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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寒梅傲雪(1966—1976)(2)

第十七節 周恩來關注的狂犬病疫苗

狂犬病的致死率100%,居所有疾病之冠。到目前為止,狂犬病仍然無藥可治,對付的唯一辦法還是注射疫苗。我國疫苗科學家先后研制出五代狂犬病疫苗,即液體鼠腦死疫苗、液體羊腦死疫苗、凍干羊腦死疫苗、地鼠腎活疫苗、非洲綠猴腎細胞(VERO)活疫苗。第六代人二倍體細胞活疫苗、第七代基因工程狂犬病疫苗正在完善之中。地鼠腎狂犬病活疫苗被世界狂犬病大會贊譽為:“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這個疫苗是在周恩來總理的關注下,各大生研所在武漢所聯合研制成功的,協作組組長林放濤被世衛組織聘為全球狂犬病專家、狂犬病疫苗國際代表。但狂犬病的最后消滅僅靠疫苗是不夠的,還需采取綜合措施。

坐在我們面前的這位老人叫林放濤,是狂犬病研究領域的代表性人物,中國地鼠腎狂犬病活疫苗的發明人之一。他主持研制的這種疫苗達到國際先進水平,他因而被世衛組織聘為全球狂犬病專家。2019年,他已經94歲了,按他夫人的話說:“他這人想得開,活得長。”三年前他接受采訪時還思路清晰,語言流暢,與人不緊不慢地緩緩而談。2019年春節前再次接受采訪時,他已經有點老年癡呆的癥狀了。夫人怕他老糊涂,每天叫他抄報紙。他像小學生一樣,天天端坐在書桌前,一筆一畫地抄寫。桌子上堆著厚厚一摞他抄寫的字稿,蠅頭小楷,一筆一畫,一絲不茍。說起狂犬病疫苗的研究,他顯得有點激動:“本來狂犬病在我國已基本消滅了,特別是1951年開展全國性的滅狗行動以后,這個病全國差不多就沒有了(資料顯示50年代后期全國狂犬病發病僅為50—400例,幾乎絕跡),就因為‘文革’無法無天了,瘋狗也出來了。這個病沒法治,只有靠疫苗解決問題。”

被瘋狗咬了,只能靠疫苗救命

狂犬病是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病名。如果不幸被瘋狗咬了,不及時打疫苗,那就只有一個后果:死。致死率為100%,無人可以幸免。有位外國專家Flemmg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疾病所導致的痛苦及死亡率能與狂犬病比擬,使人恐怖絕望。”美國有個演員叫Forlinord Baimand因對狂犬病害怕之極,到了談犬色變的地步,當他真的不幸被狂犬咬過之后,不等發作便自殺了。

原長春所疫苗室主任、研究員楮菊仁與林放濤一樣,也是我國地鼠腎狂犬病疫苗的主要研制者之一。他在接受采訪時談到了他親眼見到的狂犬病的厲害:

我印象很深的是我自費到吉林省的一個農村去做流行病調查。一個被狗咬過的患者,到我們所來買疫苗,路上正好碰到我,問我買疫苗的事,我就跟他說了。聽說我就是長春生物制品所的,他就給我講,他們那邊有一條狗咬了很多人,最后有個農民拿一根木棒把瘋狗打死了。被打死前,這條瘋狗用牙齒咬了木棒。后來有個農民撿了這根木棒回去當柴火燒,被棒子上的一根木刺扎了一下手,這個人后來發狂犬病死了。這個例子說明,狂犬的唾液中所含的病毒量是很高的,沾到木棒上的就一點點,扎到人手上就被感染了。但像這樣的例子在世界上都沒有,我對他講的將信將疑,有這么厲害嗎?我讓他留下地點后,過了幾天我要去核實,所里不同意,說你是搞疫苗的,管流行病學,管得太多了,也沒有那個時間。我便利用星期天去了。到了他們家,我反復問他究竟被狗咬過沒有,他家里人說確實沒有被咬過,就被木棒的刺扎了一下。說著說著,一家人就哭起來了,死的這個人是他們家里的壯勞力呀!這個事后來世界衛生組織也知道了,也經常引用這個例子。這是我親自調查的,千真萬確。還有,我到德惠縣做流行病調查時,路上碰到一個人趕著大車來的,當時是11月初,天氣已經很冷,車上被窩里裹著一個小女孩,只有9歲,被瘋狗咬了。這個老鄉是個山東大漢,很魁梧,聽說我是長春生研所的,就問我,你能不能有辦法救我的孩子?我說,因為她已經發病了,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給她打疫苗恐怕也沒有用了。這個大漢一邊哭,一邊用大車拉著女孩往回趕。后來這個女孩在半路上就死了。當時,他哭我也哭,眼看她要死,我卻無能為力啊!對狂犬病的治療,很多人都在想辦法。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一個大夫,他家是四代祖傳的中醫。他跟我說,他有一個治狂犬病的處方,發了病服他這個藥就能好。我說,這是好事啊!他要把這個方子給我,我說你也不要給我,你只要證明你這個方子確實有效就行。后來他拿了一包藥給我,是粉面狀的,搞不清它究竟是什么中藥成分。我對他說,我關注的是你那個病例是不是真的,被狗咬過的人并不是咬一個就發病一個,里面的因素很復雜,你要有診斷證明,證明他確實得了狂犬病,才能證明你這個處方有效。可惜他后來始終沒有拿出證明來。我這么說,并不是否定中醫治療狂犬病,可你得有證據啊!

這些親身經歷,是楮菊仁決心把狂犬疫苗搞出來的一個巨大動力。

世界上第一個狂犬病疫苗,是1881年由被稱為世界疫苗之父的法國微生物學家巴斯德首創的。大約過了30多年后才傳到中國。據說,在1910—1920年間,上海、哈爾濱有個別西藥房仿制過巴斯德狂犬疫苗,但沒有文字記載。有文獻可查的是:1919年原中央防疫處成立后,用巴斯德毒種和他的方法仿制過狂犬病疫苗。楮菊仁說:“外國有一本《瓊脂細菌學》,是英文版的,里面有巴斯德制作狂犬病疫苗的方法。當時翻譯了一下,就仿制開了。”這種疫苗被稱為兔腦疫苗,就是把毒種注射到兔腦中,待兔子感染后,取出兔腦和脊髓,用化學干燥劑進行干燥,然后研成粉末,再用生理鹽水稀釋就成了疫苗,一只兔子為一人份。

到1931年,北平衛生事務所打死了一條狂犬,袁浚昌從這只狂犬的腦中分離出一株狂犬病毒。這是一種野毒或曰街毒,不能用于疫苗生產。原中央防疫處的齊長慶和助手李嚴茂通過家兔腦內傳代,傳了30代后,將之演變成固定毒,即可以用于疫苗生產的生產株。當時稱為“中國株”,后改名為“北京株”。此后,原中央防疫處便用“北京株”的第31代以后的固定毒生產狂犬病疫苗。這樣,我國生產的狂犬疫苗,既有用巴斯德株的,也有用“北京株”的,生產的方法也不完全統一,質量難以保證。新中國成立后,于1951年制定了相關法規,我國狂犬病疫苗的生產工藝及質量要求才有了統一的標準。開始都是兔腦疫苗,后來出現了羊腦疫苗。1957年,北京所和武漢所對兔腦疫苗和羊腦疫苗進行比較研究,發現羊腦疫苗的保護性明顯高于兔腦疫苗,于是在全國淘汰兔腦疫苗,統一用羊腦生產。

狂犬病兔腦疫苗和羊腦疫苗都是液體疫苗,在當時沒有冷鏈運輸條件和冰箱不普及的情況下,極易失效。1954年9月,武漢所總技師謝毓晉收到廣西容縣一位衛生院院長的來信,反映該地一個48歲的農民于7月30日被瘋狗咬傷小腿,當日即為之注射了狂犬病疫苗,以后再每日注射一針,一共14針,是嚴格按規定操作的,但患者于8月29日狂犬病發作,兩日后死亡。疫苗是武漢所生產的,“批次:21;生產日期:3月22日;有效期:止于9月22日”。收到來信后,謝毓晉立即召集狂犬病疫苗課題組組長林放濤及成員張純厚等人一起調查,發現這批疫苗的效價很好,容縣方面的保管也沒有問題,一直存放在4℃—8℃的冰箱中。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出在運輸途中。疫苗從武漢運到容縣,路上走了整整一星期,途中天氣炎熱,致使疫苗失效。在沒法解決冷鏈運輸問題的情況下,謝毓晉指導林放濤等人歷時半年,研究成功真空冷凍干燥疫苗。經檢定證明,這種疫苗的效價高于國內外的所有液體疫苗,而且在45℃的溫度下可保存一年而不失效。這在當時狂犬病疫苗的研究上,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引起了國內外的廣泛關注。蘇聯專家在武漢所考察后,特邀謝毓晉去蘇聯講學(因故未成行)。課題組長林放濤也因此在狂犬病疫苗的研究領域嶄露頭角。

但是,羊腦疫苗的預防效果還只能說是差強人意。據《中國生物制品發展史略》記載:長春所對羊腦疫苗進行了免疫效果觀察。“在錦州,一只瘋狗于5日內咬傷81人,大多咬傷頭部。對咬傷情況及傷口處理做了調查分析。傷口處理后注射14針疫苗者68人,發病死亡7人;9人注射4—8針,死亡2人;僅作傷口處理未注射疫苗者4人,均發病死亡。此結果說明了疫苗的免疫效果。”去除4人沒打疫苗的,77人打了疫苗,死亡9人,死亡率高達近12%。即使按規定打了14針的,死亡率仍有10%以上。羊腦疫苗的免疫效果止于此,且相當麻煩,要打14針,副反應又比較嚴重,因此研發新的狂犬病疫苗迫在眉睫。

周總理關心,“造反派”干擾

無論是兔腦疫苗還是羊腦疫苗,都是用的天然培養基制作的,即動物的腦。羊腦疫苗雖然比兔腦疫苗要好,但培養方法和路徑是在一個層次上。回顧我國狂犬病疫苗的生產歷史和參考國外文獻,武漢生研所的林放濤強烈地感到:做狂犬病疫苗有兩大關鍵,一個是毒種,一個是培養方法。在傳統的自然培養基上兜圈子是沒有出路的。比如兔腦疫苗,做得最好的是上海所的黃元堂,技術特別精湛。楮菊仁也曾經跟他學過一段。但是即使技術再精湛,也沒法解決天然培養基所固有的缺點,即難以排除培養基上的雜質。早在1955年,林放濤就在謝毓晉總技師的指導下,研究出了耐熱真空冷凍干燥狂犬病疫苗,接著又進行了狂犬病免疫血清的試驗研究。但是,如果不在培養基上來一次革命,天然培養基帶來的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而要把天然培養基換成細胞組織培養基,這在技術上是一個大跨越,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毒種能不能在細胞組織培養基上適應。打個比方,就像植物的種子能不能在這塊新開墾的土地上生長一樣。據國外報道,狂犬病毒在地鼠腎組織上適應性較好,林放濤于是決定選用我國自己的“北京株”培育能適應地鼠腎組織的毒種。

林放濤的努力有了回報。他用“北京株”在地鼠腎上適應,經多次傳代,并經地鼠腎和豚鼠的交替傳代,在地鼠腎細胞上培育出了aGT毒株。雖然還不能馬上用于生產,但對新疫苗的研制具有重要意義,證明狂犬病毒完全可以在地鼠腎細胞上生長,并且長得很好,這就給研制地鼠腎細胞疫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為搞出適應地鼠腎的生產株,林放濤投入全部精力,甚至妻子生孩子他也沒有去醫院一次。接受采訪時,林夫人對筆者抱怨說:“他騙我說要去北京出差,沒有時間照顧我,結果我生完孩子后發現,他根本沒去北京,躲在實驗室里搞研究。”林放濤聽夫人數落他,一句話不說,傻傻地偷笑。

在他的研究處在節骨眼上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文革”中的武漢是全國出了名的,尤其是1967年的所謂“7·20事件”,雙方武斗殺得個天昏地暗、血跡斑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武漢所里的“造反派”也鬧得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好在林放濤是個老實疙瘩,對誰都畢恭畢敬,從不得罪一個人,內心里愛憎分明而喜怒不形于色。某中層干部死了,他對夫人說:“追悼會你不能去參加,他不是好人。”他雖然沒有被作為斗爭對象,但研究工作已經難以正常進行。就在他的研究將要夭折的時候,全國的狂犬病例上升,此事引起國家的高度重視。衛生部決定組成地鼠腎狂犬疫苗項目協作組,由武漢所林放濤、長春所楮菊仁、蘭州所梁名奕、中檢所俞永新(未到武漢),組成協作組,集中到武漢所林放濤的狂犬病實驗室攻關,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盡快把地鼠腎狂犬病疫苗搞出來。

照說,林放濤的狂犬病疫苗實驗室是有紅色保護傘的。因為他在北京參加一個會議時,曾經受到了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在周總理舉行的招待宴會上,他被安排與總理同桌。總理聽說他是搞狂犬病疫苗的,對他說:“狂犬病疫苗不僅中國需要,世界也需要,特別是第三世界國家很需要,非洲的狂犬病就很多。我們要做好本國的事情,還要盡國際主義義務,幫助他們。”他這個待遇在當時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榮譽,他的研究工作,等于有了尚方寶劍。林放濤雖然很低調,不張揚,但這個消息是武漢所人人都知道的。林放濤從北京回到武漢后,向所里的領導傳達過周總理對他說的話。既有總理的指示,又是衛生部組織的聯合攻關,應該讓他們安心搞研究了吧?沒那好事。當時的“造反派”“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總理的指示、衛生部的部署,又算啥?他們不敢解散狂犬病研究室,但鬧得你沒法工作。一會要你參加斗爭會,一會要你學習“最高指示”,還有許多形式主義的東西,比如所謂“早請示,晚匯報”就像和尚早晚念經一樣,一天也不能免。“早請示”,是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大家面對毛主席像,手握“紅寶書”(《毛主席語錄》)貼在胸前,嘴里喊“祝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每喊一句“萬壽無疆”就將語錄高舉一次;接著還要喊祝某人“身體健康”,也要喊三次。“晚匯報”就是面對毛主席的像檢討自己今天有什么私心雜念,做了什么對不起毛主席的事。諸如此類宛若宗教儀軌的一套東西搞得人不勝其煩,但誰也不敢不從。后來毛主席不知怎么知道了底下還有這套玩意,非常不滿,下令制止,但直到1971年林彪折戟沉沙于蒙古國的溫都爾汗之后,才停止下來。

協作組成立后不久,林放濤被派往非洲坦桑尼亞,幫助他們建立疫苗研究所。他出國后,誰來當狂犬病實驗室的主任呢?武漢所軍管會派來了一個據說祖宗三代都很清白的工人,叫李漢階。他沒讀過什么書,甚至連許多生物學的名詞都不懂。要他當領導,研究工作完全插不上手,但他執行軍代表的指示很堅決。楮菊仁回憶說:“當時軍代表特別‘左’,一天到晚搞政治學習,動不動就給你扣政治帽子,對狂犬病疫苗的研究工作造成很大的影響。”

聯合攻關,開花結果

盡管受到了嚴重的干擾,但狂犬病疫苗協作組在楮菊仁、梁名奕的實際領導下,帶著武漢所狂犬病研究室的張純厚、曾蓉芳、李慧蘭等人讓研究工作又向前跨進了一大步。林放濤原已將狂犬病毒“北京株”適應到地鼠腎細胞上傳代培育出“aGT株”,楮菊仁和梁名奕又將“aGT株”繼續傳代,培育出能在地鼠腎細胞上生長穩定的可用于生產的固定毒“aG株”。把“北京株”變成“aG株”,要做連續的冗長的慢功細活。先將“北京株”兔腦固定毒往下傳遞100代以后,再在幼齡地鼠腎單層細胞上適應傳68代,培育出的毒種被稱為“a株”;用55代的“a株”感染豚鼠腦以后,再用豚鼠腦和地鼠腎細胞交替傳代3次,直到狂犬病毒在地鼠腎細胞上生長穩定了,這個毒種便稱為“aG株”。“aG株”的培育成功,為地鼠腎狂犬病疫苗的研制和生產打開了大門。經動物試驗證明,“aG株”的外周神經致病性幾乎完全喪失,也就是說,用之制作疫苗,疫苗將不會產生神經系統的副作用。

所謂“行百里半九十”,有了生產株,剩下的路還很長。就像種地一樣,有了良種也不一定就能高產,弄得不好甚至會顆粒無收。要高產,還必須要靠種田高手,在土壤、肥料、采光、通風等方面下功夫。制造疫苗的難度與種地不可同日而語,但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培養基好比是土壤,營養液好比是肥料,控制雜菌好比是除蟲、除草,收割細菌或病毒好比是收割莊稼……但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農民是農民,科學家是科學家。農民是按經驗進行重復勞動,科學家是要探索出一條新路,讓自己可以重復,別人也可以重復。在把狂犬病“aG株”變成疫苗的探索中,林放濤、楮菊仁、梁名奕帶領實驗室人員披荊斬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諸多險阻,被他們一個個攻克;諸多難題,被他們一個個解開,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地鼠腎狂犬病減毒活疫苗在實驗室試制出來了,經臨床試驗,證明比動物腦疫苗有了質的飛躍,不僅免疫效果良好,接種反應明顯降低,沒有出現嚴重的副作用,而且只需注射3—6針,而原來的動物腦疫苗需要注射14—23針。實驗室的工作做完之后,“文革”也結束了。為慎重起見,先在長春所和武漢所進行少量的地鼠腎細胞狂犬病疫苗試生產,以進一步觀察疫苗的效果。

試生產的疫苗不上市,也不供給各級防疫站,由長春所和武漢所自己銷售,跟蹤觀察,檢驗效果。因為地鼠腎狂犬疫苗具有明顯的優越性,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弄得這兩個生研所門庭若市,門前排起了長隊,有時長達1公里開外。為買到疫苗,有的人帶著鋪蓋睡在街上排隊。原長春所所長、研究員張權一回憶說:

最緊俏的時候,最遠的有從成都坐飛機到長春來買疫苗的。長春所銷售疫苗只能開一個窗口,不敢讓他到屋里來。排著長龍,24小時不斷地排,人在馬路上夏天鋪個小毛毯就在這兒睡。有趁機做生意的,賣洗臉水的、有賣吃的。怕引起社會治安問題,派出所派人來維持秩序。買疫苗的人想得到疫苗,甚至不怕犯罪,到窗口一把就把疫苗搶過來,遞給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拿過疫苗走了,給被狗咬的孩子去打針,他就到派出所自首:“我搶疫苗了,你處分我吧,我都接受。”就到這種程度。那時,我們幾個所的領導不敢露面,一露面你到哪他就跟到哪,就跟你要疫苗。那時我們是試生產,武漢所也是試生產,量都很少。

地鼠腎細胞狂犬病減毒活疫苗,從1965年林放濤開始研究算起,到1979年正式批準生產為止,連頭連尾歷經15年。疫苗的質量不僅在中國得到肯定,而且引起了世衛組織的重視。世衛組織在詳細了解了疫苗的研制過程并做了檢定后,將中國的“aG株”固定毒永久收藏,并作為世界上狂犬病疫苗的生產株之一。楮菊仁回憶說:“這是在‘文革’中我還在武漢搞協作時送去的。”

地鼠腎人用狂犬病疫苗的研究獲1980年衛生部科技成果甲級獎,1986年獲全國第二屆發明展覽會金獎,并獲國務院頒發的“為發展我國醫藥衛生作出特殊貢獻”榮譽證書。在國際上,中國的狂犬病減毒活疫苗得到了各國狂犬病權威專家的肯定。法國巴斯德研究所所長Sureau贊許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有你們這樣的狂犬病免疫的巨大經驗。”在華盛頓召開的狂犬病專業會議上,會議主席Kmnetd Bridlord稱:“你們所做出的貢獻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WHO主動索要武漢所生研研制狂犬病疫苗的論文稿,刊登在《世界衛生組織公報》(Buclletin)上。林放濤因此被入選《世界名人詞典》(IBC),1991年被WHO聘為狂犬病免疫專家委員會專家、人用狂犬病疫苗國際代表。WHO編著的傳染病著作,狂犬病一章就是讓林放濤執筆的。

說起地鼠腎狂犬病疫苗,林放濤說:“這個疫苗在國內外影響很大,我舉兩個例子,一條狗咬了三十幾個人,其中30個人用了我們的疫苗都救活了,而沒用疫苗的很快就死掉了。還有一次一條狗咬了30個人,用我們的疫苗全部都救活了。”

有這么神奇嗎?有人做了一個專題調查,1978—1979年,經實驗室確認的分別被13只攜帶狂犬病毒的動物咬傷的21人,在使用地鼠腎狂犬病疫苗和馬抗狂犬病毒血清后,全部成活。他將此調查寫成文章,發在美國的一個雜志上。據廣西連續16年的觀察統計,證明地鼠腎狂犬病疫苗保護率為80%。這個比例在狂犬病疫苗中是相當高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的地鼠腎細胞狂犬病疫苗占世界同類產品的80%。

林放濤接著說:“我舉的這兩個例子在世界上影響是最大的。這個疫苗推廣到全世界,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盡管林放濤中間一段因出國援非而缺席了協作組的工作,但他在狂犬病研究方面的學術地位是得到公認的。他不僅是地鼠腎狂犬病疫苗的始作俑者,而且率先在武漢所研制成功了含鋁佐劑的地鼠腎狂犬疫苗,使疫苗的純度更高,效果更好。在這個疫苗的研究論文寫出來后,如何署名?誰先誰后?據楮菊仁說:“這個問題是武漢所黨委定的,把‘文革’期間名義上當領導的工人李漢階的名字劃掉了,把林放濤排第一,我排第二,梁名奕排第三,俞永新排第四……”

消滅狂犬病還尚待時日

說起地鼠腎狂犬病疫苗的遺憾,林放濤說:“我們研制的只是人用疫苗,針對的只是狗傳染的狂犬病。而狂犬病的傳染源還有野生動物,這個疫苗對被狗咬了的人管用,對野生動物咬了的管不管用,還有待研究。另外,給狗可以打針免疫,對野生動物就不好辦。我做過多次野外調查,在東北原始森林里遇到了狼,很危險。”林夫人在一旁插話說:“他回來在家里講了以后把我們嚇壞了,當時狼盯著他看,他也盯著狼看,嚇得不敢動,更不敢跑,足足對視了大約十幾分鐘。可能是狼不想傷害他這個戴眼鏡的文弱書生,看了一會兒就走了,要不他早就只剩下骨頭了。”

對這個問題,楮菊仁在一本書中有專章論述。他在接受采訪時說:“事實證明,狂犬病的因素越來越復雜,發病的原因不光是犬疫,還有野生動物在里面。各種野生動物一參與,這個狂犬疫苗就不好做了。因為野生動物去分離病毒是很困難的。這個疫苗對被狼咬了的人、被臭鼬、蝙蝠咬了的人,起不起作用還是一個未知數。要消滅狂犬病,做好疫苗只是一個方面,一定要跟生態學、流行病學結合起來做。在這個意義上說,中國解決狂犬病問題還有很艱難的路程要走。另外,盡管地鼠腎疫苗原始培養液是組織培養的那一套,已經脫離動物了,但是種子里面還殘存一點點動物腦組織,因為在把野毒演變為固定毒的傳代過程中,還是經過了動物腦。所以在種子液中,還是可以檢定出動物腦組織成分出來。雖然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洗啊,吸附啊,最后也沒能徹底處理掉。地鼠腎細胞狂犬病疫苗就是這個水平。”

后來,我國從另一個狂犬病CNT株系(1957年從山東淄博一狂犬病死者的腦中分離)培育出固定毒CNT1,也用于疫苗生產。各生研所仍在進一步研究地鼠腎疫苗的純化技術。2002年,武漢所生產出精制VERO(非洲綠猴腎細胞)狂犬疫苗,使疫苗質量有了進一步提高。二倍體狂犬病疫苗、基因狂犬病疫苗還在研制、完善過程中。

全國狂犬病檢測中心設在武漢所,主任為王澤鋆博士,副主任是孟勝利。據他們介紹,武漢所發明的試劑盒(徐葛林主研)可檢測狂犬病疫苗的真偽和效力;建立了狂犬病的標準檢測技術方法,全國許多醫院特別是法醫都送樣品來檢測。現在有不少人對打了狂犬病疫苗后是否產生了抗體表示懷疑,有的從新疆、西藏千里迢迢坐飛機來武漢檢測。有的“恐狂者”你明確告訴他已經有了抗體,不會發病,他仍然不相信,住著不走,幾次三番地要求重復檢測。狂犬病一天不消滅,就會有“恐狂者”。消滅狂犬病,除了人用疫苗要進一步改進外,還應有動物疫苗,要有公共衛生措施,聯合發力才行。

第十八節 先生之風 山高水長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臧克家在《有的人》中的詩句。謝毓晉先生就是一位死了還活著的人。他對中國生物制品事業所做的貢獻,以及垂下的疫苗科學家的風范將與世長存。本章只寫了他在“文革”中的人生片段,但足以見其“先生之風”。

位于武漢市江夏區的武漢生研所,花紅樹綠,鶯飛鶴舞,流水淙淙,好一個花園式的所在。原總技師謝毓晉生前沒有來過這里,但他的魂魄卻被后來人帶到了這里。這里有一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地標性建筑——“毓晉樓”,大廳里安放著他的銅像,基座上寫著:“謝毓晉1913—1983”。凡是到武漢所來的同行,都要到這里瞻仰先生的銅像,共話先生的垂下的風范。

迄今目前,在中國生物制品行業,官方為之立銅像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北京所的湯飛凡,一個是武漢所的謝毓晉。即使你不知道謝毓晉是誰,但大概不會不知道《大眾醫學》雜志吧?他就是這本雜志的創辦人之一、第一任總編輯。那是在1948年7月的上海。

北京國藥資產管理公司總經理李鴻久曾經在武漢生研所工作過,他告訴筆者:“為謝老立銅像是武漢所全體員工的共同心愿,但把銅像安放在哪里?一種意見是應該立在廣場上,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另一種意見說:‘謝老一生坎坷,我們不能讓他在露天日曬雨淋。’經討論研究,最后決定把銅像安放在一幢主樓內,同時將這幢樓命名為‘毓晉樓’。”

古人講,人生三大境界:立功、立德、立言。謝毓晉在“三立”上都堪稱楷模和鏡鑒。

人生有順境,也有逆境。看一個人的德行和精神境界,在他的順境中往往看不大真切,而在逆境中卻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如果說在“文革”前,人們看到的謝毓晉是一個才華橫溢、技術精湛、嚴謹求實的總技師,那么在“十年動亂”中,人們則看到了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事業的偉大科學家。“歲寒而知松柏之后凋”,此之謂也。

“牢飯”中埋著鹵雞蛋

1966年8月,謝毓晉從外地出差回來,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就懵懵懂懂地被推到了大批判會的會場,一下給他戴上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大帽子,指著他的鼻子要他低頭認罪。罪在哪里?“造反派”舉不出罪證,只好聲嘶力竭地喊“打倒”的口號。在給他一個“當頭棒喝”之后,接下來的斗爭會更是別出心裁。他們用20個500毫升的裝凍干血漿的玻璃瓶,做成一個“項鏈”掛在他的脖子上。沉重的“項鏈”從脖子垂到他的膝下,一走動就“叮當”作響,他被造反派押著,在大街上被“游斗”……

一個功績卓著,受人敬仰的科學家,平日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現在卻被人戴高帽、掛瓶子,肆意侮辱,情何以堪?公理何在?有人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了。為首者是已經被“靠邊站”了的所長兼黨委書記彭來。彭來是位“老八路”,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原食品工業部某局副局長、河北省唐山市副市長,后調任湖北醫學院(現武漢大學醫學院)任黨委書記,反“右傾”時調武漢所任職。他與謝毓晉本不相識,只是在醫學院時,聽過謝毓晉來講專業課,后來就聽說他被打成了“大白旗”。他來武漢所上任時,謝毓晉已被停職了,從總技師變成了一般研究人員。彭來保持了“老八路”密切聯系群眾的好作風,每天上班前就站在大門口,和每一個員工主動打招呼,互相介紹。不到一周時間,他竟然能叫出全所每一個人的姓名。所里給他大房子他不要,住了一間小房子,除非去上面開會,他從來不坐小車,跟大家一起坐班車或擠公交。群眾說他是“房子越住越小,車子越坐越大”。經一個月的調查,他覺得應該給謝毓晉糾錯,但“大白旗”的帽子是在衛生部千人大會上給戴上的,他無權給他平反,卻有權將他重用。他不顧一些人的反對,在大會上宣布恢復謝毓晉總技師的職務,并且說:“我是武漢生研所的一把手,但搞生物制品我是外行,外行怎么領導內行?就是依靠內行來領導。謝毓晉就是大內行、大專家。尊重內行,武漢所才有希望。”從彭來調到武漢所到“文革”開始前這六七年時間,是武漢所發展的黃金時期,成果頻出,被衛生部評為先進單位。此刻,彭來對造反派怒目而視,質問說:“他怎么反動了?解放初,他把自己的民生生物實驗所捐給了武漢所,分文不取,全部家當從上海拉到武昌的碼頭,這是你們許多人親眼見過的,難道忘了嗎?武漢所的生物制品,哪一個不是他領導開發的?”他這么一吼,一下還真把“造反派”給鎮住了。但很快他也自身難保了,被打成了“走資派”,被關到“牛棚”里,成了謝毓晉的“難友”。

當年中南行政委員會衛生部到上海網羅人才,三顧茅廬請到了謝毓晉。為使他能安心在武漢生研工作,專門為他修了一棟兩層的小別墅。他的工資是一級教授的標準。現在,這些都被當作資產階級特權給剝奪了,強令他家把樓上一層讓給了另一戶人家。他一家八口人,只剩下樓下三間房子了,怎么安排呢?他兩口住一間,老母親和一個終身未嫁的妹妹住一間,3個閨女住一間。兒子在北京上大學,放假回來只能在過道里打地鋪。房子小了,擠一擠可以湊合,最難辦的是把他的工資待遇取消了,每月只給50元的生活費,上大學的兒子可以不管,剩下七口人全靠這點錢來維持生活,平均每人只有七塊多錢,一點儲蓄又被抄家抄走了,再怎么省吃儉用也不夠啊!

謝毓晉被關在“牛棚”里,每天被逼著寫交代材料。交代什么呢?“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交代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罪行,只是把自己到武漢所來工作的情況回顧了一遍。他到武漢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研發出了耐熱真空冷凍干燥乙醚滅活狂犬病疫苗(見上章),為偏遠農村注射狂犬病疫苗提供了保證。另一件事,是在全國首先使用深層培養方法生產霍亂、百日咳疫苗,使疫苗生產告別了手工作業的時代。這在疫苗生產的工藝上是一個跨越,為其他生研所所效法。在他任總技師期間,共指導全所研制了30多個不同類型的產品。他手頭正在做的一件事是血清代血漿,就是用動物的血清制作出人用血漿來,被廣泛用于內、外科特別是用于燒傷病人的治療與搶救。“游斗”他時,掛在他脖子上的瓶子就是裝這種血清代血漿的。這項任務是衛生部直接交給他的,是人民治病的需要,更是戰備的需要。

“你這不叫交代,叫評功擺好。”“造反派”看他木榆疙瘩不開竅,提示說:“比如,你和裘法祖、過晉源一起到德國留學,跟德國法西斯有什么關系?是不是西德(“二戰”后德國被分裂為東德和西德,1990年兩德重新統一)特務?”

哪跟哪呀!1937年2月,謝毓晉和同濟大學醫學院的同窗好友裘法祖、過晉源、盛澄鑒(后病死在德國)一行四人到德國留學,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就是解救飽受疾病折磨的同胞。當時,謝毓晉的祖父和年僅30歲的大哥都因患肺結核吐血而死,給他的刺激是很大的。那時,外國人稱中國人是“東亞病夫”。4個人互相勉勵,學成回來,要為摘掉“東亞病夫”這頂帽子盡一份責,出一份力。到德國后,其他三人都學臨床醫學,謝毓晉卻說:“當醫生每次才能救一個病人,而做疫苗和血清就可以救一大片人。”所以,他選擇了去富萊堡大學醫學院學微生物學專業。那里有一批當時世界上著名的微生物學家和免疫學家,包括后來成為他的導師的K·烏爾曼教授。僅用兩年,他就取得醫學博士學位,成為富萊堡大學第一個獲得醫學博士的中國人。此后,他又前往柏林國立傳染病研究所和馬堡貝林研究所學習生物制品的研發。在德期間,他在德國著名的《免疫研究與試驗治療雜志》上發表了4篇較有影響的論文。經導師烏爾曼教授推薦,他擔任了富萊堡大學醫學院細菌血清室代主任。在白種人歧視黃種人的時代,這件事成為德國的一大新聞。他在德國有了名譽、地位和穩定的收入,德國需要留下這樣的英才,但災難深重的祖國更需要他。1941年,中國駐德大使館給他轉來一封信,是時任國民政府衛生署署長顏福慶寫來的,召喚他回到祖國大后方工作。他毫不猶豫地辭去了在富萊堡大學的職務,謝絕了恩師烏爾曼教授的再三挽留,取道蘇聯,經新疆,到蘭州的西北防疫處工作。不久后應聘到從上海搬到重慶的同濟大學醫學院任教。抗戰勝利后隨校重返上海。在抗戰期間,他與家人失去了聯系,都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不錯,他留學德國時,正是希特勒當政,但他一心想著科學救國,無暇關心德國的政治,更談不上跟法西斯扯上關系。而且據他所知,他的導師中,也沒有一人與法西斯打過交道。怎么能把去過德國的人與西德特務畫等號呢?

他交代不出自己的罪行,也沒有揭發任何人的罪行。

在“牛棚”里的日子是非常難受的,但是謝毓晉仍然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住“牛棚”的人吃的飯菜人稱“牢飯”,但是在他的那份“牢飯”里頭,每次都埋著一個鹵雞蛋!這是炊事員悄悄給他埋下的。這個雞蛋讓他堅信武漢所的大多數人是想念他的,即使是為了不辜負給他埋雞蛋的人,也應該堅強地生活下去,等待云開日出的那一天。

在“牛棚”里,家屬是不能探望的,眼看要到冬天了。家屬被通知給他準備棉衣,由看守拿進去。據祝久紅、秦宗良所著《免疫學家謝毓晉》所說:他打開棉衣,發現衣領夾縫里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爸爸,你和彭(來)伯伯還好嗎?我們全家都很掛念你們,擔心你們的身體。如果您還好,發現字條后,在明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時,當您路過江堤路口,請您用手往后摸一摸后腦勺。好讓媽媽及全家人放心,我們兄妹都會在堤外遠遠地看著您的。

江堤是謝毓晉等人從“牛棚”去食堂的必經之路,走上江堤,別人隔老遠就能看見。第二天中午,謝家兄妹躲在堤外的一個缺口處,等著謝毓晉等人走過來。只見謝毓晉走到堤上,朝堤外望了望,然后抬起手摸了摸后腦勺。他傳遞出了“我還好”的信息,謝家兄妹本應高興,可不知為什么卻抱在一起哭起來。

在廁所里寫出來的科研總結

“造反派”把謝毓晉關在“牛棚”里幾個月時間,看實在交代不出什么,便把他放出來安排工作:打掃廁所。

那時,武漢所共有20多個公共廁所,由謝毓晉和彭來兩人負責打掃,要求每天六點半必須準時報到上班,廁所衛生要經“造反派”驗收合格,否則就要挨批斗。照說,武漢所這兩個地位最高的人被罰掃廁所,這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很多正直的人都為他倆鳴不平,可他倆卻暗自高興,畢竟比在“牛棚”里自由多了啊!“造反派”本想拿掃廁所來為難他倆,挑刺找碴,誰知他倆每天把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連陳年污垢也被清理干凈了,地面也被擦得發亮,照得出人影來。有人俏皮地說:“謝毓晉到底是總技師,掃廁所的水平都高人一籌。”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是把廁所當作實驗室來收拾的,雖然無法做到無菌,但起碼也應該干凈。

慢慢地,這兩個掃廁所的人成了所里的一道“風景”。彭來較矮較胖,謝毓晉又高又瘦,一米八幾的個子,兩人形影不離,也不知誰是誰的“陪襯人”,不識者看了覺得滑稽可笑,而明白人卻對謝毓晉肅然起敬,因為走路、打飯謝毓晉都讓彭來在前面。為啥?論年齡,彭來為兄;論職務,彭來為長。讓他在前,是尊重兄長,是一個有修養的人必須講究的禮數。

武漢所還有兩個被廢棄的廁所,謝毓晉和彭來也把它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開始人們感到奇怪,但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奧秘。他倆把那當成了“辦公室”,悄悄地在里頭學習和寫作。這是“造反派”始料不及的,也無人向他們“告密”。每天打掃完廁所后,彭來主動為謝毓晉放哨,見“造反派”來了,就趕緊把寫的東西藏起來,拿起掃把。

他倆在一起無話不談,談的最多的是人民的疾苦和所里的工作。謝毓晉曾參加工作隊到浠水縣農村當駐隊干部,“造反派”給他列的一條罪狀是“在農村還養花種草,傳播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彭來覺得奇怪,便問起這事。謝毓晉給他講起這段往事。他在浠水6個月,住在農民家里,切身體會到了農民的苦處。有天他睡到半夜,突然有人來敲門,說自己的小孩快不行了,請他去看看。盡管他不是醫生,但還是跟著那人摸黑走了四五里的山路,去了他家,一看,小孩發高燒,估計是感冒引起肺炎。他沒有處方權,晚上也不知去哪里找藥,便用冷水浸過的濕毛巾搭在小孩頭上,給他降溫。天一亮他就催那個農民趕快送孩子去衛生院。誰知這個農民說:“我家沒錢,看不起病”。謝毓晉說:“怎么也不能耽誤孩子看病呀!你沒錢我給你交。”于是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走了十五六里的山路,中間翻了兩座山,趕到了公社衛生院。最后這個小孩得救了,是謝毓晉給他結算的藥費和住院費。還有一個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五保戶”,鰥寡老人,日子過得很艱難,有病更是沒錢去看。謝毓晉給了他一些錢和糧票,天天去看他,他生病時就陪他去醫院,給他掏藥費,他于是逢人就說“謝干部是個‘活菩薩’”。那“傳播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怎么回事呢?他想美化美化環境,把山上不知名的野花挖回來栽在了房前。“造反派”挖地三尺搜羅他的罪狀,把這個也列上了。彭來聽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憑他“老八路”的政治經驗,這事怎么也上不了“綱”呀!不管他!干咱們的正事。

正事是啥?把研制血清代血漿的經驗總結出來并考慮下一步完善的計劃。就是在被廢棄的廁所里,謝毓晉寫出了關于血清代血漿從I型到VI型的研制總結與思考,寫了將近100頁紙。紙和筆從何而來?他實驗室的助手假裝來上廁所,順手就交給他了。

“動物血清代血漿”的研究,當時是一項許多人都不愿接手的課題。因為國際上還沒有一個成熟的產品,沒法仿制,注定要耗費時日,還有可能失敗。英國、西班牙、蘇聯雖然制出了血清代血漿,但都因存在著嚴重的質量缺陷又不得不重新回到了實驗室。中國原來的基礎為零,要把它搞出來談何容易!但是謝毓晉勇敢地接受了衛生部下達的這項任務,他深知這項研究的重大意義,如果能搞出人用動物血清代血漿,就可以解決人血漿來源有限、儲藏運輸不便的問題,使更多的創傷、燒傷、失血、休克患者得到較好的治療。其國防意義更大,因為人血漿不便大量儲備,萬一有戰爭,人血漿就可能供給不上,多少傷員會因此而失去搶救成功的機會啊?謝毓晉接受了任務,可手下無兵。為此,他給衛生部打了一個請求增援的報告。衛生部一下從中檢所抽調周北平、程增善、李南華、陳素珠、何珊珍五人到武漢所工作,調令上明確規定跟謝毓晉進行動物血清代血漿的研究。這些人當年都是風華正茂的青年學者,改革開放后都成了能獨當一面的研究員、教授。研究的過程相當艱辛,需要一步一步地摸著石頭過河。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333次試驗后,謝毓晉課題組的334次試驗取得成功,被命名為I型治療血清(開始叫334型),批準在武漢醫學院進行臨床試用。裘法祖、過晉源兩位教授試用的結果,發現在內科應用比較安全,但在外科手術中使用超過一定量之后,手術創面易發生毛細血管滲血、紅腫的現象。沒得說,還得改進。謝毓晉繼續與這兩位著名臨床醫學家合作,查找原因,改進產品,又先后研制出II、III、IV、V、VI型血清代血漿。裘法祖將VI型用于外科手術中,特別是用于晚期血吸蟲病人的治療,效果均佳。除武漢醫學院外,湖北醫學院、原武漢軍區總醫院、解放軍159醫院等14家醫院的內、外、兒、燒傷科也試用了VI型血清代血漿,共進行了7221人次以上的臨床觀察,證明性能良好。湖北省衛生廳受衛生部委托,牽頭組成的專家小組進行了初評審,被批準試生產,至“文革”開始前共生產了230批近800萬毫升供臨床使用,未發生嚴重副反應。就在這個產品即將完善定型時,“文革”開始了。現在,謝毓晉在廁所“辦公室”里思考著改進產品的辦法,并把它寫成文字。

助手們來廁所給他送紙、筆時,他還請他們從圖書館給他借有關資料。徐星培教授當年在大學里學的是俄語,對英文資料不熟悉,謝毓晉對他說:“外語是學習先進技術的工具。你俄語不能丟,還要學英語,國際上英語資料多。”已經被罰掃廁所了,還如此勉勵后進,這是何等精神境界啊!

說起學外語,謝毓晉只能發出“苦惱人的笑”。把他打成“大白旗”的時候,說他“你講英語、講德語,不學俄語,就是反對學習蘇聯。”后來他也學了幾句俄語,蘇聯專家來武漢所看了謝毓晉做的凍干疫苗,覺得其方法比他們先進,邀請他去蘇聯講學。雖然因故沒去成,但學俄語又成了他的罪狀了:“你是不是想當蘇修的特務呀?”他有口難辯,也懶得去辯。50年代中期至“文革”前,大學生大都學的是俄語而不懂英語,看不懂英文資料,謝毓晉一直為這個問題擔心。所以在廁所里還冒著風險給他們推薦英語教材,真有點“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猶未悔”的氣概。

在謝毓晉落難時對他不離不棄的人中,有的人曾經因工作馬虎和不懂英語被他當眾嚴肅批評過。有個高中畢業的小青年,叫秦宗良,到武漢所不久就當了小組長。有一天,謝毓晉開會要各組匯報試驗情況。輪到秦宗良時,他滿不在乎地說:“記錄本我沒帶來,不記得數據。”謝毓晉勃然大怒,質問道:“開會不做準備,你來匯報什么?有你這樣當組長的嗎?”秦宗良被訓得滿臉通紅,謝毓晉這才緩和口氣說:“工作要細致認真,會前要有準備,對工作要有計劃、有安排,你要記住,今后不能再犯同樣的毛病。”秦宗良怕謝毓晉,可越怕越被他抓住毛病。有一天他寫了一個報廢單請謝毓晉簽字,把廢字寫成了病字頭。謝毓晉看了以后笑了,幫他改正過來,說:“已經都廢了,還生什么病啊?以后拿不準的字就查字典。”說完順手就遞給他一本《新華字典》,說:“這本字典送給你,你拿去用。”又有一次,因為試驗中涉及幾個英語單詞,秦宗良不會念。謝毓晉對他說:“你不懂英語,怎么能搞研究呢?”批評完后,當天專門去書店給他買了一套《英語初級教程》和一本《英語單詞詞典》送給他,說:“到時候我要檢查你學得怎么樣。”“文革”開始后,有人擔心秦宗良也許會趁機公報私仇,沒想到他卻成了鐵桿“保皇派”,來給他匯報說:“按您的要求,我學完了英語初級教程,還學完了中級教程,能講幾句英語了。”并用英語和謝毓晉來了幾句對話。謝毓晉高興壞了,忘了自己還在被監管,掃廁所,連說幾個“很好”,勉勵他說:“繼續學,今后都是用得著的。”秦宗良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果如其言,秦宗良學的英語派上了用場,改革開放后,他被評為醫學生物高級工程師,成為生產骨干。謝毓晉逝世后,他寫了一首《心中的詩》獻給恩師。

謝毓晉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工作上是“鼓眼金剛”,在生活中卻是“笑臉菩薩”。誰家有困難,他能幫的就幫一把。別的不說,只說看病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與武漢醫學院的裘法祖、過晉源是留德的同學,所里的員工一有病就請謝毓晉介紹去找這兩位大教授。武漢所在武昌,醫學院在漢口,隔著長江哩!但謝毓晉只要有時間,就親自帶病人過去;沒有時間,就寫信或打電話介紹。要知道,這兩位都是全國有名的權威。裘法祖是我國現代外科的奠基人之一,外科醫生尊之為鼻祖,后來被評為中科院院士。一般人“走后門”想找他開刀是沒門的,但謝毓晉介紹的人除外。他說:“武漢生研所的人,不管是誰,只要是謝教授介紹來的,大小手術都是我親自主刀的。”過晉源是內科專家,也和裘法祖一樣。這也許是“造反派”雖然氣勢洶洶,敢給他戴“高帽子”、掛瓶子,但不敢打他的一個主要原因,他總有群眾保護。

在廁所里,謝毓晉不僅寫出了對VI型血清代血漿進一步改進的意見和生產工藝上應注意的問題,甚至還列出了將來國家開鑒定會所需材料的目錄。讓他感到欣慰的是,盡管政治環境惡劣,他又被排斥在科研之外,但課題組的幾個“鐵桿”仍然在按他的設想把研究向前推進,其中一個就是從中檢所調來的周北平。她和丈夫徐星培都像螺絲釘一樣,一直釘在研究課題當中。

謝毓晉在廁所里寫科研總結和思考,也許是科研史上一個空前絕后的黑色幽默,令人心寒,但是我們也從中看到一個中國生物人,一個中國科學家的拳拳之心和博大胸懷;看到了“德不孤,必有鄰”這句古訓的真理光芒。不是嗎?

迎考,但不是為了應付“造反派”

70年代初,謝毓晉被解除了監管,不用再掃廁所了,雖然沒了總技師的頭銜,但可以回實驗室工作了。1973年因毛澤東作了“大學還是要辦的”的指示,進行了“文革”中第一次推薦加考試的“高考”。遼寧知識青年張鐵生因不滿考試前沒有給他復習時間,便在試卷后面寫了一封發泄不滿的信。這本來沒有啥,但“四人幫”卻利用他做開了文章,把這位“白卷英雄”樹為“反潮流”的典型,說什么考試是對工農兵的“迫害”。于是乎,“反潮流”在全國反出了一股“考教授”的邪風。讓工人、農民去“考教授”,出一些諸如“犁地時怎么讓牛拐彎”之類的怪題,讓教授出洋相。這股風也刮到了武漢所,“反潮流”的英雄們見謝毓晉打不倒,批不臭,就想考倒他,讓他成笑柄。他們挖空心思,給謝毓晉出了三道考題。據祝久紅、秦宗良所著之《免疫學家謝毓晉》的有關章節概述如下:

第一道考題是“采馬全血”。“考官”對動物室的工人特別交代,一定要挑一匹最烈的馬,讓謝毓晉采血。按他們的想法,謝毓晉平時高高在上,身體瘦弱又年過花甲,采馬血肯定不行,就等著看他出丑吧!然而,他們沒料到,飼養工人根本沒有執行他們的指示,挑了一匹最溫順的馬,并且由兩個人保駕,來讓謝毓晉采血。只見謝毓晉穿好工作服,身手矯健,一針下去就扎到了馬的血管,眨眼間就完成了采全血的任務,引起下面一陣喝彩:“好身手!好身手!”“考官”們本想讓謝毓晉出洋相,沒想到反倒是自己出了洋相。

第二個考題叫制作“關閉系統”。所謂“關閉系統”,是在生物制品試驗、生產中用得很多的一種裝置,以保證在培養、進料、出料、稀釋、分裝等工作中做到無菌操作。現在“關閉系統”的制作已變得比較容易,打孔有打孔機,原先用的玻璃管改成了不銹鋼管,操作過程中沒什么危險了。但是當年要制作一個“關閉系統”是比較麻煩的,一般做完需要30分鐘。其制作過程大致有下列幾個步驟:首先,要在瓶子的橡皮塞上打穿3個孔,打好孔之后將3根玻璃彎管插入,其中一根要插到瓶底,彎管插好后在各管口套上橡皮管使之連接,并用不同的氣頭、死頭、空頭堵住與外界隔離,然后放入堿水中煮熟去污……“考官”們看著手表,要求謝毓晉在5分鐘之內完成“關閉系統”的制作。為了讓他在學生面前出丑,還專門把他的學生找來監考,但只讓他們準備制作材料而不許準備輔助材料和防護用品。比如,不準給防止玻璃劃傷的橡皮手套,不準給插入彎管所需的潤滑劑——肥皂水。一看這么多限制,他的學生鈕家湘據理力爭,結果沒有爭來橡皮手套和肥皂水,但允許打一盆自來水。“考官”們心理陰暗:你謝毓晉平時指揮別人干這干那,說不定就會動嘴皮子,這回就讓他被玻璃劃破手,流點血給大家看看。考試開始,謝毓晉徒手操作,利索地打好3個孔后,開始裝玻璃彎管,在既沒有手套和毛巾,也沒有肥皂水做潤滑劑的情況下,他很快就將3根彎管插進了瓶里……5分鐘還沒到,他已完成操作,又贏來一陣熱烈的掌聲。有人大聲說:“到底是總技師,干得漂亮!”氣急敗壞的“考官”氣不打一處來,把氣撒在他的學生鈕家湘身上,指責他“是‘反動學術權威’的孝子賢孫。”不料這頂“大帽子”不但沒能唬住人,反而引起一陣哄笑。

本來還要考第三道題,“考官”們一看形勢不妙,灰溜溜地收場了。許多人主動上去與謝毓晉握手問好。無知的“考官”們哪里知道,“關閉系統”這一裝置的制作方法,就是謝毓晉當年從上海帶到武漢來的,武漢所的一些操作高手是謝毓晉手把手培訓出來的。對某些人唱的“考教授”這一出,別人為他抱冤屈,他卻非常坦然,說:“沒關系,正好把我荒廢了幾年的操作復習復習。”

照說,在實驗室技術中,“關閉系統”不過是基本功,是“小兒科”,一個大專家、總技師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動手。但是謝毓晉是一個身體力行、工作標準近乎苛刻的人。比如小白鼠尾靜脈注射,他要求實驗室人員必須做到一針成功、百發百中。小白鼠那么小,尾靜脈就更小了,要一針成功絕非易事,你做不到,我做給你看。你練不到火候,就別上實驗臺,練好了再來。在實驗室里,他就像一個“黑臉包公”,決不允許任何人有絲毫的馬虎與懈怠。他總是提前上班把實驗室打掃得干干凈凈,等別人上班的時候他已經把清潔工作做完了,這讓他的助手們羞愧難當。后來大家都搶著提前來搞衛生。有天離下班還有5分鐘,幾個剛進所的小姑娘一看沒有什么事了,就扎堆嘻嘻哈哈起來,等著下班鈴響。不巧被謝毓晉撞見了,說“上班時間怎么可以在一起打打鬧鬧?”其中一個小姑娘說:“活干完了,就剩5分鐘了。”謝毓晉一聽更來了氣:“不要說5分鐘,1分鐘也不允許,實驗室的活是干不完的,哪有干完了之說。”他要求就這么嚴格。“文革”把他“打倒”后,很多人以為他再也不敢這樣嚴格要求別人了,誰知剛讓他恢復實驗室工作,他仍然“本性不改”。

讓他回到實驗室,這并不是造他反的人對他的恩賜,而是因為武漢本地和外地的大醫院急需VI型血清代血漿。沒有謝毓晉把舵,制備就沒有把握。特別是1973年,衛生部給武漢所下達了研制抗淋巴細胞免疫球蛋白的任務,這項任務,舍他其誰?嚴格地說,這項任務是謝毓晉主動提出來的。當時人體器官移植已在我國一些大醫院開展,裘法祖院士幾次找到謝毓晉,希望他盡快研制出來。沒有這個東西,器官異體移植的排異問題很不好解決。出于對病人的愛心和職業責任感,謝毓晉通過特殊途徑向上反映,這才有了衛生部下達的任務。

回到實驗室的謝毓晉兩副擔子一起挑,一方面繼續完善VI型動物血清代血漿產品,同時進行抗淋巴細胞免疫球蛋白的研究。在“文革”十分艱難的情況下,他帶領課題組出色地完成了這兩個任務。讓他感動的是,他的助手們始終尊重他,信任他,跟著他一起啃“硬骨頭”。與他一起研究抗淋巴細胞免疫球蛋白的助手有史良如、陳善華、陳敬、鄺瓊秀、陳秀英、王大坤等。因為“文革”和其他種種原因,治療用VI型動物血清代血漿推遲到1980年才進行成果鑒定,獲衛生部科技成果甲級獎;抗淋巴細胞免疫球蛋白的研究也獲1982年衛生部科技成果甲級獎、湖北省科技成果一等獎。抗淋巴細胞免疫球蛋白1978年開始在武漢、上海、北京等地的醫院中用于器官移植、大面積燒傷植皮、再生障礙性貧血等臨床治療,臨床專家的反映是“效果極佳”。后來將這一產品送到西德的有關機構檢測,經與西德、瑞士等國生產的同類產品進行比較,證明其主要質量指標已達到和超過國際上同類產品的水平。

除了上述兩個產品之外,謝毓晉還在“文革”后期,率先在我國開展了“單克隆抗淋巴細胞抗體”的研究。據裘法祖院士說:“Monoclonal的中文譯名‘單克隆’,就是由謝毓晉教授首先命名的。”他研究的“單克隆抗淋巴細胞抗體”制劑被裘法祖等人用于臨床,證明效果很好。“文革”結束后,謝毓晉應邀參加了在法國巴黎召開的第四屆國際免疫學會議,會后應邀訪問了法國、聯邦德國和奧地利,他當年在德國的博士生導師烏爾曼教授雖已年過八十,仍然每天親自開車帶著他參觀訪問。兩人談得最多的是單克隆技術,回國后謝毓晉就將助手史良如送往德國學習,并選派其他助手分別到美、英、法、日等國進修。他在中華醫學會湖北分會舉辦的專題講座上連續六個半天做了題為《單克隆抗體技術》的綜述報告,制定了在武漢所成立“單克隆抗體研究和生產中心”計劃。可惜,沒等這個中心成立,沒等到他送出去的留學生學成回來,謝毓晉就被癌癥奪去了生命。

1982年,全家嫵被派到日本進修并攻讀博士學位。她雖然從未在謝毓晉的實驗室工作過,但一直把他視為恩師。去日本前,她自然要來拜見恩師,聽取教誨。想當初,為讓學臨床醫學的她能安下心來搞生物制品,謝毓晉和彭來曾親自上門做工作。她寫的一篇關于流腦的論文請謝毓晉幫助把關,他仔細閱讀后把她叫到辦公室,非常嚴肅地問:“你這么多年采血的檢驗數據,是不是嚴格按要求從同一個人身上采來的?”全家嫵作了肯定的回答,謝毓晉仍不放心,要求她把采血的原始記錄拿來給他看,看了原始記錄之后他才放心了,對全家嫵說:“搞科學就應該這樣,不能怕麻煩,更不能弄虛作假。”對這篇論文,謝毓晉一字一句地給她推敲,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用得不對,都給她一一更正。從此后,謝毓晉對全家嫵高看一眼,覺得是一個可造之才,她果然在流腦疫苗的研究上立了大功。現在她要出國進修了,謝毓晉對她說:“你是搞細菌學的,在國外要繼續這一專業,要學習先進的科學知識,不要走捷徑,只學一門技術。技術是為科學服務的,你不是去學木匠,學鋸子、刨子怎么用,那樣學出來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匠人……你學成歸來后要為武漢生研所服務。”全家嫵在日本醫科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沒想到還沒等她回來,謝毓晉就溘然長逝了。她含著眼淚在日本寫下了懷念恩師的文字。她學成歸來后,研制出“抗癌1號”制劑“康賽寧”,獲國家級新產品。

周北平教授至今仍保存著當年謝毓晉逝世前不久在病床上給他寫的3頁紙的工作計劃與設想,工作計劃上列有:“(1)特異性免疫球蛋白的試制;(2)免疫化學新技術研究;(3)單克隆抗體技術,建立單抗研究中心;(4)T—淋巴細胞亞群分離鑒定功能研究,免疫調節下亞群單克隆抗體;(5)第二代ALG(抗淋巴細胞免疫球蛋白)……”最后部分是要求研究室工作人員提高科學素養的,如“在科學工作上是沒有僥幸的,要有戰略、有戰術,個別擊破,全面圍剿。”“對工作要嚴肅、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牢記縫皮球的故事。”“對助手要公正合理,要鼓勵,充分發揮積極性。”特別令人感動的是在最后寫道:“對工人同志,如包裝組的孟光輝、唐淑貞,機電室的邵華峰不錯,要予以獎勵。”

1983年11月初的一個夜晚,他臨終時非常吃力地對兒子謝家賓說:“我這一生是最痛恨有始無終、半途而廢了,但是我的構思和課題現在都要半途而廢了,我心里非常難過。我從德國留學回來一直想做一番事業,幾十年來遇到這么多坎坷從沒動搖我的信念……‘文化大革命’使我的研究工作停滯了十幾年,如今迎來了科學的春天,如果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還能做很多事……”

可以告慰謝老的是,他擔心半途而廢的事業被他的助手和學生延續下來了,他在病床上列下的那幾項工作都取得可喜進展。他設想要建立的“單克隆抗體研究和生產中心”在武漢所建立起來了。1984年單克隆抗體的發明者之一G·奎勒教授到武漢所訪問,對這個實驗室給予極高的評價。在引進全套單克隆抗體設備后,這間實驗室成為“衛生部單克隆中試實驗室”,武漢所成為第一個治療用單克隆抗體國家二類新藥研制單位和國內最大的生產廠家。

謝毓晉走了,變成了一尊銅像,他的精神魂魄永遠如春風風人,夏雨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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