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毛梳洗得干干凈凈,穿著喬子琴向病人家屬要來的衣服,還戴了一頂醬色的鴨舌帽,換了個人似的,忘掉了所有的不幸,以為新生活就要開始了,一路歡跳出了醫院門。
他自小被家人遺棄街頭,要飯長大,單單為了吃的,就遭了不少打罵,若不是江龍收留,早餓死了。
“喬醫生,酒桶里到底是啥東西?”小黃毛邊走邊好奇地問。詹姆斯昨天說的話,他已經很在意了。
喬子琴緊張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人,這才鄭重地提醒小黃毛,進城后千萬不要多說話,問都別多問。他吐了下舌頭,再也不吭聲。
來到父親照相館那條街,發現比往日更冷清,半上午了店門還關著,喬子琴很意外。拍了好一陣子門,父親才打開半邊門讓女兒進來,見她身后還跟著個少年,還以為女兒知道馮冬死了,帶個人來給自己做伴的呢。
喬子琴聽父親一說,眼淚馬上叭叭直掉,因為馮冬忠厚、勤快、善良,才娶了媳婦,如今死得不明不白……喬子琴心痛得厲害。
“唉!怎么偏偏這時候來?”喬立人安慰著女兒,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照片的事,太殘酷,太恐怖,也不想連累她。他讓她把孩子帶走,過一陣子再說……
小黃毛沒聽父女兩人說話,自覺地拿起掃帚開始掃地。初來乍到,一定要勤快點,這也是昨夜江龍囑咐他的。小黃毛掃了一陣后,見旁邊還有一道門,就推門進去了。
門推開,漆黑一片。小黃毛有些奇怪,怎么這里沒窗戶、沒燈呢?
正跟女兒說話的喬立人聽到吱呀一聲響,暗房的門開了,大吃一驚,大喝道:“你這孩子,想干嗎?”
“我……我……”小黃毛嚇得手足無措,跟著就被拽出了房門。
“爸,孩子勤快點好啊,讓他打掃吧。”喬子琴看父親緊張地關上那門,大惑不解。這暗房平時并不乏外人走動,她有時還過來給父親幫忙,此時如臨大敵干什么?
父親的阻攔反而讓她起了疑心,她一把推開門,拉開了門邊的燈開關,一腳踏了進去。暗紅的光線下,馮冬所看到的一切赫然呈現,她由驚訝變成惶恐,再由惶恐變成了憤怒……
即使她聽了詹姆斯訴說的南京大屠殺,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有那么殘酷的事實,真正見到這些照片后,她無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悲痛!聽父親講了照片的來歷,瞬間,她把李宇的膠卷與這些恐怖的照片聯系到一起,看來,這都是詹姆斯酒桶里的東西啊。
日本人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膠卷內容,正義之人千方百計地想保留罪證。如果把這些照片交給日本人,他們定然會在第一時間毀掉它們。她把這兩天教會醫院發生的事情講給父親聽了,說自己要拿走這套照片保留起來。
喬立人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不想讓女兒卷進去。可人家一個外國人,本可置身事外,為了還中國人一個公道,都能舍命取證,一個熟讀三墳五典、諸子百家,信奉仁義道德的中國人,有什么理由置之度外呢?
他決定把已經洗好的那份照片交給女兒。但當他看到杵在暗房門口的小黃毛時,才突然想起,這么絕密的事情,怎么讓一個外來人知道了?頓時滿臉驚恐。
看出父親對小黃毛的擔心,喬子琴招手讓孩子過來,將他頭上的鴨舌帽取下,抹平散亂的頭發,再給他把帽子戴好,同時對父親說,他叫小黃毛,就是他師傅救了美國人,這少年又救了他師傅。
“呀,比很多大人還勇敢呢!”喬立人贊許地點了點頭,這才同意收下他。然后他走進暗房,撬起地磚,掏出先前埋好的黃皮袋交給女兒:“這是馮冬昨晚洗好的,我收藏起來,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派上用場,你拿去吧。”
“爸,謝謝你!總有一天,中國人民都要謝謝你!”
女兒的話讓父親的臉微微泛紅,他當即用報紙又將照片包了一層,又看女兒把照片揣進大衣內兜。
望著女兒離去的背影,喬立人有些忐忑不安。他帶著小黃毛,把店里整理了一陣,又買了幾個大饃,就著咸菜和小黃毛對付了一餐。
午飯過后,晾曬的照片已經干透了,喬立人重新裝袋,放進底片,小心翼翼地揣在棉袍的內袋里,小小的一沓,卻有千鈞重量,墜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他臨出門又折回來,搬出一個精致的紙箱,讓小黃毛捧著,說帶他去日軍司令部送紅酒和照片。
紙箱子外面是彎彎扭扭的外國字,畫有鮮艷的紅酒瓶子和透明的玻璃杯。小黃毛想,這一定是老板說的外國葡萄酒了。這么好的東西,干嗎送給日本人喝?他不想去,可是,伙計要聽老板的。他也看見,老板偷偷把一沓照片交給喬醫生了,一定會轉交給那個外國人的。哈,要用師傅的話說,這就叫機智勇敢。
可能老板多洗一套照片耽誤了時間,擔心日本鬼子找岔子,要巴結他們一下。也可能酒里下了毒,喝不死他們!
以前喬立人曾到黃縣長家拍過全家福,對這里熟門熟路。他事先交代好了小黃毛,讓他在前面走,自己遠遠地跟在后面,到大門口再停下來等自己。
一箱酒六瓶,老板捧著有失體統。再說是朝著日軍司令部走,不用說,人們都會猜得出來是送給日本人的,早上才打死了你的工人,下午還給他們送酒,怎么能這樣無恥?
可是,打落門牙和血吞。昨天就沒有給他們干事,早上又得罪了劉福喜,這人刁鉆刻薄,若是他故意刁難自己,今日之行定然不順,于是他想拿這箱酒去打點日本人。
這是準女婿送給自己的,他盡管有點舍不得,但想到有得有失,多洗一份那些照片,也算是不虧本吧。
小黃毛也認得路,兩只胳膊摟著一箱子酒,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箱子雖然封閉很嚴,但仍能散發出一陣香甜,一路上,小黃毛想象著酒如何好喝,也像醉了一樣,黃巴巴的臉上泛出兩片紅暈,不知不覺就到了大門前,等著老板來。
日軍司令部門前戒備森嚴,大門兩側堆起半人高的兩堆沙袋,上面架著兩挺機關槍,黑洞洞的槍口瞄著門外。旁邊站著兩個日本士兵,荷槍實彈,目光兇狠,行人情愿繞路都不經過這里。
“站住,干什么的?”站崗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國話吆喝著,明晃晃的刀尖戳在喬立人身前,讓他心頭一緊。
“我是……來送照片的,就是……就是劉翻譯讓洗的那些照片……”喬立人緊張異常,趕緊將照片拿出來給衛兵看。
“劉翻譯?照片?哦!”啊,上午劉福喜交代過,說下午有人送照片過來,還說那人來后,就讓他把照片送到司令部辦公室去。
“太君,這是葡萄酒,送給司令的!”喬立人說完,讓小黃毛遞上紙箱子。
門衛看見箱子上精美的圖片,似乎香氣彌漫,陶醉地吸了一口,讓二人進去了。不過,一個日本兵緊緊跟在他們身后。
來到辦公室的走廊上。日本兵進去通報,很快,劉福喜就從辦公室出來了,橫起眼睛罵罵咧咧道:“他娘的,怎么現在才來?照片呢?”
喬立人趕緊將袋子交給劉福喜,膽戰心驚地等候發落。小黃毛看見劉福喜,渾身像長了刺一樣,忙把鴨舌帽的帽檐往底下拉了一下,歪著腦袋斜著眼往房間里瞅。
正前方的書桌旁端坐著一個日本人,正是碼頭上見過的那個九崗中佐。
“什么?”劉福喜這才注意到小黃毛抱著的酒箱。
喬立人忙說:“這是孝敬皇軍的,耽誤了你們的事,多有得罪,算是賠禮!”
“哼,你倒還懂事……”劉福喜本想去接紙箱子,想了想又縮回了手。他有心結,前兩天好不容易弄來的葡萄酒,桶里居然不是酒,這讓中佐大為惱火。萬一這箱子里面再藏著什么貓膩,日本人豈會放過自己?
于是,劉福喜先行進去,將照片交給九崗中佐,然后再向他匯報說,照相館老板送來了一箱意大利紅葡萄酒,向太君請罪來了。
中佐嗯了一聲,吸了吸鼻子,兩眼放光,跟著點了點頭,意思是讓喬立人進去。
劉福喜向門口招手。喬立人扭頭對小黃毛使了個眼色,讓他一個人進去。
小黃毛糊涂膽大,正想看看日本人辦公的地方是什么樣子,于是抱著紙箱子,裝作很沉的樣子,邁著八字步進去了。
他本想把箱子放到辦公桌上,但九崗中佐擺了一下腦袋,示意他放在窗邊的茶幾上。小黃毛走過去,剛放下箱子,卻意外發現茶幾旁邊放著一只大酒桶,十分眼熟。
“這不是詹姆斯丟的那只酒桶嗎?”小黃毛差點兒叫出聲來。昨天,他還聽外國人談起,說酒桶里有膠卷、日記本、攝影膠帶什么的。
一時間,小黃毛愣在了那里。劉福喜見他放下酒箱后卻沒挪步,不禁有些惱火,上去就是一腳:“還不快滾!”
“哎喲!”小黃毛趁勢退讓幾步,后背撞到窗子上,發出嘩嘩的響聲,背脊骨好疼。喬立人聽到響動,不敢進來,只是緊張地朝屋里張望。
“劉翻譯,不要欺負小孩子!”想必是看在葡萄酒的分上,九崗中佐竟呵斥起翻譯。
劉福喜停下來,向九崗中佐連連稱是。
面前的照片散了一桌子。九崗中佐一直在看照片,眉頭緊蹙,看完了讓劉福喜過去。劉福喜沖小黃毛喊了聲“快滾”,然后走向辦公桌。
小黃毛小眼睛骨碌碌一轉,趁九崗中佐和劉福喜不注意,用捂著后背的手輕輕將身后的窗栓拉開,然后溜出了辦公室。
日本兵過來,把喬立人和小黃毛押出了大門。沒走幾步,小黃毛便捂著腹部,說自己肚子疼,蹲在地上不走了。
馮冬的喪事還等著辦理,喬立人沒時間管這少年,以為他被劉福喜踢傷了,掏出幾張票子塞過去:“要是不舒服,就去診所找醫生看看,剩下的錢買點東西吃吧,我還有急事要去辦。”
見喬立人遠去,小黃毛這才站起來咧嘴一笑,也顧不得后背疼痛,繞到司令部后面的小巷子里去了。
誰愿意和日本人比鄰而居?有的逃走了,有的回鄉下了,一條空蕩蕩的巷道連狗都看不到一條。
破敗的宅子人走屋空,敞著大門,白天也見不到個鬼影子。小黃毛卻知道,宅子后院與司令部的后院是相通的,圍墻下面有個狗洞,只有身材瘦小的人能鉆過去。進了里面,穿過花園假山,就能進入黃府前院的房屋。
辦公室在東南角,有一扇窗戶插銷已經拔起來了……小黃毛一溜煙跑進去,他要做一件讓師傅、喬醫生,還有那個大鼻子外國人都高興的事。
“報告司令,自治會會長李宇到!”
聽到報告,九崗讓士兵帶李宇進會議室,然后把照片收進桌子的抽屜里,將房門鎖上,這才動身。
日記本上的內容遲遲沒有翻譯出來,這讓九崗中佐很不滿。他中午就派人通知李宇過來,李宇卻姍姍來遲,中佐很惱火,見到李宇,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
“閣下!”李宇面露難色,將包著的傷指伸出來,一臉委屈地說道,“您看,若不是手傷了,這點小事,早就為您辦好了!”
“嗯?”九崗中佐陰惻惻地說,“不能動筆是嗎?那你就現場為我念出來!劉翻譯,你來記錄,讓李會長口述!”
看劉福喜在他對面坐下,已經掏出鋼筆、本子了,李宇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想,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白紙黑字,遲早是瞞不過去的,若是今日說了假話,恐怕自己就要在這世界上消失了。
無可奈何,他拿著日記本念起來:“1937年12月5日,我剛從武漢來到南京,此時,中國軍隊在淞滬會戰中失利,上海被日軍占領,日軍趁勢分三路向南京挺進……南京城,經過日軍狂轟濫炸后,城中一片蕭瑟,民心惶惶……”
“直接念后面!”九崗中佐見過照片后,此刻的心情已經十分糟糕,督促著李宇。
向后又翻了幾頁,李宇眉頭緊皺,發出的聲音也更加沉重:“1938年12月15日,自從中國軍隊下達突圍撤退的命令后,南京徹底被日軍占領,然而……”
念到這里,李宇停頓了下來。
“快念!”中佐失去了耐心,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
“然而,已放下武器的中國軍警人員,足足3000人,被日軍押解至漢中門外,用機槍密集掃射,多數人當場遇難,負傷未死者亦與死者尸體同樣遭受焚化……”
“別念了,日記本給我!”九崗中佐站起身,伸出手。
李宇心情很復雜,但只能將日記本交出去。
“你,做得很好,皇軍不會虧待你的!”接過日記本,中佐拍了拍李宇的肩膀,“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是!”李宇神色凝重,一秒也不想待下去,起身告退。
九崗中佐拿著日記本若有所思,隨后快步回到辦公室。事關重大,看來需要盡快向上級匯報,看怎樣處理這些證物。
九崗中佐坐下來,拉開抽屜,想將相關東西一起拿出來,卻愣住了:照片、底片、攝影膠片,竟然都不翼而飛……
“八格!”九崗中佐大驚,他無法想象,這些東西如果流傳出去,到了國際社會,那日本該有多被動!而且,剛才還在的東西,怎會突然消失了?
他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來人,誰偷走了我的東西?速速給我查!”
劉福喜嚇得魂不附體,心想,日軍司令部麻雀也飛不進來,怎么會失竊?等等,剛才不是有人進入了嗎?照相館的喬老板應該不會,這老東西只站在門口,根本沒進屋,那個小家伙……對,一定是他!
劉福喜將心中的懷疑告訴九崗中佐,說:“我看那個抱酒的小子賊眉鼠眼的,一定是他干的!”
九崗中佐覺得脊梁骨發冷,有一股涼風吹進來,斜眼一看,窗戶居然開著,他頓時明白,人一定是翻窗而入的。
“全城戒嚴,封鎖各個路口要道,一定要給我抓住那個家伙!”九崗中佐氣急敗壞道。
湖城掀起了一層狂瀾,大隊日本兵荷槍實彈,封鎖了各個道路,摩托車在城中來回穿梭,幾十個士兵在城中轉悠,見到十幾歲的少年便直接抓住。僅僅兩個小時,他們就抓了30多名少年,而且還沒有停止……
“你們這群天殺的,抓我的孩子干嗎?快放開他!”一個婦女緊緊抓住自己的孩子不放,被日本鬼子一槍托打倒在地。
一個少年提著籃子到街上賣雞蛋,人當即被抓,雞蛋碎了一地。
……
整個湖城雞飛狗跳,哭聲不絕,像是遭了大劫。
喬立人安排好馮冬的喪事,剛剛回店,就見劉福喜領著一隊日本兵朝著照相館跑來。他的心提了起來,難道私藏照片的事情被他們發現了嗎?他迅速轉動腦筋,思考著應付的辦法。
一進門,劉福喜一抬手,就拿著匣子槍頂在喬立人頭上:“你他媽的膽子真大呀,居然帶小家伙偷日本人的東西,想找死嗎!”
不得了,小黃毛惹禍了,而且惹的還是大禍,女兒啊,你怎么給我找個惹禍精進門啊,這下怎么得了?
“那家伙哪去了?”劉福喜嚷道。
“送酒的孩子?哎呀,他只是我在路邊找的搬運工,一出司令部就走了,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兒?”喬立人搪塞道。
“啊,搬運工!”劉福喜一個機靈想起來了,那身子骨難怪熟悉,只是戴了帽子,不正是碼頭上的那個小子嗎?他惱羞成怒,吩咐把喬老板抓起來。
喬老板剛被帶到日軍司令部里,李宇來了,見九崗中佐眉頭緊蹙,正在審問喬老板。
喬立人冷汗涔涔,忙不迭地解釋:
“太君,有人從上海給我帶了箱意大利葡萄酒回來,就想趁著送照片的機會,送過來讓您嘗一嘗!但是,店里剛死了伙計,我腳酸手軟的,怕把酒打碎了,便在路邊找了個半大孩子,讓他抱著送來了。出門后,我還付給他錢了,這些,門口站崗的可都看見了……”
九崗中佐讓手下人問門衛,都說看到照相館老板抓一把錢給少年,然后自己走了,一時竟無話可說。李宇此時進了門,目不轉睛地盯著翻譯官,兩眼就像飛刀一般,逼視得劉福喜一臉惶然,只得說:“太君,喬老板沒說假話。送酒的確實是個搬運工,碼頭上的,上次發現酒桶的那個……”
“什么?”九崗中佐勃然大怒,噌地拔出桌上的一把軍刀,指向劉福喜,“你,八格!為什么這時才告訴我?該死!”
劉福喜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下,褲襠也不爭氣地濕了。
九崗中佐真想一刀砍下去,但是沒有翻譯,自己將寸步難行,遲疑了一下后,他一把將刀扔在辦公桌上,走上前,啪啪啪,幾個響亮的耳光賞給了劉福喜。
李宇上前,對九崗中佐說:“中佐閣下,這事影響不小啊!已經有流血事件發生了,而今民怨沸騰,若不盡快處理好,湖城恐怕會出大事啊!”
九崗問:“李會長,你的,什么意思?”
“中日親善,需要日本方面實施親民政策,既然確定了小偷,就應該到碼頭上去找。”
九崗點點頭,底下人馬上照辦。李宇又指了指喬立人說:“昨天晚上,喬老板的伙計只是上廁所,就被打死在街頭,現在又無緣無故地把老板抓起來,商會會員對此不滿,正商議著罷市哩……”
“嗯?”
李宇坦然迎接九崗中佐的目光,繼續說:“我敢擔保,喬老板是良民,死了伙計還給你們干活,卻無緣無故被抓,用中國古話說,這叫卸磨殺驢。豈不是寒了大家的心嗎?”
九崗才接到電報,南京軍方指令,一定要收繳所有對南京屠殺事件不利的證據,不能流傳出去。另外,實行安撫政策,一方面可以掩蓋罪惡,另一方面可以盡量不激化矛盾……
九崗想了想,朝喬立人揮了揮手,兩個日本兵上去,替喬立人解開繩索。李宇向喬立人使了個眼色,喬立人會意,連走帶跑地出了日軍司令部,直接回家,匆匆收拾好行李,托人給女兒捎了個口信,然后領著家人,跑到鄉下躲難去了。
這邊,李宇又開始磨嘰,和九崗中佐交涉那些被抓小孩的事。
九崗不耐煩地說:“李會長,你是我們大日本帝國任命的會長,要為我們辦事,不能一天到晚只知道維護中國人。不然,我要你這個會長有何用?”
“現在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維護你們的利益。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李宇裝著委屈的模樣,但還是據理力爭,“也是為了湖城的治安考慮啊!既然鎖定偷竊之人,其余孩子就應該放掉才是!”
劉福喜沒少在李宇家吃喝,這時也幫腔了,說自己認識小偷,能辨認那些被抓來的孩子中有沒有小黃毛。好認得很,那一頭黃發,就像秋天的枯草一般……
“快快查看!”
九崗中佐放人,劉福喜馬上帶著人去抓小黃毛。
從日軍司令部把東西偷出來后,小黃毛本想快點交給師傅,卻發現日軍已經封鎖全城,街上正在抓像他這樣大的少年,嚇得掉頭就跑。
他對湖城的路了如指掌,僻街背巷藏個把人容易得很,很快,他就鉆進了南門灣破廟里躲藏起來。
終于等到天暗下來了,他走出破廟,四處查看,依然無法出去,只有先把東西藏起來再說。藏到哪里呢?他到處找地方,一直來到古塔下。
湖城又稱江城,長江從南向北、青弋江從東向西穿城而過。兩江交匯處有一處沙洲,狀如浮起的龜背,平常隱藏在水下,只有枯水季節才顯露出來,最多也只幾米高,不過一個院子大小。
更怪的是,它只是在拂曉時分才慢慢顯現,到下午太陽快落山時,又被江水淹沒了。仿佛江水是它的大門,傍晚就關閉一樣,于是,湖城老百姓稱之為“關門洲”。
深秋季節,人們會趁著關門洲白天“開門”的時候,上“龜背”去抓螃蟹、捉小蝦。
去年秋天,江龍就帶小黃毛來過,抓了十幾只螃蟹,烤起來蘸點鹽巴,好吃得很,現在想起來還流口水。
呵呵,藏到那個地方,老鬼也找不到!到時候再帶著師傅取出來,他一定咧著嘴巴笑。再給我抓螃蟹,啊,烤好多好多……給喬醫生吃,給喬老板吃,也給大鼻子吃,他說不定能給我們買葡萄酒喝呢。
這個時候,關門洲關門了,明天起早點,水一退就能過去了。他只能在古塔的樓下對付一晚上,蜷縮在稻草堆中,冷得骨頭都痛,想起昨天晚上的病房,大鼻子那里暖烘烘的,像是天堂。
他冷得睡不著,起來幾次,跳著取暖,出汗了才睡一會兒,不久又凍醒了。
終于等到東邊的窗子亮了,他跑出去看,江水慢慢退去,關門洲一點點露出水面,小黃毛連蹦帶跳地上了關門洲。
洲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去年與師傅坐過的大石塊還在。他跳上去,見對面朝陽升起,紅霞浮現,高塔正迎著第一縷陽光把陰影投射過來,他正好踩在塔尖的位置,高興地大喊起來:“嗬嗬,我跑到塔尖上了啊——”
太陽、塔尖、倒影、關門洲,哈哈,這才是藏東西的好地方:“我好能干哦!”
小黃毛又喊又叫,隨后從懷里掏出那個鼓鼓囊囊的小包——外面包裹的油紙、油布及繩索樣樣齊全。然后,他費了吃奶的勁搬開大石塊,在下面刨了個坑,將包裹放進去,填上泥沙,再將石塊蓋上。
他噓了口氣,回到寶塔根下,想找點東西吃,不爭氣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前面巷口飄來濃郁的香味,一家早點鋪子已經開門,十幾層蒸鍋熱氣騰騰的。
“包子!包子!”極度的饑餓讓小黃毛忘了眼前的危險,他一路小跑到了包子鋪門前,“老板,給我10個包子!”
他摸出幾張票子放在桌上,買了10個包子,自己吃4個,給師傅帶6個,這回可不是偷的了。他先一手抓一個,顧不得燙嘴,一邊吃,一邊等老板用紙包其他的包子。
劉福喜揉著布滿血絲的雙眼,馬臉如霜打的茄子,帶著幾個日本兵走了過來。昨天抓了30多個少年,一個個查看,沒有黃毛。九崗讓他找不到人就別睡覺,這可苦了他,帶著人找了一整晚,也沒有發現小黃毛。
他身后的日本兵一夜粒米未進,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劉福喜眼尖,看到巷子口有個早點攤,于是招呼日本兵過去。
咦,誰他媽起得這么早,正在買包子呢?細長細長的個子,略顯寬大的衣服,鴨舌帽,怎么有幾分熟悉?帽子歪了,露出了一綹枯草一樣的黃發……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劉福喜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像捕蟬的黃雀輕手輕腳走過去。
將熱包子揣在懷里,小黃毛全身都暖和了,轉身正要走,媽呀,死對頭來了,還帶來了幾個鬼子,他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撒開腳丫子就跑。
幾個日本士兵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分散開來,擋住前面三個方向。
“往哪兒跑!”劉福喜堵在正前方,掏出匣子槍,破口大罵,“你個兔崽子,讓大爺我找得好苦啊!”
完了!這下完了!前面的幾個方向都被封死,小黃毛想也不想,轉身朝來時方向跑去。前面就是青弋江,小黃毛見無處可逃,一咬牙鉆進了古塔里。
小黃毛流浪的時候,這里可沒少來,夏天到塔頂乘涼,冬天到塔里避風,古塔就像是他的家。只是日軍進城后,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小黃毛進去后,看到塔里四個窗子投進亮光,聽到身后急促的腳步聲,不敢稍作停留,順著木質行廊便向上爬去。沒爬幾步,腳下便咔嚓一聲脆響,他來不及多想,順勢向前一躍,整個身體趴在上面的走廊上。
追趕的人大喜,這樣可以甕中捉鱉了;躲藏的人也高興,樓梯斷了,他們上不來了。而后,小黃毛像嬰兒一樣繼續向前爬行。
劉福喜追進了古塔,見小黃毛爬上二層,也忙跟著上去。
“看你往哪兒跑!”劉福喜眼睛還沒適應黑暗就順著行廊往上沖。他穿的是皮鞋,腳步沉重,剛向上踏了幾步就遇到斷板,一腳踩空,啊的一聲,重重摔倒在地,散落的木頭紛紛砸在他身上。
摔死這群王八蛋!下面傳來的聲響讓小黃毛開心死了,但他也不敢停留,繼續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
古塔一共有五層,行廊嘎吱作響,小黃毛不顧后果,人家是過河拆橋,他是上樓抽梯子,抽出一塊結實的樓板,把下面破爛的樓板全砸斷,想象著是砸劉福喜的腦袋,還狠狠罵著:“看你龜兒子怎么上來?”
摔下去的劉福喜總算緩過氣來,他的頭上和身上有多處被碎木條扎的口子。心一橫,忍著痛,一根根將帶血的碎木釬子拔下來,每拔下一根,都疼得齜牙咧嘴。
“老子打死你——”劉福喜舉起匣子槍,瞄也不瞄,朝著頭頂胡亂射起來。幾個日本兵一見,也對著古塔開槍。一時間,槍聲密集,驚動了城中的老百姓。當他們發現外面的人是沖著古塔去的,都提心吊膽地跑出來看。
劉福喜急著要把小黃毛抓住,但是,塔內通向第二層的樓梯都已經斷裂,根本上不去。他一扭頭,看見對面房頂上正冒煙的煙囪,心中忽然來了壞主意。
“哼哼,早該這樣了!”劉福喜向一個日本兵說了幾句日語,那日本兵便快速跑開,不一會,提著一只小桶過來了。
圍觀的人不知道劉福喜想干什么。直到這家伙打開桶蓋,里面飄出一股濃烈的嗆鼻味道后,大家才明白:這個漢奸怕是要放火燒塔!
這古塔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鎮江之寶,這個畜生為什么要燒掉它呢?于是,一些不怕事的人走上前,想制止劉福喜的惡行。但是,幾個日本兵卻將槍口對準了他們,其中一個還朝著空中開了兩槍。人們的腳步只好停下來。
“老子讓你不出來!老子燒死你——”劉福喜把散落的木頭聚在一起,潑上汽油,劃了根火柴,扔進柴堆中,火騰地燒了起來,他和日本兵向后退出寶塔。
寶塔下寬上窄,小黃毛已經爬到了最上面一層,緊張地聽著下面的動靜。一股煙味飄上來,跟著,濃煙噴涌而上,片刻光景,塔頂已經云霧繚繞了。
咳,咳咳……小黃毛被濃煙嗆得連連咳嗽,雙眼流淚,趕緊爬到小窗口,伸出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寶塔底下的人這才發現,還有個少年在上面!人們頓時炸開了鍋,義憤填膺地說:“這幫畜生,竟要活生生燒死一個小孩,好毒辣呀!”
一層層樓梯燒上去,寶塔成了煙囪,濃煙滾滾,逼得小黃毛無可逃避,只有從塔尖的窗戶爬出來。煙塵也飄漾而至,似乎在緊追他。他再往前伸腦袋,忽然一個踉蹌,差點從五層高的塔檐上摔下去了。
小黃毛嚇得哇哇大哭,聲音凄厲刺耳:“師傅!師傅呀——你在哪里呀?”
只有師傅能夠救他,可是寶塔下密密麻麻的人中,沒有那個黑臉大個子,怎么辦?他還在醫院里,說不定躺在床上,正在尋思著到哪里找那些血證呢。他哪里知道東西都在我手里了,我已經藏好了,可是我要死了,他到哪里找去?
黃毛大聲嘶喊著、哭叫著,邊哭邊想,還沒有把取回來的東西還給大鼻子洋人,還沒給師傅卸下黑鍋,還沒機會報答喬醫生……我不甘心呀!
不知何時,古塔底下來了兩個記者,他們拿著相機,不停地拍著塔上的小黃毛和塔下混亂的人群。
塔下的老百姓越聚越多,他們看著濃煙滾滾的古塔,看著聲嘶力竭的小黃毛,顯得那么瘦小,那么羸弱,那么可憐。有的在流眼淚,有的憤怒地罵,有人想往塔里沖,以便救出小黃毛……隆隆的汽車聲傳來,九崗中佐來了。
他走下車看到場面這么混亂,眉頭緊皺,一擺手,命令士兵們將人群驅散。劉福喜趕緊匯報,說今天早上他發現了小黃毛,這小家伙走投無路,躲進了古塔。
順著他指的方向,九崗中佐望向古塔,只見高塔最上面一層窗臺上蹲著個孩子,于是問劉福喜:“他在喊什么?”
劉福喜這才認真聽了一下,居然是在喊他的師傅,心中一愣,他師傅不是被他燒了嗎?這個小家伙,居然陽奉陰違,敢欺騙老子!怕九崗中佐怪罪自己,他打馬虎眼說:“我們要的東西一定在他手里。”
“把他弄死了,找誰要去?”九崗中佐生氣了,“你讓他交出那些東西來,可以饒他不死。”
劉福喜望著頭頂的小黃毛,不耐煩地喊道:“小東西,太君說了,只要你把東西交出來,老子可以放了你!”
“呸!”小黃毛向塔下吐了一口唾沫,又冒著危險,把墻上的一塊青磚摳起來,向劉福喜砸去。
小黃毛本來是很害怕的,現在卻突然由害怕變成了憤怒,對著下面大聲喊道:“狗漢奸,老子才是你的老子,要東西沒有,要命有一條。你他媽有種上來呀!”
“娘的,別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劉福喜頭皮發麻,“不曉得好歹的東西!”
“老子好,你他媽的歹,比豺狼虎豹都歹毒!”身后有滾滾濃煙,下面有日本兵,自己隨時可能掉下去,小黃毛豁出去了,對下面破口大罵,“南京你們殺了多少人?湖城你們殺了多少人?你們還要老子燒死我師傅,你們還放狗咬我小伙伴二娃子,腸子流了一地啊——”
“讓他住嘴!”九崗中佐早已不耐煩了。
“小兔崽子,到底把東西放到哪里去了?”
小黃毛忽然清醒過來,想起了最重要的東西還沒交代,于是沖著下面喊:“小鬼子們,你們的殺人證據都在我手里,老子就放在寶塔尖上,只有我師傅才有資格來取,狗都不吃的東西,有本事就來拿呀!”
九崗中佐失去耐心了,聽說東西都在寶塔尖上,心想,即使樓梯燒了,也有辦法取到,于是向士兵示意,頓時,幾十只烏黑的槍管瞄向小黃毛。
“師傅,我這次可不是偷啊,我是要找回你的東西,還你的清白,報答你的恩情。東西我放在塔尖上了,你記得啊,天亮的時候來取呀……”小黃毛似乎喊破了嗓子,聲音都沙啞了。
下面圍觀的人流下了眼淚,小黃毛吞了幾口唾沫,想起懷里還有幾個包子,掏出來一邊吃一邊哭喊:“師傅,這包子不是偷的,來不及送給你了,我吃飽了,不會做個餓死鬼投胎。你一定記得啊,天亮的時候到寶塔尖上取東西,以后到我們燒螃蟹吃的地方,給我燒點兒紙錢,免得我到陰間還餓肚子——”
砰砰砰,一陣槍響過后,小黃毛身體中彈,一頭栽下古塔,伴隨著沉悶的聲音,地面迅速濺起灰塵。
人們發怒了,像火山突然爆發一樣,紛紛往前沖,撕扯拉拽起鬼子來。學生、工人、市民……都跟日本兵扭打在一起。劉福喜更是成了眾矢之的,被人群淹沒。他被日本人從人堆里拉出來時,已經面目全非,渾身都是腳印,頭上腫起了幾個血包。
九崗中佐惱火極了,一見劉福喜脫離了人群,馬上命令士兵開槍。一時間槍聲四起,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古塔前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