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入圣之機:王陽明致良知工夫論研究
- 陳立勝
- 3247字
- 2020-01-09 14:05:32
三 共和國前后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事先醞釀、準備與鼓噪,改朝換代的故事是很難發(fā)生的。
陽明學的命運的再次轉折實際上并不是發(fā)生在共和國建立之后,當陽明學成為國民黨當局的意識形態(tài)之招牌時,對王陽明的批判、圍剿,將王陽明打入封建主義、落后乃至反動思想,就已經(jīng)是為共和國的成立而提前醞釀的新意識形態(tài)之必然的要求了。不過在這之前,特別是在五四運動前后,早期的共產黨人對王陽明的態(tài)度基本上一襲清末民初維新派與革命黨人的觀點。陳獨秀(1879~1942)于梁啟超發(fā)表《中國武士道》的同年(1904年),在《安徽俗話報》上發(fā)表《東海兵魂錄》《中國兵魂錄》及《王陽明先生訓蒙大意的解釋》三文,1917年葉挺致信《新青年》稱:“國之不亡,端在吾人一念之覺悟耳……仆敢信獨步單方,惟覺悟二字。除此二字,別無良藥。此二字實吾敗群之返魂丹也。陳白沙曰:‘人爭一個覺,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夫無盡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其所謂覺,即佛氏之解脫。千古賢圣,莫不由此中產出。陽明先生以致良知為教旨,力振末世,其致良知三字,亦必于覺悟而后立。……王陽明先生以知行合一之說訓人,最切衰世之病。其精警之語有曰:‘本心之明是知,不欺本心之明是行。’然何以能不欺,亦在覺悟。……今足下欲導人于道德之域,曰爾當愛國,爾當愛群,爾當趨于仁義,爾當為社會求幸福,雖日聒于陷溺者之耳,未見其效愈于父若兄之勸也。故今日欲振污世、起衰溺,惟以陽明先生致良知三字為正的。”陳獨秀回信表示認同。陳公博(1892~1940)則在《同窗會志》1919年第2期著文《陽明學大要》,其結語曰:“斯學在我國幾寂無聲息,不聞道及。在日本則引為漢學儒宗,朝野上下,鉆研頗力,幾如武士道之為日本第二國魂。我國近年變亂相乘,民生凋敝,心性腐亡,宜亟圖補救,挽此潮流,是提倡陽明學,堪作要圖,庶不致遺棄國脈。……”青年毛澤東同樣是陽明心學的推崇者。
郭沫若(1892~1978)1914年留日期間患上了“劇度的神經(jīng)衰弱癥”,夜夜惡夢,頭腦昏聵,屢屢想要自殺,湊巧在書店買到《王文成公全書》,每日讀之,并兼習靜坐,兩個禮拜身心即全然康復,遂撰《王陽明禮贊》一文,文中稱王陽明思想有兩大特色,就是“不斷地使自我擴充”與“不斷地和環(huán)境搏斗”,而在該文的四個附錄中,他宣稱在王陽明學說中發(fā)現(xiàn)與“近世歐西社會主義”的“一致點”,王陽明主張“去人欲而存天理”,“這從社會方面說來,便是廢去私有制而一秉大公了”,又說他自己既“肯定王陽明”,同時“更是信仰社會主義”,并覺得“馬克思與列寧的人格之高潔不輸于孔子與王陽明,俄羅斯革命后的施政是孔子所謂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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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30年代,蔣介石治國、治黨、治軍的意識形態(tài)打上了深刻的陽明學烙印,1932年,他在中央軍官學校發(fā)表《中國的立國精神》演講,稱“王陽明的眼光,當然超過他同時代的一切讀書人,他雖未到明末時代,但他早已看見中國民族將來不得了,一定會給外族來侵略,所以他到后來專提倡動的哲學,而批評靜的哲學”。同年他還發(fā)表了《自述研究革命哲學經(jīng)過的階段》一文,內中直接呼吁“革命黨黨員”要成為“戰(zhàn)斗員”,王陽明的致良知學說就必須“拿住在我們手里”,“愛國家,為國家犧牲,就是個人良心上認為應該做的事情,這就是良知。但是有些人知道國家應該愛,而卻不能實在去愛,知道應該為國家犧牲,而卻不肯去犧牲,這就不是致良知。……但是有許多人,盡管知道這個道理,而偏要只顧逞意志,爭權利,就是在強敵壓境的時候,還要破壞統(tǒng)一,破壞團結,并且借這個機會來反對黨,推倒政府,這就是不能致良知”。一言以蔽之:“今天所講‘致良知’三個字,是我們現(xiàn)在實行革命主義最重要的心法。”在1934年發(fā)表的《革命軍人的哲學提要》演講中,蔣介石反復強調日本軍人的武士道精神就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這是我們自己“固有的寶貝”,我們要變成一個“全國總動員的國家”,就必須用這種精神武裝自己。
更加重要的是,在民國的“道統(tǒng)”意識之中,儒家是“正統(tǒng)”,孫中山說:“我們中國有一個立國的精神,有一個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數(shù)千年來歷圣相傳的正統(tǒng)思想,這個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道統(tǒng),我的革命思想、革命主義,就是從這個道統(tǒng)遺傳下來的。我現(xiàn)在就是要繼承我們中華民族的道統(tǒng),就是繼續(xù)發(fā)揚我們中華民族歷代祖宗遺傳下來的正統(tǒng)精神。”
王陽明成為蔣介石黨國一體的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后,
顛覆這個意識形態(tài),建立馬克思主義的新“道統(tǒng)”便成了最重要的思想戰(zhàn)線的工作。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地位一立,傳統(tǒng)的中國思想只能根據(jù)其距離馬克思主義的遠近而獲得其相應的正面或反面的地位。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一統(tǒng)地位的建立過程,反映在陽明學上大致可從兩個時段觀其大略。
在1949年之前,顛覆陽明學在“舊中國”正統(tǒng)性是最重要的學術政治,任何在社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共產黨宣言》如是說,于是將陽明學與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便成了馬克思主義的陽明學研究的一個重點。胡繩(1918~2000)對唯心論的意識形態(tài)之批判(“唯心論哄騙我們遠離實際”“唯心論為反動的主觀愿望辯護,哄騙我們成為盲目無知的人”“唯心論用道德的名義來掩蓋最不道德的自私自利的行為”“唯心論憑藉迷信和權力來殺害理性,成為法西斯的幫兇”),已經(jīng)從根本上宣判了陽明學的死刑,不過,直接而嚴厲的宣判早就做出了。王任叔(1901~1972)以“剡川野客”為筆名,于1941年《大陸》第1卷第6期發(fā)表《王陽明論》一文,文中稱一本《王陽明全集》,“翻來翻去,只是鬼話連篇”,王陽明哲學有些“鬼氣”:“他把‘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統(tǒng)統(tǒng)歸納到皇帝老子底‘心術至上’里面去的。”“知行合一”“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等命題是王陽明為皇帝發(fā)明的“統(tǒng)治政策”,這個政策有兩個方面之內容,一方面是剿滅老百姓心上的賊,先破心中賊:“不但不許你‘做’,而且不許你‘想’。你餓了,雖然還不敢大膽搶著來吃,但也不許你‘想’到搶。你春心發(fā)動了,雖然還不敢‘逾墻摟處子’,但也不許你‘想’女人。這樣一來,窮人只有拉緊褲帶過日子,而青年也只好叫叫‘女人者禍水也’,不敢看女人一眼了。”另一方面,知行合一又是“圣賢之類、高等人物、統(tǒng)治階級提高力行主義。圣賢之類、高等人物、統(tǒng)治階級要怎么做便可怎么做。閉著眼睛殺人也行,開著眼睛喝血也行。胡說八道,國法軍紀,只要出自他們的嘴里,全都是至上的,絕對的”。至于陽明所講的“本體”,就是“心”,“心”是什么?它“就是階級意識,就是階級性,統(tǒng)治階級就是以他的階級性來治天下的。只有王陽明在第一個命題‘此心即此理’里,確定了統(tǒng)治者階級性的絕對權威后,又以這一階級性為‘良知’”,而王陽明又把“‘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當作一種衡量其他階級的階級性的標準尺,于是進而確定第二個命題,致良知,將被統(tǒng)治階級的心都使之適合這一個階級性——良知。第三個命題的知行合一便是從知與行不可分割的觀點上出發(fā)來抑壓被壓迫階級的‘知’的發(fā)展,消滅他們的階級性,同時又從‘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的主義’的觀點上出發(fā),來發(fā)揮壓迫階級的‘行’的力量,鞏固自己的階級統(tǒng)治。這便是王陽明心學的特定內容”。王任叔在批判完王陽明的哲學理論之后,接著批判王陽明具體的“治術”:治理南贛汀漳所推行的十家牌法,這種辦法在“剿匪時代”,武漢南昌一帶也著實奉行過,南贛鄉(xiāng)約則跟“現(xiàn)在的國民月會差不多”,要之,王陽明巧妙地把鄉(xiāng)村的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通過一種“良心改造的教育辦法”確立起來,即“把農民自己的意識消磨完掉,把地主老爺?shù)囊庾R換上去,這一種殺人不見血的麻醉式的心治主義,實在厲害得很”。顯然這種對王陽明的批判實際上是對把陽明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當局政權的批判。
在1949年之后,馬克思主義已成為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陽明心學自然成了反面教材,在哲學上是主觀唯心主義,在實踐中是鎮(zhèn)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這樣的故事中國哲學的教科書中一再出現(xiàn)。
陽明學再次成為一個負面價值之象征,這一次跟明末清初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它不是空疏、無用、誤國,而是反動、落后與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