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寶劍記》:忠奸劇的定型
嘉靖二十六年(1547),這是中國古代戲曲史上值得永遠記住的一個年頭。正是在這一年,李開先完成了《寶劍記》傳奇,最早以傳奇這一戲曲樣式透露時代風會,表達時代主題,從此揭開了中國戲曲史上的新篇章。盡管前人嗤責它“生硬不諧”,“以致吳儂見誚”,“此公不識煉局之法,故重復處頗多”;盡管今人評它把“草莽英雄的性格士大夫化了”
;但是,《寶劍記》對開拓傳奇戲曲思想文化內涵的篳路藍縷之功卻是不可抹殺的。
李開先(1502—1568),字伯華,號中麓,別署中麓放客,章丘(今屬山東)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歷官戶部主事、吏部考功主事、員外郎、郎中等,官至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嘉靖二十年(1541)40歲時,因上疏抨擊朝政,被罷官為民,歸鄉隱居終老。
李開先才思敏捷,為文作詩,縱筆而成,有天然自在之趣。嘉靖初,即與王慎中(字道思,號遵巖居士,晉江人)、唐順之(字應德,一字義修,武進人)、趙時春(字景仁,號浚谷,平涼人)等,并稱“嘉靖八才子”。著有詩文集《閑居集》。他平生熱衷于民歌、戲曲、小說的搜集、研究和創作,喜愛藏書,詞曲尤富,有“詞山曲海”之稱。熟悉音律,“知填詞,知小令,知長套,知雜劇,知戲文,知院本……善作能歌”
。撰院本六種,總名《一笑散》,其中《園林午夢》、《打啞禪》,今存;《喬坐衙》、《昏廝謎》、《攪道場》、《三枝花大鬧土地堂》,已佚;雜劇《皮匠參禪》,亦佚。傳奇三種:《寶劍記》、《斷發記》今存;《登壇記》,已佚。散曲集有《中麓小令》、《臥病江皋》、《四時悼內》
。
雪蓑隱者(蘇洲)《寶劍記序》說:“是記……坦窩始之,蘭谷繼之,山泉翁正之,中麓子成之?!保ā秾殑τ洝穫髌婢硎祝┩跏镭憽肚濉芬舱f:“伯華……所為南劇《寶劍》、《登壇》記,亦是改其鄉先輩之作?!?img alt="《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冊,第3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19AED/15911930105959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48698-G4EuNxcF0msMstFJfumScyPmJBQ6Gqkm-0-74e67315d0d4c7220c03cd579c22b6be">據此可知,《寶劍記》與嘉靖以前大部分傳奇作品一樣,也是一部民間累積型的作品,經過民間藝人的多次改編創作,而李開先不過是其最后的寫定者?!秾殑τ洝返谝怀觥菌p鴣天】詞即云:“聯金綴玉成新傳,換羽移宮按舊腔?!碧垢C、蘭谷、山泉翁諸人,生平皆無考,或為民間藝人,或為下層文人。
《寶劍記》傳奇現存嘉靖二十六年(1547)原刻嘉靖二十八年增刻序跋本。全劇五十二出,取材于《水滸傳》小說第七回《豹子頭誤入白虎堂》至第十二回《梁山泊林沖落草》,但多所改易,面目一新。因林沖攜帶寶劍(小說原作寶刀)誤入白虎堂,所以得名。
《寶劍記》傳奇與《水滸傳》小說的最大不同,就在于把主人公林沖與其對立面高俅父子的沖突由社會沖突改變為政治沖突,突出了二者之間忠與奸的矛盾。小說中林沖遇難,起因于太尉高俅之子高衙內垂涎于林沖之妻張貞娘的美色,旨在表現權勢子弟在社會上橫行霸道、為非作歹,展示中下層人民的苦難處境,這就帶有市井文學濃厚的平民性和世俗性特征。而《寶劍記》傳奇卻從市井步入朝廷,完全改變了林沖遇難的社會背景和社會根源,濃墨重筆地重塑了林沖的性格。
傳奇中林沖原任征西統制,因上本彈劾權奸童貫而貶官。幸得張叔夜提拔,回京任禁軍教師。這時他見“朝廷聽信高俅撥置,遣朱勔等大興土木,采辦花石,騷動江南黎庶,招致塞上干戈”,“稱賀時世太平,不管閭閻涂炭”(并見第二出),于是不顧官小職卑,毅然決然地再度奏本參劾高俅、童貫,斥責他們奸比趙高、權傾董卓。高俅、童貫惱羞成怒,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設計以看寶劍為名,將林沖賺入白虎堂,誣其行刺,問罪發配。
這樣一來,傳奇一開始就構置了一場激烈的政治斗爭:一邊是禍國殃民的權臣奸相,一邊是憂國憂民的忠臣義士,忠奸之間水火不容,殊死搏斗。至于高俅之子高朋企圖占有林沖之妻張貞娘,強逼成婚,并進而想把林沖逼死,這一小說中原有的情節,在傳奇中卻被有意挪置到林沖發配之后,作為把戲劇沖突推向高潮的強化性因素。于是傳奇中沖突雙方的戲劇行動,便不像小說中那樣僅僅關乎一家的夫妻婚姻,而是牽動著江南黎庶、塞北干戈、民族安危、蒼生水火,總之,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祁彪佳《遠山堂曲品》批評《寶劍記》的結構說:
且此公不識煉局之法,故重復處頗多。以林沖為諫諍,而后高俅設白虎堂之計,末方出俅子謀沖妻一段,殊覺多費周折。
其實他不明白,李開先這樣另起爐灶,“多費周折”,正是為了別開生面,適合突出忠奸斗爭主題的需要,從而強調林沖的冤案的起因是國事而不是家事。
毋庸置疑,李開先是有意識地以林沖作為忠良之士,而以高俅、童貫等作為讒佞之徒的。第一出【鷓鴣天】詞表達了他的創作意圖:
誅讒佞,表忠良,提真作假振綱常。古今得失興亡事,眼底分明夢一場。
這種忠奸對立情節模式所蘊涵的倫理教化指向,在總體上并沒有超越當時劇壇上流行的談忠說孝的窠臼。但是,李開先把林沖的“忠良”提升到憂國憂民的高度,把高、童等的“讒佞”落實到害國害民的罪行,這就賦予傳統的倫理命題以嶄新的意味,即突現了反對封建專制統治的時代主題,“足以寒奸雄之膽而堅善良之心”(雪蓑隱者《寶劍記序》)。劇作著意以忠臣的末路反襯專制統治下無邊的政治黑暗,政治是如此黑暗,以致像林沖這樣的忠臣義士竟然走投無路,逼上梁山:
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的忠和孝……封侯萬里班超,生逼做叛國的紅巾,背主的黃巢。(第三十七出【新水令】、【折桂令】)
林沖忠于“天朝”的赤膽忠心,只能以“嘯聚山林”的極端反常的方式來表達,豈不是情非得已,理屬當然?這與其后萬歷年間李贄《忠義水滸傳序》所說的:“若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恥乎?……其勢必至驅天下大力大賢而盡納之水滸矣。則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適足以相互發明。
原本具有鮮明叛逆色彩的《水滸傳》故事,之所以從明嘉靖年間開始,便得到許多文人士大夫格外的垂青,其原因就在于,故事中林沖、宋江等人物形象具有日月可昭的耿耿忠心——忠于皇帝,但又不僅止于忠于皇帝,而是進而忠于天下國家、百姓蒼生。在《寶劍記》傳奇中,李開先并沒有,也不可能顯示出絲毫反對皇帝的意向,但他畢竟對以皇帝為中心的昏聵的朝廷,表露出失望和抱怨的強烈情緒。李開先對理想的封建秩序無疑是憧憬的,所以始終以林沖的警諫為歸依,包括忠言的警諫和義舉的警諫。全劇以林沖的悲劇遭遇體現出這樣一種精神:朝廷和皇帝都難免陷入謬誤的泥潭,為了國家和百姓的利益,忠貞之士必須敢于起而直諫;如果諫而無效、報國無門,甚至不妨潛跡綠林、分庭抗禮,直至朝廷和皇帝回心轉意。這種在政治斗爭中以明辨是非為目的而不是以恪守道德為準則的思想,是明中后期反對封建專制統治的政治思潮中最具光彩的思想,在明清時期以忠奸對立為主題的傳奇作品中影響深遠。
那么,李開先致仕歸鄉,本已閑居優游,為什么還不避忌諱,以如椽之筆改編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寶劍記》呢?姜大成《寶劍記后序》解釋道:
古來抱大才者,若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系其心,往往發狂病死。今借以坐消歲月,暗老豪杰,奚不可也?(《寶劍記》傳奇卷末)
這段話以曲筆道出了李開先的創作動機。
在嘉靖年間,政治敗壞、權奸擅政已成為極為嚴重的政治現象,引起有識之士深切的殷憂。嘉靖皇帝朱厚熜迷信道教,祈求長生,道士邵元節、陶仲文因此得以官拜禮部尚書,其他術士妖人如段朝用、王金、藍道行等也備受寵幸。朝中大臣以“修醮贊玄”為首務,國事民生,置之腦后。大學士多以書寫青詞得以入閣,夏言、嚴嵩、袁煒等固不待言,賢能者如徐階、高拱亦不能免俗。大筆財物用于興建各種祀殿、雷壇,打醮做法,賞賜幸臣,國庫為之空虛,民力為之耗竭。而朝臣也熱衷于結黨營私,勢如水火,互相傾軋。這就導致國事隳敗,邊防松弛,邊患日益嚴重,北方蒙古入侵,南方倭寇騷擾?!秾殑τ洝穫髌娴谒氖鏊谓匝栽旆丛蛘f:
只因著朝廷,信任童、蔡、高、楊四賊在朝,不修邊備,專務花石。朱勔等輩,生事開邊。百姓生不能安,死不得葬,使天下豪杰,各皆逃散。
這不正是對嘉靖年間現實政治的影射嗎?李開先在朝任官時,曾主動投身于反對權奸的斗爭。罷官后,回憶往事,憤從中來,所以借題發揮,以林沖與高俅等人的沖突影射現實中的忠奸斗爭。如果說林沖上本劾奸的行為是李開先自身行為的藝術寫照,那么,林沖逼上梁山的義舉則是李開先敢想而不敢做的精神企望。以現實的政治立場、政治態度選擇和改編歷史傳說故事,寄托作家自身的感慨、憤怨和理想,李開先的《寶劍記》在明清傳奇創作史上堪稱始作俑者。
與小說相比較,《寶劍記》傳奇中的張貞娘形象,幾乎全是李開先的再創造,突出體現了中國古代婦女明大義、識大體、忍辱負重的高尚美德。張貞娘的形象之所以在傳奇中得到充分的描寫,這首先歸因于南曲戲文一生一旦貫穿始終的傳統的藝術格局。而李開先自覺地繼承這一藝術格局,也溶入了他自身對時代氣息的感應。
在劇中,張貞娘既是林沖忠諫的積極支持者,又是家庭苦難的主要承受者;既要在精神上撫慰丈夫,又要在生活上扶持婆母;既要救丈夫于沉冤之中,又要抵御因自己的美貌而遭來的橫禍。她既體貼溫柔,以一個賢淑的妻子、媳婦撐持災難下的門楣;又剛毅機智,敢于在官府衙門中申述是非曲直,善于在流離顛沛中保全貞節性命。一部政治氣氛極重的戲,由于有了張貞娘這個形象,被涂染上濃重的人情色彩。《寶劍記》傳奇中人情因素的加入,尤其是渲染濃重的悲劇感情,這就充分發揮了南曲戲文善于言情的特征和長處。而且,通過張貞娘的形象,劇作既強化了人物內心中理性和感情的劇烈沖突,更以淋漓盡致之筆抒寫了人物形象在理性制約下或者說在理性范囿中感情的奔突和沸騰。從這里,我們可以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時代氣息,它將拂掠劇壇百余年,吹綠文人傳奇創作的原野。
忠奸對立和情理沖突,從此成為明清傳奇的兩大主題,催生出林林總總的名作佳篇。《寶劍記》傳奇開風氣之先,功不可沒。
與李開先有意以《寶劍記》傳奇寄托自身的感慨、憤怨和理想相表里,劇作的語言風格具有鮮明的文人士大夫特征,以曲詞典雅綺麗為人稱道,成為文詞派傳奇的羽翼。雪蓑隱者(蘇州)《寶劍記序》評云:“是記則蒼老渾成,流麗款曲,人之異態隱情,描寫殆盡,音韻諧和,言辭俊美,終篇一律,有難于去取者。兼之起引、散說、詩句、填詞,無不高妙者……才思文學,當作古今絕唱。”(《寶劍記》傳奇卷首)名列“前七子”的王九思《書寶劍記后》評云:“至圓不能加規,至方不能加矩,一代之奇才,古今之絕唱也?!保ā秾殑τ洝穫髌婢砟﹨翁斐伞肚贰肪砩弦舱f:“才原敏贍,寫冤憤而如生;志亦飛揚,賦逋囚而自暢。此詞壇之雄將,曲部之異才。”
至于《寶劍記》傳奇的音律,人們則多所指摘。王世貞《曲藻》記載:
(李開先)自負不淺。一日問余:“何如《琵琶記》乎?”余謂:“公辭之美,不必言,第令吳中教師十人唱過,隨腔改字,妥,乃可傳耳。”李怫然不樂罷。
沈德符《顧曲雜言》也說:
李中麓不嫻度曲,即所作《寶劍記》,生硬不諧。且不知南曲之有入聲,自以《中原音韻》葉之,以致吳儂見誚。
這些批評并不切合實際。因為第一,《寶劍記》根據流行于山東地方的南曲聲腔進行創作,本來就不是專為昆腔而創作的劇本,要“吳中教師”改過,以“吳儂見誚”譏之,這未免刻舟求劍。第二,李開先并非“不嫻度曲”,他對元代戲曲就深有研究,在《南北插科詞序》中說:“頗究心金元詞曲……《芙蓉》、《雙題》、《多月》、《倩女》等千七百五十余雜劇,靡不辨其品類,識其當行。”還曾同門人一起選訂元劇六種,編成《改定元賢傳奇》一書。不過由于他是北方人,難免長于北曲而短于南曲。呂天成《曲品》卷上說他:“熟謄北曲,悲傳塞下之吹;間著南詞,生扭吳中之拍?!?img alt="呂天成著、吳書蔭校注:《曲品校注》,第1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19AED/15911930105959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48698-G4EuNxcF0msMstFJfumScyPmJBQ6Gqkm-0-74e67315d0d4c7220c03cd579c22b6be">就較為恰當。
呂天成《曲品》卷下評《寶劍記》,又說:“內自撰曲調名亦奇?!?img alt="呂天成著、吳書蔭校注:《曲品校注》,第19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19AED/15911930105959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48698-G4EuNxcF0msMstFJfumScyPmJBQ6Gqkm-0-74e67315d0d4c7220c03cd579c22b6be">祁彪佳《遠山堂曲品》也說:“中有自撰曲名,曾見一曲采入于譜,但于按古處反多訛錯?!?img alt="《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冊,第4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19AED/15911930105959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48698-G4EuNxcF0msMstFJfumScyPmJBQ6Gqkm-0-74e67315d0d4c7220c03cd579c22b6be">如【四娘子】(十七出)、【踢鞭兒】(十九出)、【洞房春】(四十四出)、【玉堂人】(四十五出)、【雨中花】(四十六出)、【水邊靜】(四十七出)等曲牌,均不見于曲譜。這些曲調或為流行于山東一帶的地方曲調,或是李開先等人的自度曲,所以與南曲舊譜不相和諧。
《寶劍記》傳奇全本,在后代少有演出。但其中第三十一出,卻以《林沖夜奔》為名,不僅至今仍然上演,而且數百年來一直被京劇、弋腔、川劇、漢劇、湘劇、徽劇等劇種改編演出,為各階層的觀眾擊節稱賞。
另有《斷發記》傳奇,呂天成《曲品》卷下著錄,未題撰者。闕名《古人傳奇總目》始標為“李開先作”,后人皆沿襲此說?,F存萬歷十四年(1586)金陵唐氏世德堂刻本,全名《新刊重訂出相附釋標注裴淑英斷發記》,未署撰者。按,日本學者巖城秀夫《中國戲曲善本三種》卷首《解說》,舉《寶劍記》第四出【梁州序】、第十五出【山坡羊】為例,比較《斷發記》中的相應曲牌,證明二劇的押韻規律完全相同,因此認為《斷發記》傳奇是李開先的作品
。此說應可信。
《斷發記》全劇三十九出,敘隋朝絳州聞喜人李德武與妻裴淑英事跡,本于《舊唐書》卷一九三及《新唐書》卷二〇五,并見《太平御覽》,稍加緣飾。作者自述作意道:
五倫全處蒙旌表,《絕發》、《寶劍》記世少,管教萬古名同天地老。(第三十九出【余文】)
劇中談忠說孝的教化色彩,比《寶劍記》傳奇更為濃重。呂天成《曲品》卷下評云:“事重節烈。詞亦佳,非草草者。且多能守韻,尤不易得。”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評云:“惜作記者猶不脫寒酸態耳。詞甚工整,且能守律,當非近日詞人手筆?!?img alt="《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冊,第2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19AED/15911930105959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48698-G4EuNxcF0msMstFJfumScyPmJBQ6Gqkm-0-74e67315d0d4c7220c03cd579c22b6be">據此,此劇或作于《寶劍記》傳奇之后,李開先在音律上雖已經有所進境,在思想上卻難免漸呈暮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