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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殿

The Temple

譯者:玖羽

1917年8月20日,我,卡爾·海因里希(Karl Heinrich),阿爾特伯-愛斯坦因(Altberg-Ehrenstein)的伯爵,身為德意志帝國海軍少校兼潛艇U-29的艇長,將裝有此筆記的漂流瓶投進海中。我的潛艇因故障而擱淺在大西洋海底,具體位置不明,大約是在北緯20°、西經35°左右之處。我投出此篇筆記,只是為了讓公眾知道某種非比尋常的事實;現在,我正處在險惡而詭異的狀況之中,繼續(xù)生存的可能性極低。這狀況不僅使U-29受到了致命的損害,也使我這日耳曼人獨有的、鐵一般的意志遭到了凄慘的損傷。

6月18日下午,正如通過無線電向駛往基爾港的U-61報告的那樣,我艇于北緯45°16'、西經28°34'的海域,擊沉了從紐約開往利物浦的貨輪“勝利號”。應海軍部的命令,我艇拍攝了紀錄片;為了獲得良好的拍攝效果,我允許該船的乘員坐救生艇逃脫。“勝利號”就像畫上的沉船那樣,船頭先沉,然后船尾高高揚起,垂直地沉沒了。我艇的攝像機沒有錯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我甚至覺得把這影片送交柏林稍微有些可惜。拍攝結束后,我艇用炮將救生艇擊沉,然后潛航。

日落之時,潛艇再度上浮,在甲板上發(fā)現了一名船員的尸體,他用很奇怪的方式抓住了欄桿。這可憐人很年輕,長著一頭黑發(fā),看起來頗為英俊。他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臘人,但肯定是“勝利號”的船員。當他所乘的船被擊沉時,他一定想到我艇上尋求避難——結果,他也成了英國佬們向我的祖國挑起的不義之戰(zhàn)的犧牲品。艇上的水兵為尋找紀念品,搜了他的外套,結果在上衣口袋里發(fā)現了一個形狀極其奇特的象牙雕像,那是一個戴著月桂冠的年輕人頭像。我的同僚克蘭策上尉認為這雕像是個古董,而且具有美學價值,于是就從水兵那里搶來,據為己有。我和克蘭策上尉都無法想象,一介水兵竟配擁有如此珍貴的東西。

當要把尸體扔出艇外時,發(fā)生了兩件事,嚴重動搖了我方水兵的軍心。其一,在掰開尸體抓著欄桿的手的時候,很多人都產生了幻覺,覺得尸體閉著的眼睛仿佛睜了開來,靜靜地嘲笑著正抓住尸體的施密特和齊默爾。其二,水手長穆勒(Mueller),一個老頭子——他是只阿爾薩斯出身的迷信的豬,目睹了被投到海里的尸體后,就因幻覺而變得異常激動。他發(fā)誓,那尸體稍稍下沉之后,像游泳似的揮動著手腳,在波浪下向南方游去。克蘭策和我都十分厭惡此等村漢的愚昧之語,于是嚴厲地訓斥了所有人,特別是穆勒。

翌日,一部分水兵產生不適,難以履行職務。他們顯然被漫長的遠航弄得神經緊張、噩夢連連,不少人看起來都變得茫然而遲鈍。在確認他們并非裝病之后,我解除了他們的責任。又因海況變差,潛艇決定潛航到波浪較為平靜的深度。這里相對安穩(wěn),然而卻有一道不存在于海圖上的神秘洋流向南流去;病人的呻吟聲令人惱火,但為了不影響其他水兵的士氣,我們沒有采取極端措施。潛艇計劃原地停留,根據在紐約的間諜傳來的情報,截擊將要從此地通過的郵輪“達奇亞號”。

傍晚,潛艇上浮,發(fā)現海況有所好轉。在北方的水平線上發(fā)現了戰(zhàn)艦煙囪冒出的煙柱,但雙方的距離和我艇的潛航能力足以保證安全。更令我們憂慮的,則是水手長穆勒的狂言。隨著夜幕降臨,他變得越來越瘋狂,現在已處于一種令人唾棄的愚稚狀態(tài)之中。穆勒喋喋不休地述說著他的幻覺,說他看到了很多尸體漂在海底的舷窗外,還說那些尸體都直直地看著他;而且,他竟宣稱那些被水泡脹的尸體中有一部分是我德意志海軍輝煌戰(zhàn)果中的死者,這些尸體全都由那個被我們扔進海里的年輕人引導著。由于這些可怖而反常的發(fā)言,我命令把穆勒銬起來,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頓。對他的處罰不會讓水兵們高興,但我必須嚴肅軍紀。與此同時,齊默爾代表水兵們要求將那奇特的象牙雕像拋下海,這也被我拒絕。

6月20日,在前一天感到不適的水兵波姆和施密特已經陷入瘋狂。我很后悔艇上沒有配備醫(yī)官,因為德國人的生命是寶貴的。可是這兩人一直胡亂念叨著可怕的詛咒,這將會擾亂軍心,所以我采取了斷然的處置措施。水兵們無疑對此感到不滿,不過這似乎卻使得穆勒平靜下來,他沒再給我們帶來任何麻煩。在夜色將近的時候,我命令釋放他,然后他就開始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在接下來的一周中,所有人的神經都極度緊張,一直等待達奇亞號到來。當穆勒和齊默爾失蹤后,艇內的緊張更加惡化;雖然沒有任何人目睹,不過他們無疑是在過度恐懼中投海自殺。我倒是很高興能擺脫穆勒,因為他即使沉默不語也會給艇員造成惡劣影響。看起來所有人現在都寧愿保持沉默,把恐懼藏在心頭,雖然許多人出現了身體不適,但無一人挑起騷動。克蘭策上尉在緊張之下變得十分焦慮,他正為一些極其細微的事情煩惱——聚集在U-29周圍的海豚數量有所增加,那道不見于海圖的南向洋流也有增強之勢。

終于,我們發(fā)現自己已錯失了迎擊“達奇亞號”的機會,這樣的失敗并不罕見。但比起失望,我們更多的是感到高興:根據規(guī)定,我艇現在可以回到威廉港[35]了。6月28日中午,我艇將航路轉向東北,與異常多的海豚可笑地糾纏在一起,迅速歸航。

下午2時,在毫無預警之下,輪機艙發(fā)生爆炸。盡管沒有出現任何機械故障和人為疏忽,潛艇還是突然遭到巨大的沖擊,劇烈搖晃。克蘭策上尉立即趕往輪機艙,發(fā)現燃料箱和大部分機械都被炸得粉碎,機械師拉貝和施奈德當場死亡。潛艇的狀況一下變得極為嚴峻,雖然空氣再生裝置未受損傷,壓縮空氣和蓄電池也使?jié)撏ПA袅讼聺摗⑸细『痛蜷_艙門的功能,但潛艇已然失去全部動力。如果派出救生艇求助,就等于將自己交到那些向我偉大的德意志帝國挑起這場痛苦的不義之戰(zhàn)的敵人手中;潛艇的無線電自擊沉“勝利號”之后就一直故障,所以也無法向帝國海軍的其他U艇求援。

自事故發(fā)生之后,直到7月2日為止,我艇一直向南方漂流,無計可施,也未與任何船只相遇。海豚依然包圍著U-29,考慮到潛艇移動的距離,這實在是令人驚訝。7月2日早晨,潛艇發(fā)現一艘懸掛美國國旗的戰(zhàn)艦,水兵們焦躁不安,極欲投降;最后,克蘭策上尉不得不槍斃了一名鼓吹這種叛國行徑最甚的、名叫特勞貝的水兵,這讓水兵們全都老實下來。潛艇未被敵艦發(fā)現,徑直下潛。

翌日下午,南方出現了密集的大群海鳥,海況也開始變得不祥。潛艇關閉艙門靜候其變,最后發(fā)現,如果再不下潛,就鐵定會被巨浪吞沒。下潛會使氣壓和電力持續(xù)減少,雖然我們盡量避免消耗潛艇僅存的些微動力,但這種時候也沒有選擇的余地了。我艇潛得并不太深,幾小時后,當大海恢復平靜,我們就決定浮出海面。可是,此時又發(fā)生了新的麻煩:就算用盡一切手段,潛艇也無法再度上浮。在海中的幽閉增長了乘員的恐懼,一些人又開始嘀咕關于克蘭策上尉的象牙雕像的事情,只是在看到手槍之后方才住口。盡管明知毫無意義,但我還是指派這些可憐的水兵修理機械,讓他們拼命工作,不得歇息。

我和克蘭策上尉輪流入睡,水兵們的暴動就發(fā)生在我睡覺的時候,約為7月4日凌晨5時。艇上僅存的那六只豬懷疑我們已經完蛋,為了前天沒有向揚基佬的戰(zhàn)艦投降一事憤怒得發(fā)狂,在詛咒和毀滅中神志失常。他們像野獸那樣咆哮,不分青紅皂白地砸爛了儀器和用具,還喊著各種胡話,說這些都是象牙雕像和那自己游走的死去黑發(fā)青年的詛咒。克蘭策上尉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完全不中用,我認為,這全因他是一個軟弱的、女人氣的萊茵蘭人的緣故。我執(zhí)行了必要的處理措施,將這六名水兵全部射殺,并確認他們已經徹底死亡。

我們通過雙聯艙口把尸體全部投棄,這樣U-29上的活人就只剩下我和克蘭策二人。克蘭策看起來極度緊張,總是喝酒;我們決定最大限度地利用沒有被那些豬一樣的水兵們的瘋狂行為毀掉的豐富食品儲備和化學制氧裝置,盡可能活下去。由于羅盤和深度計等精密儀器已被破壞,從這以后我們只能依靠手表、日歷以及從舷窗和潛望塔中看到的物體的移動速度來推斷自己的位置。幸運的是,就算同時用于艇內照明和探照燈,蓄電池也還能維持很久。我們常用探照燈照射艇外,但只能看到海豚伴隨在漂流的潛艇四周。我對這一大群海豚產生了科學上的興趣:它們的學名叫真海豚,屬于鯨目的哺乳動物,必須呼吸空氣才能生存。但我曾盯著一只海豚看了兩個小時,卻沒見它為換氣而上浮過一次。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克蘭策和我都推測潛艇一直被海流帶著向南方行去,而且沉得越來越深。我們認出了許多海洋動植物,我為了打發(fā)時間,也讀了很多這方面的書。可是我也注意到,我的同僚對科學知識的了解比我淺薄得多。克蘭策沒有普魯士人的精神,他只會沉浸在毫無價值的空想之中。我們正在走向死亡這個事實對他產生了奇妙的影響,他成天為那些被我們葬送到海底的男女老少懺悔、祈禱,全然忘記了我們對德意志祖國做出的高尚貢獻。后來他的精神變得越發(fā)失衡,經常用好幾個小時去注視那個象牙雕像,去編織那些關于被遺忘在海底的失落之物的想象。有時作為一種心理試驗,我會讓他講講這些幻想故事,聽他不厭其煩地述說各種詩歌的引文和關于沉船的傳說。我覺得他很可憐,我不愿看到一個德國人陷入這般悲慘的處境;不過,我更不愿和克蘭策這樣的同伴一起去死。我知道,祖國將彰揚我的戰(zhàn)功,我的兒子們將被教育成像我這樣的人才,我為這些感到自豪。

8月9日,我們看到了海底,并用探照燈的強光打到海床上。那是一片布滿起伏的平原,大部分被海藻覆蓋,還有小型軟體動物的殼散亂其間。這里到處都能見到形狀奇特、覆滿海藻和藤壺的物體,克蘭策一口咬定,那是沉睡在這個海底墓地里的沉船。可克蘭策也對一樣東西感到困惑,那是一個硬物,粗約二英尺,從海底突出約四英尺,側面為平面,頂端是一個鈍角尖頂。我認為那只是裸露的巖石,但克蘭策覺得他在那東西表面看到了雕刻。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發(fā)抖,像被嚇到一樣把臉轉開;我難以解釋這種現象,只能認為,他身處大海的深淵之中,因此被那巨大、黑暗、遙遠、古老的神秘感壓倒了。盡管克蘭策的大腦已經疲憊,但我仍然保持著德國人的精神,并很快注意到兩件事。其一,U-29已處在深海的水壓之中,絕大多數博物學家都斷定在這樣的深度下不可能存在任何高等生物,可那些海豚還像沒事一樣游在潛艇周圍。我能肯定,自己以前一定把深度算得太大了,但就算如此,我艇現在的位置依然很深,足以讓這種現象變得不同尋常。其二,通過對海底物體的測量可以得知,正如我在不太深的地方通過對海底生物的目視推測的那樣,潛艇向南的速度沒有什么變化。

可憐的克蘭策陷入完全瘋狂,是8月12日下午3時15分左右的事情。他本應在潛望塔操作探照燈的,但他卻進了圖書室,當時我正在讀書。他的表情立即背叛了他;我把他的話記在下面,并在他著重強調的字下加了下劃線。“他在叫我!他在叫我!我聽見他了!我必須去!”克蘭策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從桌上拿走那個象牙雕像,裝進自己的口袋,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通往甲板的升降扶梯那里。我馬上明白,他想打開艙門,和我一起跳進海中,但我不想和他一起變成自殺狂兼殺人狂。我退回去,試圖安撫他,但他只是變得更加暴力,并說:“趕緊來吧,不要再磨蹭了,懺悔而被原諒比抗拒而受懲罰要好得多。”于是我試著改變態(tài)度,告訴他,他已經瘋了,變成了一個可憐的瘋子。然而克蘭策根本不為所動,只是哭叫道:“如果我瘋了,那簡直是太仁慈了!愿諸神憐憫那些麻木不仁、在面臨駭人聽聞的終結之時還能保持正常的人吧。你也過來吧,你也變成瘋子吧,他依然在充滿仁慈地叫著我啊!”

這次爆發(fā)似乎解除了他大腦中的所有壓力;當平靜了之后,他開始溫和起來,對我說,如果我不愿意同行,就請讓他一個人離去。這樣,擺在我面前的選擇就很清楚了。的確,克蘭策是德國人,可他只不過是一介萊茵蘭的平民。而且,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潛藏著危險的瘋子。如果允許他自殺,我就能立即解除來自這個同伴的威脅。我要求他在離開前先把象牙雕像交出來,但他只是詭異地笑著,我不想把他的話記下來。接著,我考慮到自己萬一獲救的可能,問他要不要給身在德國的家人留一些紀念品或遺發(fā),他也只是報以同樣詭異的笑。于是克蘭策登上了扶梯,我在操作桿前等了一會兒,就啟動了那個會導致他死亡的裝置。當我認定克蘭策已經不在艇內之后,為了看他最后一眼,開動了探照燈。理論上說,克蘭策應該會被水壓壓扁,但我想確認,他是否會像那些非比尋常的海豚那樣,不受任何影響。可是那些海豚卻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潛望塔周圍,模糊了視線,使我沒能看到同僚最后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能忘記那個象牙雕像,并后悔自己怎么會讓可憐的克蘭策把它裝在兜里,一起帶走。盡管我無法忘記那戴著月桂冠的美貌年輕人的容顏,但我生來就不是藝術家的料,我只是感到可惜,自己將再也無法與他人談及此物;克蘭策雖然在智性上無法與我相比,但總比沒人談話要來得好。這一晚我輾轉難眠,只是在想,最后的時刻何時才會降臨。的確,我對獲救已經基本絕望了。

翌日,我登上潛望塔,和往常一樣用探照燈照射四周。向北望去,自從看到海底以來,景色在四天中都沒有什么變化,但我感覺推動U-29前進的海流的速度已經沒有以前那么快了。把探照燈向南照,只見前方的海底明顯下陷成斜坡,形狀規(guī)則的石塊奇妙地躺在固定的地方,仿佛是遵照某種明確的模式被安置在那里一樣。因為潛艇不可能迅速潛入如此深的海底,所以我立即調整探照燈的角度,讓光呈銳角向下照去。結果,角度變換過大,導致線路中斷,修理它浪費了不少時間。但探照燈還是再度放出光柱,照亮了在視野里鋪展開來的海中山谷。

我不是個會讓感情支配理性的人,但當我看到被探照燈的光柱照亮的東西時,仍震驚不已。身為接受了最高水平的普魯士文化教育的人,而且更是身為知曉被地質學證明、在傳說中流傳的滄海桑田之事的人,本是不應表現出這般震驚的。我所目睹的,乃是許多宏偉建筑的廢墟,這些建筑巨大無朋、精巧無匹,盡管建筑樣式和保存狀態(tài)各自不一,但所有建筑都極盡壯美。看起來,這些建筑中的大部分都是以大理石建成,它們在探照燈的光柱下閃著白色的光輝。總體來說,這廣大的城市位于狹窄山谷的底部,不過在陡坡上也星羅棋布著一些孤立的神殿或山莊。就算屋頂崩落、立柱折斷,但那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抹去的、屬于遙遠得難以追憶的太古的光輝依然沒有消逝。

看到此前一直被我視為神話的亞特蘭蒂斯在眼前出現,我油然生出考察這座廢墟的熱切渴望。過去肯定曾有河流在谷底深處流過,當仔細觀察的時候,我不禁為那石制和大理石制的橋梁和河堤,為那美麗的、翠綠的階臺和堤岸目眩神迷。在這熱情之中,我?guī)缀踝兊煤涂蓱z的克蘭策一樣愚蠢、感傷,以至于很久以后才注意到,那向南的海流已經停止;就像飛機在地面上的城市中著陸那樣,U-29開始緩慢地在沉沒的城市中著陸了。同樣,我一時也沒發(fā)現,那非比尋常的海豚群已經消失不見。

又過了約兩小時,潛艇才終于停在靠近山谷巖壁的鋪石廣場上。在潛艇的一側,是一個斜坡,從廣場直達昔日的河岸,可以讓我看清城市的全貌。在另一側,緊挨著潛艇,一座裝飾得富麗堂皇、保存得極其完美的龐大建筑巍然聳立,毫無疑問,這是一座在巖石上挖出來的神殿。這幢宏大的建筑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我根本無從想象。它的正墻巨大得難以形容,毫不間斷地把巖山上的凹陷整個蓋滿;墻上開著許多窗戶,墻中央則有一扇連接著巍峨臺階的大門像巨口一樣張開,整扇門都被巧奪天工的浮雕環(huán)繞,浮雕的內容讓人聯想起羅馬的酒神節(jié)。支撐著這一切的,則是巨大的立柱和楣梁,皆飾以華美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雕刻,那雕的盡是些理想化的田園風景,以及祭司和女祭司們排成行列、拿著奇怪的宗教用具去禮拜燦然的神祇的景象。這些雕刻呈現完美的藝術性,整體風格是希臘式的,但也包含著奇特的個性。它們看起來古老得可怕,因此只可能是希臘藝術的遠祖,不可能是直系祖先。這恢弘的人造建筑的每一個細節(jié)無疑都是從我們行星上的這座巖山中雕掘而出,它整個就是山谷巖壁的一部分,可能是在一個或一連串山洞的基礎上進一步掏空而成。至于它內部的空間究竟寬廣到什么程度,則是我的想象力所遠遠不及的。它一定是一座神殿,無論是歲月的流逝還是海水的浸泡都不能腐蝕它那遠古的威容,盡管經歷了千年萬年的歲月,它依然是那樣無瑕,是那樣神圣不可侵犯,就這樣一直矗立在大洋深淵那漫漫的黑夜和茫茫的沉寂之中。

我整小時整小時地望著那美麗而神秘的巨大神殿,望著這座海底城市中的建筑、曲拱、雕像和橋梁。明知死亡就要臨近,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之心,熱切地搜索著,把探照燈的光柱到處打遍。在燈光下,我看清了許多細節(jié),但卻看不見那座巖石神殿內部的樣子。最后,我總算意識到還要節(jié)省電力,關閉了探照燈。和漂流時的那幾周相比,現在的光柱明顯暗了許多。探照燈的燈光逐漸消失,我探索深海秘密的欲望卻水漲船高。我,一個德國人,現在成了踏入這座被永遠遺忘的城市的第一人了!

我取出并檢查了金屬框架的深海潛水服,又確認潛水電筒和空氣再生裝置一切正常。盡管一個人打開雙聯艙口有些困難,但我深信,依靠掌握的科學技能,我能夠克服一切障礙,親身踏上這座死城的地面。

8月16日,我離開U-29,費力地走在荒廢的、被淤泥覆蓋的道路上,朝遠古河道的遺跡前進。我沒有發(fā)現任何骨殖或人類的遺骸,但卻搜集了包括雕像和硬幣在內的各種古代文物。我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心情——當穴居人還在歐洲大地上漫步,還沒有人見過尼羅河怎么流入海洋的時候,這里就已經出現了高度發(fā)達的文明。對這文明,我只有敬畏,沒有別的念頭。倘若這份筆記能被發(fā)現,靠著它的引導,這些我只能隱約暗示的奧秘定能被別人解明。后來,潛水電筒的光開始減弱,我便回到潛艇,決定第二天再去探索那座巖石的神殿。

17日,我正沉浸在探究神殿奧秘的沖動之中,沉痛的失望卻給我當頭一棒。我發(fā)現給潛水電筒充電的設備已在7月暴動的時候被那群豬一樣的水兵們破壞了。我無比憤怒;但日耳曼人的直覺告訴我,如果不拿電筒就走進黑暗無光的神殿,說不定會和以此地為巢的難以形容的海中怪物碰個正著;退一步說,我也可能陷在迷宮般的通路中,再也無法出來。我能做的,只有啟動U-29的探照燈,依靠已經非常微弱的燈光,登上通往神殿的臺階,開始研究外墻上的雕刻。光柱能以向上的角度照進大門里,我想試試能不能看見門里的東西,但只是徒然。不過,里面的天花板倒是能看見一點;我在確定門里是堅實的地面之后,踏進了一兩步,然后就不敢前進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同時也明白了可憐的克蘭策的感受。那神殿仿佛是在一步一步地把我拉扯過來,我開始畏懼那不可見的、逐漸增強的恐怖。我回到艇上,關了燈,坐在黑暗里沉思。為了應對緊急情況,必須從現在開始節(jié)省電力。

18日星期六,我整天都在黑暗里度過。我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被打碎,各種各樣的思想和記憶不斷折磨著我。那禁忌的遙遠往昔留下的不祥殘跡已讓克蘭策發(fā)狂而死,它現在也在勸我走上同樣的道路。命運保留下我的理性,難道只是為了把我推向那人類連做夢都未曾夢見過的,無比恐怖、無比不可思議的終局嗎?我的精神萬分痛苦,我必須擺脫這種弱者的迷茫。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著。我全然不為將來打算,整晚都開著燈;電力會比空氣和食物先用完,這一點讓我很惱火。我想到安樂死,于是檢查了手槍。快到早晨的時候,我一定沒關燈就睡過去了,當下午醒來時,艇內一片黑暗,無疑是蓄電池用完了。我在連續(xù)劃了好幾根火柴后,不禁深深地后悔,為什么我們以前毫無遠見地耗盡了艇上僅有的幾根蠟燭。

最后一根火柴的火苗消失之后,我就靜靜地坐在無光的黑暗中。在無可避免的死亡面前,我開始回憶過去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終于喚起了到目前為止一直潛藏在意識深處的記憶——那是會讓我像迷信的弱者一樣瑟瑟發(fā)抖的記憶。我在巖石神殿的雕刻上見到的那名輝煌的神祇的相貌,竟和那溺死的海員從大海里帶來,又被可憐的克蘭策隨身帶回大海的象牙雕像上的容顏完全相同。

這個巧合令我呆若木雞,但我并不害怕。只有淺薄的論者才會性急地用樸素而單純的超自然因素來解釋這樁奇妙的、錯綜復雜的事情。這巧合的確令人難以置信,但我是一個擁有健全理智的人,絕對不會把那些毫無邏輯關系的事情——從擊沉“勝利號”開始,直到我陷入眼下的絕境為止,這中間發(fā)生的所有非比尋常的事件——聯系在一起。我覺得必須多休息一會兒,于是就服用了鎮(zhèn)靜劑,重新入眠。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我在夢中聽到了被淹死的人們的哀號,看到了貼在潛艇舷窗上的死者的臉龐。在那些死者的臉龐之中,也有那帶著象牙雕刻的年輕人的活生生的、嘲諷的面容。

我必須謹慎地記錄今天醒來后發(fā)生的事情,因為我的精神現在十分衰弱,幻覺和真實正在我眼里混成一團。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我現在的精神狀態(tài)無疑是很有趣的,我很遺憾,德意志的權威專家不能對它進行科學性的觀察。睜開眼睛之后,我首先興起了想要探訪那座巖石神殿的難以遏止的欲望,這欲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長,我只好本能地喚起一些恐懼的感情來打消它。接下來,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蓄電池耗盡的黑暗中看到了光——有一種類似磷光的光輝從面向神殿那一側的舷窗里透了進來。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為據我所知,沒有任何深海生物能發(fā)出如此強烈的磷光。可在著手調查之前,我又出現了第三個感覺,這個感覺是如此有悖常理,令我開始懷疑我的感官是否依然客觀。我聽到了幻聽:透過U-29那完全隔音的船體,我仿佛聽到了有韻律、有節(jié)奏,同時還有些狂野的聲音,它就像是美麗的清詠,或是合唱的圣歌一般;于是,我確信自己的精神和神經已經不正常了,在劃了一堆火柴、灌了一瓶溴化鈉水溶液[36]后,幻聽平靜了不少,可磷光并沒有消失,而且我也很難抑制自己想要靠近舷窗、調查光源的幼稚沖動。這種感覺真實得讓人恐怖:磷光使我能看清周圍那些熟悉的物品,包括我剛喝完的溴化鈉水溶液空瓶——可是,那空瓶已經不在我剛才放下的位置了。我琢磨了半天,最后穿過房間,摸到了空瓶。它正放在我所看到的那個位置。現在我知道了,這光要么是真實的,要么是一種始終如一、不可驅散的幻覺。最后,我放棄一切抵抗,登上潛望塔,去尋找光的來源。也許,那光來自另一艘U艇,我還有獲救的可能?

我以下的記錄一定不是客觀、真實的,因為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完全超越了自然的法則,所以它一定是我這疲憊頭腦的主觀、虛幻的想象。當登上潛望塔之后,我發(fā)現大海并不像我預想的那樣光芒四射,沒有任何動植物在發(fā)出磷光,河岸斜坡上,城市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接下來我所目睹的事物,一點也不夸張,一點也不怪誕,一點也不恐怖,因為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我的知覺了。在那座從巖石山丘上雕掘而出的海底神殿的門窗里,搖曳的光輝正灼然閃耀,仿佛有火焰在神殿深處的祭壇上猛烈燃燒。

后面的事情就混沌不明了。當凝視那發(fā)出神秘光輝的門窗時,我仿佛看到了世間最為異常的東西——那些東西太異常了,我無法在此加以名狀。我覺得我看見了一些東西在神殿里,它們有些靜止不動,有些正在移動。這時,我又開始聽到那種非現實的、跟我剛醒來時所聽到的一模一樣的詠唱,于是我所有的思想和恐懼都集中到了那個海中的年輕人,以及那個與神殿的楣梁和立柱上的雕刻一般無二的象牙雕像之上。我想到了可憐的克蘭策。如今,他的尸體隨著被他帶進海里的那個象牙雕像漂到了什么地方呢?他肯定警告了我什么事情,但我沒有注意;無論如何,他只是一個軟弱的萊茵蘭人,足以讓他發(fā)狂的苦難,對普魯士人來說卻能輕易承受。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非常單純。進入神殿探訪的沖動已經成了一種難以解釋的、壓倒性的命令,我根本不可能拒絕。我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經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行動,自此之后,我的意志本身大概也會變成無所謂的東西吧。我將像瘋狂的克蘭策那樣死去,但和毫無防護地跳入大海的他不同,我依然保持著一個普魯士人——保持著一個人的心志,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也要調動僅存的一絲意志。當明白自己必須到那里去之后,我就準備好潛水服、頭盔和空氣再生裝置,然后,為了這段經歷有朝一日能為世人所知,立即開始撰寫這篇記錄。我會把筆記裝進瓶子里,在我永遠離開U-29的時候,把它投進海中。

瘋子克蘭策的預言至今猶在耳畔,但我卻一點也不害怕。我知道我看見的東西不可能是真實的,我也知道我的瘋狂最多不過是讓自己在空氣耗盡之后窒息而死罷了。從神殿里發(fā)出的光輝是純粹的幻覺,而我將在這黑暗的、被人遺忘的海底,得到與一個日耳曼人相稱的平靜的死亡。我在寫下這些文字時聽到的惡魔般的笑聲,當然也是我自己這疲憊的頭腦的產物。就這樣,我將小心地穿上潛水服,鼓起勇氣登上臺階,走進那座原初的神殿,走進那沉默的、屬于無限深淵和無盡歲月的神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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