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似乎都要在這漫長的大學期間建立自己的快樂地盤,有人結伴八卦饒舌,有人結伴琴棋書畫,有人投機專營,有人獨往獨來神經兮兮,當然也有人在嘗試戀愛。
既然是管理系,似乎大家都認定自己將來要管理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管理,于是在入學前就已經在腦海里演練著那想象中的領導模樣,當然更多的都是領袖的儀態,每個人都信心滿滿。當別人擔任了班干部,那就體現了自己的失敗,為了平衡自己或證明自己,就會額外地產生各種樣式的對抗。
群體中,總是有笨嘴寡言的,有能言善辯的,有八面玲瓏的,有激進強勢的,這在管理系兩個班的六十人中,毫無例外。這些人會聚時,無論相互間如何被口號要求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還是形成了很多小幫派,如同成人社會。
扁奇似乎感受到了同寢室直至同班同學的敵意,他并不在意,每天忙忙碌碌,上課之外,他就混在學生會里或通訊社辦公室里,裝成學生領導的神態,在這個圈子里,他似乎找到了被崇拜被尊重被喜歡的感覺,其實這個感覺是不存在的,只是他自我感覺過度罷了,這是一種輕微的幻想癥。而在寢室里在班級中,周圍同學大都自我欣賞,審視著對方的平庸,自然相互也就并不買賬,這個年齡加上這個管理專業的標簽造成大家都有輕微的幻想癥,按照某位心理學家的理論,其實每個人都有精神病,只是程度問題。
霧絮生長在教師家庭,所看見所感受所接受的全都是所謂光明正大的群體世界,在這個世界中,道德法律正義好人壞人,全都是定義好的,甚至被直接指定了,這不用探究不用糾結,當然探究之后就會思想復雜甚至反動了。
高中時代是不允許談戀愛的,這是副教授爸媽規定好的,她一直算是嚴格執行,雖然以前她也在某瞬間對某同學心動過,但還是控制自己急急轉移注意力,即便是有男孩的紙條傳遞,她是連看也不看,直接銷毀。到了大學后,副教授爸媽說這方面她可以自己做主了。
自從加入到通訊社后,霧絮被封為板報部部長,對于這種稱呼和任命,霧絮感覺有些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按照扁奇社長說法手下還有三個熱心的板報文學青年,但霧絮從來就沒見過這三個人,于是每次板報寫畫之前,都是霧絮費番口舌、四處求人才能與自己一起完成。每次完成之后,那扁奇會認真仔細地看,邊看還邊評論,當然全是溢美之詞,看完后就嚴肅離開,并不另外說什么。時間一長,霧絮也就知道彼此都是新生,自然不免心里有些不屑,但在認知上覺得這家伙竟然是社長,大概應當有高深之處,尤其是每次還那么嚴肅。
板報工作畢竟很辛苦,每個周末都幾乎占用一天,霧絮真是承受不住了,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動機有目的吧,扁奇的“板報影響力”和“這是霧絮的文字自由天地”的兩種說法慢慢都被霧絮所適應了,適應的結果是被看透了,然后就乏味了。霧絮找到扁奇說不想再繼續了,沒想到扁奇爽快地同意了,還說沒關系呀,的確你太辛苦了,我很理解,不過,你很優秀,你想做什么。這話說得讓霧絮有些感動,隨之又感覺有些可笑,心想,我想做什么你還能實現嗎?當然嘴上卻說我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享受一下周末。
小的時候,副教授爸媽就告誡她,說話的時候要關愛對方,不要隨便說話,不要傷及對方面子,記得霧絮當時還問,為什么要關愛對方,兩副教授說,因為這樣對方才能關愛你。原來這也是公平交易。
扁奇平靜地說:“那你這幾周先休息一下吧,以后的事情再說。”
說完,遞給她一塊糖,霧絮有點不知所措,連忙擺手說不要,謝謝,扁奇卻很堅持:
“咱倆認識這么久了,別介意,很好吃的。”霧絮也就接了過來。
回教室的路上,霧絮還是剝開了塞到嘴里,想這前前后后,還是忍不住笑了,這個扁奇還真是有點奇怪。
若仔細想一想,霧絮還是從來沒與一個男孩單獨這么多對話,所以第一次這樣接觸,霧絮也是有種溫暖。
每個寢室都是標準配置:上下鋪,八個床位,意味著最多可以住八個人,中間兩排書桌,整個寢室顯得滿滿當當,兩個燈管亮亮堂堂,將滿滿當當的陰影搞得似乎無處可藏。
那天晚上,輔導員來到寢室跟她們聊天,別的寢室也來了幾個人,大家圍著輔導員坐著,還有幾個坐在上鋪,一切顯得很立體,有點花果山的熱鬧氣氛。
輔導員比較健談,無論是國際風云還是校園生活,都可以生成書面文字直接傳播,完全符合社會整體目標下的標準語言。其實,輔導員目前還是大三的學生,他是個比較質樸的男孩,無論是誰,見到他的時候最深的印象是這是個可靠踏實懂事的人,他的爸媽也是那樸實的人,普通工人,對上面不巴結,對弱者不藐視,有同情心,嫉妒心也不強,平時不生是非甚至躲避是非,毫無口舌計較,全是樸實待人。這樣的環境下,輔導員安靜地成長著,在家里做家務,智力也算優等,學習又刻苦,考上大學真是情理之中。如同在小學中學一樣優秀,在大學里,輔導員繼續像以前一樣,沒想改變自己,也沒有崇高愿望,只是規規矩矩地做著原來的自己,在家聽父母,在校聽老師,在社會聽宣傳,一切有規有矩,聽話就安全就幸福,難道活著不就是如此簡單如此放松嗎?老師們自然對他很滿意,大學里,學習成績不是最重要的,不求多出類拔萃,少惹是非就好,當然能經常幫助老師或系里做事,那就是好學生,輔導員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表現甚至這樣的心理,他自然也就是黨員了,那些有投票資格的人贊成,那些嫉妒者,或者異議者也適當保持沉默,輔導員沒有反對者。
給一年級新生做輔導員,系里是精挑細選,對他非常放心。
后來的發展也正如他的簡單一般,輔導員被分配至一家大國企里,在質量管理處做科員,在這期間,輔導員結婚生子,單位提供住房提供工資待遇,生活很平順。對于社會上的風雨交加,他只是看客。沒有出過軌,沒有被戴過綠帽,對社會不怨不恨不喜,那些思想上政治上的爭議,他不懂,他認為一切都不需要想太多,一切也就自在快樂。
在女生宿舍里,輔導員表情認真:
“到了大學,就是到了人生的轉折點,無論你以前表現如何,到了大學以后,都可以重新開始。”
這時就有人插話,“那中學時期的表現不也很重要嗎?”
“畢業分配還是取決于大學時代的表現,你們的表現都在檔案里,至于中學時代,接收單位應該是沒有那么多閑心和時間去閱讀的。”
有人就嘀咕,“那就好,真是不知道那高中班主任能在檔案里寫些什么,要能看看就好了。”
“這個,誰也看不到自己的檔案。”
說到這里,大家都有些神秘感,“那到底誰能看到?”
“一般人是看不到的,當然班主任應當能看到,呵呵,所以你們要聽班主任的話呀。”
霧絮聽到這些,似乎有些觸動,心里有些不舒服。
幾天后,扁奇給霧絮打電話,說是通訊社需要些文具,能否幫忙一起去漢口那里買?霧絮略一猶豫,馬上又答應了,無論如何,扁奇對自己不錯,不應當拒絕。
周六早上,二人在校門口見了面,霧絮有些詫異:“只有咱倆去嗎?”
扁奇一愣,隨即有點失望的樣子:
“哦,還有兩人,他們直接到漢口等咱們。”說完,又遞給她一塊糖,“這糖很好吃吧?”
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霧絮邊說謝謝邊擺手拒絕。
扁奇比較能說,二人話題也算有趣,一路上倒是笑語不斷。
就在江漢路站牌下,扁奇所說的人遲遲未到時,霧絮已經明白了,但她并沒說什么,只是二人多少有些尷尬。畢竟都年輕,那過往的人流嘈雜很快就將兩人的尷尬沖刷得一干二凈。
回到寢室的霧絮,在很深很靜的夜里,她不自覺地想著和扁奇結識的前前后后,或許已經在半睡的狀態,這些事實和夢有稍許的交叉,她突然感覺心猛地一沉,渾身發麻,有種恐怖縈繞心頭,而這種想法正填充了以前怪怪的感受,扁奇從一開始傳遞的那張紙條,就是他的筆跡,他看不到自己的檔案,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更不知道自己的文筆,他和自己去漢口并沒有同伴,買的那些東西,似乎學校附近也有,他一直在撒謊。
最讓她感覺有些奇異的是為何總給她糖吃,他有時候那種神態也是怪誕,霧絮跳出細節,她面向一個根本問題:自己喜歡他嗎?他長相普通,身高普通,只是兩只眼睛不停地骨碌打轉,氣質稍有不同,看不出好人壞人,雖說是通訊社的社長,大概有些本事吧,不過,我沒感覺。我喜歡他嗎?不。
同樣的深夜,扁奇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愚蠢了,有時候就這樣,愚蠢的出現是互動的結果,這意味著對方的精明撕裂了自己的智力,結果是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他太自信了,自以為這么多的鋪墊和積累,霧絮應當能接受了,并能適當地接近自己,但從霧絮的表現可以看出,她似乎對他無動于衷,扁奇想,再換個辦法吧,往下要周全,一定要巧妙,想到此時,扁奇感覺熱血沸騰,心情大好。
夜晚的校園,桂花香彌漫在空氣中,男男女女有匆匆走過,有漫步,有閑坐,有私語。漆黑昏暗明亮,各種亮度占據著校園周圍,喧鬧細語靜謐,各種音量散布在校園左右,聲音和光亮的區別,就在于頻率的差別,所有的東西其實都是相互連接的,都是漸進的過程,并沒有絕對的差異。
這個世界的魅力,其實就需要每人用此時此刻去知覺,也就是一種綜合判斷,而不是用具體刺激去承載,不是感受過去或期待未來。
扁奇的寢室有六個人,大家每天睡前都要神聊,每個年輕人,就像每個蘊含能量的火山,怎么可能從每日各種壓抑中輕易沉默而不發泄呢,談校園談老師談女孩,談各種心動的人或事,用以發泄、用以共鳴、用以炫耀。
幾天后扁奇準備打電話給霧絮了,扁奇的提議周全并完美,扁奇已經想清楚準備好,當霧絮感謝自己的時候,自己如何去表演神秘。但是沒想到,接電話是霧絮的室友弦悠,她說霧絮最近很忙,不想再參加任何活動了,扁奇說是我,弦悠說霧絮知道是你。
那一刻扁奇感覺是一下子跌入了黑窟窿之中,眼前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沒有意義了,他不知道怎么離開電話旁的,他的五官不再受頭腦的支配,變成自動運行狀態了,他似乎跟某人微笑,跟某人打趣,跟某人說再見了,他一個人沿著回寢室的小路,那暗淡的橘色燈光照著堅硬的水泥、柔弱的綠草、僵硬的枝葉,曖昧得潮濕。
其實那天還有月光,扁奇若望向夜空,他會發現月亮還是依舊跟著他走去走來。
失落、受辱、自卑、自責輪番折磨著他,他在想象著幾種場景:他站在她宿舍窗下,高喊著她的名字,每個早晨,直至永遠;或者,他給她寫信,將自己的所見所思全部托出,每個時間,直至永遠;或者,他經常地找她,各種見面方式,每個閑暇,直至永遠,要將這平常的自己和她,都變成偉大愛情的試驗品。他似乎為自己的勇猛和獻身所感動,似乎有一種壯烈感。但很快,這種沖動又轉化成某種自傲,她值得我這樣嗎,我難道就這樣貶低自己嗎,難道這天下熙熙攘攘的女人們,只有她一人嗎?他就在頭腦的旋渦里掙扎著。
當傳達室的胖老太喊霧絮的時候,她似乎知道是扁奇的電話,她央求寢室中的好友弦悠幫她一下,她實在不知道怎么應付他了。在去漢口的一天里,他跑前跑后,買車票買雪糕挑文具買午飯,他一直在花費,這一切都是她的第一次,第一次與一個男孩這么久長地在一起,第一次一個男孩在給她花錢,她看他表現幽默,跟他一起歡笑,她也是喜歡他的,至少做個朋友也很好,他的謊言他的殷勤,她其實可以理解,可以原諒。她有時會想到他的嚴肅和微笑的轉換,她覺得其實他也有趣。但是,最重要的是,他不帥,他不高,他真不是她想象中的男孩,而這心底的秘密,她不會說的,她似乎感覺他在一點點接近自己,她有些不安。
有時就這樣,她能想到的也是他能想到的,世事有時簡單得像一盤棋,你看到的棋子,她也是能夠看得到,否則何謂對手或對象呢。那一天的花費,對于他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相當于他一周的生活費,最終的結果當然是以各種單據各種說法在通訊社的經費上予以解決,他認為理所當然。有時就這樣,假公濟私這個詞就是恰當描述,但換個思路,他出去購買文具,付出勞務和時間,的確需要相應工資補償,在沒有這種工資補償的前提下,他采用交友和游逛的方式,做了另外的補償,就此也可以描述為公平交換。世事的復雜,有時可以計算清楚,有時糊涂賬也有糊涂賬的道理,若按照當時勞務計算,每天普通工人的工資是二十元左右,他和她大致消費也是二十左右,所以這種報銷也有道理。若說通訊社社長是光榮名譽,不應當有工資概念,但這名譽似乎也很難抵消這勞務消耗,勞務消耗畢竟也是需要時間、食物、水這類代價的,畢竟名譽不能解決饑渴問題。反正要有這筆開支,哪怕是自己承擔,自己承擔似乎就違背了公平。
在現代社會就這樣,一切都轉換成錢的概念,勞務、時間甚至場所都可以換算成金錢,金錢會將一切是是非非擺放整齊,反而減少社會的渾濁。若用思想或道德或精神之類的概念替換金錢,只能讓社會陷入一種規則不清的混亂,規則不明,大家怎么玩?
當然令扁奇自卑的是,也是他自知的,他的形象和身高,這是硬性標準,而她,霧絮,卻是屈指可數的美女,甚至萬里挑一的,那種氣質優雅,真不是自己能匹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