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江中觸礁
- 血證
- 李幼謙
- 8112字
- 2020-02-20 10:26:12
“船長來了!”輪機長嘀咕一聲,將鏟子遞給喬子琴。她笨拙地舉起,費力地往爐膛里拋煤炭。
哪來個弱不禁風的司爐?船長問:“你這是撒米喂雞嗎?”
輪機長只比船長矮半級,沒好氣地回答:“小三子闌尾炎犯了,你想叫他死在船上?誤不了你行船就是。”
“還行什么船?”船長吩咐,“提前制造設(shè)備故障,熄火,準備鑿船吧,每人一件救生衣,沉船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
喬子琴干不動,江龍就要多干點,他一邊鏟著一邊嘀咕:“這大冷的天往江里跳,又在鬼子的眼皮下,還能活著回家嗎?”
“那怎么辦?中國人要活出骨氣來,死也不能把物資運給鬼子打自己人吧。”
跟在船長后面的大副一邊給大家發(fā)救生衣,一邊說:“其實,我與輪機長的意見都是觸礁,只是鬼子不好處理……”
他的話還沒說完,柴火堆里突然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有人?”船長幾步跨過去,扯出一個人來,大鼻子、藍眼睛,他驚愕地瞪著大眼睛,扭身朝著輪機長發(fā)難,“船上怎么還藏著個外國人?”
“美國記者詹姆斯……”輪機長介紹了他的來龍去脈。
船長豎起大拇指:“見義勇為的反法西斯英雄啊,可惜,我們也不能保全你的生命,只能一起跳江。”
“為什么,要將一船,東西,甩了?”詹姆斯一邊咳嗽一邊說,“中國,很窮,打日本,用得上……”
船長的臉色陰沉下來,沒有想到國軍撤離太快,原定計劃無法實施,憤憤地吐了口氣:“我們用不上,也不能,讓別人用——”
“打鬼子,分什么,你我,他人?”詹姆斯連連搖頭,然后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喬子琴見旁邊有水瓶,趕緊給他倒了一杯開水。
大副與他握手:“詹姆斯先生,英雄啊。”
詹姆斯緩過氣來,朝江龍指指:“沒有,江龍,我早,死在,長江里了。他才是,英雄。”
“我就是個大老粗,人家大醫(yī)院的大夫,要給外國人治病,嬌小姐一個,也跟著跑出來吃苦,不都是為抗日嘛。”江龍大大咧咧,一不留神,就把喬子琴出賣了。
船長詫異地望著小個子司爐,才發(fā)現(xiàn),鼓鼓囊囊的棉衣也掩蓋不了嬌小的身材,爐火映照著她清秀的面龐,原來他們早就串通好了,一下子帶了三個人上船,就瞞著我一個人,把我這一船之長放哪了?他于是大發(fā)雷霆,罵了一通,最后嚷嚷道:“管你們是誰!上船來就生死由命,沉船后一律跳江——”
老鐵現(xiàn)在才說話:“美國記者冒著生命危險帶出來的血證,是為了向全世界揭露日軍殘暴罪行的,怎能讓它再一次落入長江中?”
大副說得更直接:“日本人喪心病狂,就想銷毀暴露他們罪惡的影像資料。丟失了血證,我們就是助紂為虐,就是干下了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就是鬼子的幫兇!”
這個東北海運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一針見血,讓船長無地自容,他環(huán)顧四周,都是反對他的目光,連忙為自己辯解道:“只有沉船,才能讓船上鬼子全部淹死……”
“就是沒救生衣,我們會劃水,他們不會嗎?”江龍不擔心自己,只擔心外國人和女醫(yī)生。這下把船長問住了,島國來的士兵一定比他們水性好。
詹姆斯說他們有武器,還是要智取,這贏得更多人的贊成。
只有船長說,前方的碼頭都在鬼子手里,就是把他們控制住,也沒法上岸。一直沉默的輪機長這才說:“到小孤山觸礁,便于撤退。”
大副就給其余人介紹,說小孤山是屹立在長江中間的一座山,如果輪船走北邊,觸礁也很合理。
風聞小孤山上有游擊隊,這輪機長莫非是共產(chǎn)黨的人?平時深藏不露啊!船長才上這條船不久,與船員們交情不深,看來他們已經(jīng)謀劃好了,自己孤掌難鳴,只有拿鬼子作借口:“觸礁后,日本人還是可以來取走貨物的。再說,敵人有武器,我們怎么對付?”
這才是問題的重點,大家紛紛出主意,喬子琴說自己帶了些鎮(zhèn)咳的麻醉劑,但恐怕劑量不夠……
大副想得更簡單,說要能把他們麻倒,直接往江里扔就行了,實在不夠,也能降低他們的戰(zhàn)斗力。他說完接過麻藥,就上廚房去了。
幾個人在鍋爐房商量大事,輪船突然慢下來,日軍頭目四處找船長,正逢大副從伙房出來,說自己去看飯好了沒有,請?zhí)燥垺?
東北人大多會說幾句日本話,夏勇的日語更流暢,與日本人交流很容易。軍曹搖頭說不忙吃飯,只問他船為什么開慢了?夏勇說,船上的煤不行,火力不旺。
軍曹要下底艙查看,夏勇的心提到喉嚨口了,下決心先拿他開刀。于是他跟在軍曹后面,剛走到梯子中間,大副猛然一推,軍曹掉到底層。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下樓梯,大家已經(jīng)心生警惕了,見一個日軍掉下來,輪機長大步過來,一鐵鏟把他腦袋拍碎了……
船長趁機上去看動靜,其余人七手八腳把鬼子的衣服和皮帶皮靴都剝下,丟進熊熊燃燒的火爐里,順手把三八大蓋插進煤堆,把尸體拖到角落的煤炭下掩埋了。
剛把煤堆起來,一陣雜亂的皮靴聲沿梯子傳下來,聽那聲音肯定不止一個人。詹姆斯趕緊又躺到刨花柴中去了。
夏勇一眼看去,地下的鮮血、雪白腦漿子與煤灰混在一起,趕緊鏟幾鏟煤鋪在上面,兩個端著槍的日本兵就到了近前,走在前面的鬼子一端槍指著夏勇:“你,大副的干活?”
夏勇拿著鐵鍬,抹抹臉上的汗賠笑說:“那個大太君,剛才問我船為什么慢了,這不,我就下來看看。煤果然不好,爐火不旺,我就在這里……幫著多鏟幾鏟煤,不敢耽誤皇軍的事。”
小鬼子又問他:“問你的,太君?哪里哪里的去了?”
夏勇明白他在找軍曹哩,指指樓梯,指指上面。鬼子讓他上去指揮開船。他進了駕駛室,駕駛室里只有個副手在掌舵,悄悄告訴他,日本人說他們頭子不見了,把船長帶去搜查船艙去了。夏勇這才發(fā)覺渾身已經(jīng)汗透,僅僅10多分鐘,他從鬼門關(guān)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先是士兵去吃了飯,喝了湯,走到甲板上,迷迷糊糊地站不穩(wěn)了,其他士兵找不到頭目,又要搶救那幾個快要昏迷的士兵,亂成了一鍋粥……
鬼子感覺到此行詭異,怎么幾個人突然昏迷,連軍曹也失蹤了?
一等兵小野次郞沒有吃飯,趕緊用電臺請示了九崗中佐。得到命令,他被任命臨時代理軍曹的領(lǐng)隊職責,首要任務(wù)便是徹查這條船上有沒有藏匿多余的人,保證船上物資順利送達。
雖然,他覺得大副行為反常,但現(xiàn)在根本沒時間審問,語言不通,難以交流。剩下的人被分作兩隊,一隊到處搜查,自己帶領(lǐng)一名下等兵機動巡邏,剩下的那名被派去駕駛室負責監(jiān)視。
集合之時,他還強調(diào),要與船上的人保持一米以上距離,子彈上膛,發(fā)現(xiàn)問題格殺勿論!
夏勇剛接過方向舵,就看見一個小鬼子端著槍跑過來,站在門口,兩眼死死盯著他和副手。他心里暗叫糟糕,看來小鬼子加強戒備了。又是一陣腳步聲,小野次郎出現(xiàn)在駕駛室里。
“你的聽話,快快開船,太君大大有賞,狡猾的不要!”
夏勇彎彎腰賠笑:“是是是,快快開船,太君的高興。”他手上拉動加速閥,心里則罵,快你媽個頭,快點帶你去見閻王去!知道小孤山快到了,他將加速閥一拉到底,也不管鬼子能不能聽懂,還故意高喊了聲:“一路平安——”
小火輪噴著濃煙,在江面上飛快向上游行駛,雪亮的探照燈下,船只蕩起的兩條水線遠遠地被甩在身后,像無人駕馭的野馬,發(fā)瘋一樣向著山峰方向奔馳。
小孤山位于安徽和江西交界處,在此處觸礁,無論是湖城還是安慶的日軍都不可能及時救援,況且天色已經(jīng)晚了,所謂“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鬼子叫鬼都不靈。
小野交代完畢出去了,生怕再出什么岔子,逼著船長交出人來。船長裝著不懂他們要干什么,用他的四川話嘰里呱啦胡說八道,日本人更聽不懂了。
兩個士兵押著他在船上搜查,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軍曹好像憑空蒸發(fā)了一樣,就是扔到水里,也有一聲響啊,怎么一點痕跡都沒發(fā)現(xiàn)?小野有心把所有船員抓起來拷問,可是沒有會說中文的,他也只能勉強聽懂一點。
輪船正在向上游駛?cè)ィ绻麤]人控制,不進則退,翻船了更不是小事……現(xiàn)在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等到了目的地再收拾這些人吧。他心里暗暗著急,軍曹真要是死了,其余人的性命可都交到自己手上了。
就在此時,他感覺到船身劇烈地抖動著加速了,緊接著小火輪鳴響了汽笛,尖銳的汽笛聲在漆黑的江面分外刺耳,他站立不穩(wěn),差點摔倒。
“八格——”小野馬上就感覺到出事了,他扶著船舷支撐穩(wěn)了身體,端起槍來,沖著黑夜放了一槍,嚷了一句日本話。
就在此時,守在船艙頂部的鬼子大叫了一聲。小野駐足看去,只見旋轉(zhuǎn)的探照燈光照射到前方不足百米的江面上,突兀出現(xiàn)一座山峰,他大叫了一聲:“不好——”
霎時間,小野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號,他趕緊向駕駛室狂奔而去。沒等到他跑到駕駛室門口,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隨即,小火輪一陣陣劇烈的震顫,頃刻間,船上所有人都重重地摔倒在甲板上。
小火輪突然加速,讓監(jiān)視他們的鬼子始料未及。待站起身子正要有所動作,船體下面已經(jīng)撞擊到小孤山水中的石巖上,兩個小鬼子身體橫飛過來,其中一人,撞破舷窗玻璃跌倒在艙前甲板,腦袋撞在船欄上,當即斃命。
小火輪怒吼著冒出滾滾濃煙,終于突突幾聲啞火了。從加速到撞擊,不過是須臾之間的事。甲板上巡查的另外兩名鬼子在甲板上翻滾,左舷的鬼子撞在船尾系纜繩的粗大鐵樁上,立刻頭破血流,不省人事。右舷的鬼子就沒那么幸運了,身體磕在船欄上,翻了個跟頭摔下江中。
小野的身體撞在艙壁上,癱軟著倒下了。小火輪上一片混亂,船長被小野軟禁在貨物艙里,此時也摔倒在地,滑落的口袋將他掩埋,所幸那些口袋里裝的全是較輕的衣服。
夏勇也跌倒在地上,幸好他早有防備,才不至于摔傷。他理論知識豐富,計算著輪船底部被小孤山水下部分撞擊了多大的洞,還有多長時間會沉船。
船長從下面爬出來,摸到艙門口,用腳使勁踹門,可是日本人從外面鎖上大鐵栓,踹了幾下紋絲不動。他叫罵了幾聲,只好縮身藏匿起來,尋思著如果鬼子來開門怎么動手。
清醒著的人這個時候才看到,長江寬闊的江面上,一座小山佇立在黑夜里,孤零零的,盡顯奇、險、獨、孤。黑暗中,小山如同一頭雄踞著的怪獸,齜著獠牙,準備擇機吞噬眼前擱淺的小輪船。
其實,山上風景絕佳,樹木蔥蘢,奇石兀立,還有唐朝筑建的啟秀寺,經(jīng)歷朝拓建,民國年間已頗具規(guī)模。山寺、古廟矗立江中,四面環(huán)水,江景、白帆一覽無余,當真是江中仙境,人間福地。
可是,自從日本兵封江后,迤邐東流的長江已不復(fù)有點點白帆、百舸爭流的盛景了,中華大地狼煙四起、盜匪橫行、百姓遭殃。
砍柴的樵夫、打魚的漁夫、游山玩水的讀書人再也不來登山,連山上寺廟里的僧人也紛紛撤逃,只留下一座空山。現(xiàn)在這里被陳明領(lǐng)導(dǎo)的游擊隊一支小分隊占領(lǐng),一則作為根據(jù)地,二則當成觀察點。
因為敵人加緊對九江地區(qū)的進攻,陳明接到新四軍首長的指令,要帶大家撤離到岸上去。正說第二天動身,當晚就有一條輪船駛來,怎么主航道不走,偏偏朝小孤山偏航?船頂上飄揚著的膏藥旗確定是鬼子船無疑,他們是想來端掉游擊隊據(jù)點嗎?
陳明馬上布置應(yīng)敵,還沒交火,輪船就撞了上來。
他大喜過望:天上掉餡餅了,他們這是自尋絕路啊!金王八撞懷,船上絕對不會空載,該著我要撿落地桃子了。于是他舉起風燈晃了三晃,示意山上各處的游擊隊員跟他下山。
輪船觸礁,鬼子正莫名驚慌,燈火剛一露頭,一起擁過來胡亂打槍。
根據(jù)火力點,見船上才幾個小鬼子,陳明端起槍來瞄準,砰地放了一槍,旁邊的弟兄也對著小鬼子砰砰放槍。探照燈沒人扶著,轉(zhuǎn)了方向,把船上照得很清楚,小鬼子卻看不清前方火力,當即被亂槍打死了一個,其他日本鬼子趕緊臥倒以船舷為掩體還擊。
此時,小野次郎也清醒過來,見對面有人開槍,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從劃過黑夜的子彈亮光來看人并不算多,號叫了一聲,倚著板壁向山上射擊。
一時槍聲大起,船艙頂部的日本兵也蘇醒過來,迅速調(diào)整探照燈方向朝山上照,同時將機關(guān)槍調(diào)整好,噠噠噠地掃射過去。子彈打在山崖上,迸濺出讓人心驚肉跳的火花。
本來游擊隊彈藥不多,現(xiàn)在被敵人的火力壓住,根本就抬不起頭來。陳明暗叫倒霉,心里正著急,忽然突突吼叫的機關(guān)槍啞火了,只有幾聲步槍的零星射擊。
陳明奇怪了,船上似乎不對勁呀,好像起了內(nèi)訌,有人打槍,卻不是朝山上,而是在船上相互射擊。
原來,在夏勇加速之時,躲藏在刨花柴火中的詹姆斯馬上鉆出來,整只船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立馬就明白已經(jīng)動手了。他找到軍曹的槍支,輪機長老鐵也從煤堆里掏出手槍別在腰間,說:“你去解決后面,我負責把機關(guān)槍手干掉。”
二人馬上分開,詹姆斯端著槍向駕駛艙摸去。嗎啡的麻藥作用已經(jīng)過時,再加上緊張與興奮,等他走上甲板,已經(jīng)控制不住咽喉瘙癢,他端起臂膀,擋住嘴巴,依然發(fā)出沉悶的咳嗽聲音……
小野次郎嚴陣以待,忽聽身后有響動,趕緊貼身靠著船艙,在九十度轉(zhuǎn)角處,輕輕抬手就是一槍。
詹姆斯還沒見人,就覺得左臂像被毒蛇狠咬了一口,端槍的手使不上勁,右手一扣扳機,一槍射偏,再想拉槍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野端著刺刀就沖上來。
老外危險!夏勇剛撿起一個死亡日軍的步槍過來,來不及拉槍栓,舉起槍托朝小野狠狠砸去。小野吃痛,身體向后一仰,倒摔下船去,撲通一聲落入江水之中。
陳明知道船上有了變故,但看不清船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還在納悶,一個兄弟就來報告,說船上來人送信了,跟著一個水淋淋的漢子氣喘吁吁地跑上山來,他就是江龍。
就在船觸礁的時候,老鐵已經(jīng)看到,其實只是船底與山坡水下的礁石接觸,船體離山還有一點距離,就問江龍是否能泅水去山上送信。
江龍沒武器,又不會打槍,正無事可做,接過一個蠟團,塞進防水衣里,立即跳進江中。那種徹骨的酷寒幾乎將他的血液都凍住了,但此時他全身像著了火似的,反而不冷了,只覺得頭暈?zāi)垦#旆馗玻瑴喩戆l(fā)軟,四肢完全不聽使喚。幸虧有救生衣,避免讓他沉入江底,他硬是強力控制著方向爬上了山。
一見老鐵的信,知道觸礁的是滿滿一船的軍用物資,這是給他雪中送炭啊,陳明喜不自禁。看了看繳獲來的一只鬧鐘,晚上10點過5分,離天亮只有七八個小時了,靠山上的30來個游擊隊員,就是把貨物搬下船都夠嗆,更何況,即使在黎明前把船鑿沉,日軍也會前來搜查,小孤山的據(jù)點必須盡快撤離。
他一邊讓江龍趕緊烤火換衣服,一邊了解了一下船上的人員,與自己的隊伍全部加起來40個人不到,再加上能夠找得到的小木船不多,只有盡快把貨物搬到岸上。于是,他馬上派人火速去找新四軍,這邊召集人馬全部下山運貨。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喬子琴看到詹姆斯的槍傷直抽涼氣。她只能簡單處理了一下,連繃帶都沒有,撕了一條床單捆扎起來,再把他胳膊吊到脖子上。
夏勇脫下船上御寒的灰棉大衣給詹姆斯,自己套上一件死去鬼子的土黃大衣。想到自己日本話說得很溜,到時候可以冒充他們蒙混過關(guān),還有點小得意。
等船上貨物都運送上岸了,他們幾人上了條小船,劃到岸邊,才發(fā)現(xiàn)在搬運貨物、穿土布制服的大約是新四軍戰(zhàn)士,像莊稼漢一樣打扮的大概是游擊隊員。搬運貨物的人有條不紊,火把燈籠像是一條明亮的龍,向黑黝黝的遠方延伸。
他們到哪里去了?正在猜測中,江龍領(lǐng)著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過來。漢子身穿開襟的黑布棉衣,腰間扎著一條白布帶子,里面卻插著駁殼槍,絡(luò)腮胡子,小眼睛射出精明的光亮來,一看就與眾不同。
江龍先向來人介紹夏勇:“這是輪船大副,就是他開船觸的礁。”
“我是這一帶的游擊隊長陳明。”漢子自我介紹后,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夏勇,打趣地說,“這么標致的小伙子,難怪活干得這么漂亮。”
夏勇第一次接觸到共產(chǎn)黨方面的人,沒想到他們?nèi)绱擞哪约合窆媚锇阈呒t了臉:“我可不敢貪天之功為己有,都是老鐵策劃指揮的。咦,他人呢?”
只有詹姆斯知道他去哪里了。就在他手臂受傷后,去找喬醫(yī)生,路過一個敞開著的房間,看到架在桌子上的一個墨綠色鐵盒子,扭頭對老鐵說:“這是,電臺,你們,有用……”
老鐵二話不說,動手拆下來,正好邊上有個背包,打開來,找到一把瑞士軍刀和日軍軍票。里面有個速寫本,上面畫著湖城的一些景物,落款:小野。
詹姆斯忍住疼又翻抽屜,發(fā)現(xiàn)個小本子,里面全是數(shù)字,知道這就是日本人的電碼本,一起給老鐵。老鐵接過來,找到一大塊油布纏上,統(tǒng)統(tǒng)塞進鬼子的背包,背在身上,然后說這些東西都是絕密的,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要先走一步,讓詹姆斯趕緊下船艙去包扎。
詹姆斯沖著老鐵咧嘴笑:“你,厲害,不像,燒,鍋爐的。”
“你也是條漢子,保重。”老鐵面無表情地說,把自己的手槍遞給詹姆斯,“換一個,繳獲來的,你路上好用。”
“好槍啊。”詹姆斯喜不自禁地欣賞著,再抬起頭來,看見老鐵頭也不回,下了一條來接貨的小木船,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有,急事,先走了。”
“別找了,他與你們不是一路人。”陳明聽到外國人的中國話洋腔洋調(diào)的,板著的面孔柔和了幾分,順手就朝他肩膀上拍一巴掌,“你這個老外,真英雄啊!”
“啊——”詹姆斯大叫一聲,縮了身子。
喬子琴上前一步伸開雙臂,像母雞護衛(wèi)小雞一樣攔在他前面,沒好氣地責怪眼前漢子:“你這人怎么這樣莽撞?他受了槍傷,子彈卡在骨頭縫里了。”
江龍舉著火把過來,照著詹姆斯掛在胸前的手,馬上扭過頭去:“老鐵呢?我下船前再三要他照顧好詹姆斯的,怎么讓他受傷了……”
“呀——”陳明眉頭打起疙瘩,“本來要帶你們?nèi)?jù)點休息一下的,看來不行,詹姆斯要盡快去武漢動手術(shù),跟我走吧!”
其余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跟你走?”
陳明板著臉說:“到武漢一路艱險,領(lǐng)導(dǎo)派我護送詹姆斯,人交給我吧!”
喬子琴與江龍望了一眼,又是一起問:“我們呢?”
陳明不理他們,招呼幾個游擊隊戰(zhàn)士過來,用命令的口氣對夏勇說:“大副,我再給你幾個人,必須在天亮前把船斫沉,從船外側(cè)那邊鑿洞,讓它翻倒在江里。”
“啊,船長還被鎖著,先要把他弄出來。”夏勇說著就帶著幾個游擊隊戰(zhàn)士回船上去了。
江龍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衣服,現(xiàn)在扯著陳明的衣袖說:“外國記者可是我從長江里救上來的,憑什么要把他交給你?”
“他又不是你的私人財產(chǎn),我奉上級命令執(zhí)行任務(wù),要將他送到美國大使館。”火把下,大胡子的眼睛熠熠生輝。
“就因為這個老外,湖城的日軍要抓我,我也回不去了,最起碼,也要和你一起護送他。”從他浮水上山,看到那么多人悄無聲息地搬走了物資,他親眼看見了新四軍、游擊隊的嚴明紀律,還有那雷厲風行的作風也震撼著他,知道“命令”“任務(wù)”的分量,這才提出要求。
陳明卻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太辛苦了,趕緊與我們部隊一起去休息一陣。”
“我身體好,沒事,我答應(yīng)李會長,一定把詹姆斯送到武漢的……”其實,他知道女醫(yī)生要與他們一起去武漢,江龍就莫名高興。與仙女一般的女人同行,心里就是舒服,生瘡害病也不愁了,于是暗暗下決心,一路上要保護她。
他從來沒接觸過這么漂亮又溫柔的女人,給自己治過病,還沒報答她呢。他們一起從運尸船翻上輪船,托起她的時候,那么柔軟的身子,那么好聞的氣息,讓他忘掉了一切恐怖,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艱難,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他聽過《千里送京娘》的故事,說的是趙匡胤見義勇為,救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趙京娘,真誠地伸出援助之手,迢迢千里相送。一路兄妹相待,日夜兼程,起居飲食坐懷不亂,憑一身正氣和高強武藝,安全地把京娘從山西送到湖北的家中……
聽書的時候,江龍就佩服,認為趙匡胤真是一個仗義的好漢,也可能正因有這樣的俠義精神,最后才能當了開國皇帝。
現(xiàn)在不但有個美女,還有一個大胡子洋人,愛國的正義之氣涌上心頭,又想起小黃毛,他的聲音哽咽了:“為了他,我徒弟都死了,我不能做個半吊子。把外國記者送到了,我就跟你回來,打鬼子,給我徒弟報仇。”
見江龍幾乎要哭了,詹姆斯也結(jié)結(jié)巴巴為他說情,說他身體好,水性好,力氣大,路上沒他不行。
“好吧!只要不倒下,我就帶著你走,事辦完了,我們再一起打鬼子。”陳明對江龍點頭后,便對喬子琴說,“一聽聲音,就知你是女人,你回吧!”
喬子琴還沒說話,詹姆斯比剛才陳明拍到他傷口還痛苦,聳聳肩膀攤開手,連聲說:“不,不,不,我肺炎,我槍傷,她是,我醫(yī)生,沒她,我活不了,她要,不去,我也不走……”
這三個人干嗎非要綁在一起?陳明眉頭打結(jié),無可奈何,接受了上級的指示,總要完成任務(wù),也學(xué)外國人聳聳肩膀,問道:“東西帶了嗎?”
小黃毛拿到的東西少了日記本,但是,李宇已經(jīng)照了相,膠卷由喬子琴保管著,詹姆斯已經(jīng)知足了。
其余東西路上帶著也不安全呀。父親開照相館,喬子琴也學(xué)了不少本事,意外發(fā)現(xiàn)李宇給的日記膠卷是洗過的,與父親給的照片放在一起,縫在自己肚兜里。
小黃毛弄來的膠卷也是父親沖洗過的,用油紙包裹好,再用層層疊疊的紗布纏到詹姆斯的腰間,里面涂滿膏藥,外面抹了紅藥水,活像是剖腹產(chǎn)開刀后還沒有拆線。
詹姆斯跟著就要解開大衣給他看,陳明忙不迭搖頭:“看什么?我又不是你們大使館的,你收好就得了。快走,快走!離這里越遠越好。”
“不是有船嗎?”江龍不識時務(wù)地問。
“上水船慢,”陳明接過火把,回頭盯著他,“能跑得過日本的巡邏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