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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明清傳奇界說

以“傳奇”作為戲曲的通稱,這是廣義的稱呼。但明清以來人們更多地以“傳奇”作為明清時期一種特殊的戲曲體裁的專稱,這種狹義的“傳奇”又具有什么樣的本質特征呢?

在狹義的“傳奇”一詞的實際運用中,人們賦予其三種不同的含義:

第一,傳奇是與雜劇相區別的長篇戲曲的通稱。

這一含義始見于明后期,以呂天成《曲品》卷上所述最有代表性:

……金元創名雜劇,國初演作傳奇。雜劇北音,傳奇南調。雜劇折惟四,唱惟一人;傳奇折數多,唱必勻派。雜劇但摭一事顛末,其境促;傳奇備述一人始終,其味長。無雜劇則孰開傳奇之門?非傳奇則未暢雜劇之趣也。呂天成著、吳書蔭校注:《曲品校注》,第1頁。

在這里,呂天成是以金、元北曲雜劇與明代新、舊傳奇作比較的。其實,自從明中葉南雜劇興起以后,在音樂體制上,雜劇用樂已不局限于“北音”,而大多采用南曲或南北合套;在劇本體制上,雜劇折數已不拘泥于四折,而是少至一折(或稱“出”),多至八九折不等;在演唱方式上,雜劇早已打破“一角主唱”的舊套,劇中各種角色皆可司唱,并有輪唱、分唱、對唱等演唱形式;所有這些,從明代萬歷年間開始都已成為慣例,在這些方面與傳奇并無二致參見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第六章第十九節《雜劇的南曲化》,第351—367頁。。因此,呂天成的文體比較顯然缺乏科學的準確性。但是,呂天成以外在體制的長短和內在結構的繁簡作為雜劇與傳奇相區別的本質特征,則可謂獨具慧眼。其后明人祁彪佳、清人黃文旸和近人王國維、吳梅等戲曲評論家和研究家,皆準此將元明清戲曲分為雜劇與傳奇兩種體裁祁彪佳撰《遠山堂曲品》和《遠山堂劇品》,分別收錄傳奇與雜劇的劇目,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冊。黃文旸《曲海目》分列雜劇與傳奇,見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卷五,第111—121頁。王國維《曲錄》準此,見《王國維戲曲論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吳梅《中國戲曲概論》(1926年)亦明確區別雜劇與傳奇為二類,見王衛民編:《吳梅戲曲論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

此說的最大缺陷是未能對古代長篇戲曲內部“戲文”與“傳奇”二體加以區別,因此在文體分類學的意義上就不免過于粗疏。

“戲文”的名稱,始見于宋末元初,指稱當時南方流行的戲曲作品。如元初劉一清《錢塘遺事》卷六“戲文誨淫”條云:“戊辰、己巳(郭按,指咸淳四年、五年,1268—1269),《王煥戲文》盛行都下”劉一清:《錢塘遺事》,收入丁丙輯:《武林掌故叢編》(清光緒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本),第十二集。;元初周密《癸辛雜志別集》卷上“祖杰”條,記元初溫州樂清縣僧人祖杰殘害百姓,“旁觀不平,惟恐其漏網也,乃撰為戲文,以廣其事”周密:《癸辛雜志》,收入毛晉輯:《津逮秘書》(上海博古齋景印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本,1922),第十四集。

從元代至明初,南方流行的長篇戲曲,或稱“戲文”,或稱“南戲”,或稱“南戲文”、“南曲戲文”,或稱“傳奇”,要之并無固定的名稱稱“南戲”者,如元周德清《中原音韻》:“……悉如今之搬演南宋戲文唱念聲腔。”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一冊,第219頁。明初葉子奇《草木子》(北京:中華書局,1959),卷之四下《雜俎篇》:“俳優戲文始于《王魁》。”(第83頁)稱“南戲”者,如元邾經《青樓集》:“龍樓景、丹墀秀,皆金門高之女,俱有姿色,專工南戲。”收入《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二冊,第32頁。葉子奇《草木子》卷之四下《雜俎篇》:“其后,元朝南戲尚盛行。及當亂,北院本特盛,南戲遂絕。”(第83頁)稱“南戲文”、“南曲戲文”者,如元鐘嗣成《錄鬼簿》(天一閣舊藏明藍格抄本),卷下:“蕭德祥……又有南戲文。”按,清曹寅《楝亭十二種》(清康熙間刻本)所收《錄鬼簿》卷下,此條則作:“又有南曲戲文等。”稱“傳奇”者,如前引《小孫屠》第一出與《宦門子弟錯立身》第五出等。。人們對“戲文”與“傳奇”并不加以區別,甚至在同一部戲曲作品中混用“戲文”與“傳奇”的稱呼,這也極為習見。如明成化本《白兔記》第一出副末開場時,既說:“今日利(戾)家子弟搬演一本傳奇”;又說:“戲文搬下不曾?”成化本《新編劉知遠還鄉白兔記》,收入《明成化說唱詞話叢刊》(北京:文物出版社影印,1979)。在整個明清時期,人們都往往籠統地用“傳奇”或“戲文”指稱宋元以降的長篇戲曲。這一現象,既顯示了中國古代文體渾融不分的分類特征,也表現了古人朦朧不清的辨體意識。

直到本世紀80年代初,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仍然一面用“南戲”指稱宋元時期出現在南方的戲曲樣式,一面用“傳奇”指稱這種戲曲樣式的文學劇本,實際上沿襲了明代以來的雜劇、傳奇二分法。如該書第三編第一章說:“南戲至元末明初《荊》、《劉》、《拜》、《殺》與《琵琶記》等傳奇在戲曲演出舞臺上出現以后,傳奇這種形式已成為當時群眾很喜愛的一種戲曲形式,并且由于它們在各地的流傳,促成了南戲各聲腔劇種的形成。”張庚、郭漢城:《中國戲曲通史》中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第3頁。而《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明清傳奇與雜劇”條寫道:

傳奇是南戲系統各種劇本的總稱。明清傳奇指當時活躍在舞臺上的海鹽、余姚、弋陽、昆山等聲腔及由它們演變的諸腔演出的劇本。《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3),第256頁。

顯然也是持相同看法。

第二,傳奇是與宋元戲文相區別的明清長篇戲曲的通稱。

明確標稱宋元戲文與明清傳奇的區別,始于晚清時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與姚華的《菉猗室曲話》王國維:《宋元戲曲考》,收入《王國維戲曲論文集》;姚華:《菉猗室曲話》,收入任訥輯:《新曲苑》(上海:中華書局,1940)。。到20世紀30年代,錢南揚、趙景深、陸侃如、馮沅君等人的諸種南戲研究著作問世,戲文與傳奇的區別遂成定論見錢南揚:《宋元南戲百一錄》(北京:哈佛燕京學社,1934);趙景深:《宋元戲文本事》(上海:北新書局,1934);陸侃如、馮沅君:《南戲拾遺》(北京:哈佛燕京學社,1936)。但是關于南戲與傳奇歷史斷限問題,至今學術界仍眾說紛紜,參見孫玫:《關于南戲與傳奇歷史斷限問題的再認識》,華瑋、王璦玲:《明清戲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8),第287—295頁。。傅惜華分別撰錄《宋元戲文全目》和《明代傳奇全目》,顯然亦持此說傅惜華:《宋元戲文全目》,未出版;《明代傳奇全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此說將“戲文”與“傳奇”區別為兩種既不甚相同又前后傳承的戲曲體裁,使戲曲體裁演變史的脈絡清晰可尋,這充分表現了現代文學藝術研究者進行文學藝術分類的科學意識。但是,此說未能深入考察不同戲曲體裁之間的因革嬗變,而是簡單地以政治朝代作為劃分“戲文”與“傳奇”的界限和標準,因而便難以體現“戲文”與“傳奇”作為不同戲曲體裁的不同文體特征。

第三,傳奇是明中葉以后昆腔系統的戲曲劇本的特稱。

錢南揚《戲文概論》和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皆持此說錢南揚:《戲文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其依據是明嘉靖年間徐渭撰寫的《南詞敘錄》徐渭:《南詞敘錄》,收入《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三冊。,凡《南詞敘錄》所著錄的劇目悉歸戲文,此外則皆屬傳奇,故此說較前說增加了“明初戲文”一目。

此說把傳奇的誕辰定在明嘉靖年間,應該說是頗有見地的關于這一點的詳細考論,見本書第一章第三節。。但是此說把昆腔作為傳奇的主要內涵,卻難以自圓其說。譬如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雖然不是昆腔系統的劇本參見徐朔方:《再論湯顯祖戲曲的腔調問題》,見其《論湯顯祖及其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63—69頁。該文認為,湯顯祖的戲曲用的是宜黃腔,屬于海鹽腔系統,并受到弋陽腔影響。與此相反,錢南揚《湯顯祖劇作的腔調問題》一文,則認為湯顯祖戲曲用的是昆腔。該文收入其《漢上宦文存》(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第109—116頁。本文采用徐說。,但在當時就舉世公認是傳奇名著,這不正是有力的反證嗎?

歷史上如何稱定某一文學藝術體裁,同我們今天如何盡可能科學地界定這一文學藝術體裁,這并不是一回事。因此,我們切不可以囿于傳統的陳說舊習,隨聲附和,而應當對文學藝術體裁自身的特性進行更準確、更全面、更細致、更深刻的剖析與體認,力求得出切近文體本質的結論,否則就無法澄清眾說紛紜的歷史公案。

我認為,要為傳奇這一戲曲體裁作出明確的界說,無疑應以雜劇(包括北雜劇與南雜劇)和戲文這兩種相近的戲曲體裁作為參照系。易言之,傳奇作為戲曲文學的共性,是在與詩、文、小說等文學樣式的參照中得以凸現的;而傳奇作為一種戲曲體裁的個性,則需在與雜劇、戲文的參照中得到說明。相對于雜劇,傳奇無疑是一種長篇戲曲劇本,通例一部傳奇劇本由二十出至五十出組成關于這一點的詳細考論,見本書第十二章第二節。;而雜劇則是一種短篇戲曲劇本,通例只有一出至七出(或九出)考慮到傳奇劇本的文學體制有一個不斷成熟和演變的過程,我在《明清傳奇綜錄》(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一書中,對所收錄的傳奇劇本采取了“前寬后嚴”的權宜之計,即:對明代的戲曲劇本,一般十出以上的視為傳奇,九出以下的視為雜劇;對清代的戲曲劇本,則嚴格地“一刀切”,八出以上的均視為傳奇,七出以下均視為雜劇。至于那些以若干出敷衍許多故事而合為一本的戲曲劇本,如沈采《四節記》、許潮《泰和記》、沈璟《十孝記》和《博笑記》等,雖“似劇體”(呂天成《曲品》卷下評《泰和記》、《十孝記》),但卻與一般雜劇迥異,即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所說的“雜劇式的傳奇”(第385頁)。所以,《明清傳奇綜錄》也沿襲傳統,將它們作為例外,加以收錄。。相對于戲文,傳奇具有劇本體制規范化和音樂體制格律化的特征,而戲文在劇本體制和音樂體制上卻有著明顯的紛雜性和隨意性關于這一點的詳細考論,見本書第二章第二節和第八章第一節。。因此,就內涵或本質而言,傳奇是一種劇本體制規范化和音樂體制格律化的長篇戲曲劇本。

對傳奇戲曲來說,聲腔(無論指南曲、北曲還是南曲諸腔)這一因素并不占主導地位,大多數傳奇劇本都可以由諸腔“改調歌之”,即為顯證按,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卷十四“梁辰魚”條云:“傳奇家曲別本,弋陽子弟可以改調歌之,唯《浣紗》不能。”(第430頁)其實,明末弋陽腔、青陽腔的戲曲選集選入《浣紗記》傳奇的也很多,如《八能奏錦》、《萬壑清音》、《纏頭百練》、《玄雪譜》、《堯天樂》、《萬家錦》、《昆弋雅調》等。參見蔣星煜:《關于魏良甫與〈骷髏格〉〈浣紗記〉的幾個問題》,見其《中國戲曲史鉤沉》(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第56—58頁。。在傳奇戲曲體制諸要素的形成過程中,聲腔的規范化是最后完成的,也是最先打破的,還是最多變易的,因此是最不穩定的要素,我們不宜以之作為傳奇戲曲的內涵。

其次,從外延看,明清傳奇尚有宮廷傳奇、民間傳奇和文人傳奇的區別,它們分別凝聚和表現了貴族化的、大眾化的和文人化的審美趣味。宮廷傳奇如清乾隆年間張照、周祥鈺、鄒金生、王廷章等宮廷詞臣編寫的《勸善金科》、《昇平寶筏》、《忠義璇圖》、《鼎峙春秋》、《昭代簫韶》等宮廷大戲諸劇皆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九集》(上海:中華書局影印,1962—1964)。,它們思想落后而體制恢弘,形式雜亂而風格典麗,專供宮廷祭典、宴樂演出。民間傳奇包括由民間戲曲藝人創作或改編的傳奇劇本,大多是舞臺演出本(腳本),它上承宋元戲文,下啟清中葉以后各種地方戲劇本,是從宋元至清末民間戲曲發展史的一個重要環節。在明清傳奇中,文人傳奇占據著主導地位,因為明清時期傳奇創作的主體是文人,文人的傳奇作品數量最多,質量最高,流行最廣,甚至宮廷傳奇和民間傳奇也大多受到文人傳奇的波染,滲透著濃郁的文人情趣。因此,文人化的藝術審美趣味便成為傳奇戲曲的一個相當重要的構成因素,影響及于傳奇劇本的語言風格、情節結構、音樂情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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