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克里斯蒂·凱瑞格到達(dá)了森林，她搬來了整個家。

最先是一串低沉的鈴鐺聲從小路上傳來。老戴夫把斧頭扔下，慢悠悠地走過去迎接克里斯蒂。然后傳來一個小男孩稚嫩又威嚴(yán)的聲音：“駕！光芒！駕！星星！”森林盡頭，一隊人馬從樹頂形成一道綠色的拱門里走了出來。

領(lǐng)頭人正是克里斯蒂·凱瑞格，她是個高個子的女人，手腳修長，步伐十分堅定。她頭上裹著一塊鮮紅色的頭巾，穿著藍(lán)灰色的粗布衣服，牽著一頭長著黑白斑點的溫順的奶牛。一個戴著寬檐草帽、穿著粉色印花棉布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她的左手邊，草帽已經(jīng)飛到了女孩的腦后，幸好脖子上的蝴蝶結(jié)拴住了它——這就是米蘭達(dá)——克里斯蒂五歲的女兒。一路上米蘭達(dá)幾乎都騎在牛背上，如今，快到新家了，她非常興奮。

奶牛后面緊跟著兩頭公牛，眼神非常溫和，長著長長的角。淺栗色那頭是光芒，身上少見地長著紅黑色斑點的是星星，它的額頭中間還有一塊星星形狀的白斑。光芒和星星跌跌撞撞地拖著一個簡陋的“拖車”，上面捆著克里斯蒂的所有家當(dāng)——沒錯，就是那些小小的包袱。

挨著星星走的小男孩——小戴夫是從村里來的，他身材瘦弱，長著亞麻色的頭發(fā)，手里握著一支趕牛棒，圓圓的紅臉蛋上顯出無可奈何的不滿表情。他喜歡克里斯蒂，而且全然信任她，所以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她，接了幫她搬家這個活兒。但是別人都不同意他接這個活兒。盡管村里的人不太喜歡克里斯蒂，但也認(rèn)為住到森林里是非常危險的事。

人們都說她真是瘋了，事實上她只想遠(yuǎn)離那些她不喜歡的和不喜歡她的人。而小戴夫正處于開始在意別人看法的年紀(jì)，對于自己突然變成他人談笑的話題，他感到非常不自在。小戴夫能夠想象出村里那些自以為是的人會如何議論這件事，不過不管怎樣，他還是非常樂意幫助克里斯蒂的，因為他是個無畏而堅定的男孩。盡管她看起來確實有點奇怪，但他依然把她視為真正的朋友，對她非常忠誠。不過他也對克里斯蒂搬到小屋去住的這個決定持反對態(tài)度。

倒是他的爸爸老戴夫，是僅有的一個完全支持克里斯蒂的人——早在克里斯蒂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老戴夫就認(rèn)識她了。他明白她忠誠、勇敢、沉默和堅韌的內(nèi)心，所以支持她離開村子。她平時總是很沉默，不免讓人覺得太驕傲，再加上遭遇的不幸，人們對她始終帶有惡意——只要她在村里生活，就無法避免這樣的傷害，甚至還會不斷持續(xù)。

這時，克里斯蒂正佇立在暮光籠罩的蕭瑟的空地上，寂寞的神色浮現(xiàn)在她黝黑的臉龐上，這樣的寂寞是難以用言語表達(dá)的。如果見到她現(xiàn)在脆弱的樣子，即便那些不喜歡她的人也會心軟。過了很長時間，她才恢復(fù)了平時堅毅的表情，嘴角向上彎，微笑了起來。她嘲笑自己為何變得軟弱了，還抬手在頭上揮了揮，好像在把腦袋里那些奇怪的思緒趕走。

然后，她伸出手默默地跟老戴夫打了個招呼，老戴夫走過去抱起活潑的米蘭達(dá)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隊人慢慢地走上斜坡，好半天都沒人說話，他們都是不善言談的人，所以和村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很難相處。

穿粉色小裙子的女孩在老戴夫的肩膀上扭來扭去，米蘭達(dá)大聲喊著：“戴夫叔叔，把我放下來，我要摘些漂亮的花兒送給媽媽。”隨即，她高興地向那些深紅色的野草撲去，很快就摘了好多，抱在懷里跟在隊伍后面蹣跚地走著，長長的草柄也隨之一搖一擺的。

一行人走到小木屋的門前時，戴夫轉(zhuǎn)過身來，非常鄭重地說：“我可是盡力了，克里斯蒂，你們在這里住著也不錯，不過會很孤獨的。”“非常感謝你，戴夫。不過我們不會孤獨的，我和米蘭達(dá)可以相互為伴。”

“而且這周圍有豹子，你得有把槍啊，克里斯蒂，我和小戴夫下周出去給你帶點東西來。我想，最好給你弄把槍。”

“啊，戴夫，我們一定會非常想你的！”克里斯蒂看著小戴夫柔和的臉說道。他正靠著星星斑斑點點的肩膀站在那兒，“但是我可不怕豹子，別提槍的事兒了，我如今不想要槍，我根本不會用啊！”

“這一路上我可沒見過她怕什么。”小戴夫欽佩地小聲嘀咕。

克里斯蒂黝黑而堅毅的臉一沉。

“我有怕的東西，戴夫，”她說，“那些惡毒的閑話就是我最害怕的。”“好了，我的小女娃，如今，你已經(jīng)遠(yuǎn)離他們了。”老戴夫說著。想到村里那些此起彼伏的閑言碎語，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怒氣。

這時響起了米蘭達(dá)小小的聲音。

“噢，戴夫！”她一邊喊著一邊高興地抱著男孩的腿，“快看呀！那里的大狗多么漂亮！”順著她棕色的小手指看去，只見遠(yuǎn)處空地邊緣有一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木樁。她睜大了棕色的眼睛，開心得手舞足蹈。其他人仔細(xì)地看了看，卻不明白她為何如此高興。

老戴夫說：“她或許看到了一只熊吧，但是我可沒看見。”“周圍肯定有很多熊吧？”克里斯蒂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一邊觀察著別的地方。

“那里沒有熊，”小戴夫根據(jù)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驗信心十足地說，“那不過是樹樁。”

“是大狗！媽媽，我想要那只大狗。”米蘭達(dá)尖叫著，想跑過去，但是克里斯蒂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

克里斯蒂輕輕地對她說：“寶貝，那里沒有大狗。”老戴夫機警地看了看附近，依舊什么都沒看到，他皺著眉頭大聲說：“哦，米蘭達(dá)，你這個小淘氣可別傻了。我跟你說，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樹樁。”

可是小孩子的眼睛多尖，觀察力多強啊！盡管她看上去相信了大人的話，乖巧地抱著野花走進(jìn)了小木屋，但是她明白自己看到的并非什么樹樁。而母熊克魯夫原以為自己紋絲不動地坐著，看上去和周圍的木樁沒有區(qū)別，但是它知道其實那個小女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了。它看見了米蘭達(dá)那雙能將一切看穿的難以被蒙蔽的雙眼。

之后的兩天里，戴夫父子留在這里幫克里斯蒂收拾房子。牛兒在草地上吃草時，悅耳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暰蜁诳盏厣享懫稹？盏剡吘壱苍俣软懫鹆丝巢竦穆曇簦鞣N忙碌的聲響回蕩在秋天的空氣里。需要釘上很多籬笆，還得搭配著種植灌木和樹苗，有的地方要高，有的地方要低，這樣才能把克里斯蒂的“小家伙”們關(guān)住。它們太小了，一跑出去就沒法再回來了。

過了兩天，戴夫父子扛著斧頭離開了。孤獨感在這塊三角空地上彌漫，一開始就給了克里斯蒂當(dāng)頭一擊，而她此刻不得不挺直肩膀去面對這一切，她和米蘭達(dá)在這里開始了安靜的新生活。不過這種安靜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老戴夫每周都會過來一次，給她們送些干草、樹根和別的御寒的東西，以及大捆的粗毛線，這樣一來，在漫長的冬夜里克里斯蒂就不會無事可做了。

克里斯蒂對新生活適應(yīng)得很快，畢竟這是她自己勇敢做出的選擇。她學(xué)會了使用斧頭，并且整個秋天都把籬笆維護(hù)得很好。她還學(xué)會了種田，在下雪之前，她把十公頃左右的荒地翻耕了出來。經(jīng)過冬天的霜凍后，那些棕色的犁溝會在來年春天變得更加肥沃。黑白斑點的奶牛也一直都在產(chǎn)奶，充沛的奶水可以持續(xù)供應(yīng)到產(chǎn)犢前兩個月。

兩頭小公牛對這片老草場的草非常適應(yīng)，所以長得很好，干活也非常賣力。低沉而溫馨的奶牛鈴鐺聲一天從早到晚都在響，有時候夜里還在牛棚里響著，這樣的聲音讓她感到十分安心。生活在村里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總是緊繃的，而如今，她的嘴角和眼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柔和的線條。因為這里平靜的新生活，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巨大的滿足。

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克里斯蒂·凱瑞格（那時她的名字還是克里斯蒂·麥克阿里斯特爾）走進(jìn)了街對面的雜貨店，那里同時還是郵局和村子管理人員的辦公室。雜貨店的角落里有很多寫著人名的信箱，上面滿是灰塵。店里有些閑逛的人一會兒挑挑釘子桶，一會兒又看看肥皂盒。克里斯蒂微微點頭沖他們打了招呼，就走向了柜臺。她想買點糖漿。可是，正當(dāng)她把藍(lán)色罐子遞過去的時候，一個陌生人走了進(jìn)來。

她馬上注意到了他，其實不只是“注意”，一貫端莊憂郁的克里斯蒂，以前從未對哪個男人的臉看過第二眼。而現(xiàn)在當(dāng)這個陌生男人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從她身上掃過時，她突然渾身變得忽冷忽熱的。她聽到他說要住宿，他的聲音非常疲憊，而且這種口音一聽就不是村里的人。她連著看了他兩眼，接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看起來似乎生病了，這讓她覺得很心痛。

有那么一瞬間，他也在看她。兩個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時，她立刻紅了臉，急忙抓起自己的糖罐子，逃也似的從小店里沖了出去。店里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失態(tài)，因為他們?nèi)荚诳茨莻€陌生人。但是他看到了，心里一陣高興。他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又神秘的姑娘，鮮紅的頭巾系在她烏黑的頭發(fā)上，美得如同一幅畫——她的美麗將他內(nèi)心的那個畫家夢喚醒了，他恨不得立刻拾起畫板和畫筆進(jìn)行創(chuàng)作。

其實弗雷格·凱瑞格并不會畫畫，不過當(dāng)這樣的心情緊緊抓住他時，他就仿佛是一位畫家。而當(dāng)另一種心情產(chǎn)生時，他又變成一位音樂家，有足夠的熱情去克服自己的懶惰。有時，他也能變成一位詩人。他做事很有沖勁，卻缺乏堅定的意志、恒定的目標(biāo)和長久的耐性。他很富有，所以不需要工作，可以到處游玩。因為年少輕狂時肆意地?fù)]霍青春，他把身體搞差了，聽說北方云杉林中香甜清新的空氣有益健康，他就拋下了花花世界，來到了這個偏遠(yuǎn)的村子，希望可以在這兒養(yǎng)好身體。他身材修長，身高和克里斯蒂差不多，平日里也算精力充沛、身手敏捷。通過他的表情和動作還可以看出他具有良好的教養(yǎng)。他長得很英俊，黑色的長長的睫毛，灰綠色的眼睛，目光清澈而深邃，交織著真誠和善變，也閃爍著好奇的光芒。他臉色蒼白，深色的濃密的胡須修剪得尖尖的。他的頭發(fā)十分濃密，發(fā)色是少見的深黃褐色。

鄉(xiāng)村清新的空氣對肺部疾患的療養(yǎng)效果非常好，他在這里生活了一個月，感覺無比的快樂。這段時間里，他令克里斯蒂·麥克阿里斯特爾芳心暗許。在她看來，他十分完美，而他覺得她的一切都很神秘，即便是那奇怪的語法和口音，都讓他疲憊的心靈感受到了一種原始的新鮮感。在這個地方，在這荒蠻的世界里，他的生活重新變得有意義，他真的可以畫畫、寫詩了。

每周，送信的郵車都會來村里兩次。有一天，他和克里斯蒂坐上那嘎嘎作響的老郵車離開了村子，過了十天才回來。那時，兩人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成了夫妻，但是，村里的人對此并不感到驚訝。

沒過多久，他們的女兒出生了，那就是有著大大的眼睛的小天使米蘭達(dá)。那一年，弗雷格·凱瑞格一直在村里待著，看上去特別滿足。他愛克里斯蒂，尊敬她，體貼她。克里斯蒂也非常聰明，很快就跟他學(xué)會了標(biāo)準(zhǔn)純正的語言，這讓他感到很驕傲。直到有一天，他開始變得煩躁，說起了他城里的生意，說離開了這么長時間不能再不管了。克里斯蒂聽他說到這些心里有點擔(dān)憂，不過她不能拒絕他如此合理的要求。于是，他又一次坐上老舊的郵車離開了，留下克里斯蒂黯然神傷。

他一去不回，也沒有任何消息。從此克里斯蒂備受煎熬，傷心至極，托人去沿海各個城市尋找，可他就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如此過了好幾年，那些原本非常善良的人慢慢開始將這不幸視為罪惡。有人開始造謠說那個男人騙了克里斯蒂，人們暗地里議論說也許他們壓根就沒有結(jié)婚，還有人說，“她覺得就憑她那個做作的樣子，能將一位紳士的心拴住嗎？”

由于氣質(zhì)出眾，克里斯蒂一直就不被眾人喜歡。她婚后的生活又那樣幸福，再加上從弗雷格·凱瑞格身上學(xué)到的得體的談吐，更使得她成了大家嫉妒的對象。然而，如今她的幸福生活已經(jīng)消失了，有人就說那是她自找的，謠言越傳越盛。之后的幾年，因為村里沒有再發(fā)生什么能夠作為談資的事，所以人們依然添油加醋地議論克里斯蒂的家事。而且由于最近發(fā)生了一件大丑事，各種謠言又開始瘋傳。有人說上帝狠狠地懲罰了克里斯蒂，而他們這些人擁有純潔的靈魂，是和上帝同一戰(zhàn)線的。倘若上帝朝一個地方扔一塊石頭，他們馬上朝那里扔上三塊。

這件事一點事實依據(jù)都沒有——有人從別人那兒聽說，有個人在城里看見了弗雷格·凱瑞格，到底是哪座城市，人們眾說紛紜，不過很快大家就故意忽略了這個疑點。一個女人補充說他肯定是和一個美麗的女人一起乘坐著疾馳的馬車，還有穿著制服的車夫和男仆隨行。經(jīng)過各種添油加醋后，這件事儼然成了無所事事的鄉(xiāng)下人最感興趣的話題。

克里斯蒂一聽就明白那是捏造的，但是驕傲的她不屑于對這荒謬的謠言進(jìn)行反駁。為了女兒，她一直默默忍受著，忍到臉上長出了皺紋，黑色的眼睛里滿是怒氣。她開始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做出傷害那些人的事。因此當(dāng)她聽說森林空地里有間廢棄的小木屋后，馬上把房子賣掉，逃離了那些惡毒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