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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過失心理學(續)

在上一講中,我們得出一個想法,即討論過失的意義只限于它本身,而沒有涉及它與被干擾的有意識行為之間的關系;我們還形成了這樣一種印象,即在一些個案中,過失似乎體現出了它們自身的意義。我們敢說,如果這一印象在更大范圍內獲得確證,那么研究過失本身的意義將比只研究引發過失的條件有意思多了。

讓我們再次就心理過程的“意義”應作何解釋達成共識。所謂心理過程的意義,不過是它所欲達到的目的及其在心理過程中所占的地位。在我們大多數的研究中,都可用“目的”或“意圖”來代替“意義”這個詞。那么,到底是什么讓我們相信過失存在目的性,這究竟是一種欺騙的幻象,還是對過失重要性的藝術化夸大呢?

讓我們毅然轉向口誤的例證,多研究點材料再說吧。我們發現這些實例所包含的意圖及意義都相當明確,尤其是把話說反了的例子。譬如那位議長在開場致辭時說:“我宣布散會。”他的意圖可一點也不含糊,他口誤的目的和意義就是想散會。可能有人會對這個總結做出這樣的評價:“他自己這么說了;我們只是照他的話去推測而已。”請不要在這個時候打岔,覺得這不可能,覺得我們都知道他其實不是想散會而是想開會,覺得他本人才是評判他意圖的最佳人選,他肯定是想開會的。你們這么認為,就表示已經忘記了我們曾達成的共識:只考慮過失本身,暫不考慮過失和被干擾的意圖之間的關系。不然,你們就會因回避正在討論的問題而犯邏輯上的錯誤,這在英語里叫“回避實質問題”。

在其他實例中,說話者雖沒有說出與自己的本意完全相反的話,但他的口誤還是表達出了相反的意思。比如“我不愿評價前任的優點”這句話,這里的“不愿”(inclined)雖然不是“有資格”(in a position to)的反義詞,但其表達出來的意義已和說話者想造成的效果截然相反。

在其他一些例子中,口誤只是在其所要表達的意義之上又加了一層意義。于是,這種錯句聽起來似乎相互矛盾,又像縮略語,就像壓縮了好幾句話。譬如那位個性剛愎自用的女士說“他以后的飲食只需按我的意愿來就行”,這個縮略句的真正含義其實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來飲食,但他喜歡什么有什么用呢,按我的意愿來安排就行了”。口誤常給人造成這種縮略的印象。再如,一位解剖學教授上完鼻腔解剖課后問他的學生是否都聽懂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他接著說:“這可真讓人難以置信,能理解鼻腔解剖的人即使在一個有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也是一指可數的……我的意思是,屈指可數。”這個縮句也有其自身的含義,就是說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完全理解這個問題。

與上述例子形成對比的是,在另外一些例子中,過失自身的意義并沒有反映出來,比如從口誤中讀不出任何清楚明了的含義,這就直接違背了我們的期望。如果有人的口誤方式是讀錯了專有名詞,或是亂發了一些不常組合在一起的音,這些口誤的例子似乎給“是否所有的過失都有意義”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否定的答案。可是如果更進一步研究這些例子的話,就會揭示出這樣一個事實,即這類口誤的意義其實不難理解,實際上,這類看似難理解的例子與之前那些容易理解的例子也沒多大差別。

馬的主人被問及他的馬怎么樣了,他答道:“啊,它可能‘悔要’(stake)——它還要一個月的時間。”等再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時,他解釋說,他當時正覺得這是筆讓人后悔的交易,就把正準備說的“要”(take)字和“后悔”(sorry)兩個詞混成一團,說成“悔要”了。(參見梅林格和邁爾)

有人在談及自己很抵觸的一些事時說:“然后這些事實‘揭骯’(refiled)了。”等被問及是什么意思時,他解釋說他本意是想指責這些事實很“骯臟”(filthy)。他把“揭示”(revealed)和“骯臟”(filthy)這兩個詞疊加在一起,便成了這個奇怪的“揭骯”。(參見梅林格和邁爾)

你還記得那位希望“辱送(inscort)”一位陌生女士的年輕人的例子吧。我們自作主張地將這個詞分解成“護送(escort)”和“侮辱(insult)”兩個詞,并感到這種解釋已十分可信,無需證明了。從這些實例可以看出,即便是那些晦澀難懂的口誤,也都可以解釋為兩種不同說話意圖的混合或互相干擾。口誤之間的不同僅僅源于這樣的事實,要么一種說話意圖完全排斥了其他意圖,例如把原本要說的話說反了;要么一種意圖歪曲或修改了其他意圖,結果產生了一種或多或少有自身意義的混合體。

我們相信我們已經掌握了關于口誤的大量秘密。如果我們把這些解釋牢記于心,就能理解那些我們至今都無法領會的口誤了。譬如,以讀錯名字為例,我們雖不能假定它一直是兩個看著相似、實則不同的名字之間競爭的結果,但第二種意圖卻不難猜出。讀錯名字并不僅僅因為口誤,還有故意辱罵或貶低別人名字之意。這是一種大家熟知的侮辱人的把戲,有教養的人都知道不能這么做,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準備放棄。他們常以笑話的形式掩蓋其侮辱的本質,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這類笑話通常都很低俗粗鄙。舉個歪曲名字的例子吧,法國總統的名字Poincaré,不久前,多次被故意歪曲為Schweinskarré(意為“豬樣的”)。因此,我們很容易假設一些口誤存在故意侮辱人的意圖,進而導致歪曲名字的現象出現。由于我們認同這個觀點,故而類似的解釋也適用于一些荒謬或可笑的口誤實例。“我們大家一起來為我們領袖的健康打嗝。”這么隆重的場合,就因為開場致辭中的這么一個出人意料的干擾而破壞了氣氛。我們不能從帶有侮辱和冒犯性質的原句表達來分析,只能假設這句口誤存在蓄意打破表面上的尊敬的意圖,它可以這樣解讀:“你們不要相信這些。我不是認真的。我可沒有責罵這個家伙,等等的類似話語。”同樣的手段也可用于將一個不具惡意的詞轉化成下流淫穢的詞的口誤。[10]

我們知道,很多人都有故意把不具惡意的詞變成淫言穢語的傾向,就為了一時的淫欲快感。還有的人是以此為滑稽取樂。因此,當我們聽到這類例子時,總不免要問一下這是笑話還是口誤。

好吧,我們似乎以相當少的代價解決了過失這個難題。它們不是偶發事件,而是正當的心理活動。它們有意義,是兩種不同的意向同時作用(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相互干擾的結果。在我們為自己的辛勤努力取得初步成果而倍感欣喜之前,我非常清楚此時此刻你們還有成堆的問題和疑惑等著我來解答。我真的不希望迫使你們過早地下結論。讓我們來冷靜客觀地權衡每件事,一件件來。

你們還想說點什么嗎?我是不是認為這個解釋對所有的口誤都有效,還是只對部分有效呢?是不是可以將這個概念延伸到其他過失,比如誤讀、筆誤、遺忘、取錯東西和遺失物品等呢?再者,面對過失的心理學特質,疲勞、興奮、健忘和注意力不集中這類因素究竟有何意義呢?此外,很容易看出過失存在兩種競爭關系的意圖,一種公開透明,另一種卻隱蔽不顯。那么,為了猜出后一意圖我們該怎么做呢?當我們相信有人已經猜出來時,我們應該怎樣著手證明他猜出的結果不僅是一種可能,而且是唯一正確的呢?你們還有什么問題要問嗎?如果沒有,那我就接著講了。我要提醒你們,我們并不怎么關心過失本身,我們只想從精神分析研究中了解有價值的東西。所以,我有以下問題要問:干擾其他意圖的目的或傾向是什么呢?干擾傾向和被干擾的傾向之間有怎樣的關系呢?該問題一旦得到解決,我們又得開始努力解決新問題了。

現在,第一個問題:這難道就是對所有口誤問題的解釋嗎?我十分傾向于這種看法。我的理由是,若有人研究口誤的例子便能得出這種解釋。但另一方面,我們還不能證明所有口誤都受制于這個機制。就算有可能受制于這個機制,但就我們的目的而言,這只是個理論上無關緊要的問題。即便我們所解釋的例子只是口誤實例的一小部分,我們也希望憑借精神分析引論的方式得到的結論依然保持不變,更何況我們可解釋的口誤例子還不只這么一點呢。至于第二個問題,我們從口誤實例中獲得的解釋是否可以用于其他類型的過失呢?在此,我們不妨先做出肯定的答復。待我們集中研究筆誤、拿錯東西等例子的時候,你們就會信服這個結論了。不過,由于技術上的原因,我建議你們延后這項工作,等我們更深入徹底地研究了口誤問題再說。

在一些學者看來十分重要的因素,諸如循環系統擾亂,疲勞、興奮、健忘和注意力不集中等,對我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如果我們接受有關上述口誤的心理機制的描述,那么這個問題就需要更為詳盡的回答。你們會注意到,我們并沒有否認這些因素。事實上,精神分析學很少否認其他學說的主張,它只會在已有主張上再加點料,有時這新加的而以前一直被人忽略的料,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那些由身體微恙、循環系統紊亂和疲勞狀態所引發的生理傾向,對口誤的產生所造成的影響應立即予以承認。你們平時的個人經驗,就可以證實這個說法。但承認這些又能說明什么呢?首先,它們不是過失的必要條件。人們在身體健康、一切正常的狀態下也可能出現口誤。因此,身體因素唯一有價值之處,就在于對造成口誤的特殊心理機制產生催化和促進作用。

為了說明這層關系,而我現在又找不到更好的比方,那就再用一次之前用過的比喻吧。比如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獨自一人走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后被一個歹徒搶去了手表和錢包。然后,由于我當時并沒有看清劫匪的長相,便去離我最近的警察局訴苦:“孤獨和黑暗剛才搶走了我的財物。”而警察局長會對我說:“你似乎太相信極端的機械論觀點了。你應該這樣說:一個沒看清長相的歹徒趁著月黑風高和你孤身一人的有利條件,劫走了你的財物。對我而言,當務之急就是抓住那個賊。興許我們還能從他身上找回贓物呢。”

像興奮、健忘和注意力不集中這樣的心理生理因素,顯然對我們的解釋沒什么幫助。它們只是幾個短語,是屏風,我們還得看看屏風背后藏著什么。其實,我們的問題應該這樣問: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興奮,尤其是注意力的分散呢?語音音節、字的相似性和由字引起的慣常聯想這些因素所造成的影響,也該被認為是有意義的。它們通過給口誤指出一條發泄途徑,達到促使口誤產生的目的。但即使我面前有一條路,難道我就一定會走這條路嗎?畢竟,我還需要受到一種刺激,促使我下定決心,再加上一股力量,才能迫使我朝這條路走下去。因此,這些音節和字之間的關聯只對口誤的產生起促進作用,就如同人的體質所起的促進作用一樣,但它們并不能真正地解釋口誤的原因。比如,你們看,我的演講中就存在大量有關音節和字之間的相似性關聯的例子,但我無論是通過字的相近發音來憶起相關的字,還是通過與其關系密切的反義詞或引發共同聯想的字來記起它們,我都沒有出現過口誤,并且不受這些情況的干擾。我們或許可以通過哲學家文特的觀點來尋找答案。他認為,身體的疲勞容易讓聯想的傾向占上風,從而影響原本想要說的話。這聽起來似乎言之有理,卻與實際經驗背道而馳,因為一系列例子證明,即使不存在身體或聯想的原因,口誤還是會發生。

不過,我對你們提出的第二個問題尤其感興趣,即用什么方法測定這兩種相互對立的傾向呢?你們或許沒察覺到這個問題有多重要。這兩種傾向之一,即被干擾的傾向,難道不總是很明顯嗎?出現口誤的人意識到自己的過失并承認是口誤。而另一種傾向,我們稱其為干擾傾向,則會引起我們的疑慮。我們通過一些例子了解到,相信你們也肯定沒忘記,干擾傾向有時也是易于辨認的。該傾向在過失的影響中能顯現其意圖,但前提是我們得勇于承認此過失的結果本身是有效的。那位把本意說反了的議長顯然是要開會的,但我們也可明顯看出他其實是不想開會的。該意義已很清楚,無需我們多作解釋。但在另外一些情況中,干擾傾向只是擾亂了原來的傾向,又沒有完全暴露自身,我們該如何從這擾亂中辨別出干擾傾向呢?

在第一組實例中,我們采用了一種簡單可靠的辦法,也就是說,測定被干擾的傾向的方法也可用來測定干擾傾向。后一種傾向可由說話者直接提供,比如說話者在說錯話后,馬上補充了自己的本意,“它可能‘悔要’——不,它還要一個月的時間”。現在我們讓他再次表達出干擾傾向的意義,我們問他:“你為什么要先說‘悔要’呢?”他答道:“我原本是想說——‘這是一件讓人后悔的事’。”在另一例子中——關于“揭骯”的口誤——說話者證實自己本來想說“這很骯臟”,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本意,結果卻說成了其他的話。因此在這里,干擾傾向如同被干擾傾向那樣一目了然。我選這些實例是有目的的,它們既不與我和我理論的支持者相關,也不由我們來解釋。但是為了找到解決途徑,針對這兩個例子作調研是十分必要的。我們必須問那個人為什么要犯這個口誤,以及他會對此作何解釋。不然他或許不經求解就把這個錯誤放跑了。當被問及原因時,他就把他所想到的第一個念頭講了出來。諸位請看,這一小小調查及其結果已然構成了精神分析。至于每一種精神分析研究的模式,我們以后再詳談。

如果我才剛剛告訴你們精神分析學的相關知識,我就開始懷疑你們已經開始抵觸它了,我是不是疑心過重了?難道你們不是急于反對,認為我們所詢問的那個對象(即承認自己口誤的人)提供的答復證據不充分嗎?你們認為他自然是想解釋口誤,因此,他就把他所能想到的第一件與之相關的事說了出來。但其口誤是否確是由此導致,你們認為仍沒有證據能證明。它也許是這個原因,也許不是。你們覺得他興許還能想到更好的解釋。

這說明你們打心底里就多么不尊重心理事實啊!假設有人決定對某物質進行化學分析,他先測量該物質的樣本,得到相關的重量數據,即若干毫克,然后再由該樣本的重量推導出結論來。那你們覺得還會有其他化學家認為這一孤立的物質有其他重量,從而否認這一推論嗎?每個人都會承認這個事實,即該物質只有一個重量,再沒有別的重量了,并且可以依據這一事實作進一步推論。可當你們面對心理事實,一談及某人被詢問時只說了某一想法而沒有言及其他時,你們便無法接受其正確性,硬說他可能還有其他念頭!這其實就是你們還不肯放棄心理自由的幻覺的結果。很抱歉,在這一點上,我的觀點完全與你們相左。

現在,你們會放棄這一觀點,只是因為又產生了別的質疑。你們會接著說:“我們知道,精神分析有種特殊的技術,能使受分析者發現解決問題的辦法。那我們再打個比方,比如某人號召大家一起‘為領袖的健康打嗝’這個例子,你們說這個例子中的干擾傾向是侮辱別人,這與說話者想要表達的尊重恰好相反。但這只是你們基于與該口誤無關的觀察而得出的解釋。如果你們向這個口誤者問起原因,他肯定不會承認自己有侮辱的意圖,相反,他還會強烈否認。既然別人都全盤否認了,那你為什么還要堅持這個無法被證實的解釋呢?”

是的,這一次你們提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我能想象出那位素不相識的說話者,他很可能是那位貴賓的助手,或許還是個小官呢,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輕人。而我將逼問他是否清楚自己有些不太尊重他領導的想法。看我會取得怎樣成功的效果吧!他會變得不耐煩起來,突然朝我吼道:“喂!你最好別問東問西了,不然我可不客氣了。你的懷疑足以斷送我的整個職業生涯。我只是因為在一句話里重復了兩次‘auf’,所以才把‘angestossen’說成了‘aufgestossen’。這就是梅林格所說的‘持續語音’的例子,你再也挖不出其他意思了。聽明白了嗎?那就到此為止吧!”哈,他的反應真令人吃驚,真是一個強有力的反駁。我看從這年輕人身上也問不出什么了,但我想說的是,他說自己的口誤不含任何意義時,他的反應未免有些過頭了。你們或許也贊同他大可不必對純理論的研究表現得這么粗魯,可你們仍會認為,他總該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不想說什么吧。

真是這樣嗎?恐怕難有定論。

但你們現在對我會有這樣的看法:“這就是你所謂的技術,”我聽到你們這么說,“當人們承認自己口誤的原因與你的理論相一致時,你就宣布他擁有對這個問題的終極解釋權。‘反正他自己是這么說的!’但如果他解釋的原因與你的理論不相符,你便馬上宣告他說的話不足為據,大家不必信他。”

你們說的沒錯。但我可以給你們舉一個類似的例子,其過程同樣令人感到荒謬。當被告認罪時,法官便相信他。可如果他不認罪,法官便不相信他。如果不這樣,法律就沒法正常運行了。即便偶爾出錯,你們也得承認這個法律制度是行之有效的。

你的意思是,難道你是法官嗎?承認口誤的人就是你面前的被告?口誤相當于犯罪?

或許我們不應抵制這種比方。但是,看看我們在理解心理過失方面,在看似無惡意的問題上就存在多大的分歧,而且現階段我們也不知道該怎樣調和這種分歧。所以,我以法官和被告的例子作比,以示先行讓步。你們會認同我的觀點,即如果當事人在被分析調查的情況下承認了口誤的意圖,那么他的回答無疑屬于確證;反過來,如果當事人拒絕回答,那么這個假定的意圖就無法得到直接證明。當然,如果當事人不在場、無法給我們提供相關信息時,也是一樣。我們就好比在走法律程序,取決于實際情況的調查取證,收集來的證據有時可信,有時卻不可信。在法庭上,出于務實考慮,法官會根據旁證(即間接證據)來定被告的罪。我們雖不覺得這種方法很有必要,但有時也不得不利用一下這類證據。你們若認為一門學科就只是最終證明的定理,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若對科學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未免有失公允。只有那種狂熱追逐權威的人,那種必須要用其他的、雖然是科學教條取代他的宗教教條的人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科學甚少有毋庸置疑的基礎原理,大多是發展到某種程度上可信的假設。科學思維方式的實際表現在于對無限接近確定性的結果感到滿足,在于盡管缺乏最終確證的結果,還能繼續從事建設性的研究工作。

如果被分析者拒絕自己闡明其過失的意義,那么我們該去哪里尋找用于解釋的事實和作為旁證的資料呢?其實來源有多種。首先,來自與心理過失無關的類似現象;例如,我們假定無論故意說錯名字,還是不小心說錯名字都同樣帶有侮辱他人的意味。其次,來自過失發生時的心理情境,過失者的性格以及未犯錯之前的感想,這些都是可能導致他出現過失的因素。通常,我們根據一般原則尋找過失的意義,一開始只是一種揣測,一種對可能性解釋的建議,然后我們通過研究其心理狀態而得出相關證據。有時,我們也不得不靜待后續發展(這些表現通過過失得以彰顯),以證明我們的猜測是否正確。

如果我僅局限于研究口誤,盡管有幾個出色的案例在手,我也難以向你們出示證據。那位希望“辱送”女士的青年其實很害羞;那位說丈夫無論吃喝都按她的意愿來安排的女士,就我所知,是位精力充沛、懂得持家的婦女。或者再舉一例:在康科迪亞俱樂部舉行的一次會員大會上,一位年輕的會員發表了一篇措辭激烈、具有攻擊性的講話,把社會上的那些委員稱為“委員會中的放貸者”,即將members(委員)口誤為lenders。我們可以猜到,一定有某個相沖突的觀點影響到了他的攻擊性措辭,而且這個觀點在某種程度上與貸款有關。事實上,我們從消息提供者那里得知該演講者常有債務危機,他那時正想借點債。至于那個相沖突的觀點,我們可以穩妥地插入這樣的想法:“你在抗議時稍微溫和點吧,他們可都是要給你貸款的人吶。”

但如果我鉆研一下其他種類廣泛的過失,就能提供給你們更多這樣的實例作為旁證。

若有人忘記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即便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那么我們想要的結論其實近在咫尺。原因就是他并不喜歡這個名字的主人,甚至都不愿想起他。考慮到這層關聯,就讓我們從以下例子中了解過失發生時的相關心境吧:

“Y先生愛上一位女士,但未得到對方的回應,不久,這位女士同X先生結婚了。盡管Y先生認識X先生已久,甚至還與X先生有生意往來,但他卻經常記不住X先生的名字,以至于每當他要給X先生寫信時,都不得不向人詢問他的名字。”[11]

Y先生顯然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愿想起這位幸運的情敵,最好“永遠都不要想起他”。

又如,一位女士向她的醫生打聽他們倆共同的女性朋友,但每談及她時都用她婚前的姓氏稱呼她,而忘了她婚后的姓氏。該女士承認她很不贊成這樁婚事,而且根本無法忍受這位朋友的丈夫。[12]

稍后我們還會詳細討論有關忘記名字的話題。現在我們主要關注遺忘發生時的心境問題。

遺忘通常可以追溯到一種相反的傾向上來,這種傾向導致人們不愿去做這件事。這種觀點不是我們精神分析學獨有的,它是一種人們在處理日常事務時都會認同的普遍觀念,只有上升到理論高度時才會被人否認。如資助者向請求資助者道歉,說自己忘記了他的請求,卻并不能消除請求資助者心中的芥蒂。后者會想:“這對他而言算不了什么,他雖應允了,但并不是真的想去做。”所以,從某種關聯來講,日常生活也不能容忍遺忘,可見精神分析法和普通大眾對于這類過失的概念似乎并無區別。假設一位家庭主婦用這樣的話迎接她的客人:“怎么,你今天過來了?我都忘記我邀請你今天過來了。”或者有位年輕人對他的戀人說,他忘記他們的約會了。事實上,他是絕不會這樣承認的,他會在那一刻編造出哪怕最不可信的理由來解釋他那時不能赴約,并且沒辦法及時通知她。我們都知道,在軍隊里,遺忘是不能作為借口讓人免于處罰的。我們必須認為這個態度很公正。照這么說來,我們突然意識到每個人都同意特定的過失是有意義的,而且大家都知道它的意義是什么。為什么他們并不貫徹到底,繼續將這個認識推廣到其他類型的過失上并完全承認它們呢?顯然,這個問題自有答案。

如果連外行人都對遺忘的意義毫無疑問,也就無怪乎文藝創作者會利用這種過失來表達相似的意義了。看過或讀過蕭伯納的《愷撒和克里奧帕特拉》的人或許記得,愷撒在最后一幕離別的場景中受到這樣一個念頭的驅使,覺得自己還有一件事要做,只是想不起來了。最后,他終于想起來了,原來是同克里奧帕特拉告別。作者在這里設置這個文學技巧是為了歸因于愷撒大帝的自我優越感,事實上他并沒有,也從未追求過。我們從歷史資料中得知,愷撒曾帶著克里奧帕特拉共赴羅馬。愷撒被殺時,克里奧帕特拉同她的孩子小愷撒里昂還住在羅馬,后來他們才逃了出來。

這種遺忘的例子,其意義顯而易見,對我們的目的幫助不大,我們的目的是要從心境中獲得過失意義的旁證。因此,我們的討論現在轉向那些特別模棱兩可、晦澀難懂的過失,即物品的遺失和放錯位置。我們遺失物品應該是有目的的,意外遺失物品通常會令人很心痛,這種說法對你們而言似乎難以置信。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一位年輕人遺失了一支自己非常喜愛的鉛筆。就在數天前,他收到一封他姐夫的來信,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我現在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陪你一起游手好閑。”[13]而這支鉛筆恰好就是他姐夫送給他的禮物。當然,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一巧合,我們就不會斷言他遺失物品的背后還含有遺棄禮物的意圖。類似的例子很多。我們遺失物品或由于與贈物者發生不和,再也不愿想起他們或是由于不再喜歡這些物品了,便以遺失為借口換個更好的。同樣,讓物品掉下來摔碎自然也是出于同樣的目的。一個學齡兒童在他生日前弄丟或弄壞了自己的物品,比如書包或手表,難道只是偶然嗎?

一個經常因找不到東西而焦躁不安的人,往往不愿相信遺失物品的背后還有什么目的。然而,放錯物品的情況有時也含有一種暫時或永久性遺棄物品的意圖,這樣的例子也不在少數。舉個最貼切的例子,一位年輕人跟我說:“幾年前,我的婚姻生活出現了一個誤會。我感覺我的妻子太冷漠,即使我承認她有很多優秀的品質,但我們倆相處時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柔情蜜意。一天,她買了一本書送我,她覺得我可能會感興趣。我感謝她的關心,答應讀它,然后隨手一放就找不到了。幾個月后,我偶爾想起那本書,可就是尋不到。大約半年后,我那遠在異地的母親生病了。我妻子趕過去照料她。母親的病情加重,卻使我妻子有機會展示出她最好的一面。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滿懷著對我妻子的熱忱與感激之情走近我的書桌,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確定打開了一個抽屜,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本之前被我遺失了很久的書。”

動機既已終止,失物自然就回來了。

女士們先生們,這樣的例子我可以舉出無數個,但我可不愿再列舉下去了。在我的《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初版于1901年)一書里,你們可以發現太多關于過失研究的例子。[14]

所有這些例子都反復闡明了一件事,即過失似乎都是有意義的,也展示出人們可根據當時所伴生的情況推測或證實其意義。我今天不想談太多這方面的例子,畢竟我們的目的不過是研究其現象,由此作為精神分析的入門。不過,我還必須再研究兩組觀察到的事實:重復的和混合的過失;以及有待后續發展才能證實其解釋的過失。

重復的和混合的過失誠然是過失中的最佳代表。但如果我們只對證明過失是有意義(或意圖)的感興趣,那就需要先以研究這些過失為限,因為這類過失的意義十分明顯,即使智商極低的人也能明白,吹毛求疵的人則會確信無疑。重復的現象所表現出來的特征不容改變,它從不會出于偶然,該特點十分適合設計思路。最后,某些類型的過失之間可以相互轉換,這表明過失行為中存在一種很重要也很必要的因素,它既不是過失的形式,也不是過失所利用的方法,而是過失的目的,運用多種方式可以獲得的目的。這樣,我給你們舉一個重復遺忘的例子吧。瓊斯曾對我說,有一次他不知什么原因把一封信放在書桌上好些天,也沒寄出去,最終他下定決心去寄信,但又被郵局退了回來,因為他忘寫地址了。當他寫好拿到郵局時,又發現忘記貼郵票了。到這時,他才終于承認自己根本不愿把這信寄出去。

另一個例子中既有誤拿別人物品又有遺失這物品的情況。一位女士同她的姐夫——一位著名藝術家同游羅馬。住在羅馬的德國人設宴招待他們,他除了收到一些禮物之外,還收到一枚源于古代的金質獎章。該女士對她的姐夫不大重視這枚獎章的行為感到大為光火。當她告別姐姐,回到自己家后,她打開箱子竟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把那枚獎章也帶了回來。她立即寫信將實情告知姐夫,并說她第二天就將獎章寄回羅馬。可到了第二天,這枚獎章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哪個角落都找不到,自然也就無法寄了。到這時,這位女士才意識到自己是故意‘疏忽’的,其實她是想自己留著這枚獎章。[15]

我曾給你們講過遺忘和過失結合在一起的例子:某人第一次是忘記了約會,于是下決心再也不忘了,第二次赴約時,他卻發現自己搞錯了約會時間。一個朋友既愛好文學,又喜歡科學,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我一個類似的例子。他說:“幾年前,我被選入某一文學協會的委員會,因為我希望該協會或可助我劇本的公演,所以即便我對該協會的事務毫無興趣,每周五還是準時參加它們的會議。幾個月前,我得到了我的劇本能在F劇院排演的保證,從那以后,我總是習慣性地忘記每周五開會。當我讀到你寫的關于這個問題的文章后,我為自己的忘性深感慚愧,并指責自己是如此卑劣,一旦感到自己再也不需要那些人的幫助就疏遠了他們。于是我決心下周五一定要準時參加會議。我不時地提醒自己要履行這個承諾,直到我遵守了諾言,站到了會議室門前,我才驚訝地發現,門居然是關著的,會議早就結束了,因為我記錯了日子,已經是周六了。”

搜羅這樣的例子很容易讓人上癮,但我得適可而止了。該讓你們看看那些等有了后續發展才能證實其解釋的例子。

這類例子的要點是我們既不知道當時的心境如何,也打聽不到。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我們的解釋只是一種揣測,我們沒指望它能派多大用場。不過后來,有件事發生了,它恰好證明了我們的解釋即便在那種情況下也是正確的。我去過一對新婚夫婦家做客,聽到那位年輕的妻子笑著說起近期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度完蜜月回來的第一天,她又像以往一樣找她那未婚的妹妹一道去逛街,她自己的丈夫已經出去工作了。突然,她看見街對面站著一位紳士,便用手肘碰碰她妹妹道:“看,那是K先生。”她已經忘記這位紳士正是她結婚數周的丈夫了。我聽完這個故事不禁一陣哆嗦,但不敢妄言什么。直到一年后,我得知這段婚姻最終以不幸收場才又想起這件事來。

A.梅德曾講過一個故事:一位女士在婚禮開始前竟忘了試穿她的結婚禮服,直到當天晚上才想起這件事來,這令她的裁縫深感絕望。梅德認為這個遺忘的小插曲與她婚后不久就與丈夫離婚的事實不無關系。我也認識一位與丈夫離了婚的女士,早在很多年前她在理財的文件上常用自己婚前的姓氏簽名,而不是她丈夫的姓氏。我還認識一些女性,她們在度蜜月時就遺失了自己的婚戒,并且我還知道她們的婚姻經歷已賦予這種小事故以含義。再舉一個結局較好的例子。據說,有位著名德國化學家因忘了自己婚禮的時間而沒有結婚,他沒去教堂,而是回了實驗室。后來,他十分明智地滿足于這唯一一次的嘗試,再也沒結過婚,直至遲暮之年死去。

或許對你們來說,這種例子里的過失就相當于古代的預兆。有些預兆的確就是過失,比如一個人被絆倒或摔倒的情況。而其他預兆其實屬于客觀事件,不屬于主觀行為,但你們肯定不會相信有時候要決定特殊例子里的行為屬于前一種,還是后一種,是頗為困難的,因為它通常會偽裝成一種被動的經驗。

我們大家都來回顧一下自己或長或短的生活經驗,可能會說,如果我們有勇氣有決心把一些人際交往中所犯的小過失解讀為預兆,并在這些過失的意圖還不明顯的時候就將它們視為預警信號,那么我們能避免多少失望和令人吃驚的痛楚啊。其實,一般來說,我們都不敢這樣做。這么做會讓人感覺又遠離了科學,變得迷信起來。更何況,并不是所有的預兆都能成為現實,從我們的學說中你們也會明白,它們何以不會都成為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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