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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背米

林場來了一群正在吃飯年齡的大肚漢。不到幾天,兩麻袋米就吃完了。

米吃完了就吃苞谷。苞谷也就是玉米,黃燦燦的一粒一粒煞是好看。剛吃的時候還有點新鮮感,用兩人合推的大石磨將苞谷磨碎,蒸成苞谷飯,或煮成苞谷糊糊,清甜清甜的。可是餐餐吃苞谷,城里的孩子就挺不住了。首先是磨得半碎的苞谷難以下咽,老在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使勁吞咽,又老是覺得有苞谷粘在食管上,然后是吃了后有的不適應(yīng)又屙不出來。廁所男女兩邊分別只有一個檔,在里面蹲久了,吭哧吭哧地使著勁,外面的人又等得不耐煩了。有一次錢金貴出了廁所后,將消息樹悄悄地插在女廁所的門口。結(jié)果女孩子們焦急地等待著,男孩子又不好意思去。最后還是幺妹心細,她仔細一查,女孩子一個也不缺,于是立即報告了江哥。江哥虎著臉一查看,果然是一出“空城計”。江哥氣得一把將消息樹折斷,在山坡坡上吼道:“哪個龜兒子再害人,老子扭掉他的腦殼!”

不久苞谷也吃得差不多了。江哥對李松林說大家實在頂不住啦。李松林說那就下山去背米吧。

山區(qū)的山民不論背什么東西都是用竹背簍。配合著背簍的,還有一把丁字形的杵棍。背著背簍登山下坡,是不便于將背簍從肩上卸下休息的,于是便用丁字形的杵棍頂住背簍底部,換句話說也就是將背簍撂在杵棍的丁字形橫桿上,稍作片刻的休憩。在山區(qū),這樣的休息俗稱“打杵”。倘若是一隊人背著東西行走,往往有領(lǐng)隊的喊一聲:“打杵嘍!”于是大家便將杵棍頂住背簍底。因此,杵棍在山區(qū)又有個別名,就叫“打杵”。

打杵看似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可不容易。山路不比平地,陡峭狹窄,倘若一杵打不準(zhǔn),背簍重心向后,人便會朝后倒下。如果是在平地,頂多是人仰貨翻摔一跤。在山區(qū)可就危險了,如果打杵打歪了,人就會滾到山下甚至萬丈深淵中,摔得粉身碎骨。

林業(yè)工人的口糧標(biāo)準(zhǔn)是一個月45斤,每個人必須把自己的口糧背回來。

林場為工人們準(zhǔn)備了背簍,可是打杵必須自己準(zhǔn)備,因為打杵必須根據(jù)每個人的身高來準(zhǔn)備。

江慶華和劉劍飛身材高,打杵也就好做。可是這批14歲的孩子,人比背簍高不了多少,打杵該怎么做呢?

袁麗萍望著半人高的背簍眼淚汪汪地犯了愁。王小梅背起背簍,簍底已到了她的膝蓋彎,一走背簍就打腿。她背著背簍來找黑皮哥,卻見黑皮哥的背簍也到了膝蓋彎,好似一只瘦蜻蜓背了個硬殼大烏龜,她不由得味哧地掩嘴笑了起來。

分場場長李松林走進屋來,見到這兩個少男少女背著背簍的模樣,不由得重重嘆了一口氣:“唉,你們怎么就不長高一點兒呢?”

王小梅也嘆了一口氣說:“場長,你買背簍怎么就不買小一點兒的呢?”

袁麗萍在一旁眼淚汪汪地說:“場長,我不吃米了,我就吃苞谷……”

“吃苞谷?”李松林一見袁麗萍那嬌滴滴的模樣,就滿肚子不高興,“那苞谷會從天上掉下來呀?吃苞谷也得背!”

張大元也看不慣李松林成天板著臉訓(xùn)人的模樣,他瞪著袁麗萍說:“哭么事哦?餓不死你。你的口糧,我給你背回來!”

王小梅不高興了,噘著小嘴譏諷道:“自己的口糧還不曉得背不背得回呢,沒得本事就莫當(dāng)菩薩!”

沉默了半天的江慶華這時對李松林說:“這樣吧,場長,幾個年齡小的,先讓她們留下來,我們先背。一趟不夠,再背一趟。”

李松林說:“再背一趟?你以為是在城里逛公園啊?糧店在段村,一去一來得三四天,再說還有這么深的雪。”

江慶華也火了,“那么我們一個人背兩個人的口糧,總可以吧?幺妹,你莫去,你的口糧我背了!”

周賤貨在一旁嚷了起來:“江哥,可不能偏心眼啊,還有我呢。”

江慶華冷冷一笑,道:“賤貨,虧你還是個男人!你給我爬也要爬回來!”

李松林煩了,“好了好了!懶得和你們磨牙巴骨了。你們商量好,留幾個人下來。其余的,明天一清早統(tǒng)統(tǒng)跟著我下山!”


張大元至今還記得那天清晨背糧隊下山的情景。他記得那天清晨天晴了,太陽像一枚雞蛋黃軟軟地躺在蛋白似的雪山之中。那天清晨氣溫下降到零下15攝氏度,連水缸里的水也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風(fēng)似乎也被嚴(yán)寒堵在家里而不敢出來巡邏了,而森林里的許多樹梢卻在無風(fēng)的夜里嘎嘎折斷了,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殘酷地折磨著森林。黑龍?zhí)兜谋韺犹貏e是靠近岸邊的水面也結(jié)冰了,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一只餓狼倒斃在離黃泥土屋不遠的山坡上,灰色的皮毛凍得僵硬,但卻睜大著眼,齜著牙,一副死不瞑目的遺憾與絕望。

張大元把所有的衣裳都穿到身上了,包括母親的一件大襟花棉襖。大襟花棉襖的扣子在胳肢窩下,扣起來特別別扭。但是媽沒有錢給他做新棉襖。媽說過這件花棉襖還是她嫁到張家后大元爹給她做的第一件棉襖呢,媽說她一直舍不得穿,只是在過年時穿著應(yīng)應(yīng)節(jié)氣。棉襖當(dāng)然是重新改過了,重新鋪了一些新棉花,臨走前幾天媽一直忙著給他改這件棉襖。縫著縫著媽就掉淚了。黑皮呀,媽對不住你,參加工作連一件棉襖也沒有哦。張大元笑著給媽一邊捶背一邊開玩笑說,媽,你別舍不得你的花棉襖了,我掙了錢還你一件新的,好嗎?媽果然含著淚笑了,可是張大元卻流淚了。他發(fā)誓要好好工作,掙了錢給媽做一件新棉襖。

如今母親的花棉襖穿在了身上,張大元感到了一陣溫暖。他在花棉襖外面罩了一件打著補丁的中山服。藍色的工作服是嶄新的,可他舍不得穿;長長的深筒膠皮套鞋也是嶄新的,黑光泛亮,穿著像騎兵的馬靴,可他也舍不得穿。他將幾件舊襯衣撕成一條條布帶打起了綁腿,然后背著大背簍,雙手籠在袖子里,將打杵夾在胳肢窩里下了山。

袁麗萍、王小梅還有徐長生被留了下來。他們站在坪壩的邊緣目送著背糧的隊伍下山。張大元回過頭時發(fā)現(xiàn)兩個女孩子都不約而同地望著他。而他覺得王小梅略嫌窄小的紅花棉襖在白皚皚的冰雪中好似一朵紅色的梅花。


連綿起伏的莽莽雪山。與天地間這博大的白色形成鮮明對比反差的是大森林中沒有被白雪覆蓋的林木的蒼黑,恰似一副刀法粗獷線條簡潔的黑白木刻。李松林在前面帶路,上坡也好下坡也好,他的腳下仿佛安了又快又穩(wěn)的滑輪。他不時地停下來用一把沉甸甸的砍刀在陡坡上砍出一坎一坎的腳窩,或是在穿越密林時砍掉那些擋道的灌木樹枝以及箭竹箬竹的竹枝,還有懸空垂下的葛藤。雖然他一路吆喝一路罵罵咧咧,但是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吆喝和罵罵咧咧,于是大家小心翼翼地踏在他奮力砍出的一坎一坎的“臺階”上時,都對他的吆喝感到了一種親切。

張大元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茫茫的西伯利亞的雪地里行走。他覺得眼前的情景好像在哪兒見過或經(jīng)歷過一樣,想了半天他想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中所描寫的保爾·柯察金在冰天雪地里伐木。

90年代的中國少年對這本書已經(jīng)很陌生了,但是這本書卻在50年代影響了中國整整一代人。一位在戰(zhàn)爭中身負重傷雙目失明的青年騎兵戰(zhàn)士躺在床上寫完了這本書,他的名字叫作奧斯特洛夫斯基。他所塑造的窮孩子保爾在充滿暴風(fēng)雨的艱難歲月里,以頑強的生命力和堅強的意志戰(zhàn)勝了難以想象的困難。貧窮、饑餓、戰(zhàn)爭,被捕、負傷,忍著饑餓在冰天雪地里伐木,殘疾、雙目失明。他想到過死,想到過自殺。然而他卻如貝多芬所說的那樣扼住了命運的喉嚨。張大元是偶然在舊書店里看到這本書的,當(dāng)時他只是被這本書的封面吸引住了:一位騎兵戰(zhàn)士正憤怒地吶喊,躍馬揮刀,沖鋒陷陣。他以為是一本“打仗”的書。男孩子天生就對“打仗”的書感興趣,但是他一看就放不下手了。保爾的命運常常使這個沉默冷峻的黑皮膚少年熱淚盈眶。于是他在炎夏寒冬里出苦力拖板車再也不覺得苦和累了,他甚至對于經(jīng)受生活的貧困與人生的磨難有了一種飛蛾撲火似的神圣感。就在這時他又結(jié)識了一位混跡于碼頭工人中的“眼鏡”,一位在中國50年代的政治風(fēng)暴中被打成右派的大學(xué)教師。沒有必要在這里解釋什么叫作“右派”了,少年讀者們可以從自己的父輩或祖輩那里找到更加生動而形象的答案。總而言之這位大學(xué)教師被打成右派以后便押送到北方一座大森林里勞動改造,成為一個被嚴(yán)加看管的伐木工人。再后來改造期限已到,而他的母親病危。他趕回長江邊的故鄉(xiāng)讓母親看了多災(zāi)多難的兒子最后一眼,然后他便孤身一人在碼頭上攬零工,然后便成了張大元真正的教師。

張大元和碼頭上質(zhì)樸的工人一樣,對“眼鏡”的遭遇懷著深深的同情。但是令他感到困惑和驚異的是,這個消瘦的文弱書生從來沒有抱怨過命運,起碼從來沒有在一個孩子面前抱怨過命運。他從來沒有嘮嘮叨叨地訴說他在北方大森林中遭受的種種磨難,相反,他總是深情地回憶起那座長滿白樺樹的大森林,回憶起那些同情他并暗暗地幫助他照顧他的質(zhì)樸的林業(yè)工人和山民。而且他給予張大元的,不是烈性的酒與劣質(zhì)的煙,而是書本,是知識。他總是勸張大元多讀些書,只有在這時他才流露出一絲傷感:“黑皮啊,我不行啦,今后就看你們的啦……”


一個又高又陡的山坡出現(xiàn)在背糧隊的面前。坡上結(jié)著厚厚的牛皮冰凌。李松林艱難地喘著氣,在坡上一刀一刀地砍著“臺階”。

江慶華見狀便卸下背簍,猛地扔下坡,然后揮手喊道:“伙計們!滑下去!”說完便像滑滑梯一樣坐在冰上嗖地滑了下去,一邊滑一邊高聲地打著“哦嗬”。

第二個滑下去的,是陳昌福。他幽默地高舉著雙臂,模仿著電影《狼牙山五壯士》中壯士英勇跳崖時的臺詞,大聲喊道:“鄉(xiāng)親們——老鄉(xiāng)們——永別啦——”然后他抱著背簍也“哦嗬”一聲滑了下去。

李松林一看,急得大聲喊道:“不要滑!不要滑!”

但是大伙兒已經(jīng)又喊又笑地滑下了坡。

最后剩下楊巧巧。她說道:“場長,別發(fā)火,我下你的樓梯啊!”然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始“下樓梯”。下著下著,她的腿軟了,穩(wěn)不住重心,于是帶著哭腔大聲喊道:“場長!不行啦!樓梯太窄啦!”

李松林望著她大喊道:“不要怕!一步一步下!”

楊巧巧喃喃地嘟囔道:“不是俺膽小,是這樓梯太窄了,要是樓梯寬……”話未落音,她腳下一打滑,一下子橫著滾下山來。

山下的孩子們不由得驚呼起來。

李松林一看,趕忙撲過來攔阻。哪知楊巧巧的名字叫“巧巧”,長得可是壯壯實實,加上下滑的速度快,一下子撞在李松林身上,將李松林也撞倒了,于是兩個人像滾蘿卜似的骨碌骨碌地滾下了山。

山下的孩子們趕快站成一排,伸出了雙手。但是兩個“大蘿卜”慣性太大,仍然將攔接的孩子們撞倒了一排,于是大家在地上滾著笑著,說不出話來。

李松林氣呼呼地站了起來,拍打著身上的雪花,沖著江慶華吼道:“你帶的好頭!不想活了?!”

江慶華賠著笑臉,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軍用水壺,擰開壺蓋,說道:“想喝!想喝!”

水壺里,飄出一陣酒香。

李松林望著“軍用酒壺”,才笑著哼了一聲,接過“酒壺”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錢金貴在一旁喊道:“哎喲,場長!口下留情哦!”

李松林這才放下“酒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酒壺”搖了搖,然后遞給江慶華:“好!天氣太冷,每人喝一口,暖暖身子!”

楊巧巧馬上說:“場長,對不起,剛才撞倒了你,我的一口酒,就讓給你啦!”

周賤貨笑著學(xué)著巧巧的河南腔:“巧巧同志,你剛才將俺撞倒啦,你把啥讓給俺呢?”

楊巧巧長年在街頭賣燒餅,對付周賤貨這種想占點便宜的角色還是綽綽有余。她立即高聲啐道:“讓啥?讓你的老娘!”

“你……”周賤貨一下被噎住了。

大伙兒不由得哄笑了起來。

段村是一個小小的集鎮(zhèn),鑲嵌在海拔1200米的大山懷抱之中。說是集鎮(zhèn),實際上只有一條不到10分鐘便可走完的“街”。由于它位于三縣交界之處,便成為深山中重要的交通要道和貨物集散地。1949年前,這里有一家煙館,甚至還有一家實為妓院的茶館。山民們背著獸皮、藥材、白炭,到這里來換一點鹽、一點布匹、一點糧食。如今,煙館與茶館早已關(guān)閉了。集鎮(zhèn)上有了一家供銷社,一家百貨商店,一家旅社,一家餐館,然后便是糧站。

黑風(fēng)嶺林場的背糧隊跌跌撞撞地來到段村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午4點鐘。雖然離開宜昌市還不到半個月,上山也還不到半個月,但大家一看見商店與來往的行人,就如同來到繁華鬧市一般,感到一種說不出滋味的陌生與親切。

小青年們東張西望地看著行人和店鋪里的營業(yè)員。行人和營業(yè)員們也指指點點地望著他們。

李松林不耐煩了:“快走快走!天快黑了!”

到了糧站,一個酒糟鼻子笑著跟李松林打招呼:“老李啊,當(dāng)領(lǐng)導(dǎo)啦?哦,這些娃娃都是你的兵呀?”

李松林說:“咳!么子領(lǐng)導(dǎo)哦,城里的娃娃難伺候哦。”

江慶華聽了怪不舒服。他沖著酒糟鼻子吼道:“我看你這個酒糟鼻子還紅得不夠格!要不要再添點紅顏色哦?”

酒糟鼻子一看江慶華這副身架這股蠻勁,立刻就怵了三分,但是仍不服氣,一語雙關(guān)地說道:“呦,這位大哥也是林場的呀?黑風(fēng)嶺自古出英雄哦。”

陳昌福笑瞇瞇地調(diào)侃道:“老板你說錯啦,黑風(fēng)嶺自古出土匪!”

李松林立刻沖著陳昌福吼道:“我看你們還蠻有精神呢?把精神留著背米!空著背簍說笑話,莫閃了腰!”

大伙兒一聽,便不吱聲了。

進了糧庫,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一直堆到了庫頂。酒糟鼻子問李松林:“一人一包呀?”

李松林搖搖頭說:“女娃娃每人30斤,男娃娃每人50斤。城里的娃娃身子骨嫩,不能把他們壓壞了。”

酒糟鼻子盯著江慶華,“這位大哥背一包米大概沒的問題。”

李松林立即正色說道:“老段呀,你那點彎彎腸子我曉得。娃娃們說走了嘴,我給你賠個不是,你莫拿娃娃們出氣哦。”

但是江慶華偏偏不服氣道:“莫說是一包米,再加上幾個王八‘蛋’(段),老子也背得起!”說著,他用一只手夾住一麻袋米,噔噔噔地大步走出了糧庫。

張大元也不聲不響地用肩膀扛起了一包米。

李松林吼道:“放下!人還沒得麻袋高,也學(xué)著賭狠!男娃娃50斤,女娃娃30斤,不準(zhǔn)再扯皮!背不動的,早點說!”

吼完后,他一個人背了兩麻袋整整200斤。


山里的冬天,白天特別短。背糧隊走出糧庫,暮色已經(jīng)悄悄地從山谷里升起了。

路過供銷社時,孫冬梅對李松林說:“場長,家里的油不多了。”

李松林拍了拍腦袋,“噢,我忘了帶油壺了!”于是他喊道,“原地休息!”

孫冬梅趕緊拉著林秀英溜進了隔壁的百貨小商店。深山里沒有商店,當(dāng)然更沒有女孩子們離不了的衛(wèi)生紙。她們在城里對這一點實在是估計不足。但是她們又不好意思當(dāng)著男孩子的面對一個男人說這些事,于是趁李松林進供銷社時趕緊溜進小商店。

江慶華又灌了滿滿一壺酒,然后到小餐館買了一大塊牛肉。

劉劍飛沒有想到買東西,但是當(dāng)他看到鉛筆時,手不禁癢了。他沒有想到這個大深山中的小集鎮(zhèn)上還有“中華牌”的H型(硬芯)和B型(軟芯)的繪圖鉛筆。他猶豫了一下,趁大家不在身邊,偷偷地買了12支鉛筆。

陳昌福買了一支竹笛,一包笛膜。他帶了一把二胡上山,可是忘了帶松香。于是他想買松香結(jié)果沒買著,只好買了竹笛和笛膜。

錢金貴在香煙攤前徘徊著,帶來的煙早已抽完了,但他仍然舍不得花錢買煙。原來在碼頭上時,他的煙都是一些小兄弟“孝敬”他的,他的錢則帶回家養(yǎng)了娘。他的爹在川江上跑船,長年累月難得在家露面,而且聽說他爹在四川省的萬縣有了一個“相好”,因此一回家來喝得醺醺大醉就動手打他。有一天晚上他又聽見媽被打得在地上一邊滾一邊哭喊,他爬起來到廚房里摸到了一把菜刀。當(dāng)他咬著牙揮刀向爹砍去時,被媽一把攔腰抱住了。媽哭喊著叫爹快跑,于是爹“跛子拜年——就勢一歪”,跑出家門后從此就沒有回來。

錢金貴那年才10歲。他第一次懂得了“刀”的厲害,但是他還不知道“錢”比“刀”還要厲害。他還不知道為了維持他上學(xué)讀書,為了給他零花錢去買零食吃,他媽每天清晨早早地去給人家“下河”,然后白天又去撿破爛。過去城市里公共廁所不發(fā)達,一般的人家便在家里設(shè)有馬桶,然后請人每天早晨將馬桶拎到公廁去倒掉,這又臟又累的活兒,俗稱“下河”,干一個月才1塊錢。有一天一個同學(xué)對他說:喂,叫你媽每天晚一點去“下河”喲,咚咚地拍門,吵了我的瞌睡。他一聽眼便紅了,狠狠地揍了這個同學(xué)一頓,然后回家兇兇地對他媽吼道:“媽!再不準(zhǔn)去‘下河’了!你要是再去我就砍了你!”媽被唬得直流淚,“金貴喲,你爹這死鬼一走就不寄錢回來了,柴米油鹽哪一樣不要錢呢,娃兒喲……”10歲的錢金貴于是噙著淚狠狠地說:“媽,我不上學(xué)了,我去掙錢養(yǎng)活你!”然后,10歲的錢金貴用書包包了一件東西跑到駁船隊里找到了爹的同事,“叔,麻煩你一個事,托你把這個東西帶給我爹,這是別人幫他買的但是他沒給錢。”于是爹的同事一個月后將書包還給了錢金貴,摸摸金貴的頭說:“貴兒貴兒,你比你爹還厲害呢。”書包里裝了一個油紙包,里面裝了10塊錢。而錢金貴托人帶給他爹的,是一把沉甸甸的菜刀。

臨走的那天,他給媽留了30塊錢,然后跪下來給媽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媽,你總是勸孩兒走正道,孩兒現(xiàn)在上山當(dāng)工人去了,每個月有工資養(yǎng)活您了,您老可不能再去“下河”再去撿破爛,您老好歹給孩兒留個臉皮!

因此錢金貴在香煙攤前徘徊了半天終于走開了,那時一包“大公雞”香煙才一毛五分錢,可是錢金貴舍不得買。倒是周賤貨痛痛快快地買了一包。賤貨撕開煙紙盒,嚷道:“哥!抽!”

錢金貴感激地瞧了賤貨一眼,抽出兩支煙,一支煙小心地放在了上衣口袋里,另一支煙點著后一口就狠狠地抽了半支。

天說黑就黑了下來。一陣一陣的寒風(fēng)像毒蛇一樣趁著蒼茫的暮色從山谷中從老林子里咝咝地躥了出來。地上結(jié)了冰,天上也仿佛結(jié)了冰,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莽莽的冰山雪谷里,只有一隊螞蟻似的小黑點在艱難地行走。

下山的時候無路可以往下滾往下滑,可是上山的時候可得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天地間一片蒼茫,根本看不見路,大家只有咬緊牙關(guān)彎著腰跟著李松林往前走。

俗話說“遠路無輕擔(dān)”,何況又是背著米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地攀登。十四五歲的孩子,個子太小,而背簍又太大,一走一打腳,漸漸地小腿肚膝蓋彎便一撞一撞地破了皮,而竹背簍仍然毫無知覺地朝那破了皮鉆心疼痛的地方撞去。于是怕疼就不敢走快,只能小碎步慢慢走,可是在雪地里行走冰坡上攀登,你一慢下來后面的人就吃不住勁兒。天愈來愈黑,李松林焦急地又喊又催,他原來想在天黑時趕到田家坪過夜的,他有一個表兄在田家坪。可是隊伍行走得越來越慢,像蝸牛一樣在大山間蠕動,這樣的速度要趕到田家坪,只怕要到半夜了。

而前面就是一連串的“之”字拐。每個“之”字拐都是一邊緊貼著高高的巖壁,另一邊則是深不可測的山谷。在晴朗的白天在“之”字拐上行走時都得緊貼著巖壁,小心翼翼,更何況是在這冰封雪蓋的冬夜呢!

但是孩子們卻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連江哥也覺得那背簍像一個危險的力大無比的對手從后面攔腰抱住了他,使勁地將他往后拽。是的,他在碼頭上挑腳也好扛包也好,100斤是沒的問題的;是的,在碼頭上扛包同樣要沿著山一樣的石階一步一步往上登,但那畢竟是短距離,是拼著一股勁一口氣便可以到達終點的。然而現(xiàn)在卻不同,是這么漫長而曲折陡峭的山路,就像一個短跑好手突然要他去跑馬拉松,而且是在結(jié)了一步一滑的牛皮凌的山路上跑馬拉松,怎么吃得消呢?再說,雖然他是一群小青工中的老大,可他畢竟也只有17歲呀!

于是,他喘著氣建議道:“場、場長,叫大家休息一下吧!”

李松林急得心焦,但是無可奈何地同意了:“好吧,打一杵!”說著,他抽出打杵,撂在背簍下,打杵便成為一個穩(wěn)穩(wěn)的支點,撐住了背簍。

江慶華也抽出打杵,模仿著李松林的模樣,試著打了一杵,可是他性急,打杵沒立穩(wěn)他就想往上撂,結(jié)果重心向后,連連后退,要不是張大元上前趕緊擋住他,他便會后仰著摔倒在地。

江慶華尚且如此,其余的小青工們更加不敢打杵了。

好勝的錢金貴此時抓住了這個顯示自己壓倒江哥的機會。他輕蔑地一笑道:“江哥,莫跟屁股過不去嘍。”說著他也抽出打杵,慢慢地往后立住,用橫杠頂住背簍底,試了試,雙腳繃緊立住勁,然后放了手。

錢金貴的打杵果然立住了。

但是他忘記了他剛才全身的重心是放在自己的兩條腿上才立住了打杵的。他馬上得意忘形了,松了兩腿的勁,用手去掏上衣口袋里的那支香煙,朝著周賤貨喊道:“賤貨,火柴!”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柴”字還含在口里,打杵歪了,他毫無防備,一下重重地仰倒在雪地上,那背簍又被地上的一塊巖石一彈,翻了個身,于是帶著錢金貴朝山下滾去。

“啊!”楊巧巧一聲驚叫。

錢金貴在這驚叫聲中骨碌碌地滾下了山,轉(zhuǎn)眼就不見人影了,只留下一聲慘叫“啊——”從山下傳了上來。

周賤貨嚇得兩腿發(fā)軟了,他只覺得一股熱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了下來。他哀叫了一聲:“疤子!”心里想去救人,腿卻不聽使喚地軟了下來,一下跌坐在雪地上。

幾個女孩子也嚇得抱成一團,渾身直打哆嗦。楊巧巧哭了起來:“冬梅姐,俺要尿尿!”

就在這時張大元立即卸下了背簍,大喊道:“江哥!趕快救人!”

江慶華一邊卸背簍一邊罵道:“碼頭沒找著就想挑腳!鼻子里插蔥管充大象!摔死他個龜兒子!”然后朝目瞪口呆的同伴們吼道,“站著干什么?卸下背簍,救人!”

李松林此時卻一反常態(tài)地沒罵人,他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娃、娃兒們喲,唉!要、要是有個三、三長兩短,我么、么樣向你、你們的父母交代喲!”

這是一個怪石嶙峋的大陡坡,坡上長著許多灌木。由于天黑,看不見坡底到底有多深。李松林急著要下坡,被江慶華攔住了:“場長,你在上面指揮,我下!”

張大元不聲不響地解著綁腿,對李松林說:“場長,把你的綁腿也解下來。我人輕便,我先下!”

張大元的這一舉動提醒了大家,打著綁腿的全都松下了綁腿。江慶華、劉劍飛、陳昌福趕緊將綁腿結(jié)成一條長索,一頭系在張大元的腰上,另一頭,則由李松林等人緊緊地往后拽著。

江慶華將軍用“酒壺”遞給了張大元。張大元擰開壺蓋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酒,然后將酒壺斜背在身上,面向雪坡,手抓著灌木和巖石,一步一步地往坡下墜去。

剛開始,張大元還聽得見李松林的指揮聲:“左腳,石頭,對!蹬住石頭。好!右腳,有一棵樹枝,踩穩(wěn),好,下!……”漸漸地,李松林的聲音聽不見了,他只覺得耳邊有無數(shù)的金針在嗡嗡地響。緊接著,他腳下踩一塊巖石時一下打了個滑,人頓時懸了空。

布帶一下繃緊了。他似乎聽見了布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而發(fā)出的斷裂聲。他屏住氣,右手又緊緊摳住一條巖縫,然后收腹,左手又摳住了一條巖縫,然后再收腹,右腳找到了一個支點,左腳試探著又找到了一個支點,人便像只大壁虎一樣貼在了巖壁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慢慢地下到了坡底。

坡底是一層厚厚的積雪,人一走到積雪便淹沒了膝蓋。錢金貴倒在積雪中,昏了過去。

張大元將布帶扯動了三下,表示“一路平安”,并且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他解下腰上的布帶,一步一個深深的雪窩,蹚到錢金貴身邊,搖撼著他的肩膀拍打著他的臉:“金貴!金貴!醒醒!”

錢金貴呻吟了一聲。張大元想起了什么,取下酒壺,朝錢金貴口里灌了幾口白酒。

“咳!咳!”錢金貴被火辣辣的白酒嗆醒了。他睜開眼,蒙蒙眬眬地看見一個人影正在呼喚著他。他突然抱住這個人影大聲地號哭起來。

張大元使勁地將他扶了起來,米袋已經(jīng)甩到一邊。錢金貴這才看清是張大元,哭著說道:“黑皮!黑皮啊,你為么事要救我?我過去不該打你的!”

在碼頭上拖板車時錢金貴曾經(jīng)向張大元敲竹杠要酒錢。張大元不肯給,錢金貴便打了他一巴掌揚長而去。

張大元嘆了口氣:“唉,快起來快起來!誰叫我們同喝了一江水呢!”

錢金貴仍然哭著,他顯然是由于驚嚇而有些失態(tài)了,“黑皮!你還我一巴掌!你還我一巴掌!”

張大元咬著牙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啪!”

錢金貴被打得眼冒金花。金花一散,他倒清醒了。他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四處張望著。

“哎,快上去,你還舍不得這里呀?”

錢金貴喃喃說道:“米呢?我的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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