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路時遇險
- 血證
- 李幼謙
- 7905字
- 2020-02-20 10:26:12
通往九江的道路很難走,連沿途小鎮路口都架了鐵絲網,都有日本人把守。日軍不僅從下江源源不斷地運來人馬,從南昌方向過來的日軍也很多。
離開小山村非常匆忙,陳明他們并沒有一直沿著大路往西走。他們三人,即使做了偽裝,也難通過敵人的封鎖線。
越走越熱,棉帽子戴不住了,老棉襖也穿不住了,喬子琴又換了女裝。背的那個小布包太顯眼,她就斜挎在衣服里,臉上抹了一層灰,但嬌小的身材、獨特的氣質,還是像個稚氣未脫的學生娃。
喬子琴原來還指望江龍能護送她到重慶,半路上他又生病了,匆匆忙忙不辭而別,只能跟著這個黑炭頭。
這家伙,要論本事,自然比江龍強多了,但是他對自己那么戒備,又兇又狠,即使能帶自己到漢口,也不可能把自己送到重慶的。
還是江龍忠厚可靠,又是家鄉人,身體也好,在倒春寒的江水中進進出出那么多回,鐵人也扛不住,他能堅持到現在才倒下,也多虧身體棒……那里沒醫藥,他的病能好嗎?就這么把他甩了,真對不起人!留下江龍,不免讓她心生濃郁的惆悵,甚至怪陳明不近人情。
現在,只有詹姆斯這個黃頭發白皮膚的老外使人親近,傷勢那么重,對她還是溫柔體貼、彬彬有禮。逃難路上,自己蓬頭垢面,他依然把自己當仙女一樣,這使她的虛榮心獲得極大的滿足,為膽戰心驚、惶恐不安的逃亡之路帶來了一絲安慰。
這一路走的全是人跡罕至的山林,十分辛苦,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看見了公路。三人趴在草叢中,陳明觀察了一會兒才叮囑他們:“這是必經之路,過去的時候,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千萬不能停下……”
暮色之下,遠遠的北邊關卡隱隱有亮光,不用說,肯定就是日軍的據點。日軍不傻,這么重要的通道居然沒巡邏隊?正疑惑間,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日本人也沒打開手電,也不說話,只是機械地趕路。
陳明囑咐他們拼命跑過去,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回頭。三人就像子彈一樣射出,詹姆斯沖在最前面,陳明稍慢一步,聽到身后有腳踩在石子上的嘩嘩啦啦的聲響,心里暗叫壞了!
果然,喬子琴跑過去的時候踩在石子上打滑,撲通一下摔倒了。
“哈丁克塞鬧!”鬼子怪叫一聲,便發出兩聲槍響,接著一束雪亮的燈光照射過來。陳明向前撲去,把腿向后一伸:“抱住我的腿!”
喬子琴還沒反應過來,一只穿著布鞋的腿就踹在她胳膊上。也顧不上疼了,她趕緊抱住那只臭腳,被拖著迅速向對面爬過去。
從公路滾落在亂草叢里,喬子琴摔得稀里糊涂,又被陳明一把拖起:“快跑!”
兩人鉆進蘆葦叢里,貓下腰一路狂奔。她實在跑不動了,又被那雙鋼鉗一樣的手死死掐在腰上,幾乎是半抱半拖著走。
詹姆斯最先跑進蘆葦蕩中,辨別不了方向,一個勁地狂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沒見陳明和喬子琴兩人追上來,蹚到一汪子水,趁機洗了手臉后才稍稍平靜下來。
他找一個干凈的地方坐下,歇了好一陣子,久久不見陳明和喬子琴到來,于是焦躁不安地站起來,趁著月光,往東邊張望,又小聲呼喊:“陳、喬,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一陣陣風聲,一陣陣蘆葦響動,將他的聲音消弭于無形之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他越想越緊張,日本人會不會把他們兩個打死了?不然,這么長時間了,他們也應該追上來了啊。
這下真是全完蛋了,沒有了陳明和江龍的保護,沒有喬子琴天天給他換藥,他還能支撐下去嗎?還能越過日本人的重重包圍到達漢口嗎?
正在絕望的時候,隱隱聽見東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詹姆斯趕緊一骨碌趴在草叢里,仔細朝響聲望去,不是他們是誰?
正要喊話,就聽喬醫生的聲音,那是壓抑的尖細的叫喊:“你這個流氓!”
詹姆斯懷疑聽錯了,但跟又著傳來一聲叫喊,他情不自禁地重復了一聲:“流氓?”
他頓時跑出去:“陳,你在,干什么?”
與想象中的場面差不多,陳明站著,手叉著腰。喬子琴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氣。
詹姆斯沖過去攔在兩人面前,像老鷹護雛一樣,把喬醫生保護在身后:“欺負,女人的,不可以——”
陳明氣得雙腳直跳:“我欺負她?她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跟著我們?為什么要來吃這么大的苦?是不是為了出賣我們?”
“哪個說我出賣了你們啊?”喬子琴在他身后放大了聲音。
“還沒有?那么警告你,當心!趕快!不能發出一點聲音……你呢?踩得公路上的石子亂響,居然摔在地上,存心給鬼子報信是不是?”
聽陳明這么一說,詹姆斯放心了,伸出大巴掌,搭在陳明肩膀上:“不,不,不,喬,不是,這樣的人,我保證。”
“保證個屁!”陳明身子一扭甩開他,“我只保證你的安全,沒有保護這個女人的義務——她就是我們的拖累,跟著來就是別有用心!”
詹姆斯也疑惑了,她也真是的,醫院那樣好的條件,在城市養尊處優,為什么要出來受苦呢?
“我沒有別的用心,絕對沒有!”喬子琴也顧不得地上的污泥了,一屁股坐下,哇哇大哭。
難怪陳明對自己這么粗暴,原來是懷疑我,真是冤枉啊——貪圖詹姆斯的錢?他是個一名不文的窮光蛋;貪圖他的人?我是有未婚夫的,要貪圖他身上的那些證據,在湖城早就把他出賣了……
是的,從陳明的身份來說,他懷疑我理所當然。這也是我最忌諱的事。對外面都說李澋在上海做生意,其實不是,他在為國民黨做事,還是機密的事,是與共產黨為敵的。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一定會將我半路扔下的。
詹姆斯聽到她低沉的哭泣聲,就像小爪子撓心一樣,隱隱作痛。盡管,詹姆斯對喬子琴的跟隨有些不解,但這么好的女人,男人都應該珍惜啊。大煙袋是個大老粗,用中國話說,一點不會憐香惜玉。
想到這里,他為這個嬌小的女人辯護:“大煙袋,你的,不知道,她公公,為護送我,花費,許多錢,買物資,讓我,上船,才能逃脫……”
陳明冷冷地問:“干什么的?”
“自治會,會長。”詹姆斯老老實實地回答。
“哼哼,自治會會長,大漢奸,是什么好人?他舍得花那么些錢,為的什么?為他的主子效勞,拿中國人的物資援助日軍打中國人,那就是幫兇——你還當他是好東西?”陳明更生氣了。
“物資,不都是,給你們了嗎?”詹姆斯說。
陳明說:“那是船員有覺悟。”
“不,在湖城,他就,讓我們,沉船的。”詹姆斯說,“船長,要炸掉,是我,說,留下,抗戰的,讓江龍,給你們,送信……”
“也不是狗會長的本意!”陳明固執己見,犟著脖子說。
“他,不為日軍,翻譯,日記本,罪證,還把手指頭,削掉半個……”詹姆斯還要找證據。
“苦肉計!騙你們的——”陳明更生氣了,拔出槍來,指著地上的喬子琴,“說我是流氓?怎么流氓了?我還說你是特務呢,能回答那幾個為什么嗎?”
詹姆斯見他拔槍對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怒上心頭,也拔出手槍對著他:“不管她為什么,她是,我的恩人,我要,為她,決斗——”
兩個男人瘋了!陳明還可以理解,是為了完成他的任務,詹姆斯卻是為我……沒被鬼子抓住,自己人卻打起來了,這還了得!
情急之中,喬子琴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沖到兩個男人中間,月光下,她的眼睛幽幽閃亮,聲音沉悶,然而字字清晰:“開槍吧,讓子彈從我身上穿過去!”
詹姆斯把她拉開,陳明怒吼一聲:“滾——”
“你們不能死,你們不要死!”喬子琴用盡全身力氣喊,“別忘了你們要辦的那些事——”
聲音在蘆葦叢中回蕩,漸漸消散,兩個男人都將槍口朝下了。
“那,你們跟我說清楚,”陳明越過喬醫生的肩膀,指著詹姆斯問,“洋鬼子,你!你為什么?”
詹姆斯聳聳肩膀,兩手一攤:“這還,用說?日本人,大屠殺,罪惡……我,憤恨,取證,感召,正義,呼喚,和平——”
“你,為什么?”陳明又指著喬醫生。
“我……被他做的事,打動了……”面對這兩個充滿正義感的男人,喬子琴自慚形穢,既不能說出事實真相,也沒辦法為自己辯解。
她緩緩走過去,偎依到詹姆斯身邊,靠著他堅實的胸腹,突然加快了語速:“我欣賞他。他在日本人的魔窟中,搜集了那么多罪證,受了傷,還要長途跋涉,還要堅持反日,他是美國英雄,也是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線中的杰出戰士,我,追隨他——”
“喬——我的愛——”詹姆斯本來將信將疑的,現在聽她當眾表白,欣喜若狂,放下槍就抱住她親吻。
“嘖嘖嘖,真肉麻,也不害羞——”陳明轉過身去,插上槍。聽了喬子琴的話,他也清醒了,想起詹姆斯的偉大之處,想起自己護送他的任務,為剛才的魯莽后悔。
他余恨未消,一只手在空中揮了兩揮,最后一甩:“你們……你們這個,這個,抱著就啃,真不要臉,這才是流氓哩。有本事,自己走吧,自己去西天送經!”
詹姆斯正為喬子琴的公開表白而高興,沒想到陳明要棄他們而去,忙上拉住:“陳的,不要走。”
喬子琴被詹姆斯抱住親吻,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她接著趕緊表態:“陳隊長,我真不是故意的,很少走這么遠的路,雙腳已經打泡了,又緊張又害怕,摔了一跤,差點釀成大禍,對不起……”
陳明心軟了,嘆了一口氣,說:“你以為你是誰啊?!日本鬼子是什么,你知道嗎?就是畜生!你知道他們對女人……”他實在說不下去了,一跺腳,也蹲在地上呼呼直喘。
喬子琴和詹姆斯無話可說,一個見過照片,一個親自拍了照片,那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三個人都不再說話了。
狂風一陣陣襲來,天上烏云升騰,雷電霍霍,旁邊湖泊波浪聲聲,蘆葦叢也如千軍萬馬仿佛要揭竿而起。狂風暴雨終于傾瀉而下,茫然四顧,無處可躲,陳明被冷雨一淋,頭腦冷靜下來,霍然站起身:“別說廢話了,走吧!”
過渡的時候,聽到的不是凄慘壓抑的哭聲,就是痛苦的呻吟。有的人良民證皺了,看不清楚,日本人就說他是假證件,當場捅了一刺刀;一個老頭不愿意鞠躬敬禮,鬼子就放狗咬他……
應姐拽著江龍的胳膊不撒手,拉扯著他彎腰低頭,遞上兩人的良民證,江龍低聲罵著:“老子還真當了‘亡國人’了嗎?”
鬼子聽不懂他的咕嚕,應姐卻聽得懂,暗中掐了他一把,才止住反抗的聲音。然后,江龍說情愿多繞一點路,也要選擇僻靜的地方走。
應姐著急,說那三人提前走了,只有抄近路才能趕上他們。路上,江龍堅決要幫女人背包袱,抖抖沉甸甸的,知道里面得有錢,他十分關切地說:“雇一輛車吧。”
女人連連搖頭說不行,車道和人道不一樣,不是舍不得錢,錯過就找不到他們了。江龍就笑她,說皇帝不急太監急。
“為你們小姐著急啊!那么嬌滴滴的模樣,說不定正等著你背呢!”
江龍想想是有道理,身邊這個女人不一樣,看起來很精干,是吃過苦的。喬小姐不同,詹姆斯不能背她,陳明是矮矬矬的個頭兒,不會背她,還是自己背最合適。他想著背她的感覺,情不自禁笑起來。女人就問笑什么?
他拉住她胳膊:“豬八戒背媳婦。我來背你吧!”
應姐突然把他甩開,正色道:“誰是你媳婦?”
“你不是說,我們要在一起嗎?”
“野合非禮。”女人突然說了句文縐縐的話,跟著就解釋,“最起碼,你也得有間房子啊!到武漢再說吧!”
江龍又高看這女人一眼,她包袱里有錢,肚子里有墨水,人也不丑,我怎能配得上她?于是他打消了非分之想,笑自己真是千里送京娘呢!
到底是在碼頭上混過的,江龍大方爽朗,偶爾遇到過路的、砍柴的,他都上前打聽,是不是看到有外國人過去?
開頭人家不明白,還說日本人就是外國人,已經打過來了。江龍搖頭,說是美國人,大個子、藍眼睛、黃頭發,被問的人都搖搖頭。
等人過去了,應姐對他說,大煙袋是保鏢,一定是見過世面的。外國人太顯眼,要么晚上趕路,要么已經化妝。這樣是問不出來的。
這女人有見識,江龍覺得自己又矮了一分。再問對面來的人,就問他們是不是遇見三個人,一個大高個子,一個大胡子,一個小個子。果然就有人說遇到過,從相隔一天到相隔半天,漸漸拉近了距離,兩人也加快了步伐。
眼看漸漸追上了,哪知突然出了岔子。
算起來,第二天就能跟上他們的。趕急了,他們中午坐在竹林里歇息。江龍愛惜女人,掏出干糧給她啃了幾口,喝了點水,攏了些竹葉鋪起來,讓她躺一會兒,他坐到一邊,卷些干竹葉當煙抽。
突然響起驚恐的尖叫,跟著女人號啕大哭:“蛇、蛇、蛇——”
竹葉沙沙響,一條青綠色的蛇從她的腿下倏忽鉆過——竹葉青!
這可是頭等劇毒的蛇!她的襪子和褲腳接口處敞開著,一截象牙色的腳踝上方冒出一個小口,眼看著口子的四周開始腫脹,顏色很快變深變紫……
不得了,中毒了!他一屁股坐下來,將她的腳放自己大腿上,俯下身子,立即對著傷口吮吸。他吸一口吐一口,再吸一口吐一口……
應姐看呆了,哭聲頓止,醒悟過來更恐慌,連連捶打著他的背:“傻東西,不要命啦!”
江龍沒時間說話,任她捶打,一直吮吸。最后,他吐出來都是鮮紅的血了,再看應姐小腿變色的地方,已經基本恢復原狀。還不放心,他又用雙手擠壓,擠出了許多鮮血,又拿出葫蘆,倒水幫她擦洗,最后撕了一件衣服,用布條扎緊傷口的上方。
“管管你自己吧!”女人急了,讓江龍張開嘴,摘下一根小竹絲在他喉嚨撓。江龍禁不住嘔吐了,一直到才吃下的飯團子化成了酸水,噴濺到女人身上。
他憨憨地笑道:“臭哩,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女人搖搖頭:“衣服不要緊,命重要。”
江龍又喝水吐了幾次,這才松了一口氣站起來:“他媽的,老子真想放把火,把這片竹林都燒了!”
應姐站起來,疼得直吸冷氣,還是說:“這里不能停留,快走吧!”
“來,這下,你要我背了!”江龍背過身蹲下,女人還是不干,說自己能走。
“放心吧,我不會一直背著你,背一陣,你得下來走一陣,不然把你背到漢口,我先累死了。”
“累死你,我還舍不得呢。”應姐趴到江龍背上,雙手抱住他的肩頭柔聲說,“你也走慢點,累了就說一聲,讓我下來走。”
江龍背起女人就走。比起碼頭上的貨物,一個女人算是輕的,江龍也沒覺得多費勁,反而有幾分甜蜜。
兩人沿著荒山野嶺趕路,一口氣走了七八里地,翻過小山包,下面是條公路。公路上架著籬障,拉起鐵絲網,出入通道豎立著兩個簡易瞭望崗樓,上面站著日軍。
路邊,還搭建了幾間簡易木頭房子,旁邊停著軍車,一隊日本兵守在關卡處,幾十個百姓依次排隊檢查過關,真是戒備森嚴。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怎么會設關卡?
江龍想繞過去,可看那拉著鐵絲網的遠處也有日本兵站崗,而應姐完全像變了個人,從他背上跳下來,敏捷地向西奔跑。江龍趕緊跟過去。兩人一口氣跑上山頂,向下面眺望,山下湖泊溝汊密布,村鎮、丘陵已經在極遠的地方。
江龍抹把汗水,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歇會吧,反正現在也趕不上他們了。”
“都怪我。”應姐也坐石頭上,撩起褲腳,傷口雖然顏色已經恢復平常,但是肉崩開來,像一朵血色的小花,疼得咬牙切齒的,卻還在自責。
“你是有傷的人呢!怎么還跑那么快!”江龍心疼,趕緊把包袱里面的葫蘆拿出來,沖洗了血,然后又把她的傷口包扎起來,讓她躺著歇歇。
應姐就說不要緊,流血流得多,倒是把毒都排出來了,只是不敢再躺下,生怕有蛇。
“靠著我,我保護你。”江龍用胳膊摟著她,嘴里咀嚼著甜甜的茅草根,“應姐,咱們卷鋪蓋住在一起算了。”
“家都沒有,怎么住一起?到了漢口,叫我堂哥幫我們找個住處,找點事干……”應姐羞澀地嬌嗔道。
江龍懷疑不是真的堂哥,兩人是不是還有別的特殊關系。
“看你說的,人家……不是,答應你了嗎……”應姐推了他一把,跟著神情有幾分凄然,“堂哥的一家人都死了,怎么死的要告訴他……”
“你告訴他,我們多生幾個孩子,讓他們長大了殺鬼子去,為他一家人報仇。”江龍沉痛地說。
問起來,其實應姐年紀并不大,模樣也還算俊俏,用紅格子頭巾扎住頭發,看起來就像出嫁不久的小媳婦。背著他,江龍心里甜滋滋的,想起了民間傳說豬八戒背媳婦,覺得這趟出來不虧。
一直走到夕陽西下,山風陣陣,女人在他背上朝遠處看,說山腳下有個院落,到那里歇歇腳吧。
兩人走去,看見院門房門都大開著,從里到外沒有一個人影。桌子上的一碗咸菜已經生蛆,三個飯碗里都有沒吃完的飯,生霉了,筷子撒了一地。看來,三個人是正在吃飯的時候被抓走的。
臥室里有一張大床,被褥還算整齊,江龍把應姐放到床上,把屋里收拾干凈,好在有米有柴,壇子里還有咸菜,灶臺上有燈、火柴。江龍燒好飯,端進屋子里,兩人坐在床沿上把晚飯吃了。他又燒了一鍋開水,化了鹽水給應姐洗傷口、洗腳,然后自己出去洗了個澡。看著江龍忙得像陀螺一樣團團轉,女人的眼睛也骨碌碌地跟著他轉,然后眼眶就濕潤了。
走了這么多天,第一次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就像老天給他們安排好的一樣。江龍把油燈放她床頭,讓她早點睡,說自己到堂屋用幾根長凳子拼起來對付一夜。
“別走,”油燈下,女人的眼睛像兩口井,幽幽的,語氣也是幽幽的,“你……也睡床上吧……”
江龍的腿像是拴了鐵塊一樣邁不動了:“你……腿疼……”
“你睡外面,我睡里面,碰不到的。”應姐先躺下了,留下半邊枕頭。
江龍就像做賊一樣,悄無聲息地爬到床上,在另一頭和衣而眠。
那邊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江龍連忙爬起來:“你要撒尿?我去找便盆……”
應姐坐起來了,拉了他一把:“不是叫你跟我睡一頭嗎?”
“不不不,你不是說,家都沒有……”江龍身子軟綿綿的,一下就被拉過去了。
“這就是我們臨時的家。”女人一邊說一邊給他解衣服,“你不休息好,明天怎么背得動我啊!”
女人的舉動把他嚇了一跳:“這,男女……”
“還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你不想……嘗嘗味道嗎?”
輕言細語,如在他耳邊吹起溫柔的暖風,讓他的血流加速,全身像要爆炸一樣難受。
在湖邊的小屋里,她就說過要在一起過,可是他連臥室門都沒有踏進。現在沒等到武漢,就要在一起過了,他做夢都想著這樣呀。
他撲過去,兩人躺到了一頭。女人將他的頭抱在懷里,溫暖綿軟的身子貼得緊緊的,在波峰浪谷上一樣云天霧地,他忘記了疲憊,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戰爭……
不知過了多久,江龍才從欲死欲仙中清醒過來。他胳膊上枕著女人的腦袋,頭還是暈暈乎乎的,輕聲問:“你,怎么對我這么好?”
女人好聞的氣息隨著輕言絮語送到他耳邊:“你是好人,好男人。”
想到還在逃難的路上,他又從山峰落到山谷:“好什么呀!又沒錢,又沒房子,我看,這里倒還不錯……”
“你是說,我們就把這里當家不走了嗎?”
他嗯了一聲,想,只要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憑自己一身力氣,養家糊口不成問題。
女人突然欠起身子說:“你那邊是大事啊!”
這句突然提醒了他:自己是出來找女人的嗎?這里能安穩一輩子嗎?這可是人家的房子啊,這一家人說不定被鬼子抓去打死了,我們睡在這里算什么?
再說了,我對陳明說要參加他們游擊隊的,他答應了,難道我說的話是放屁嗎?難道我就為一個女人,把打鬼子的事丟到腦袋后面去了?
江龍醒悟過來了,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趕緊到武漢。到了武漢先找她堂哥,然后到武昌武珞路寶通禪寺找知客僧慈航,打聽詹姆斯的下落。等詹姆斯的事情結束就去打鬼子,把鬼子打跑了,再和這女人安家……
想到這里,他趕緊說:“啊,這里是敵占區,不安全,我們明天趕緊走吧!”
女人摟著他脖子,溫潤的氣息似乎要將他融化:“我這一耽擱,就要拉開幾天的距離,假如他們先到武漢,到哪去找他們呢?”
兩個人都睡在一條被窩里,應該沒什么秘密了。江龍正要告訴她,女人又問了一句:“那個外國人,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東西讓你護送啊?”
江龍一驚,幸虧沒說,這是個秘密啊!他趕緊順著女人話說:“那個老外啊,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喬醫生了。”
“你是不是也把她當寶貝呀?”
女人的話有股酸味兒,江龍反而很高興:“人家是大小姐,又是當醫生的,還有個有錢的洋人追著,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能把脖子伸到天上去吧!”
“有他們兩個人護送還不夠啊?半路上已經把你甩下了,你怎么還追著不放?”
這件事,江龍一想起來就不自在,江湖上混的人,拋棄朋友可是背信棄義呀。但一想到他們要干的是大事兒,又原諒了他們,他故意找別的理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就是為了錢嗎?我也送了一段路,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哩!眼看快到武漢了,不找到他們,功勞不都被大煙袋搶去了嗎?”
“是啊是啊,多少也要給你些錢,說不定我們能買間房子呢!”這女人果然財迷心竅,馬上喜笑顏開,跟著就問,“不曉得你們喬老爺住哪里?在武昌還是漢口啊?離我堂哥那利民醫院近一點就好了……”
他本來想說在寶通禪寺,就在武昌武珞路,后來一想,老爺怎么會住到寺廟里去呢?說不通的,而且那地方也是萬萬說不得的。他只有含含糊糊地說,只要找到大煙袋,他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