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典在明末的官場上以貪婪著稱，然而他也是現如今江南少數幾個會打仗的明朝文官之一。三年前，他因為著名的許都事件被罷職抄家，因為崇禎上吊了，他才逃過一劫。弘光朝廷滅亡之后，朱大典散盡畢生貪污所得，在金華招募義勇。他接受福建的唐王的號令，還曾經和方國安部火并過，在朱以海的調停之下，雙方才罷兵言和。

右都督總兵蔣若來是朱大典依靠的主要武將，他以一介布衣參軍入伍，靠打張獻忠刷出來的戰功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子。參加過反攻蘇州之戰，失敗了，參加過嘉定抗清，又失敗了，如今來到了朱大典麾下。

在衢州，還有張鵬翼、張鵬飛、張季熊三兄弟，他們本是毛文龍的舊部，后來歸到了吳三桂麾下，吳三桂降清之后，他們逃回南方，組織軍隊繼續抗清。三兄弟都是有名的勇將，而且以軍紀嚴明著稱，所到之處秋毫無犯。他們的部隊從不允許擅入民居，如果沒有地方宿營，寧肯在街上露宿。正因為如此，張家軍得到了衢州百姓的誓死效忠。

處州有楊文驄的兵馬，從鎮江退下來之后，楊文驄在處州招兵買馬，恢復元氣，他的部下不乏孫臨這樣的名士，卻沒有張鵬翼這樣的強力武將，戰斗力在浙西三部明軍之中最弱。

當年弘光朝廷還在的時候，楊文驄屬于馬士英一派，與朱大典不和，現在朱、楊二人都在唐王麾下，張鵬翼卻是魯王一系的人。三人各有不同的政治立場，但是現在抗清才是最根本的立場，在整個浙江土崩瓦解的危局下，三人攜起手來，約定共同保衛浙西三府。在他們的背后就是福建的門戶仙霞關，鄭芝龍的弟弟鄭鴻逵正駐守在這里，楊文驄多次向福州方面求援，鄭軍卻毫無動靜。唐王朱聿鍵憂心忡忡，卻無可奈何，他手上唯一的一支軍隊黃道周部已經派去支援湖廣了，身邊只剩下由周之藩指揮的衛隊，何況就算黃道周沒走，送三千新兵給楊文驄又有什么意義。

六月二十六日，多鐸親自指揮清軍包圍金華。幾天前，朱大典架起一口大鼎，烹死了清軍的招撫使者，立誓于清軍絕不兩立。多鐸的憤怒可以想見，他下令從杭州調集重炮，一定要殺光金華全城軍民。

“伯父！常山縣守住了！開化縣收復！卜從善大敗！”張季熊的兒子張國經興奮地喊道。清軍除了以主力攻打金華之外，還分兵攻打浙西各縣，開化縣守將潘文龍遭到了綠營卜從善部的攻擊，敗退到了常山，眼看就要抵擋不住了，于是張鵬翼派張季熊、顧勛、張國勛等人前去支援。張鵬翼奇道：“卜從善新得了清廷的補充，兵強馬壯，君石（張季熊的字）怎么能打退他？”張鵬翼本來只是讓張季熊幫助潘文龍守住開化縣而已，誰想道他竟然反擊成功了。張國經說：“起初我們抵擋得甚是艱難，但是有一支援軍突然翻山殺到，前后夾擊，陣斬了卜從善，由此大獲全勝。”張鵬翼喜道：“鄭鴻逵出兵了嗎？怎么江山縣的人沒來告知。”張國經說：“不是福建的援兵，是從江西玉山縣來的，為首的是一位姓郭的威武將軍，就是他親自持槊突陣，討取了卜從善。郭將軍已經到了，要面見伯父。”張鵬翼急忙離席：“快請！”

威武將軍郭瑤進了張鵬翼的會客廳，他和張鵬翼四目相對，都是一愣。

二人沉默良久，張國經有些不知所措：“伯父，怎么了？”張鵬翼問道：“這位郭將軍，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郭瑤說：“將軍是遼人？”張鵬翼說：“將軍是廣東人？”兩人都從對方的口音和臉上的陳年舊傷中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當年認識的那個人。張鵬翼的額角有一道疤痕，那是被郭瑤的護手劃破留下的，郭瑤的牙齒少了一顆，那是被張鵬翼打掉的。

郭瑤行禮道：“末將郭瑤，廣東權將軍部下威武將軍。”張鵬翼還禮道：“在下張鵬翼，監國魯王麾下震威將軍。”隨即又是沉默。

張國經被徹底搞糊涂了，這倆人是怎么了？最終還是張鵬翼打破了僵局：“多謝將軍仗義援手。”郭瑤說：“分所當為，何須言謝。”

二十五年前，張鵬翼的父親張景云在遼東戰死，他帶著兩個弟弟投入毛文龍麾下。

二十年前，郭瑤跟著他的老鄉袁崇煥從廣東來到了遼東，參加了寧錦之戰。

十七年前，袁崇煥、毛文龍相會于雙島，袁崇煥殺毛文龍，袁崇煥的部將謝尚政率領郭瑤等人將毛文龍的部下擋在帳外。張鵬翼執意闖帳，與郭瑤大打出手，兩個人都傷得很重。后來，張鵬翼調往登州水師，又被調到內地去鎮壓李自成，郭瑤則參加了廣渠門之戰，袁崇煥被殺后，他跟隨孫承宗收復永平四城。孫承宗罷職之后，郭瑤心灰意冷，返回了廣東老家，和張鵬翼再無任何交集。

十七年前，兩人都是熱血青年，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今他們都人到中年，也都成了一軍主將。在共同的敵人與命運的推動下再度重逢，一時間兩人心中都浮起無數前塵往事。突然，張鵬翼張開雙臂，擁抱了滿身塵灰的郭瑤：“好兄弟，又見到你了！”郭瑤也回抱著張鵬翼：“又能一起殺韃子了。”

關寧和東江，袁崇煥和毛文龍，當年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都已經不重要了。關寧軍、東江軍都是毀譽參半、爭議不絕的軍隊，郭瑤和張鵬翼原本都有自己的兄弟，趙率教、何可綱、劉肇基、沈世魁殉國了，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叛變了，遼東明軍的余脈所剩無幾。還在堅持戰斗的這些人，都是意志力最為堅定，同時受命運眷顧的，昔年舊怨早已隨風逝去，眼前的戰場才是他們唯一關注的事。

郭瑤指著地圖說：“廣東權將軍，山陽侯劉希堯此次率領八千粵軍北上，命我統兵兩千為前部，目前山陽侯已抵達廣信府。”張鵬翼嘆了口氣：“恨少。”郭瑤說：“這八千人中有不少闖軍老本，戰斗力其實還比去湖廣的粵軍主力強一些。南直隸也抽調了一些兵馬，由劉汝魁將軍統領，大約兩天后就能越過百際嶺進入開化縣境內。東陽江上游的東陽、義烏和下游的嚴州府都已經被清兵占了，金華無論如何不可能守住，劉將軍說我軍此行的任務是設法接應朱大典撤退。處州到衢州有三四百里路程，中間道路的狀況也不好，也是沒法守的，還是勸楊文驄退守仙霞關為好。”張鵬翼點了點頭：“也只好如此了。可是就算劉將軍的大隊趕到，我們要打開清軍的包圍圈接應朱大典出來怕也十分困難。”郭瑤說：“劉將軍準備了一條秘策，雖然不可能救出所有人，但至少能保全金華友軍的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