大的世界,一切對我來說都新鮮得如同當天的牛奶一樣,令我垂涎欲滴而又緊張恐慌。因為并不是每一個渴望營養的人都能叼住幸運的奶頭的,我早就這么以為了。即使是好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能夠透過麥當勞快餐店玻璃窗上映現出的五彩繽紛的夜景,看見潛行在多年以前的大街上的那個離家的表情茫然的青年,站在電線桿下,朝前方張望。

大概是我十六歲的時候,我熱戀的第一個女友,在一個天空中奇異地布滿蜻蜓的黃昏死了之后,我就有一種強烈的寫作的欲望和沖動。我真的無法完全理解這個世界,就像我不理解為什么我的草帽和有些孩子會在懸崖下邊消失一樣。雖然我像個候鳥那樣在城市和城市之間奔忙,但每當我拿起筆來時,一種茫然和絕望就會像狗爪子一樣牢牢地抓住我,使我無法下筆。也許我還能夠描述十六歲那年黃昏里霞光的奇異變化,我還能就古巴比倫的圓形廢墟寫點兒什么,可是我竟然沒法脫掉腳上的雨靴來回憶與寫作。可是穿上它我就會像給生殖器戴上“透明的小襪子”一樣無法真正地一訴衷腸。

我得給你說說我的父親:他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一臉的絡腮大胡子。他的嗓門像高音喇叭一樣響亮。他是一個筑路工人,就是干著把路鋪向永無盡頭的遠方的活兒的那類人。我小時候一直覺得他十分偉大來著,可后來我才發覺自己有多么愚蠢透頂。與那些真正偉大的人相比,我父親簡直平凡得像無數顆麥粒中的隨便哪一顆,你甚至在人群中都分辨不出他來。當然這是我后來長大了才這么想的。真正偉大的人物毛主席大手一揮,我父親就和幾千萬熱血青年撲向荒山野嶺去賭了一回青春。但我想父親仍算是一個英雄,一個活在偉人巨大的手臂和身軀的陰影里的英雄,已被埋在歷史的紙堆里了。在我小的時候,父親外出幾個月回來,就會親熱地把我舉在半空,任憑我的腳在空中亂蹬,然后用力地用他那滿臉的胡子楂扎痛我的臉,那會兒我真是又想哭又想笑。大約在我十歲那年的冬天,我父親帶領著一支推雪的推土機隊伍,向天山山脈中被大雪封住了的冰大坂進發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我長大以后聽說那次我父親他們一共去了十二輛推土機,去推高達三米的盤山路上的積雪,為天山南北的運輸暢通掃清道路。我父親就是在那年冬天死在冰大坂之中的,回來的推土機只剩下了七輛。我聽說現在經過那座大坂時司機依然能夠看見封存在冰川中的推土機和人的身影。我就是這樣在十歲失去了我的父親,一個粗豪而勇敢的人,直到今天我依舊想能夠有一天可以躲在他高大的身影里痛哭上一場。

然而,我終于想講點兒我的事兒了,雖然我真的不知從哪兒講起。那個長著一對麥基山般的大乳房和科羅拉多峽谷般的腹股溝的美國妞讓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些往事如同翻飛在馬蹄上的泥土一樣繽紛繚亂,我甚至都有些無所適從,但我想努力試一試。我一直有一個幻覺,那就是總會有一天,所有的動物都會回到它們原來的家,從而把人們從城市里徹底趕走。

好啦,我終于可以脫掉我的雨靴了。我終于想講點兒什么了。

想想看,也不過才幾年的時間,這個世界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猶如被我啃得殘缺不全的意大利比薩餅。我一直有好多話想說,這是我十六歲以來的愿望。自從我第一個戀人瓊死了之后,我發誓要用筆來聲討死亡,來表達我的憤怒。但博爾赫斯說過,世界是一團混亂,時間是循環交叉的,空間是同時并存的,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偶然性與可能性。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像是走進了迷宮,既喪失了目的地,也找不到歸鄉的路。可我這會兒打算跳進記憶的河流中,把那些男男女女的面孔一張張地從河里撈出來,然后在陽臺上晾干它們。

昨天我讀了一本有關搖滾樂的書,書上講我最喜歡的“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走紅以后,有大約三百萬個少女瘋狂地愛上了他,他成名之后,有一天一個記者在采訪時問他:“請問你打算什么時候結婚?”你猜他怎么說?他說:“嗯,既然我能隔著籬笆擠到牛奶,我干嗎要自己再買一頭奶牛呢?”你說這家伙帶勁不?然而“貓王”最終還是結了婚,在他死后,留下了五百萬美元和一個長相酷似他的女兒。他女兒可是一個聰明的家伙,她長到二十多歲的時候用所剩不多的錢蓋了一座“貓王”紀念館,結果賺了大錢。因為假如“貓王”不死的話到今年他就五十八歲了,可美國佬們至少有幾百萬人都懷念他,喜歡他在表演時扭動胯部的性感公貓的樣子。在前幾天,林格那家伙從美國打來電話的時候告訴我,“貓王”的女兒已經依靠父親的遺物賺了大約一億美元。其中恐怕還有我五十美元,因為林格出國之前“借”了我五十美元,去美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買了一枚“貓王”紀念章了事,再不提還錢的事兒了。我正這么想著的時候,那個美國妞已經沖到了我的跟前,左右激烈地扭動著。舞廳里的那種音樂真是狂暴極了,這時已是午夜一點,有更多的城市孤獨癥感染者來到了這里,迅速地加入在變幻的燈光中顫抖的人群中。舞廳里的空氣令我窒息。那個美國女孩的乳房像跳動的兔子一樣差一點兒就撲進了我的懷里,她像個溫柔的殺手那樣對我說:“伙計,要是你再那樣盯著我看,我就會盯住你看個夠!”她死死地盯著我,她的身材真是性感,她豐滿的胸部、柔軟的腰肢與寬大的骨盆,以及迅速地滑落下去的圓潤的大腿,都叫我無法把目光挪開。她挑逗似的面對著我扭動著,一邊向我抖動著下身——來這一招非常下流,但我還是要了一聽貝克啤酒,朝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覺得她大可不必對我不依不饒。也許我還真的沒有勇氣去碰一碰她身上的麥基山和科羅拉多大峽谷,我風趣地盯著她的貓眼想。過了一會兒,她就向舞廳另一邊沖去了。一切都是破碎和轉瞬即逝的,今天的狂歡只是今天的節日,誰也不會擁有久遠的東西了,我望著舞池中這座城市中會聚而來的那么多打扮奇特的瘋狂而孤獨的人想。

但盡管如此,這個世界一定有些什么東西是亙古不變的,我這么愚不可及地想。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昌图县| 合阳县| 清徐县| 拜城县| 大厂| 临泉县| 来凤县| 渝北区| 会理县| 饶平县| 加查县| 盐池县| 苗栗县| 礼泉县| 灵川县| 略阳县| 昭苏县| 西充县| 丹巴县| 嘉祥县| 呈贡县| 曲阜市| 文化| 通渭县| 邯郸市| 博客| 太康县| 深州市| 林州市| 同江市| 茶陵县| 富宁县| 扎兰屯市| 青海省| 镇赉县| 镇康县| 晋城| 蕉岭县| 呈贡县| 株洲县| 绵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