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先生: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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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家有喜事
女先生(上冊)
三月中旬,北京剛顯現(xiàn)出幾分春色來。
一戶大宅院外,車馬簇簇,從汽車上下來的賓客都是一派富貴氣。抬頭只見門樓正中垂?jié)M了一列喜慶的大紅燈籠,黃燦燦的穗子迎風舞著,似乎也感染了主人家的歡樂。
客人們隨著聽差往里頭走,經(jīng)過的每一重院落,都有彩條和紅燈籠點綴。進入大廳,正中央擺了音樂臺,四周聚攏了人,都在靜聽著鋼琴曲。
一個面容清麗的少婦,穿了一件窄小的黑底紅色牡丹花紋的綢旗衫,頭上束著金蟾珠壓發(fā),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殼扇面牌花。因往外頭走了一圈,臂上還搭著白底紅花的披巾。
音樂聲停,掌聲響起,少婦卻一直拿眼搜尋著什么。
及至有人上來恭維她:“大少奶奶,你們家可真是人才輩出,五小姐將來大概可以做個音樂博士了。”
這位人稱大少奶奶的女子,名叫沈初云,她此刻已經(jīng)端起微笑來,與客人熱情地交談了幾句。
樂隊上場了,青年男女伴著音樂,紛紛相攜步入舞池。
沈初云可沒心思應(yīng)酬跳舞,忙轉(zhuǎn)出屋子,欲往后頭新房里去找人。
昨夜,沈初云跟丈夫韓仲秋約定好了,不管他在外面尋花問柳鬧到什么地步,家里辦喜事他總不能太出格,必須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可是,沈初云剛送了孔老夫人出門,再回來就連韓仲秋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對于夫妻間的感情,沈初云早已看淡了,心也死絕了。可不管外頭的情人再如何蜜里調(diào)油,親兄弟的面子總是該給的。若韓仲秋今天不肯給這個面子,又不是她沈初云一個人臉上掛不住。這兒可是外交總長的府上,多少雙眼睛盯著,等著看笑話呢!
經(jīng)過了幾重碧廊朱檻,已經(jīng)到了新房門外。
烏泱泱一片人都是新郎官的朋友,個個笑得開懷,把新房擠得水泄不通。就聽見里頭一個尖嗓子不滿地叫了起來:“哎喲,麻煩你們讓條道兒。你們這些人也是的,這是趕著要打仗呢,眼睛也不帶瞧著人的。”
有人便與她調(diào)侃:“二少奶奶,你說話可要當心喲。今兒是仲坤的好日子,提什么打仗不打仗的話。”
沈初云聽這般說,就知道是她的二弟妹梁繡珍在新房里待不住,逆著人群擠出來了。便暫時擱下心里的陰云,從一個失意的妻子迅速轉(zhuǎn)變?yōu)橐粋€顧全大局的大家族長媳。擠上前拉住她的手,為了哄她高興,還親昵地喚了一聲“二妹”。
然后她拉著梁繡珍回到自己屋里,兩人挨著一起坐在沙發(fā)上。
梁繡珍氣得直磨牙,口中不停地埋怨家里的三小姐韓燕琴今天表現(xiàn)得太得意了。
沈初云便笑著勸道:“好了好了,木已成舟,還氣什么呢?今兒到底是好日子,你說的話,讓人聽著也實在不舒服。里頭母親還在呢,惹得她老人家不痛快了,又要挑理了。”
梁繡珍有些不認同,冷笑著說:“大嫂,你別多心,我就事論事地說一句,吃虧的不是你表妹,自然你能夠做到說過去就過去了,我卻不能呀。”
她口中的表妹,是財政次長的掌上明珠,名叫鄧麗莎,去年才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原說韓家的老四,也就是今日婚禮上的新郎官韓仲坤,配她那是年紀、家世都相當。因梁繡珍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一種說法,人的一生能撮合成一段姻緣,就是積了一個大善,將來定有后福的。因此,她這媒人做得比當事人還上心,打定主意非要喝上這碗冬瓜湯不可。
誰知,半路殺出了今天的女主角向蘭。新娘子家里辦著一個一二十人的小廠子,因她父親遇上一些資金問題,北上來尋門路,順便帶著女兒來游玩一番。
天下的巧合都是這么來的,他們尋的門路是韓府的三姑爺。一來二去,這就促成了今天的良緣。
沈初云不覺聯(lián)想到自己的婚姻之路,就斂了微笑,沉吟道:“其實這個年月,婚姻自由總是好的。雖說親戚幫著牽線,知根知底可靠些,但緣分是兩個人的事情,旁人替他們想得再好,也無濟于事呀。”言罷,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梁繡珍欲待接言,扭頭一瞅,只見沈初云眼圈有些微紅。因想到沈初云的婚姻先時也是家里親戚撮合的,如今卻發(fā)生了危機。雖覺得這是兩回事,倒也犯不著繼續(xù)說下去引得她垂淚,便也吞了口中的話,只管靜默著。
倒是沈初云不出一會兒卻也撂開了心事,笑著起身道:“好了,我估摸著戲臺那邊大概要開演了,咱們快去招呼招呼。”
只見她抬了一只手,要來攜住梁繡珍,可梁繡珍卻不大情愿地把手往后頭一藏,道:“我想晚些去。”
沈初云起先是疑惑,又見她臉色有些為難,便又坐了回去,想問問是不是還有別的難言之隱。
梁繡珍見狀,料她今天是獨獨要注意著自己了,只得低下頭,難為情地哼了一聲:“我也沒什么事兒,就想……換身新衣裳。”
聽到這個理由,沈初云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復(fù)又站起身,善意地提醒她道:“我明白了。不過,最好換件顏色相仿的吧。要是人家看出來了,就說是在新房里讓酒給潑臟了,這才換的。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人多嘴雜的,你也該留心些。知道的說你向來是趕時髦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非要出這不相干的風頭呢。要是人家再往歪處去說,會給你們家的表姑娘添一層麻煩呢。”
“大嫂向來是護著我的,有你疼我,我哪會叫人揪住小辮子呀。”梁繡珍知道沈初云這位大嫂最是周到,就連大家長韓延蓀也常說,可惜她是個女兒身,不然一定可以做個外交官的。又知這番話是掏心掏肺的,就伸出兩只手攀著她的胳膊,好一通撒嬌。
因惦記戲臺這邊的賓客,多是上了年紀的長輩,沒有主人在那里恐怕顯得怠慢,沈初云未曾逗留便直奔了去。
有一位年輕的客人在里頭坐不住,便出來歪在長廊上,百無聊賴地數(shù)著對面的假山一共疊了幾層石頭。只見他戴著一頂卡其色的圓蓋式呢帽,身穿灰色西裝配白色襯衣,脖子上一條亮寶藍色的領(lǐng)帶扎著,好不時髦。
趕巧的是,長廊那頭過來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對著眼前的小青年作揖道:“喲,賀憶安君也來了啊!你算婆家人,還是娘家人哪?”
這位名叫賀憶安的年輕人收回眼神,仔細地辨認了一番,覺得論年紀,自己是受不起這個禮的,趕緊站起來回禮道:“都不算,我是替大伯來給外長道喜的。”他一面說話,一面在心里想著,此人究竟是誰,怎么表現(xiàn)得這般熱絡(luò)呢?
對了,仿佛是在哪個俱樂部里見過一面,聽人家都喚他作“李四”。起先引見時,他態(tài)度也不過爾爾,只是聽說了賀憶安是杭州那個賀家的公子,就格外地關(guān)心起來。能在這里碰上,倒也是巧了。恰趕上賀憶安正發(fā)悶?zāi)兀芩遣皇菫榱藖砼寿R家的關(guān)系,有的聊總比無聊好吧。
不過,賀憶安也不敢因此托大,叫了他一聲“李四爺”,又調(diào)侃起來:“你說我這小商小販的,跟簪纓世家哪兒攀得上親啊。”
這李四大概也是在席上多喝了兩杯,一開口豈止是在套近乎呢,簡直玩笑得有些孟浪:“你自謙你的,做什么拉新娘子下水呢?同是浙江老鄉(xiāng),沒有你的牽線,新娘子又哪里能有這樣好的一個結(jié)果呢?不過,我看賀君同新娘子卻也般配。若你當初不負美人恩,新娘子倒也不用遠山遠水地離了父母。”
“一定是柴俊生又跟人胡說了!”賀憶安扭過臉暗暗咬起牙來,隨即轉(zhuǎn)過來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負的美人大概能裝滿一個西湖了,不缺這一位。再者說,向家那位老爺實在白活了這把年紀,紡織廠是多好的一門生意都辦得這樣糟。他把生意做壞了,是活該不是?弄到要犧牲女兒的地步,真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他不知道,就在自己侃侃而談時,假山那頭有人正聽著。
“這倒新鮮了,我只聽過如今社會,愛對封建婚姻說長道短,卻不想這自由戀愛也會遭人編排。”
被逮著暗地里說人短處,賀憶安自然有些發(fā)窘,就與李四爺對視了一眼。又因這話似乎出自一位年輕女子之口,若以人如其聲來判斷,自當是位美人了。賀憶安一番思量之下,沒有躲開去,反而循聲往前走著。
及至走到石階前,望見一位年紀二十五歲上下,杏眼微瞋、柳眉倒豎的婦人。她雖穿戴得很喜慶,臉色卻格外倨傲生硬。
賀憶安不覺有些惋惜,兀自輕嘆了一口氣,拱了拱手,又指了指她的高跟鞋,說道:“抱歉啊這位太太,我剛才的話雖然欠妥,卻不是有意要讓第三人知曉的。你既然察覺我們是躲在暗處說話,何苦還要不發(fā)一點動靜地偷聽。聽了倒還罷了,為何非要說破這話,讓人下不來臺呢?我要是不肯讓著你,非要計較你偷聽之事,叫這滿堂賓客聽見這吵嚷之聲,如何能不惹人嫌呢?如果我是主人,管他是聽墻根在先還是出言不遜在先,統(tǒng)統(tǒng)都攆出去為是。”
這話說是道歉,聽起來卻更像是責怪。好一個無禮的青年,真是浪費了這一身體面的打扮。
沈初云望了后頭直冒冷汗的李四一眼,便暗自揣測著,這李四是公府里的司機,眼前這個毛頭小子又不認得自己,大概是向人借了一身衣裳,溜進來蹭酒席的小滑頭。這樣的事情,總是難以避免的。認真盤查起來,大概今天也不止放了他一個進來。跟他計較吧,又實在犯不著;可不跟他計較吧,這人又實在可惡。
思來想去,沈初云還是認為犯不著因為一個小混混兒打破今天的好氣氛,翻了一記白眼便走了。
賀憶安越發(fā)來氣了,這女子穿得人模人樣的,卻連非禮勿聽都不懂,步子一跨,大有要追上去說理的架勢。
李四見勢不妙,趕緊上前去攔:“賀君,賀君……得啦,這位就是韓府的大少奶奶,聽了生氣原也是說得著咱們。這都賴我,是我一時糊涂,該放著外頭去說的話,非要在這里嚼舌頭。今天這日子,的確是不該如此的。”
“原來是她……”賀憶安臉上除了有七分的窘迫,更有三分的戲謔。
“你認識?”李四嘴上是笑著,心里卻琢磨著,這位賀少爺大概也是把喜酒當醋酒,一時喝昏了頭,既然認識就更不該頂撞了,誰家的新弟媳被這樣說笑,還能不生氣的呢?就算是跟新娘子有糾葛,也不該這樣砸場子呀。
賀憶安連連擺手道:“不認識,就是才剛有人引我到二爺屋里打牌,我就聽見這府里的大爺在抨擊自己的太太,說她搞革命搞得走火入魔了。我想著,這女子但凡沾了文明空氣,都該是可愛俏麗的面目才對,怎么就要拿妖魔來比喻呢?方才這一段意外,倒有些讓我明白了。無論男女,張嘴說話豈能只管對與錯,而不分場合事態(tài)呢?我就是說得再過分,她身為長媳也該顧全大局悄悄地躲開才是,而不是出來向我逞什么威風。這萬一我要是不依不饒的脾氣呢,說出什么傷新人顏面的話來,那可就不好了。”
李四張了張嘴,終究是什么話都沒說出來,只管賠笑稱“是”。他一個開車的不比別人家大業(yè)大有靠山,可不想再來一次,過完嘴癮就被人抓個現(xiàn)行的事情了。
而沈初云此刻正被一雙手臂拖著,問道:“你這孩子,怎么去了這半天的工夫?”
回頭一看,是韓家的二太太梅姨娘。
“太太正找你呢。”梅姨娘往沈初云臉上一瞧,便收起笑容來,關(guān)切道,“哎呀,你臉色怎么這樣差,不舒服嗎?我說呢,你是最顧全禮數(shù)的,不會平白無故躲起來的。”
沈初云搖了搖頭,拉著梅姨娘往墻角邊一鉆,把方才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番,最后氣鼓鼓地請梅姨娘評理:“您說說,這什么人呀?!我們家辦喜事,你來喝酒,不說吉祥話還罷了,倒來說我們親家老爺?shù)膲脑挕!?
梅姨娘聽了,也是點頭不迭,又勸她犯不著為那種小人之言動氣,拉著她自去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