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龍已經退燒,留在醫院做了詹姆斯的護理,每天早上都去給他買報紙。
大大小小的報紙,幾乎都是為日本人歌功頌德的,詹姆斯只看報道比較客觀的《前鋒報》。這天他剛打開報紙,就被一個大大的標題吸引住了:《古塔血案》。他連忙看正文,越看越心緊。
“江,你,看看這個!”
“我不認字,看啥?”江龍見詹姆斯緊張兮兮的樣子,還是去接過報紙,翻來翻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詹姆斯一把奪過報紙,念道:“本報訊昨天,早上,我市青弋江,與長江,交匯處的,古塔下,發生,一起,觸目驚心的,慘案……”
沒等他磕磕巴巴念完,江龍跳了起來,大叫道:“不,不!不會是他!”
不是他是哪個?他不是在喬醫生父親的照相館嗎?他偷什么東西了?報上說,他是為師傅找回原來的東西,是不是說,那就是證據?
江龍讓詹姆斯念完,然后蹲在地下,雙手捂著臉,淚水就像滲出石頭的泉水汩汩流淌。
詹姆斯不知怎么安慰江龍,越急越結巴,越說不出囫圇話來,就讓護士去喊喬子琴。
看過報紙后,喬子琴捂住嘴巴,不愿相信,她說:“不可能,他不是在我父親店里嗎?怎么會去古塔?”
江龍眼里滿含淚水,騰地站起來,堅決地說:“不行,我要下山,去為小黃毛收尸!”
詹姆斯和喬子琴趕緊阻攔,但哪里阻攔得了。正在這時,護士來喊喬醫生,說她親戚來了。
李宇又來了?喬子琴找到理由,說來人可能會帶來具體消息,讓江龍等自己回來再說。
過了好一會她才回來,把房門關上,心情沉痛地告訴兩個男人:被日本人從古塔上打下來的少年就是小黃毛。
剛才來的是照相館隔壁的王老板,此人開文具店,素來與她父親交情不錯,特意來告訴喬子琴:她帶到照相館的少年出事了。昨天下午跟喬立人把照片送到日軍司令部后,不知從哪地方溜進司令部,大概偷了什么東西,結果被日本人滿城追捕。
喬立人受到牽連,被日本人抓去,幸虧李宇搭救才出來,連夜去了山里老家,并托王老板到醫院一趟,把有關情況告訴喬子琴。
王老板還說,喬立人把照相館托付給他照看,如果小黃毛回來,務必帶他出城。結果,王老板在照相館守了一宿,也沒見小黃毛。
第二天一早,聽說古塔上有個半大孩子被日本人包圍了,王老板便趕過去看個究竟。
在古塔下,王老板看見那孩子躲在塔頂層的窗口上,不停地大聲喊叫著,正是小黃毛。他是見過一面的,認識,于是仔細記下了他說的話。
小黃毛說的大概意思是:他不是偷了日本人的東西,而是把他師傅的東西取回來了,就放在塔頂,讓他師傅天亮的時候去取……還有,小黃毛叫他師傅不要忘記,在一起吃過烤螃蟹的地方給他燒紙……
“這孩子……他是在交代后事啊!”江龍抽泣著說。
“他說的話,肯定跟那些證據有關。”喬子琴沉痛地點了點頭,告訴江龍,他想收尸也收不了。據王老板講,小黃毛死后,憤怒的老百姓跟日本人打了起來。日本人瘋狂開槍,打死不少人,那些尸體都被日本人扔進長江里了。
詹姆斯也是淚眼婆娑,一邊夸獎黃毛是好樣的,一邊勸告江龍不要悲傷,說只有找到罪證,才能控告他們。
江龍扯起袖口,擦了眼淚,站起來:“小黃毛說,東西在寶塔尖上,我得取回來。”
喬子琴說不能去,日本人肯定在古塔四周安排了人把守,怎么能進得去?小黃毛說天亮的時候去,現在去顯然不合適。
詹姆斯斷斷續續地分析說,小黃毛是個聰明的孩子,既然明明白白說出那些東西藏在塔尖上,那么一定藏在別的地方。
江龍反復地拍打著腦袋,念叨著:塔尖、天亮、烤螃蟹……啊,去年秋天,自己帶著小黃毛到關門洲上烤過螃蟹的。他說的東西難道藏在關門洲?只是,為什么要天亮時候去呢?天亮,燒紙錢……看來,為了找罪證他不得不去,不上關門洲不行啊。
那地方就在古塔下面,周圍一定有許多鬼子,但對“過江龍”江龍來說不是困難。
喬子琴給他找了些草紙,在草紙上鉆了些洞眼——這就是給小黃毛準備的“紙錢”了。詹姆斯給他一個小匣子,說是打火機,手一按就可以起火,免得風把火吹熄。江龍選好路徑,從弋磯山下劃水過去,潛過幾個碼頭就到了,可以不靠近寶塔,既隱蔽,距離也最近。
第二天天未亮,江龍悄悄摸出醫院,從弋磯山后面來到江邊,脫下棉衣夾褲,用油布包起來,扎進水里,托起衣服,向關門洲劃過去。
他重感冒剛好,再次下冷水,連骨頭都疼,但比起小黃毛的死,這算不了什么。上了關門洲,他脫下潮濕的襯衫,光著身子穿上了棉衣。
天色還朦朦朧朧,關門洲開始顯露了,“龜背”上到處都是沙礫、瓦片、石子、污泥,沒有任何藏東西的標志啊。
他來到烤過螃蟹的大石塊邊,取出草紙,掏出打火機,將草紙點燃,內心悲痛,喃喃念叨著:小黃毛啊,你死得慘啊!師傅來遲了,給你做什么都來不及了,只能給你燒點紙錢了,但愿你在那個世界不再挨餓,買不起包子買饅頭吃吧……
草紙冒出火苗,瞬間化成碎片,就像黑色的飛蛾,在灘涂上打著圈,仿佛帶著小黃毛的冤魂久久不愿離去。江龍忍不住號啕大哭:“小黃毛呀,都是師傅給你惹的禍呀!如果不把你用命換來的東西找到,怎么對得起你呀……你能顯顯靈嗎?告訴師傅,那些東西在哪里……”
燒完紙后,灰燼散去,江水嘩嘩流淌,對面的古塔灰蒙蒙的,四處靜悄悄的,陰風陣陣,令人身寒心也寒。
天麻麻亮了,江龍站起來跳跳,雙腿不那么冷了。這時,他終于看見太陽升起,給古塔鑲上一圈金邊,光芒射過來,帶著一條長長的影子,從塔下正好拖到灘涂上。
啊,原來,太陽升起的時候,古塔的影子會投射在關門洲上!
江龍一個機靈,順著倒影向回走。一陣江風吹來,剛才燒過的紙灰又飛揚起來,像是焦黑的蝴蝶,飛向大石塊——上面一半光亮一半陰暗,正是古塔尖倒影的地方!
啊?是這里嗎?江龍心跳得像是野馬奔馳,一腳蹬開大青石,扒開下面的泥沙,掏了幾把,一個油布包赫然出現在眼前。
他雙手發顫,忐忑不安地將油布包打開。一筒膠卷、一沓照片,上面清清楚楚印著日本人的殘暴罪行,還有一個盒子,應該就是詹姆斯說的膠帶了。
江龍緊緊攥著這幾樣東西,看了又看,揣在懷里,跪在地上仰天大喊:“小黃毛,不能讓你白死,師傅一定要為你報仇——”
江水沖刷著灘涂,發出嘩嘩的聲音。那些灰蝴蝶一樣的紙片圍繞著他,漫天飛舞,轉了一圈后,悠然落下。
“祭拜誰呢?”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突然在江龍背后響起。
他心中一緊,扭頭一看,啊?居然是劉福喜。
“哼,老子就知道有貓膩,狡猾的小黃毛!”劉福喜和日本軍人徹夜包圍著寶塔,可是沒任何人靠近。天亮之后,從那邊望過來,關門洲上卻有了人影。趁其不備,他悄悄走過來,用槍抵住江龍的腦袋,“把東西給我,快!”
“去死吧——”江龍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沒想到背后受敵,想都不想,身子一縱跳起來,一頭撞向劉福喜。
劉福喜來不及躲避,竟被撞了個仰八叉。還沒等他爬起來,江龍已經撲了上去,用腳踩住他握槍的手,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狗漢奸,你他媽害死了老子徒弟,今天,我要替他報仇!”江龍大吼著,使出全身的力氣,卡住他的脖子。
“噢,噢……”劉福喜雙腳亂踢亂蹬,不停掙扎,最后兩眼一翻,全身松弛,一動不動了。江龍正要去奪漢奸手里的槍,聽到咿里哇啦的亂叫,幾個日本兵跑來,可能上頭命令他們抓活的,一個也沒有開槍,只是步步逼近。
只有一條退路,那就是滔滔的長江水,再下一次“油鍋”吧!江龍轉身就跑,棉衣都沒來得及脫,就從關門洲的淺灘跳進江水中。
等鬼子們趕到江邊,只有一江浪濤,波光粼粼,哪里還有人影?
喬子琴正在給詹姆斯量血壓,病房門發出咣當的一聲重響,江龍快速閃入,渾身水淋淋的,二話不說,卻從胸口掏出一個油布包放到床頭柜上。
“啊——”詹姆斯叫了一聲,擺脫血壓儀的束縛,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正是他視若生命的東西。他翻身跪在床上,眼中熱淚長流,右手在胸前畫著十字。
喬子琴扯條床單,扔給江龍,讓他趕緊脫下濕衣服,把身上擦干,自己出去找干衣服。詹姆斯掀開自己床上的被子,讓光著身子的江龍躺下。
除了病號服,找不到合適的外衣。喬子琴到太平間默默禱告幾聲,求死者諒解,從這個身上脫下袍子,從那個腿上取了褲子,用蓋尸布將尸體裹起來,帶到病房,這才聽江龍講找到血證的經過。
聽完,喬子琴和詹姆斯既高興又是悲傷。高興的是,東西找到了;悲傷的是,一個年輕的生命消失了,在生命危難之時,還把埋藏地點聰明地傳遞出來,他要讀幾天書,那可是國家棟梁啊!死得真可惜。
更讓他們發愁的是,作為罪證,由證人帶出更為合適,可是從這里到武漢有1000多里路,敵人已經發現了這件事,他們一定會一路追蹤的。日本的間諜神出鬼沒,一個外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行走十分惹眼,若是有個閃失,更是會引來殺身之禍。
想到這里,詹姆斯愁容不展。如今南京淪陷,美國大使館撤離到武漢,路途遙遠,沿途關卡甚多,出城都不容易,舉步維艱啊……
江龍說,碼頭回不去了,又掐死了翻譯官,好些日本鬼子都認識自己,湖城肯定待不下去,干脆送詹姆斯到武漢去吧。
喬子琴知道,日本人進城之后,就對這所教會醫院虎視眈眈。隨著他們的戰線拉長,傷亡慘重,遲早要霸占這所華東最好的醫院,她可不想在鬼子手下茍且偷安。未婚夫撤離上海之前,就說要帶她走的,她堅持沒走。
沒想到南京慘敗,而且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現在家人又避難逃離了這座城市,未來的公公背著個漢奸的罪名,讓自己抬不起頭來,待在這里還有什么意思?可是她沒有說出這些。
“喬小姐,求求您,想想,辦法……”詹姆斯用藍色的大眼睛瞪著她,充滿了渴求。
我有什么辦法?保護不了小黃毛,保護不了父親,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李宇。可是,前些日子,自己還把他視若仇敵,斷絕了往來,還托人帶了封絕交書給未婚夫,也不知對方收到沒有。
但是,李宇這次送來了日記膠卷之后,喬子琴態度就大為改變了。事關緊要,喬子琴告訴他們,只有求助于李宇這個人,別無他路。詹姆斯和江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她出去給李宇打了個電話。
電話中并沒說緣由,只是問他手指的傷好些了沒有?
李宇是何等人物,豈能聽不出喬子琴的弦外之音?當即就說疼得要命,還要到醫院來看病,看看是不是發炎了?
他掛完電話便匆匆出門。他是看著喬子琴長大的,這姑娘跟自己兒子是青梅竹馬,去年已經訂婚,可以說是親女兒亦不為過。如今女兒有事,做父親的怎能不全力相幫?
但是,如今城中充滿了白色恐怖,氣氛異常緊張,前一陣子抓半大的孩子,現在又到處通緝一個青年男人,一頭亂發,嘴上胡子拉碴的,看四處張貼的畫像,好像在醫院見過這人。
李宇的車一上街就被圍住了,市民紛紛質問他,百姓何辜,為何天天死人?自治會會長做了些什么?
群情激昂的人不時敲打著車玻璃,還有人朝著車子吐唾沫。李宇的司機本想下去理論,卻被他叫住。
李宇也是無奈呀!若是國家強盛,又怎會讓倭寇欺凌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日本人無非就是讓自己做個傀儡,聽之任之倒還罷了,若是跟日本人唱對臺戲,那自己就活到頭了。
看著身邊激憤的人群,他不生氣反而有些欣慰,只要國民的民族氣節還在,國家就有希望!他多想跟大家一起,沖到日軍司令部門口去示威游行,甚至拿起武器,把他們殺個精光。但是不行,他不能僅僅為自己而活。
他只有多次舉起手指,從車窗里伸給大家看,表示他是去醫院的。
好不容易才擺脫了群眾的堵截,去醫院的關口,日軍搜查更為嚴密。他舉起纏繞著白紗布的手指頭,用日語對鬼子說是去醫院換藥的,才為他放行。
或許,自己未來兒媳婦知道些什么……李宇想著,車已經到醫院門口,見喬子琴站在大門口等他,當即便知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喬子琴陪同他去外科看病,說是自己親戚,然后又送他出來。到轉角沒人處,她使了個眼色,徑直往前面走去。李宇四周望望,沒人,跟她進入病區的手術電梯,到了最高樓層最僻靜角落的一間單人病房。
一個金發碧眼、高大威猛的洋人躺在床上,洋人身旁,還站著一個中國漢子,那模樣,跟外面通緝之人的畫像差不多。李宇馬上就明白了,那個酒桶把他們聯系在一起了,而血證,又把自己、未來的兒媳婦與他們聯系在一起。
幾個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家庭背景與受教育程度都不相同的人——其中還包括一個外國人,已經結成反法西斯同盟了。不用他們說,李宇也明白,叫自己來,就是要保護詹姆斯,讓他把罪證帶出去。
這個洋人頗懂禮貌,見李宇進來趕緊坐起,深鞠一躬,斷斷續續,操著一口洋腔怪調的中國話問候他。
李宇連忙回禮,喬子琴微微一嘆,搬來凳子,讓他坐下,這才將事情娓娓道來。說完這些,她擔心李宇不愿幫忙,還講出一些民族大義、國人氣節等等大道理。聽得李宇連連苦笑,心想,這兒媳,將我當什么人了?
他對詹姆斯這個國際友人的膽識與智慧敬佩,也對江龍的舍命救人、深明大義感到欣慰,更為小黃毛的死感到惋惜。屋中其他三人此刻都緊張地看著李宇,等著他表態,但見他眉頭緊皺、一臉憂色,眾人也憂心忡忡。若是他不愿幫忙,恐怕這物證帶出湖城都有困難……
見未來的兒媳充滿希冀地看著自己,讓他更感到責任重大,能為飽受戰火的祖國出力,這才是應有的氣節與尊嚴。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怎能置身事外?”李宇堅定地說。
李宇畢竟常與日軍打交道,所知甚多,便跟眾人分析其中利害。若是僅僅將物證帶出城的話問題不大,關鍵是,如何讓詹姆斯親自帶到武漢是個難題,若不能解決,那些物證還不如放在這里。
武漢在湖城上游,但是日軍步步蠶食,已經開始步步逼近武漢。江上有日軍的海軍,天上有飛機日夜轟炸,民船也會被搜查,也不知被擊沉多少,水路與陸地一樣危險。
李宇不敢在醫院多待,只是承諾,自己盡量想辦法,就匆匆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禍事來了,機會也來了。日軍司令部下通知,讓李宇去開會。
九崗中佐接到南京命令,說如今中國軍隊沿著長江撤退,眼看武漢不保,他們的最后防線必然是重慶,武漢便成了中國最重要的戰略要地。為了達到逼迫中國軍隊投降的目的,攻打武漢迫在眉睫,要求各部隊必須盡快在駐地調撥軍用物資,火速送往前線。
九崗立即召集湖城商會,攤派軍需物資份額。他以為,最難纏的是自治會會長李宇。此人是地方名人,學貫中西,德高望重,自己是派一個小隊士兵圍困他家,逼著他出來任職的,但始終與自己貌合神離。
現在要逼他就范,不出錢就出命,他只要出了錢,就與我皇軍綁在一條繩子上了,大漢奸的帽子是甩都甩不掉的。日軍司令用凌厲的眼睛直盯著他,沒想到,李宇欣然點頭了。
“中佐閣下,我沒問題!”李宇下面的話更驚人,“我是會長,理應支持,我是大戶,出一半資金,剩余的一半,便由在座幾位湊齊如何?”
幾人一聽,當即連連贊同,紛紛起身,夸贊李宇大方慷慨,表示也要承當。
眾人已經表態,九崗中佐極為高興,便問物資何時湊齊,李宇答應三天。周圍幾個商家叫苦不迭,暗地里責罵:三天?對日本人,你李宇還真是忠心耿耿啊!悔不該推舉你當自治會會長……
不過,這是日軍命令,誰敢違抗?李宇拿了大頭,若是其他人再有差池,別說破財了,命恐怕都會保不住。
李宇趁此打聽日軍如何運送這批物資,還說愿意提供汽車運送物資。九崗笑著一擺手,又對他的好意褒獎一番,贊其忠心可嘉,跟著洋洋得意地說,日軍節節勝利,攻克沿江城市勢如破竹,從湖城往上游走,長江碼頭幾乎完全控制在日本軍人手里,水路最為安全。而沿途兩岸卻很危險,有不少新四軍在活動,雖然大都是散兵游勇,不成氣候,擅自攻打日軍的運輸車簡直是以卵擊石,但是耽誤行程,所以還是要走水路。
李宇明白了,聽完就要走,借口要馬上為日軍準備物資,九崗中佐卻把他叫住,說有個通知,要他送給各個醫院。
老子就是你們的狗腿子?他憤憤不平卻不敢作聲,接過通知一看,正中下懷,說還需要一份,給那個教會醫院送去。
“你想得周到。”九崗又一次贊揚他,而且說,“盡管教會醫院還不在我們掌控之中,不過,我國已給美國照會,軍部即將把此院作為我們的陸軍醫院。”
翌日清晨,李宇又來到教會醫院,沒有先到院長辦公室,卻直接進了詹姆斯的病房。
詹姆斯正在屋中來回踱步,不時發出空洞的咳嗽聲,幾分病容,又添愁容。他見來人是李宇,迫不及待地問他,想到什么好主意沒有?
喬子琴跟江龍也進了屋子,李宇便將日軍準備運送物資的事情道出。詹姆斯十分焦急,若是武漢近日被攻破,大使館撤離,那么這些物證豈不是無處可送了?
李宇旋即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眾人,說他有辦法讓詹姆斯混上日本貨船,但是不能保證他的安全。
喬子琴馬上就癟嘴了,在一邊咕嚕道:“如果我們醫生說,能把病人的病治好,但是不能保證他們活命,那還有什么意義?”
詹姆斯仿佛沒聽到她的話,堅毅地看著李宇說:“我不怕,危險,請您,為我,安排!”
李宇親耳聽到他的表態,心中更添敬意。這份冒險精神,是許多國人都欠缺的,他都不怕,我還怕什么呢?
“可是就算到了武漢,詹姆斯怎么下船呢?”喬子琴一語點出重點。
“其實,輪船未必到武漢,只是離開湖城,駛往上游而已……”李宇清醒地判斷了形勢,因為日軍還在節節攻打中,至于到哪里停靠,那是他們的絕密計劃。
“你水性如何?”李宇問。若是單單送詹姆斯上船,他還是有辦法的。但一旦送上了船,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我能,漂浮的……”詹姆斯一腔熱血,口中直嚷嚷,“不要,擔心,請您,把我,送上船!”
“不行的話,我也混上去!”江龍一直沒說話,此刻突然來了一句。見眾人紛紛看向自己,他便說自己水性好,看看他們快要停靠了,夜里將美國人吊下江水中,自己再下水掩護他逃離輪船。
好冒險的主意!但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不不不!”詹姆斯首先不同意。為了這些物證,已經讓江龍的徒弟小黃毛死去了,他不能再讓江龍有什么閃失。
“你水性有我好嗎?你對長江熟悉嗎?你身體好了嗎?”見對方連連搖頭,江龍順口道,“那說個屁!”
見眾人詫異,才知自己爆了粗口,他連忙解釋說,自己反正是個孤兒,反正已被鬼子“燒死”了,碼頭上留不住了,日軍還要抓自己,趁機出去逃命也罷。
在江水中遇見了詹先生,這是兩人的緣分。送佛送到西天,擺渡擺到江邊,好事就要做到底。如果不能把這些東西送出去,小黃毛不是白死了嗎?
是的,上船唯一的目的,是離開敵人的眼皮子。而且這是朝上游開的輪船,只會離武漢越來越近,至于怎樣到達武漢,何時到達武漢,這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爸爸,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喬子琴有些擔心。
“最好的辦法是沉船!不讓這些物資去幫助日本人打中國人,”李宇嚴肅地看著江龍,“你們有辦法嗎?”
江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詹姆斯藍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了,說這要船上的員工配合才行。喬子琴又把話扯回來,說詹姆斯剛剛退燒,還在咳嗽,怎么能在船上隱藏?
詹姆斯正要咳嗽,馬上憋住氣,臉漲得通紅,喬子琴在他背上拍拍,要他放心大膽咳嗽,把肺里的痰咳出來才行。
他咳嗽一陣,沖著喬子琴說:“醫生,趕緊,治好我,不要,咳嗽,行不行?”
李宇說,只有三天時間了,他這樣子到船上,還真要一個人陪同,江龍熟悉船上的結構,最好想辦法把他藏在哪里,搬運上船的時候,千萬不能有一點聲音……
江龍說,都是船員先上船,沒開始上貨之前日軍也不看守。趁那個時候,從靠江的那一邊把人送上船去,然后在底艙的鍋爐房里潛伏下來,應該是最安全的。
詹姆斯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李宇問江龍,船上有沒有內應?
江龍點點頭,說平常有很多工友相處不錯,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些親朋好友在輪船上工作。前一陣子聽大關說,他表哥也是湖城人,在一艘民生公司的小貨輪上當輪機長,船在南京被日軍劫持了,昨天到關門洲去的時候,看到那條小貨輪停在湖城江邊。
“你記得船號嗎?”李宇問。
江龍憨厚地笑笑:“別的字認不得,停在江邊的輪船可都認得的,民江105號。”
“運貨的正是這條船!”李宇興奮地揮手,大拇指觸碰到床沿,疼得他齜牙咧嘴的。
李宇皺起眉頭,說:“還有個大麻煩,沿江封鎖那么緊,即使輪船沒上貨的時候沒人看守,碼頭上卻是有日本人的,江上還有日軍的巡邏艇,怎么能讓小船靠近貨船而且不引人注目呢?”
“運尸船。”喬子琴說,“這兩天外科又死了兩個人,醫院的停尸房尸滿為患,正要想辦法運出去。”
“正巧,日軍司令部也下了命令,要防止即將到來的春季瘟疫。這是一個好時機,如果小琴能夠爭取……”李宇躊躇著,沒把話說完,讓一個弱女子執行這任務實在為難,可是別無辦法,也想讓她出去。
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李宇還要找院長送日軍司令部的通知,走出病房時,他回頭一望,喬子琴靠著床架子,不知在想什么?
長江風大,春寒料峭,土墻一樣矮的江堤,根本擋不了倒春寒。傍晚時分,江邊的棚戶區已經家家關門閉戶。
大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棚屋,點亮油燈,發現床上躺著一個人。這人聽到聲音坐起,居然是自己的結拜兄弟!他驚喜地叫出聲來:“江龍!你沒死?”
江龍連忙跳起來捂住他的嘴:“兄弟救我!否則我真要化成灰了。”
大關見他梳著小分頭,穿著長袍子,像換了個人似的,高興地連連拍打他,嘴里不停地喊著“好好好”。
“好什么呀?”江龍急切地說,“滿城貼著畫像要抓我,大關,幫我逃出去呀!”
工友把胸口拍得砰砰響:“你放心,我倆誰跟誰呀!我表哥不是在民江105當輪機長嗎?船被鬼子強占了,后天要往上游開,我把你送上去。”
后天就要開的貨輪,正是李宇說的那條船。他那么積極地給日本人籌集物資,就是為了早點把大鼻子外國人送出去啊。他掏錢買了半船的軍用物資,還要我們半路上把船沉了,真是一個有勇有謀的人呢!
江龍往日里舍得出力,從來不藏奸使滑,對大家都很友善,碼頭工人都與他處得來。更何況兩人是結拜弟兄,當初以為他死了,大關還哭了一場,現在怎能不為兄弟兩肋插刀呢?他讓江龍不要著急,燒點飯吃了,晚點出去,鬼子巡邏不到這里了才便于出門。
大關單身住這里,早上的冷飯熱了下,兩人就著咸菜吃了飯,趁著夜色籠罩,順墻摸到一條小巷子里。剛剛拍門,一個方頭闊腮的漢子打開門,一把將他拉進去說:“正說找你去哩。”
大關又拉了江龍進門,看見他表嫂坐在屋角抹眼淚,問是不是兩口子干架了。
“哪里啊!”老鐵見后面還有個人,責怪地瞟了表弟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要上船了,你嫂子不放心,你幫我把他娘兒倆送鄉下去吧……”
“表弟來了?”大關表嫂紅著眼圈站起來,“你表哥這回要上船,與往常不一樣,要我們到他大山里的老家去住,你說,他是不是一去不回來了?”
“沒見有客人嗎?說什么呢!”老鐵呵斥妻子。
大關趕緊安慰她說:“我哥不就是見你帶著孩子艱難嘛,他一定會回來的。你看,我還給他帶個鏟煤炭的去,要不回來,我敢把人交給他嗎?”
他表嫂這才止住哭泣,說去看孩子睡著了沒有。
老鐵見妻子到后屋去了,也不答話,小心地關上那道門,這才上下打量著江龍,責備的眼光又斜掃了表弟一眼,一肚子不高興:“船上不缺人手,我也無權帶人。”
大關拉了江龍往他身邊湊:“表哥,我不是帶人來混飯吃的,這是我碼頭上的好兄弟,就因為感冒了,日本鬼子就要把他燒死……現在,他回不去了……”
“讓我把你帶出去?”老鐵問。
不知他是否會答應,江龍說得有點猶豫:“還要帶個外國人——一個美國記者……”
知道江龍有更緊要的事,大關到門口去望風,江龍這才把詹姆斯的背景來歷說了。
老鐵點點頭,說:“人家外國人幫我們,我們不能不幫人家。這樣吧,開船頭天晚上,只要能靠近船邊,我把船長支開,放軟梯接你們進底倉,那里又黑又臟又悶,沒人去的……”
見他表情嚴肅,話語低沉,一看就是個靠得住的誠實漢子。江龍卻搖搖頭:“我倒好辦,潛水都能靠近輪船,美國人得了肺炎,還不停咳嗽……”
老鐵的濃眉皺起來了。江龍見他為難,就說上船只要有棲身之地,怎么上船,怎么止咳,醫院里還有人幫著想辦法……
“既然都抗日,明人不說暗話,”大鐵嚴肅地說,“我們根本就不打算把這船物資送給日本人,你們上了船,要與我們共同承擔風險的。”
江龍不以為憂反而為喜:“好啊,多個朋友多條路,美國記者不怕冒險,一起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