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傳奇史
- 郭英德
- 4498字
- 2020-02-18 17:48:34
第二節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牡丹亭》的思想意蘊
《牡丹亭》傳奇以其深刻的思想意蘊和卓越的藝術成就,成為中國戲曲史上不可多得的杰作。
湯顯祖曾自謂:“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那是因為,《牡丹亭》傳奇正是他一生性靈的形象寫照。
沈德符《顧曲雜言》說:“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那是因為,《牡丹亭》傳奇傳達了時代的審美精神,適應了時代的審美需要。
《牡丹亭》傳奇現存明萬歷間金陵文林閣刻本等,今人徐朔方、楊笑梅校注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最為流行。
《牡丹亭》傳奇的故事題材并非湯顯祖的獨創。在《牡丹亭記題詞》(卷三三)中,湯顯祖說:
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拷談生也。
按,李仲文故事見《太平廣記》卷三一九引《法苑珠林》,記晉時武都太守李仲文之女,年僅十八而亡,葬于郡城北。后來張世之為太守,其子夢見李女前來相就。后仲文“發棺示之,女體已生肉,顏姿如故”。張子又夢李女說:“我比得生,今為所發,事遂不成。”馮孝將事見《太平廣記》卷二七六引《幽明錄》,記東晉時廣州太守馮孝將之子,夜夢一女子,年十八九,自謂太守北海徐元方之女,不幸為鬼所殺,現許更生,應為馮子之妻。于是相從數日,約期開棺,見女尸完好如故,復活后結為夫婦,生二男一女。談生事見《太平廣記》卷三一六引《列異傳》,記漢代談生年四十無妻,夜有美女相就,但戒三年內不得以火相照。兩年后,談生不能忍,竊以燈火照之,見“其腰已上,生肉如人,腰下,但有枯骨”。美女遂離談生而去,贈珠袍一件。后談生持袍賣與睢陽王府,王識為其女之物,收拷談生,談生遂以實告。
這些筆記小說中起死回生的故事原型,無疑為《牡丹亭》傳奇所繼承。而《牡丹亭》傳奇的直接取材,則是胡文煥(約1558—1615后)《胡氏粹編·稗家粹編》卷二“幽期部”收錄的文言小說《杜麗娘記》。小說寫宋光宗時南雄太守杜寶之女麗娘,在一次游園之后,感夢而亡。她生前曾自繪小像,死后為柳太守之子夢梅所得。夢梅日夜思慕,遂得與麗娘的鬼魂幽會。最后開冢還魂,杜、柳結親。湯顯祖對這一題材加以改造、增飾、變形,賦予新意,別開生面,創作出《牡丹亭》傳奇。
乍一看,《牡丹亭》傳奇的情節實在奇異到了怪誕的地步。女主人公杜麗娘既沒有青梅竹馬的愛侶,也沒有一見鐘情的際遇。她只是游了一次園,做了一場夢,就因夢感情,因情而死。誰料到夢里的意中人柳夢梅果有其人,杜麗娘的鬼魂居然能夠和意中人幽會。更為奇特的是,已經死去的杜麗娘竟然還能復生,和柳夢梅終成眷屬。
如此怪誕的藝術構思,怎么能夠在劇場上容身,又怎么能夠讓人們信以為真呢?可是,《牡丹亭》傳奇不僅受到人們的充分信任,而且還以巨大的藝術力量震撼了無數青年男女的心靈。
相傳當時婁江(今江蘇太倉)有一位青年女子,名叫俞二娘,秀慧能文。她酷愛《牡丹亭》傳奇,天天捧著劇本,反復誦讀,再三品味,蠅頭細字,密密批注,不禁幽思痛惋,年僅17歲就斷腸而死。湯顯祖聽說這件事,傷感不已,曾經作詩悼念俞二娘,其中一首寫道:
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卷十六《哭婁江女子二首》之二)
天下的有心人并不止俞二娘一個。明末杭州女演員商小玲,最擅長演出《牡丹亭》傳奇。她曾愛上一位俊俏書生,因故不得遂愿,憂郁成疾。所以她每次演到《牡丹亭》中的《尋夢》、《鬧殤》等出,就好像身臨其事,總是纏綿凄婉,淚痕盈目。一天正在舞臺上演出《尋夢》,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她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悲歌哀痛,如泣如訴,突然仆地身亡。
明代末年還盛傳一個故事,說的是揚州少女馮小青,容貌艷麗,能文善詩。但是她出生低賤,被賣給某富商做妾,受到富商之妻的悍妒凌辱。不到二年,小青不堪折磨,染疾而死。小青生前感嘆自己紅顏薄命,曾經夜讀《牡丹亭》傳奇,再三詠玩,感慨萬千,寫了一首飽含血淚的詩: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為什么情節如此怪誕的作品,卻能引起這么強烈的情感共鳴呢?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牡丹亭》傳奇以其深邃的思想內涵,造成了強烈的審美感染力。杜麗娘如癡如醉的深情,和當時千百萬青年男女的感情息息相通;杜麗娘生生死死的追求,對當時人們的愛情向往和理想追求有著巨大的感召力。因此,杜麗娘形象成為人們沖破封建束縛、渴望個性自由的藝術象征。
杜麗娘出生于名門望族,又是太守的小姐,從小沐浴著封建教養的熏陶。嚴父、慈母、迂腐的塾師和深寂的閨閣,形成了一個封建禮教的鐵樊籠,嚴酷地禁錮著杜麗娘的身心。她在刺繡之余偶爾午睡片刻,她的衣裙上繡點鮮艷的花鳥,連這點小事都要受到雙親的干涉和責怪。
然而,杜麗娘畢竟是一個少女,在她的內心中不能不滾動著青春的熱流。在黑暗如漆的社會氛圍里,只要些許火花,就能點燃對光明的熱切而強烈的憧憬。杜麗娘從《詩經》第一篇《關雎》那動人的詩句里,發現連堂堂圣人也不諱言男女之間的戀情,圣人之情居然和自己的青春之情相通!“今古同懷”(第九出《肅苑》),這種青春之情豈不是不悖圣教的嗎?
為了消遣內心的郁悶,杜麗娘到后花園作了一次短促的巡行。后花園中“春色如許”,生機勃勃的花草鶯燕,激起了她情感的波瀾: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第十出《驚夢》【皂羅袍】)
杜麗娘本來就“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第十出《驚夢》【醉扶歸】)。她看到如火如荼的春光竟會被人遺棄,就像自己的青春被人遺棄一樣,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于是她又獲得了一個更重要的發現:對自己的發現,也就是自我的覺醒。她說的“春色惱人”、“春光困人”,不是自然對心靈的壓抑,而是自然對青春的催發。杜麗娘的心中充溢著一種緊迫感:要珍惜年華,滿足情感,享受青春!
所以,杜麗娘不由自主地做起了大膽的白日夢。在夢中,她第一次享受到美好的愛情。正是由于在現實環境中,她的青春情感受到嚴重的壓抑,絲毫沒有自由抒發、健康發展的機會,這才使她不得不步入虛幻的夢境。這夢境寄托著杜麗娘全身心的憧憬和追求,是如此寶貴,以至杜麗娘又不由自主地背著人到花園去尋夢。夢不可尋,但又不由得不尋,而且不由得不苦苦追尋。因為這寶貴的夢并不是杜麗娘一時的生理沖動或心理沖動,而是對凝聚著她全部生命的理想的執著追求。她傾訴道: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第十二出《尋夢》【江兒水】)
為了實現這一理想的追求,杜麗娘竟不惜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在臨終之際,她沒有表現出絲毫對生的留戀,盡情抒發的只是對青春的珍愛,對美貌的惋惜,對此生此心無可依附的悵惘,對此情此意無處寄托的迷茫。死對于杜麗娘來說,并不是什么痛苦的選擇,這是她理想的最高升華,是她在現實之外另辟一條實現理想的新路的起點。
所以杜麗娘并沒有真正地死去。她化成游魂,繼續尋找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當她終于和意中人柳夢梅會面私合以后,她就獲得了新生。夢而不至于死,不足以表現杜麗娘精神企望的熱切和強烈;死而不至于復生,也不足以表現杜麗娘實際追求的果敢和堅決。
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卷三三)中熱情洋溢地歌頌道: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正是這種生生死死的至情,賦予杜麗娘形象以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據說,湯顯祖的老師張位讀了《牡丹亭》傳奇以后,勸他:“以君之辯才,握麈而登皋比,何渠出濂、洛、關、閩下?而逗漏下碧簫紅牙隊間,將無為青青子衿所笑?”湯顯祖回答說:“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而人不解也。師講性,某講情。”張位無言以答。湯顯祖所標榜的“情”,具有個性意識的內涵,正如王思任所說的:“若士以為‘情不可以論理,死不足以滅情’”
。“情”的激蕩是超越人生的人性價值的表現,任何外在力量,無論是人事的規范如“天理”,還是客觀的規律如死生,都無法抑制它,更無法扼殺它。這種根基于人的自然本性的“情”,無疑是和程朱的性理之學相對立、相悖逆、相抗衡的。
《牡丹亭》傳奇所表現的就是這種情和理的沖突,即愛情作為人的自然本性和束縛人們身心的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的沖突。作為至情的化身,杜麗娘的沖突對象,不是個別的封建人物如其父杜寶太守,歸根到底是山一樣沉重、夜一般濃黑的封建社會氛圍,是源遠流長、盤根錯節的封建傳統意識。為什么杜麗娘必須經歷一番出生入死、起死回生的情感行程呢?這是因為作者認識到,在當時的社會里,要實現正常的愛情理想,要實現個性的自由解放,幾乎是沒有現實可能的。然而天地間畢竟存在著一種超越生死的男女至情,一種違背理學的人性要求;這種男女至情和人性要求,是應該也可以沖破禁錮人性的黑暗現實的。所以,作者一方面如實地展示了杜麗娘的出生入死,來表現杜麗娘理想實現的痛苦性和艱難性;另一方面又設置了杜麗娘的起死回生,來歌頌至情和人性不可阻擋的巨大力量。
可以說,杜麗娘形象實際上是湯顯祖的化身。杜麗娘對她所生活的環境的感受,同湯顯祖對時代和社會的感受是息息相通的;杜麗娘對愛情的生生死死的追求,是湯顯祖對理想的執著追求的象征。這種對至情和人性的強烈呼喚和熱烈謳歌,在當時猶如石破天驚,風靡全國,響應四方。它凝聚著人們對新時代、新生活的渴望,激勵了人們對新時代、新生活的追求。
杜麗娘為了追求美好的人性理想,而出生入死、起死回生,這一異乎尋常的人生經歷,充分展現了對人的感性情欲、人的自我生命的追求及其實現過程,這豈能為理所容納?恰恰相反,它是理的對立和反叛。然而,一旦杜麗娘還魂回生,情就不得不向理屈服投誠了,所以杜麗娘對柳夢梅說:“鬼可虛情,人須實禮”(第三十六出《婚走》)——理想的“情”在現實的“禮”面前,暗淡無光,幾乎不堪一擊。劇中最后,柳、杜的婚姻不是落入了“奉旨完婚”的窠臼嗎?戀愛自由、個性自由的追求,不是步入了“七香車穩情載,六宮宣有你朝拜,五花誥封你非分外”的舊途嗎(第三十九出《如杭》【小措大】之二曲)?不論后世人們如何為《牡丹亭》傳奇的大團圓結局辯解,這種大團圓的色調同杜麗娘的人性覺醒及愛情追求畢竟是極不諧調的。懸殊的反差,反映出作家思想的最高點和最低點,也反映出作家大膽地掙脫傳統的束縛而終竟又落入束縛之中的必然思想歸宿。
《牡丹亭》傳奇所體現的探索精神和探索途徑,猶如封建社會后期許多進步的封建思想家的探索精神和探索經歷的縮影,預言般地揭示出:在封建關系盤根錯節、封建意識根深蒂固的中華帝國中,單靠自身的思想力量實現觀念意識從古代向近代的根本變革,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社會的封閉性、保守性,決定了觀念的復古性、因襲性;沒有徹底的思想武器的批判,也不可能實現徹底的社會政治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