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山寨,時間以近晌午,小院內的葡萄架下,擺放著一張四方桌,桌上放著狼毫筆、硯臺、朱砂等等,桌邊兩旁各放了一張太公椅,村寨年長老者和老中醫各坐一旁,神色莊重,少女修芳站在爺爺身后,淳樸男人和中年婦女佇立在旁,滿臉欣慰,后者雙手端著木質承托,承托中擺放著一盅茶,盞托托口較矮,口沿卷曲作荷葉形,茶碗則作花瓣形,而前者則拿著一個用紅紙做的紅包。
在眾人面前,跪著那位衣著樸素的小丫頭,名姜筱虞,金釵之年。
當老中醫對夫婦二人提出要收自家閨女為徒時,二人先是一怔,面面相覷后皆是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夫婦二人覺得這般天大的事情,關系到自家閨女的前程,他們覺得做不了主,便趕忙請村寨中的長者來商量篤定,年長老者聽后,內心沒來由的高興,當即起身來到小院內,學徒拜師學藝本身就是一種謀生手段,尤其對于深遠山寨的家境貧苦農民、市民子弟來說,這樣的方式無疑是一種最為實際的謀生手段。
年長老者端著在右椅上,他作為見證人。
此時小姑娘跪在老中醫面前,行三叩首的大禮,然后端起母親手中承盤中的一碗茶,獻給老人,而后接過父親手中的紅包,跪獻給老中醫。
眾人滿臉堆笑,最后老人讓姜筱虞起身給自己的孫女三作揖,少女跟隨老中醫多年,也算是半徒半孫了,現如今拜師禮完畢,老人成了小姑娘名正言順的師父,修芳便是小姑娘的師姐。
老中醫對姜筱虞也沒太多門規,主要是說一些尊重祖師、遵守行業行規,勉勵謹慎做人、專心學藝的話,最后老人拿起桌上的狼毫筆,沾上溶在硯臺里的朱砂,為自己的關門徒兒“點眉心”寓意著從此點開了聰明竅,如此一來,徒弟學藝的時候就會一心一意,記憶力也會加強。
禮畢后,老中醫對夫婦二人說要帶徒兒姜筱虞離開山寨,前往城市的中醫館里,二人雖然十分不舍,但內心也釋然了,畢竟自家閨女大字認識幾個,但學習中醫還是要多多識字,更何況藥譜中有那么多的生僻字,跟在老人離開山寨前往城市,才能更快的成長。
姜筱虞年紀幼小,童心未泯,但她只知道,父親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要聽師父、師姐的話,小姑娘看到父母這般嚴肅認真,乖乖點頭,既不哭,也不鬧。
修芳為姜筱虞收拾好行囊后,便隨老人一同離開了山寨……
以善水山寨往南邊走一百余里,再往西邊行一百余里地方,有一座立于崇山峻嶺之間的殘破寺廟,古剎仿佛在時間長河中洗滌了成百上千年,破舊不堪,朽木吊墜,青瓦露天。
在古剎內,塑了一座泥捏菩薩觀音像,上面落滿了灰塵,佛像下,盤腿而坐著一個骨架,身上所披的袈裟已經破爛不堪,福田干涸,但其生上卻十分干凈,干凈得讓人覺得異常,可以看出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僧侶在此圓寂。
此刻,一道白色身影踏過門檻,走入古剎,那是個極柔媚的女子,長而直的秀發并未盤起,披在肩頭,如水一般的柔和。白皙的肌膚上,有婉約的眉,纖巧的鼻,紅唇淡淡,眼波如水,望了過來,竟是如水一般,她的容貌,像是要流淌過來將你擁抱的溫柔水波,讓你沉醉,又似千百年永駐紅顏的美麗,經風歷雪,卻更艷更麗。
絕美女子朝骨架行了一個萬福,柔聲呢喃:“紅塵,妾身回來看你了,我不在你身旁的這一個甲子里,你可還好?妾身答應過你的三件事都已經做完了,紅塵你說過,事了之后,你便還俗娶妾身為妻,跟我締結連理??墒悄氵€沒有兌現諾言,便離開了妾身,你常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答應了天下人,卻唯獨欺騙了我……”
女子說到最后,微微啜泣。
一位容貌矜貴俊郎的男子出現在古剎外,道:“得道成仙在即,只差一個契機了?!?
絕美女子回眸看向男子,呢喃道:“這位公子說得對,得道成仙,是妾身這等異類多么夢寐以求的一件事,但公子你知道嗎,我最初的愿望,并不是為了得道成仙,而是與紅塵修得正果,共枕入夢一輩子。但他卻欺騙了妾身,說等我做完三件事之后,便還俗娶我,可妾身所做的三件事,卻是一條證道之路,我走到盡頭了,可他也走到了盡頭,圓寂在此。”
男子臉色深沉,道:“道修今生,佛修來世,他也許是命中注定出現在你面前,渡你罷了?!?
絕美女子嗤笑一聲,“渡我?若他真要渡我,就應該跟我在一起,而不是欺騙我離開,紅塵所給我的,卻不是妾身想要的?!?
絕美女子眼色朦朧,深深陷入回憶……
北宋年間,在一座幽靜的寺廟里,一位模樣俊郎的年輕小僧告別師父,下山修行,他赤腳苦行,手持缽盂,踏綠水青山,過崇山峻嶺,行走在紅塵人間。
一路上遇見不平事,強盜打家劫舍、蟊賊強搶民女,便出手相救,能教化他們最好,實在不行再動手趕跑,天下人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但他可是出家人。又或者路過山墳、亂葬崗,便用佛法度化,感受到妖氣沖天的妖物害人,則以佛法鎮壓,勸其從善。
小僧路過世間的一座城鎮,其中有一座蓮花河灣,漂著一種小鎮獨有的精致畫舫,長不過兩三丈,四周垂掛名貴紫竹或是尋常綠竹,里邊裝飾的豪奢程度,以畫舫主人的財力而定,每艘畫舫一般有兩到三名女子,多美艷婦人、妙齡少女,琴棋書畫茶酒,至少會精通一兩種,除了觀景雅座,還有一間臥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小僧佇立在河灣邊,他凝視著一艘最為矚目的高大舫船,踏上一艘渡船后,讓船夫朝著舫船前行,小僧上船后,過往的旁人紛紛投來異樣目光,皆在議論這和尚莫不是在寺廟里饑渴難耐,下山來此紅塵之地,風流快活一番,引來眾人一陣哄然大笑。
此時,奢華的舫船內,擠滿了衣著富貴的男人,他們皆是抬頭望著中心的圍欄高臺之上,小僧也是抬頭投去目光,周圍皆是在議論新來的花魁,說她如何的美貌世間罕有,傾國傾城,身段婀娜,賣藝不賣身,三天之內才選一位幸運之人到閨房中欣賞她的才藝等等。隨著底下的眾人高聲呼喊,一位女子在多位婢女的護送下來到了高臺前,俯瞰著所有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能牽動所有男人的心,讓他們為之瘋狂,眼中流露著渴望。
唯有小僧眼眸清澈,只有他知道,高臺之上的絕美女子,是由一只修行千年的狐貍變化而成。
絕美女子的視線落在了小僧的身上,她回頭對一位婢女說了什么,便看到那位婢女快步下了高臺,迎著眾人疑惑地目光,來到了小僧身前,請他前往閨房一敘,眾人見狀眼露羨慕,憤懣不平說自己都來了半個月了,都沒被選中過。
小僧跟在婢女身后,上樓進入了一間閨房,婢女退了出去,合上房門,他的視線中,盡是裝潢典雅,珠簾垂落,薄紗遍布,空氣中彌漫著清香。絕美女子跪坐在一塊半透明的紗簾里,身前有一架古琴,芊芊十指輕輕彈奏,琴聲悠揚回腸……
小僧頓時一驚,當即屏息凝神,道:“班門弄斧,收拾你的小伎倆,你迷惑得了凡人,可蒙蔽不了我的佛眼?!?
簡單的試探,絕美女子點到為止,她輕盈一笑:“原來是得道高僧,不知前來這煙花之地,是為何?”
小僧聞言,道:“你難道不知道,山林精怪不得擅自下山,如若下山,需告知一方山水正神、土地城隍爺,得到批準允許才能行走在人間,不然便被視為邪道,出手鎮壓于你。貧僧途徑此地,發現此處妖氣彌漫,特來查看,你身上雖流轉著妖氣,卻無半點血腥戾氣,看來你并未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但你身為妖物,卻不收斂自己的氣息,任由它肆溢,時間一久,怎的說也會害得一方黎明百姓折損陽壽,貧僧特來告知于你,不得再逗留世間,盡早回歸山林,潛心修煉,愿你早日修得正果。”
絕美女子莞爾一笑,起身走出紗簾,來到小僧身旁,悠悠道:“妾身答應你便是了,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小僧斜督了眼女子,而后收回目光。
絕美女子笑道:“讓妾身跟隨在你身邊修行,我聽婆婆說過,佛家不像兵家那般,不受因果,殺伐果斷,不講道理,整天一副誰欠他錢似的表情。既不像道家那般,住在道觀洞府中,幾年甚至幾十年不出世,將紅塵七情六俗、駁雜之氣搬出洞府,將天地靈韻、山河珠秀搬進道觀。也不像儒家那般,天天將一大堆的大道理掛在嘴邊,到哪都畫圓行規矩,約束死了。也只有佛門弟子最為有趣,如你這般,行走紅塵俗世,看天地山河,妾身跟在你身邊,才會對我的修為大有裨益?!?
小僧神色平淡,暗自思量一番后,微點頷首,絕美女子笑靨如花,“高僧,你可以叫妾身的名字,脂苑。”
小僧說道:“貧僧法號,紅塵?!?
在之后的日子里,絕美女子用一條紗巾遮住臉頰,跟隨著小僧行走在凡塵俗世之中。
二人遇到過朝廷鐵騎,一路南下開拓疆土,偶遇過許多道家修士,打著降妖捉怪的旗號,要捉拿脂苑,但皆被小僧一一阻擋了下來。
遇到不講道理的兵家修士,小僧無奈,只能為了絕美女子,動手打架。
路過山河之中的地神經歷,徒經寺廟古剎內的佛光梵音,絕美女子一次次成長,一次次看到紅塵菩薩心腸度化世人,過著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苦行。
時過境遷十多年,也碰到過世間的愛恨情仇,那情意綿綿的你愛我情,這讓在紅塵修行中的脂苑,悄悄地對身旁小僧暗生情愫。
至此,絕美女子的修行道行止步不前,小僧看出了端倪,但卻默不作聲。
最后脂苑有一日表露出來,小僧實在無奈,對脂苑提出三件事,三十年之內,第一要持齋,不許殘害其他生靈,第二要受戒人道,早晚誦經,為民行善。第三不得上山見貧僧,事成之后,貧僧在靈芝山古廟等你,待你功德圓滿之時,還俗娶你。
脂苑欣然答應,自此離開了小僧,這一別,便是永遠。
道家修士的天雷術法,兵家修士的霸道兵氣,小僧雖然護住了脂苑,但早已被打碎了體內佛橋,只不過他對絕美女子從未說過罷了。
古剎里,絕美女子悄然抹掉眼角的珠淚,起身看著男子,輕聲道:“妾身快修行了兩千五百多年了,如今修得正果,我也能隱約看到蒼穹之上有一道金橋落下,再歷經天劫之后,褪去肉身凡胎,也能得道飛仙。只是,妾身始終放不下紅塵,若能再與他相見一面,即便道心崩潰,不成仙又如何?!?
脂苑不由地輕聲抽泣。
男子聽聞此言,正色道:“見一面倒是可以,不過他已經沒有意識,你也只能獨自憂愁罷了?!?
絕美女子聞言,眼眸恢復異彩,“你當真可以?”
男子微點頷首,“不過在此之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脂苑連連點頭,“只要你能再讓我見紅塵一面,什么事我都應允你。”
男子笑了笑,將事情告訴絕美女子后,她答應得很爽快,為世間除大惡,一向是小僧的大愿,既然他不在了,那脂苑便讓自己來替他做下去。
男子走到骨架近前,伸手覆蓋住頭骨,取出了一顆多彩耀目的珠子,正是佛家舍利。
舍利子是佛陀或佛家僧人生前因戒、定、慧的無量功德熏修而感得,乃佛陀舍利成就者的象征。眾見我滅度,廣供養舍利,咸皆懷戀慕,而生渴仰心,眾生既信服,質直意柔軟,一心欲見佛,不自惜命身。
男子默念著,左手在虛空中畫著一個道印,便看到舍利子映射出諸法空相,是一位身披袈裟的俊郎僧人,他全身金芒透明,懸浮在菩薩像前,離地三尺。
絕美女子見到僧人,早已泣不成聲。
諸法空相也只是浮現了不到半分鐘便消逝不見,只留下男子手心里的舍利子,他將此物遞給脂苑,道:“留著吧,這是他唯一能給你的東西了。”
脂苑微點螓首,怔怔看著手心中的舍利子,微微啜泣。
……
夜幕降臨,善水山寨里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煤油燈,一道身影屹立在一座山巔之前,俯瞰著下方村寨,她雪白的長發迎著山風擺動,衣領斗篷微微搖曳。
蘇蕓能看到一條星河落在了村寨的一間房子內,她飛掠下山,一路沿著青山綠樹,身姿輕盈地踩在了青瓦頂上。
女子蹲下身形,察覺到星河在緩緩移動,直到一位妙齡少女出現在小院里,星河籠罩在她身上,煜煜奪目,蘇蕓飛身而下,宛如一只雄鷹張開翅膀俯沖而下,緊盯著獵物。
女子一記刀手砍在了少女的后脖子上,少女當即昏迷過去,而后迅速將她橫抱起來,翻墻離開消失在了夜色中。
“大膽妖孽!竟敢在我的面前行兇,哪里走!”
一位頭箍發冠,身穿官服的俊美男子大步前行,以一步數百米的速度緊追著白發女子。
蘇蕓抱著少女,奔行在崇山峻嶺之間,回眸看著男子越來越近,當即頓下身形,轉身后騰出一直手來,朝男子拍出一掌,猩紅的血氣奔襲如鋒刃,直沖男子,另一只手則早已穿透少女的背部,抓住了她的心臟,吞噬著少女全身氣血。
擎宸見白發女子的攻擊抵達身前,他輕藐一笑,隨手一拍便化解了這道攻擊,而后雙手快速變幻敕決,男子掌心金光熠熠生輝,敕決每一筆畫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隱約有雷聲響起。
這一抹璀璨金光,在荒郊野嶺之上,格外引人矚目,白發女子剛想要避開,便已經被金光砸中手臂,呲呲作響,蘇蕓頓感全身麻痹,辛疼不已。
一記雷法擊中白發女子,擎宸歡暢大笑:“女魔頭,束手就擒!今夜你是逃不掉的,在本山神管轄的地界行兇,你哪里來的膽子?消滅了你,化作本神的無量功德。”
山神?
蘇蕓不禁一怔,不曾想到,她今日找到目標,竟然無意間招惹到了一地山神。
白發女子旋即將變成枯骨的少女拋向擎宸,全身涌現出浩瀚血迷霧,想由此遮蔽住男子的視線,轉身遠逃……
擎宸見狀輕藐一笑,當即浮現出氣象之力,周身狂風大作,暴雨傾瀉,雷鳴電閃,這一刻,男子宛如執掌人間風雨雷電的天神。
這方地域之內,亦如擎宸周身的氣象一般,狂風呼嘯,大雨幾乎落成絲線,雷光閃閃,電蛇游走在云幕中,頻頻落下。
擎宸一腳重重踏著虛空,雙手皆雙指并攏,作道家雷法之勢,快速默念一連串雷訣,一條條如白蛇的雷電,一次次從高空中落下,然后在山林之間絢爛迸濺開來……
蘇蕓不論逃往何處,均被那一道道天雷擊中,如今已身負重傷,全身上下焦黑一片,涌出來的鮮血早已濕透全身,但天雷卻不停歇,一道接一道的砸在女子身上,現在她已疼得麻木,逃不動路,匍匐在地。
不出意外,蘇蕓今夜快要交代在這兒了。
這時,異變徒生,一道氣勢如虹的身影從云端中俯沖而下,一擊便震碎了男子的氣象大陣,直直沖向山林中的蘇蕓。
虛空中的男子遠遠看著那一道長虹,眼眸中滿是震驚,最后看清來人,無奈輕聲一嘆,轉身朝遠方飛去。
男子降落在女子身旁,蹲下身形后,伸手貼在她的心頭處,渡了一些混沌之氣為蘇蕓周天經脈療傷,而后將她橫抱而起,飛掠而起。
女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眸,看清男子的臉龐,無力道:“風無塵,我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