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里,韓太太放下佛經(jīng),摘了金絲邊的老花鏡。心里想著,都這會兒工夫了,怎么那兩個姨太太還不過來吃飯?
未等她吩咐人去叫,翠姨就閃身進(jìn)來,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將門給關(guān)了。
韓太太看了不喜,覺得她究竟還是出身太差,行事總上不了臺面。
“了不得了,太太,鄧小姐來了。”
韓太太聽時,先想到鄧麗莎,旋即又覺得毫無可能,便就做個疑問的樣子。
翠姨興奮得直跺腳,忙補(bǔ)充道:“就是二少奶奶那個表妹,鄧次長府上的千金呀!”
“她還肯來?”韓太太下巴都快驚掉了,確認(rèn)再三之后,眼里浮出笑意來,“到底我們老四出色,便是結(jié)了婚,鄧小姐也還愿意過來串門。其實(shí)這個鄧小姐,我也喜歡得很,這番用心也叫人動容。可是這年頭,什么都要談個自由,我也管不了許多。”
翠姨附和道:“可不是自由嘛,老四有婚姻的自由,鄧小姐也有愛人的自由。我們也不能就說,從此就不歡迎她吧。”又挺了挺胸脯,難掩得意,“一旦講了自由,我們優(yōu)秀的四少爺就要苦惱了,自己可沒有第二個分身去安慰鄧小姐了呀。”
韓太太認(rèn)為極是,恰聽見外頭梅姨娘來了,收起得意之色,輕聲道:“先吃飯吧。”再細(xì)細(xì)一想,忙又回頭悄聲囑咐,“你不要張揚(yáng)此事,人家是有體面的大小姐,能做到這樣低三下四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們再要傳閑話出去,簡直是不厚道。況且家里還有個新少奶奶呢,人漂亮脾氣也好,又是老四可心的人,那才是正經(jīng)的一家人不是。”
翠姨進(jìn)門晚,肚子又不爭氣,向來在韓太太跟前不是很入眼。這也是少數(shù)的一回,讓她覺得在大太太這邊有了些用處,自認(rèn)多了一份體面,不住聲地說“知道了”。
韓太太剛往沙發(fā)后頭一繞,翠姨就驚叫起來:“哎呀,太太,我還有一件極要緊極要緊的事情沒有說呢。”
“什么極要緊的事?”只聽一聲笑,梅姨娘蹬著尖頭皮鞋進(jìn)來了,舉了白手絹捂著嘴,揶揄道,“是有新的戲班子來北京了,還是電影院有了新片子了?”
韓太太嘴角微微一挑,只在心里跟著笑笑就罷。
翠姨自覺有了方才一番話,她與大太太之間已經(jīng)是更親密的關(guān)系了,便眼帶不屑地挺了挺胸脯,將垂在臂彎上的披肩往上一提,扭著身子殷勤地跑上前攙了韓太太,悄聲道:“是大少奶奶的事兒,她好像對您……”
話說留一半這種事最為勾人,韓太太料著必定不是什么好話,臉色便是一僵。
飯后,韓太太說要單獨(dú)跟翠姨聊聊。
梅姨娘就不服氣地冷著臉出去了,口里一直嘀咕著:“什么了不起的東西,連個長幼次序都不懂。”
翠姨就把方才沈初云和鄧麗莎聊天的內(nèi)容,添油加醋地學(xué)了一遍,遇見有聽了又不懂的地方,就胡亂地謅了幾句補(bǔ)上。
韓太太頓時大怒:“好啊,我念著她對這個家多少有些苦勞,對于她的許多錯處才不理會的。如今,連我都敢嘲笑起來了,還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現(xiàn)在又忽然去跟鄧小姐親近,好似站在人家那一邊,合力來給我難堪似的。要是繡珍在這件事上埋怨我兩句,也就算了,她沈初云怎么倒先胳膊肘向外拐起來了?”
翠姨氣定神閑地捋了捋額前的一字形劉海,只管冷笑。
另一邊,梁繡珍也聽說了此事。
“什么?麗莎小姐來找大少奶奶?”梁繡珍扔掉了手中的《電影報》,踩著拖鞋就出去了,口里還直念叨,“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用人蔣媽一路追出去問:“少奶奶上哪兒呀?飯菜都來了,不差這一刻半刻的,吃了再去吧。”
“哎呀,倒掉倒掉。”梁繡珍哪里還有心惦記吃呢,甩了帕子,扭了腰肢,就往沈初云屋子里來了。
進(jìn)屋一瞧,鄧麗莎早就走了。倒是撞見另一個奇觀,韓仲秋居然和沈初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沈初云打了招呼,便就端著笑不作聲,只拿眼從上往下地打量,見梁繡珍穿了家里的拖鞋就跑出來,自然就明白了她的來意。
韓仲秋客客氣氣地邀請道:“繡珍呀,吃了嗎?過來坐下一起吃吧。”
本想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可是沈初云一時沒忍住,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忙又拿了帕子去遮。梁繡珍見了不免臉上一陣熱,推說:“我吃過了,以為你們也吃完了,就想來找大嫂說說話。那……我過會兒再來吧。”于是,紅著臉跑了回去。
蔣媽瞧著她又回來了,心里就暗叫糟糕。剛才她說要把飯菜倒掉,蔣媽想著可惜,就讓幾個人端了到后頭去了。幾個老媽子、小丫鬟早就已經(jīng)先吃起來了,自己也正準(zhǔn)備過去呢,誰知道梁繡珍又折回來了。
果不其然,她往屋里一瞧,就問了:“飯菜呢?”
蔣媽只好裝傻:“少奶奶不是讓我倒了嗎?”
“什么?”梁繡珍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讓倒掉就真給倒了?你倒比我還闊氣呢!”
蔣媽訕訕地只管賠著笑。
說時,梁繡珍肚子里咕嚕嚕一陣叫,只得吩咐蔣媽讓廚房再做一桌過來。
蔣媽應(yīng)聲自去,轉(zhuǎn)出月亮門,往額頭上擦了一把冷汗。
吃過午飯,沈初云也不想午睡,又和鄧麗莎討論起剛才的事情。
她們兩個想了名字,又定了幾個可以捧場的人,之后就互相傻眼了。是否要報給文化部還是別的什么部門批準(zhǔn),或是將來找哪一家印刷廠合作,這些實(shí)際操作,都一概不知。
沈初云馬上打電話求助:“姚太太,你看,方才我和密斯鄧講起新報紙的事情。我們先還自詡都是有經(jīng)驗(yàn)的人,其實(shí)也只會耍耍嘴皮子罷了。實(shí)際上,辦一份報紙是個什么章程都不知道,真是汗顏了。”
這位姚太太,正是早上給沈初云來電話的婦女促進(jìn)會會長,丈夫是大華娛樂城的董事長。論起在婦女事業(yè)上的貢獻(xiàn),也該稱先生的,可是姚太太家庭美滿,更愿意冠著丈夫的姓。
只聽姚太太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這個不打緊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我在,你們只管去想內(nèi)容,做你們擅長的就好。其余的,我拿高價出來,還怕聘不到好人嗎?”
沈初云覺得,現(xiàn)在時局亂,今年又碰上洪災(zāi),揮霍的思想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姚太太自來就是這樣的,熱心公益的同時又生活奢靡。這一類既進(jìn)步又落后的人,時下很普遍。況且錢是人家掙的,犯不著由一個外人去指手畫腳。沈初云也就禮貌地道謝接受了。
掛了電話,又聽見外頭吵嚷起來,她就循著聲出去看。
也是合該今日有事,說來說去還是梁繡珍信口叫蔣媽把飯菜倒掉的事給鬧的。
梁繡珍想,悶在屋里等著廚子做好了端來也是無趣,便打算四處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恰好走到后頭,看見一群用人正敞著門大吃大喝,知道蔣媽搞了鬼,心里自然不快。
本想就此走了,又聽見三小姐韓燕琴未出閣時使喚過的一個老媽子不住聲地夸向蘭漂亮,這倒是點(diǎn)了梁繡珍的死穴,她沖進(jìn)去罵了幾句方覺解氣。
可她倒是解氣了,卻剛剛好被今日回娘家的韓燕琴聽見了。
因見自己從前的用人被罵得最厲害,哪里還不知道梁繡珍是在借題發(fā)揮,這就互相吵了起來。
梁繡珍嚷著:“我管教自己的用人還不行嗎,要旁人多什么嘴?我就隨口那么一說,她主意倒打得快。”
蔣媽早連頭都抬不起來了,連連賠罪:“二少奶奶,是我錯了,我……”
韓燕琴冷笑一聲:“總比她真聽了你的話,拿去倒掉好吧。你一向自負(fù)很會管教人的,蔣媽真要被你管得服服帖帖說一不二的,也不至于這么辦事兒。再者說,她也是挽救了你的名聲。外地在鬧災(zāi),你倒張口閉口都是倒飯倒菜的話。”
聽著那句“會管教人的”話似乎有玄機(jī)的樣子,梁繡珍存了個心思按捺住不提,只管先解決眼前的事情:“你什么意思,我的名聲怎么了?不就是我倒了一桌飯菜嘛,家里如果沒有內(nèi)鬼外人怎么能知道?我雖然不做那些拉皮條的營生,一頓飯的錢也還是出得起的。要是母親怪罪,我往公賬上賠錢就是了。”
韓燕琴臉上頓時就燒紅了,也就不只動口,還上手就推著她問:“你說誰拉皮條?”
梁繡珍不敢繼續(xù)說了,剛才話趕著話的,這句罵得的確嘴欠了些。
韓燕琴因得了理,嗓門兒又抬高了三分,叉著腰道:“我可警告你啊,是我們夫妻一味忍讓你,你可不要得寸進(jìn)尺!人家是自由戀愛,并沒有人從中作梗。你要說得這樣下作,索性都說開了,就是臉上不好看我也認(rèn)了。橫豎是你娘家的人倒貼不成,比我更沒臉?!”
一聽“倒貼”這種話,梁繡珍也是氣上心頭了,不管是誰先不好的,伸了手就要去抓韓燕琴的衣領(lǐng)。
兩邊的下人,怎么勸都勸不住。
沈初云走到這邊來時,眼見著都要打起來了,趕緊上去攔在中間:“別吵了別吵了,這會兒母親應(yīng)該正休息呢,你們這樣吵鬧,動了自己的肝火那是你們自己樂意,可傷了她老人家的身,我們做小輩的怎么說得過去呢?”
正在氣頭上的人是管不了許多的,韓燕琴只顧向著梁繡珍揎拳攘臂,有半數(shù)是誤傷在沈初云身上的。口內(nèi)還直嚷嚷:“誰跟她吵了,她那么大嗓門兒,隔著街也該聽見了。大嫂你說說她,連‘拉皮條’這種話都說出來,她……”
聽是越說越?jīng)]邊,越說越牽扯旁人進(jìn)來,沈初云也就瞪著眼,喝止一聲:“好啦!”
兩人都沒料到向來都以微笑待人的沈初云,能有這么大的嗓門兒,嚇了一大跳,都不作聲了。
沈初云嘆了一口氣,先悄悄地向韓燕琴使眼色,低語道:“人家可是新婚!真要聽見了,咱們怎么解釋呢?”
對于韓燕琴來說,韓仲坤是親弟弟,向蘭又算跟她丈夫沾親帶故的,少不得她要多讓讓的。
梁繡珍見是戰(zhàn)火要平息的樣子,才冷哼一聲,將手絹掛在脅下的紐扣上,扭了身,卻見韓太太打外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過來,當(dāng)時就嚇住了。急中生智地停了步子不走,再抽出手絹來做個揩淚的模樣。
韓燕琴見此光景又要質(zhì)問她,這副樣子是做給誰看的。卻被眼尖的沈初云一把拉住,努了嘴讓韓燕琴瞧瞧,外頭來的是誰。
韓太太看看她們?nèi)齻€的發(fā)髻都有些松散了,一點(diǎn)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早就鎖緊了眉頭,厲聲喊她們到屋里去聽從發(fā)落。
等這邊的人都轉(zhuǎn)身走了,向蘭才縮頭縮腦地走出來。看來,這好人家的媳婦可不是進(jìn)了門就高枕無憂的。要想活得體面,還是得有一點(diǎn)自己的底氣。
可是,向蘭正是為了搖搖欲墜的娘家,才決心要嫁一門好親的。在這種處境之下,想給自己添底氣,又該從哪一方面著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