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路難走,陳明選哪條路。喬子琴的包被江龍馱著,還是累得氣喘吁吁,她懷疑領路人存心給她下馬威,逼她向后轉,可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天蒙蒙亮,下了一個山坡,來到一片林子里,陳明給他們幾個面餅,指點他們往西走,說一會來追他們。一個女人、一個傷員,江龍雖然年富力強,但此時腦袋痛得像要炸開一樣。現在無人監管了,他們都坐下來喘氣,誰也吃不下東西,一個個歪倒在地上。
天已經大亮了,陳明才回來,提著個包袱,一身爛泥,手上還劃破了幾個口子,看他們居然在地上睡覺,大發雷霆,把他們臭罵了一頓。
見三個人都不吱聲,這才拿出幾張通行證,讓他們拿著以防萬一,還警告他們要主動跟上他,他是不等人的。如果走散,就到武昌武珞路寶通禪寺找知客僧慈航,在寺廟的寮房住下來,等待和其他人會合……
江龍渾身一點勁都沒有,但被他罵清醒了,打起精神說,他去武漢玩的時候去過,好大一座廟,過去是皇家寺廟。
“哪那么多廢話?”陳明打斷他的講述,說,“大家要統一口徑,就說喬醫生是讀書的少爺,詹姆斯是‘他’的外國老師。南京大屠殺逃出來,喬家老爺先逃到武漢去了,我與江龍是家丁,護送你們兩人去武漢會合。”
幾個人風馬牛不相及,這樣扯在一起好像才說得通,幾個人都說記住了。聽江龍喊他老大,陳明咧嘴一笑,說自己叫陳明,平時就喊他大煙袋吧。他想想不放心,讓他們把各自的假設身份說一番,聯絡地點說兩次。
“不對,不對,糊弄鬼哩。”正要起身,陳明瞅了瞅喬子琴,搖搖頭,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遞給詹姆斯,嘴一努:“把喬醫生的頭發割了。”
“抗議!”詹姆斯后退一步,瞪圓了藍眼睛,“你,這是,侵犯,人權——”
喬子琴聽到“人權”兩個字才明白過來,捂著棉帽子的兩個耳搭子,尖叫著跑開了。
游擊隊長抄著手冷笑:“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單,半上午就熱起來,誰還戴棉帽子走路?不割頭發,就恢復你女人裝,說你是喬小姐,美國人是你丈夫。”
“我不……”喬子琴難為情地羞紅了臉,堅決否認。
“不什么?我們完全不是一路人,八竿子也打不著,怎么走到一起來了?不這樣說怎么說?”陳明很不客氣地呵斥道,“服從命令聽指揮,換衣服去!”
一輩子沒遇過這樣兇狠的人,喬子琴想想沒辦法,飽含眼淚,從江龍那里拿過包袱,走到林子深處去了。陳明又打開他帶來的包袱,拿出長衫、禮帽、墨鏡、圍巾,將詹姆斯打扮成個紳士,外面再披上大衣。
江龍像被抽了筋一樣渾身無力,沒精打采地說:“我們現在有良民證,能不能找車或是坐船走?”
“別抱僥幸心理,美國人這樣子,也就瞞得過路人。”陳明橫了他一眼,“怕苦怕累就回去!”
眾人不敢再說話,默默無言隨著他趕路。但是,走了一陣子,要過渡了,陳明想想,要喬子琴還是裝成男人。
平天湖口東岸站滿了要渡江的百姓,日本兵夾道檢查,一個日本兵牽著狼狗站在渡口處。喬子琴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著棉襖,臉已經涂黑了,江龍卻滿臉通紅,詹姆斯下巴已經開始滴汗。這三人的樣子都怪怪的,與將要過渡的男女都不一樣。
陳明抓耳撓腮看了詹姆斯一眼,把槍插進懷里,心一橫,做了最壞的打算。還沒走過去,一陣汽車馬達聲由遠及近。他把詹姆斯一把拉進樹林里,迅速趴在草叢中,看見卡車上全是日本兵,一個個跳下來把守著口岸,咕嚕了聲:“沖我們來的!這邊的鬼子曉得船被劫了。”
他剛說完,狼狗朝著這邊狂吠起來,后面只聽見日本兵喝叫著,緊接著便是幾聲尖銳的槍響。
陳明當即說了聲:“快撤!”幾人貓在草叢里,迅速向后跑去。一口氣跑出十多里,喬子琴實在跑不動了,江龍拉著她,連拖帶拽才勉強跟上。
到了山里,已經半下午。江龍看著喬子琴嘿嘿直樂。汗水把她臉上的泥垢沖成一道道的痕跡,她又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跟唱戲的大花臉似的。
她癱軟在地上瞪他一眼:“還有心思笑!”
詹姆斯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喬,擦擦。”
陳明看了看詹姆斯,心想,外國人到底不同。詹姆斯知道他眼神的含義,解釋說:“這是夏勇的。”
這回可算是遇到難題了,如果不能渡湖,他們困在這里,越拖延越危險。陳明領著他們繞著湖邊走,看能不能找到過去的辦法。
來到一片長滿蘆葦的河灘,幾個人鉆出去,看見一條彎彎的小路,包圍著一泓碧水,湖邊除了蘆葦就是荒草,唯一一棵歪脖子大柳樹比較醒目。
陳明說,這里應該有打魚的人家,可能借得到船。讓江龍往右邊走,自己往左邊走,看看能否找到一條小船。其余兩人等在這里,天黑前一定在這里聚集。
天空陰沉沉的,江龍滿眼迷茫,腳步飄浮,正要往左邊走,聽到詹姆斯噢地輕叫了一聲,回頭一看,喬子琴解開詹姆斯衣服,像是為他清洗換藥。詹姆斯不知道說了句什么,陽光下,兩人笑起來像是兩朵花,一朵是黃花,一朵是白花。
看著他們親昵的樣子,江龍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頭更疼了。他甚至想,自己的肩膀上也來那么一槍多好,也能讓喬子琴這么待他。
喬子琴救了老外,救了自己,可自己卻沒有幫她做點什么。男子漢要女人照顧,總覺得有點理虧。現在自己要是找到小船,就是為她做點什么了,赴湯蹈火也要去做。
我們三人走到一起,怪怪的。喬子琴為什么要吃這么大的苦,冒這么大的風險,跟著我倆跑出來?她是為我嗎?
不對不對,我們兩個才不是一路人哩。為詹姆斯嗎?可她是有未婚夫的呀。運尸船還是她未來老公公辦的通行證,他怎么會讓沒有過門的兒媳婦跟我們走?一個是下苦力的,一個是沒根沒底的外國記者。
啊,聽人說,教會的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一律平等,給人看病都不要錢,她出來是照顧我們兩個的。她對我不也很周到嗎?連小黃毛都不嫌棄,把他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可惜死得虧呀……
江龍心頭雜念叢生,就像這江灘上已經飄過蘆花,只剩亂糟糟的蘆葦稈子一樣。他渾身發熱,嘴里像要冒煙,俯身喝了幾口湖水,站起來,突然發現蘆葦里面藏著一條小船,雖不大,但四五個人還是坐得下的。他眼睛一亮,人也有了精神。
船在這里,主人應該不遠。再往灘涂里面走幾步,果然看見一間茅屋,門前曬著一張漁網。他正要走過去,一個女人走出來了,紅格子頭巾包著腦袋,收了漁網,就要進屋。
江龍像是見了救星一樣,但是不敢唐突,叫了聲“大姐”,就說要口熱水喝。
女人十分吃驚,瞪大了眼睛,問他是一個人嗎,從哪來的,怎么走到這里來了。
他想起喬醫生說,要有點鹽開水洗洗老外的傷口就好了,馬上就說,身后蘆葦叢那邊還有兩人,都要熱水。
“都是逃難的人吧,快把他們叫來呀,”女人很熱心,“我燒熱水去。”
江龍已經全身發軟,扶住門框,有氣無力地說:“能不能,請你當家的,去找他們?我、我……”
“我男人,帶孩子去賣魚,被鬼子打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嗚嗚嗚……”女人的哭聲悠遠又空洞,后戛然而止,接著一聲驚叫,因為她看見那男人已經倒在門邊了。
她四顧茫然,想想,還是朝他指著的方向跑過去。
臨近傍晚了,陳明和江龍還沒回來,詹姆斯和喬子琴正著急,一個女人跑來,對他們說:“你們、你們是不是有個大兄弟臉通紅的?”
喬子琴馬上從地下爬起來問怎么了。天有點涼,她套著大棉襖,戴著棉帽子,像個半大男孩,可是一開口就暴露了性別,女人反而放心了:“他倒在我家門口了。”
詹姆斯有幾分警惕:“你是,什么人?”
“打魚的,人家叫我應姐,不管是不是你們的人,都幫個忙吧。”總算還有大個子男人,盡管聲音有點怪,但能夠出把力了。
女人趕緊說:“我到漁村去,找個郎中來,看看能不能幫他治病?”
“不要,”詹姆斯說,“我們,能救他,快,帶我們去。”
“你們,還有人?”女人四顧望望。
“有的,一會就來,一定,能找到,你家的。”
見詹姆斯邁著大長腿朝女人來的方向走,喬子琴也跟著追過去。應姐把他們帶到家門口,果然見江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喬子琴奔過去,扶不動,叫應姐幫忙。女人努努嘴,說:“有男人,干嗎要女人出力?”
知道她看出自己是女人了,喬子琴只有說這是自己的大學老師,肩膀受了傷,逃難到這里,要一些熱開水。
屋里漆黑的,應姐點著了油燈,這才出來搭把手,把江龍扶進前屋的床上。喬子琴讓他平躺著,要了一條毛巾用冷水打濕,敷在他額頭上,又走到詹姆斯身邊。
進屋后應姐摘取了頭巾,模樣清秀,30歲還不到的樣子,頭發像已婚婦女那樣,在后腦勺挽了一個發髻,粗布藍大襟上綴著幾個補丁,手腳麻利地到后面燒開水。
喬子琴放心了,拆除了詹姆斯肩膀上的繃帶,見傷口周圍已經紅腫,眉毛打了疙瘩,連忙解開自己的包袱。
女人盛了碗開水來,見男人衣服脫了一半,肩膀褪出來,周圍一片紅腫,十分吃驚。喬子琴讓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取出兩顆消炎片,丟進去化開,用一小團棉花蘸水,輕輕地為他擦洗著。
然后又請應姐又去端了一碗開水,喬子琴拿出兩片阿司匹林,融化在另一只碗里,讓應姐喂江龍喝。
江龍嘴唇已經開裂,有滋潤的熱水,盡管昏迷著,也貪婪地一口口喝了下去,呼吸這才平穩了一些。
應姐這才問他們要去哪里,喬子琴就把陳明給他們編的謊言說了一遍,問她家是不是有船。
女人只是說:“外面很亂,你們一個傷員、一個病人、一個女人,再說你們的人沒到齊,怎么走啊?在我家將息幾天再說吧。”
“不行,”喬子琴說,“要盡快把我老師送武漢去醫治,我父母也著急呀,等著我們哩。”
“不是老師,是未婚夫吧?”打魚的婦女畢竟比農婦有見識,拿他們打趣,“哪有外國老師帶著學生跑的?”
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了,詹姆斯心情好起來,決定添點作料:“喬小姐,學外文,我教她,愛她,保護她……”
逃難的人也這么有意思,女人捂著嘴笑了:“哦,原來你們是一對……”
“不是的,不是的……”喬子琴急了,漲紅了臉,嗔怪地瞪著詹姆斯。
“老丈人,要同意,才算數……”詹姆斯穿上衣服,站起來,一本正經地說,“讓我,早點,定親,把小船,賣給我……”聽著洋腔洋調的話,連喬子琴也笑了。
“我家靠這條小船打魚,給你們了,以后怎么生活?”
喬子琴在貼身的口袋里掏一陣,掏出一只金戒指遞給她:“這個給你,可以換不少糧食吧?”
女人接過來,兩眼放光:“喲,這是未婚夫給的吧?外國女婿就沒有別的東西?逃難最少要帶只箱子啊!”
詹姆斯說:“還有人,走散了,拿著東西,一會要找來……”
“啊,我去做飯給你們吃。”應姐又到后面忙碌起來。
白天只是為了保命,沒感覺到餓,現在才發覺,肚子扁了,前胸貼后背,兩人坐在破桌子前,毫不客氣地等著吃飯。
過了一陣,詹姆斯警惕地走到門口,四周望望,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回來用英文對喬子琴說,這地方不能久留。
喬子琴卻認為一個漁婦不必警惕,她擔心陳明,不知他到哪去了,能不能找過來,說:“就在這里等他吧,人一到我們馬上走。”
“我這里貧寒,留不住客……只有些剩飯咸菜。”應姐端著飯菜出來了。
肚子餓了,也說不得好歹,三人胡亂吃了。江龍還沒有醒來,女人收拾了碗筷,突然爽快起來:“我說,你們也別等了,住一晚上,明天,我劃船送你們過湖,再跟你們一道去漢口。”
“武漢有親戚嗎?”喬子琴關切地問。
“有個堂哥,在漢口珞珈路上的利民醫院,正打算去奔投他。和你們結伴走,也能帶你們治病去。”
本來,女人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就不方便,多個女人多個伴,喬子琴高興地說:“一道走吧,相逢是緣分,一路上也能相互照應。”
三個人都高興,兩人因為有船了,一人因為有伴了,都松弛下來。應姐帶著喬醫生洗臉洗腳,還到廚房后面上了廁所,然后讓詹姆斯與江龍睡,她與喬醫生在里面床上睡。
詹姆斯雖然很疼、很困,還是有幾分不放心,說要回歪脖子樹下去,擔心陳明找不到這里。應姐說,四周就自家一處地方,有燈,人來了,只要往這邊走就看得見。
喬子琴也覺得,既然說好在柳樹下等,現在處理了傷口,吃了飯,安頓了江龍,還是得回去。
應姐說:“你們人生地不熟的,還是我去吧,你們能睡就睡一會,照看著這個大哥。”
兩人累得夠嗆,沒有再堅持。應姐提出一盞馬燈,頭上又扎上了那條紅格子頭巾,見喬子琴望著她,解釋道:“月子里受了寒,出門要避風。”
折騰了幾天,終于有個歇腳處,等她出去,喬子琴就進里屋躺下了。詹姆斯想,畢竟在野外,開著門不好,等女人回來自己再去開就是了,于是就去插門。
剛關上門還沒閂,一股強力襲來,門被推開,粗獷的低聲在門邊響起:“老詹,快走!”
“大煙袋?”這是他們在路上約好的稱呼,詹姆斯驚喜地問,“這么快,應姐找到你了?”
“快走。”陳明在外面不耐煩地跺腳。
詹姆斯下床就朝里間走:“我喊喬小姐去。”
他急了,吭吭又咳起來。喬子琴被他的咳嗽驚醒,一邊穿衣一邊出來:“怎么了?”
“大煙袋來了,讓我們走。”
喬子琴二話不說,返身進屋提起包,跟著就喊江龍,怎么也喊不醒。
詹姆斯已經出了門,問:“江龍怎么辦?”
“留這里養病。快走!”
陳明腳步如風朝前走了,詹姆斯返身回屋,扯起喬子琴就走:“你要不走,他就走了……”
喬子琴提起來包袱,跌跌撞撞出門,被詹姆斯拉著跑,終于追上了陳明,不滿地嘀咕:“應姐說,和我們一起去武漢,還說借船給我們的,不能這樣不仁不義……”
“你要講仁義,就留下來陪伴江龍吧!”
陳明斬釘截鐵地堵住了喬子琴的話,詹姆斯也不敢再說了。
月光如銀,湖水泛著銀波,天地間明晃晃的。陳明領著他們來到蘆葦叢中停船的地方,把船推出來,三人上船,他劃動船槳。小船離岸了他才說:“仁至義盡?帶上不相干的人,萬一有意外,不是害了人家嗎?”
“江龍……也不是不相干的人……”喬子琴依然嘀咕。
“你能背他走?”陳明沖她說。
詹姆斯問:“借的,船嗎?應姐,堂哥,在利民,醫院……”
陳明并不正面回答他,只是說:“我說你怎么像小孩?一個……打魚的女人的堂哥……最多是幫工的,肯定是小醫院,能解決你的大問題?喬醫生不同,有同學在武漢大醫院上班,要不然,我也不帶她走。”
這人太無情,還公開把話說出來,喬子琴有受利用的屈辱。她想想又不服氣,人家江龍發高燒,是給你們送信下江水的,就這樣扔下他,太無情無義了。應姐是去找你的,到底見面沒有?于是問了他一聲。
“沒見人。”
陳明冷冷的回答讓喬子琴更不滿了:“我們受惠于人,卻把人家的船開跑了,不厚道吧。”
“抗戰衛國,多少人命都丟了,以后把船還給她。”陳明才說完,突然把船往邊上靠,低聲警示,“都彎下腰!鬼子巡邏艦來了——好快呀!”
突突的馬達激起滿湖波濤,小船像是一片樹葉在水中漂浮,好在進了蘆葦叢中,既避免了浪打船翻,也沒有暴露目標。
詹姆斯想,這么驚險,幸虧江龍沒來,養好病就回去吧!
喬子琴也想,應姐,你還是在自家中安穩些……
江龍昏昏沉沉,睡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當有意識的時候,只覺有人給他喂魚湯,睜開眼睛,是那個收漁網的女人。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倒在她家門口了。他跟著就爬起來,說要去找同伴。女人將他按住,說他們昨天晚上就走了,還把自家打魚的小船也偷跑了。
“啊?不會,他們不是這樣的人。”江龍分辯道,“你一定弄錯了。”
“不會錯的,一個大個子的男人,肩膀受了傷,手吊著;一個像是小男孩,其實是女的。他們在大柳樹下等你,我去把他們叫來,抬你上床,女的還給你吃了藥……”
“還有一個,叼著大煙袋的大胡子……”
“天黑了,吃了飯,換了藥,他們說,那人應該到柳樹下了,我去找,沒找著,回來后就沒人了,船也沒有了……”
“我找他們去!”江龍說著下床來,才發現自己穿著短褲,“這,這不是我的……”
女人捂著嘴笑:“我給你喂了中藥,你的褲子尿濕了,這是我,男人的……”
天哪,素不相識的女人給我換褲子?江龍真想把腦袋縮到褲襠里:“我……等把事干完,我來報答你!”
“怎么報答?”女人羞羞答答地說,自己丈夫也死了,一個人過得艱難,要不嫌棄就一起拉扯著過,日后不打仗,真要回老家去,再去和老婆孩子團聚也不攔著……
哪有這樣的好事?江龍賭咒發誓,說自己就一個單身漢,給喬老爺當家丁,那家人先到武漢去了,派他和大煙袋接小姐……
女人聽他嘀咕著,也不答話,把洗好曬干的褲子拿過來,又燒飯菜,等他起床,像夫妻一樣面對面坐著吃飯。江龍有做夢的感覺,問女人說的話是不是真心的。
應姐夾了一條魚給他,這才說:“你要我說真話,你得說真話才是。”
“我說的都是真話,騙你是小狗……”望著女人亮晶晶的眼睛,江龍的心怦怦直跳。如果說喬醫生是天上的仙女,那么這個女人就是織女下凡;那一個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這一個近在眼前,這么溫柔善良,伸手就能抓得著……
他想著想著,竟有點發愣,碗里飯沒有了,他還用筷子往嘴里扒。
女人微微一笑,說給他盛飯,就去拿他的碗。江龍的一只手還捏著筷子,另一只手就去抓住女人拿碗的手,紅著臉低聲說:“你、你要不嫌棄,我、我就……”
“你以為這里還能住人?”應姐收回手來,把他的碗放下,“再說了,你不護送你們喬小姐了嗎?”
“她,還有……”江龍突然沒了底氣。在碼頭上打單的時候,做夢都想有個家,有個女人給他燒飯,再生個娃,一個當爹一個當媽……
可是,喬醫生怎么辦?老詹怎么辦?前方在打仗,大煙袋一個人顧得過來嗎?自己說了要送他們去武漢的,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能算狗屁。
想到這里,他馬上放了筷子,拔腿就往外走:“謝謝你收留了我,救了我,等我把事辦完,一定來報答你,做牛做馬都行。”
“你到底要辦什么事啊?”女人拉住他。
“不是說了嗎?”江龍的舌頭有點不聽使喚,但還是按照陳明的吩咐說,“我要送小姐,還有她那個老師,到武漢找到喬老爺,可以領一大筆賞金,可以,可以給你買船打魚!”
“他們走了那么長的時間,你還追得上?”
不知道是喬醫生的西藥管用,還是這個女人的中藥管用,江龍退燒了,渾身有勁了,他揮揮胳膊,說:“追得上的,一個傷員、一個女人,走不快。”
女人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問,他說的大煙袋是干什么的?
“他是……”江龍差點要把他底細說出來,打個飽嗝,把話咽下去了,轉而說,“跟我一樣,家丁,有武藝,是保鏢。”
“要走,帶我一起走。”
“你到哪去?”
昨天說的話,應姐又說一次,江龍精神一振,覺得病全好了,趕緊說好,兩個人一起走也有個伴。
女人就絮絮叨叨說,城里喝水都要錢,沒房子到哪住去?還問東家給不給他錢。
能不能拿到錢?這是江龍從來沒考慮過的事。但是美國記者路子廣,好歹能給他找個吃飯的地方吧,他馬上拍著胸口說:“一路上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東家好歹都要給幾個!”
他催著要走,女人就說時間不早了,沒有船也不能過湖,他身體沒有完全恢復,又給他端了一碗中藥來,讓他喝下去,還給他燒了一鍋熱水,讓他洗洗擦擦。這架勢,真把他當男人侍候了。
然后,女人端了一盆熱水進自己房間,把門閂上了,半天沒有出來。江龍去推門,應姐問他要干什么,讓江龍羞紅了臉,兩只腳在門口來回蹭,把地下蹭出了兩個坑,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又拍門,這回想到理由了,說是不是睡前還要喝藥。女人說明天早上喝。他鼓足勇氣,說要幫她倒洗腳水,女人說明天早上倒。
沒話可說了,他憋紅了臉,憋出了一身汗,終于憋出了一句話:“你不說我們一起過日子嗎?”
“到武漢再說吧,現在我不舒服。”里面燈滅了。
不用說讓他上床了,連門也不讓進。江龍自討沒趣,江龍甩了自己兩個耳光,怏怏地到床上躺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睡著的。
再醒過來,天已經亮了,飯也燒好了,連洗臉的熱水都燒好了。女人笑吟吟地望著他,像昨晚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只是叫他洗臉吃飯。
倒是江龍訕訕的,叫她一起吃。女人說先吃過了,讓他趕緊,飯后還要趕路呢。
要出門了,女人拿出梳子,把他的小分頭梳整齊了,還抹了點香油,把丈夫的良民證給他,說他以后這一路都要冒名頂替了。
女人自己已經收拾好了,穿一件紫色碎花棉襖,扎上了那條紅方格圍巾,十分順眼。江龍心一動,但是接過那張紙片,又呆住了,順過來倒過去地看半天,傻傻地問:“我叫什么名字啊?”
“你不識字?”應姐像看一個怪物。
江龍詫異地問:“你還認字?”
“男人教的,要不然,怎么賣魚?”她很自然地說。
然后,應姐再三叫他記住,他姓王,叫國仁。他念了幾次,突然把良民證扔掉了:“這個名字不好,亡國人,我干嗎要當亡國的人呀?”
“名字就是個號,叫什么都一樣。”應姐撿起來塞進他的長衫衣兜里,說千萬丟不得,否則在敵占區寸步難行。然后,他們每人背一個包袱,就像回娘家的小夫妻。
果然,湖口過渡的堤壩上就有關卡,鬼子一個個檢查,還有人拿著一張圖,對每個男人仔細打量著。他偷偷伸頭一看,亂蓬蓬的頭發、亂糟糟的胡子,還有圓鼓鼓的眼睛,不是在湖城通緝自己時的畫像嗎?大關撕了一張給他看過的。
幸虧他穿了長衫,梳了小分頭,又耷拉著眼皮,與那個畫像相差甚遠。但跳板旁有一條蹲坐的狼狗,見他過來突然站起,沖著江龍齜著獠牙狂吠。
守關卡的是戴著白手套的日本軍官,狐疑地掃了他們一眼,手一松,狼狗直接拖著繩子撲過來了。
應姐像是保護他,一步跨過去,那狼狗躥到離她不到一丈的位置,汪汪叫了兩聲,倒退了兩步,好像害怕似的扭頭往回走,這才讓他們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