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腔
- 賈平凹
- 2020-01-03 18:06:39
要我說,我最喜歡的女人還是白雪。
喜歡白雪的男人在清風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發綠,我就一直在暗中監視著。誰一旦給白雪送了發卡,一個梨子,說太多的奉承,或者背過了白雪又說她的不是,我就會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樹上的一圈兒皮,讓樹慢慢枯死。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還在村里的時候,常去包谷地里給豬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腳就踩進她的腳窩子里,腳窩子一直到包谷地深處,在那里有一泡尿,我會呆呆地站上多久,回頭能發現腳窩子里都長滿了蒲公英。她家屋后的茅廁邊有棵桑樹,我每在黃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動靜,她的娘以為我偷桑葚,用屎涂了樹身,但我還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為了能見到她,有一次從樹上掉下來跌破了頭。清風街的人都說我是為吃嘴摔瘋了,我沒瘋,他們只知道吃嘴,哪里曉得我有我的惦記。窯場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邊吃一邊說:清風街上的女人數白雪長得稀,要是還在舊社會,我當了土匪會搶她的!他這話我不愛聽,走過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們就打起來。我打不過三踅,他把我的飯吃了,還要砸我的碗,旁邊人勸架,說甭打引生啦,明日讓引生賠你個鍋盔,拿手還比畫了一個大圓。三踅收了拳腳,罵罵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勸架人:為啥給他比畫那么大個鍋盔?他吃他娘的×去!旁邊人說:你這引生,真個是瘋子!
我不是瘋子。我用一撮雞毛粘了顴骨上的血口子在街上走,趙宏聲在大清堂藥鋪里對我喊:“引生,急啥哩?”我說:“急屁哩。”趙宏聲說:“信封上插雞毛是急信,你臉上粘雞毛沒急事?進來照照鏡子看你那熊模樣!”趙宏聲帽盔柿子大個腦袋,卻是清風街上的能人,研制出了名藥大清膏。藥鋪里那個穿衣鏡就是白雪她娘用膏藥貼好了偏頭痛后謝贈的。我進了藥鋪照鏡子,鏡子里就有了一個我。再照,里邊又有了白雪。我能在這塊鏡子里看見白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這秘密我不給任何人說。天很熱,天再熱我有祛熱的辦法,就是把唾沫蘸在乳頭上,我也不告訴他趙宏聲。趙宏聲赤著上身給慢結巴武林用瓷片放眉心的血,武林害頭疼,眉心被推得一片紅,瓷片割了一下,血流出來,黑的像是醬油。趙宏聲說:“你汗手不要摸鏡!”一只蒼蠅就落在鏡上,趕也趕不走。我說:“宏聲你把你家的蒼蠅領走么!”趙宏聲說:“引生,你能認出那蒼蠅是公的還是母的?”我說:“女的。”趙宏聲說:“為啥?”我說:“女的愛漂亮才來照鏡哩。”武林高興了,說:“啊都,都,都說引生是瘋子,引生不,不,不瘋,瘋么!”我懶得和武林說話,我瞧不起他,才要呸他一口,夏天智夾著紅紙上了藥鋪門的臺階,我就坐到屋角不動了。
夏天智還是端著那個白銅水煙袋,進來坐下,呼嚕呼嚕先吸了一鍋兒,才讓趙宏聲給他寫門聯。趙宏聲立即取筆拿墨給他寫了,說:“我是聽說夏風在省城結婚了,還想著幾時上門給你老賀喜呀!明日待客著好,應該在老家待客,平日都是你給大家行情,這回該輪到給你熱鬧熱鬧了!”夏天智說:“這就算我來請過你嘍!”趙宏聲說:“這聯寫得怎樣?”夏天智說:“墨好!給戲樓上也寫一副。”趙宏聲說:“還要唱大戲呀?!”夏天智說:“縣劇團來助興的。”武林手舞足蹈起來。武林手舞足蹈了才能把話說出來,但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又口吃了,夏天智就讓他不急,慢慢說。武林的意思終于說明白了,他是要勒掯著夏天智出水,夏天智爽快地掏了二十元,武林就跑去街上買酒了。趙宏聲寫完了對聯,拿過水煙袋也要吸,吸一口,竟把煙水吸到嘴里,苦得就吐,樂得夏天智笑了幾聲。趙宏聲就開始說奉承話,說清風街過去現在的大戶就只有夏家和白家,夏家和白家再成了親家,大鵬展翅,把半個天光要罩啦!夏天智說:“胡說的,家窩子大就吃人呀?!”趙宏聲便嘿嘿地笑,說:“靠德望,四叔的德望高。我就說啦,君亭之所以當了村主任,他憑的還不是夏家老輩人的德望?”夏天智說:“這我得告訴你,君亭一上來,用的可都是外姓人啊!”我咳嗽了一下。夏天智沒有看我。他不理會我就不理會吧,我咳出一口痰往門外唾。武林提了一瓶酒來,笑呵呵地說:“四叔,叔,縣劇團演戲,戲哩,白雪演演,不演?”夏天智說:“她不演。”趙宏聲說:“清風街上還沒誰家過事演大戲的。”夏天智說:“這是村上定的,待客也只是趁機挑了這個日子。”就站起身,跺了跺腳面上的土,出了鋪門往街上去了。
夏天智一走,武林拿牙把酒瓶蓋咬開了,招呼我也過去喝。我不喝。趙宏聲說:“四叔一來你咋撮口了?”我說:“我舌頭短。”武林卻問趙宏聲:“明日我,我,我去呀,不去?”趙宏聲說:“你們是一個村里的,你能不去?”武林說:“啊我沒,沒沒,錢上,上禮呀!”趙宏聲說:“你也沒力氣啦?!”他們喝他們的酒,我啃我的指甲,我說:“夏風伴了哪里的女人,從省城帶回來的?”趙宏聲說:“你裝糊涂!”我說:“我真不知道。”趙宏聲說:“人是歸類的,清風街上除了白雪,夏風還能看上誰?”我腦子里嗡地一下,滿空里都是火星子在閃。我說:“白雪結了婚?白雪和誰結婚啦?”藥鋪門外的街道往起翹,翹得像一堵墻,雞呀貓呀的在墻上跑,趙宏聲捏著酒盅喝酒,嘴突然大得像個盆子,他說:“你咋啦,引生,你咋啦?”我死狼聲地喊:“這不可能!不可能!”哇地就哭起來。清風街人都怕我哭的,我一哭嘴臉要烏青,牙關緊咬,倒在地上就得氣死了。我當時就倒在地上,閉住了氣,趙宏聲忙過來掐我人中,說:“爺,小爺,我膽小,你別嚇我!”武林卻說:“啊咱們沒沒,沒打,打他,是他他,他,死的!”拉了我的腿往藥鋪門外拖。我哽了哽氣,緩醒了,一腳踹在武林的卵子上,他一個趔趄,我便奪過酒瓶,哐嚓摔在地上。武林撲過來要打我,我說:“你過來,你狗日的過來!”武林就沒敢過來,舉著的手落下去,撿了那個瓶子底,瓶子底里還有一點酒,他咂一口,說:“啊,啊,我惹你?你,你,你是瘋子,不,不惹,啊惹!”又咂一口。
我回到家里使勁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個捶布石,提了拳頭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軟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說:老天!咋不來一場地震哩?震得山搖地動了,誰救白雪哩,夏風是不會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風還會愛待白雪嗎?我會愛的,討來一個饃饃了,我不吃,全讓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為啥臉上不突然生出個疤呢?瘸了一條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風是真心待你好呀還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風咚地把門吹開,一片子爛報紙就飛進來貼在墻上。這是我爹的靈魂又回來了。我一有事,我爹的靈魂就回來了。但我這陣恨我爹,他當村干部當得好好的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還活著,肯定有媒人攛掇我和白雪的姻緣的。恨過了爹我就恨夏風,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經走出了清風街,在省城里有事業,哪里尋不下個女人,一碗紅燒肉端著吃了,還再把饃饃揣走?我的心刀剜著疼,張嘴一吐吐出一節東西來,我以為我的腸子斷了,低頭一看,是一條蛔蟲。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說,白雪白雪,這不公平么,人家夏風什么樣的衣服沒有,你仍然要給袍子,我引生是光膀子冷得打顫哩,你就不肯給我件褂子?!
那天下午,我見誰恨誰,一顆牙就掉了下來。牙掉在塵土里,我說:牙呢,我的牙呢?撿起來種到院墻角。種一顆麥粒能長出一株麥苗,我發誓這顆牙種下了一定要長出一株帶著刺的樹的,也毒咒了他夏風的婚姻不得到頭。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戲樓。戲臺上有人爬高上低地還在裝燈擺布景,臺子下已經很多婆娘們拿著條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聽不清誰和誰都在說啥,有小兒就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樣突然從條凳躥出來。書正的媳婦把柴火爐子搬在場邊要賣炒粉,火一時吹不起,黑煙冒著。趙宏聲猴一樣爬梯子往戲樓兩邊的柱子上貼對聯,對聯紙褪色,染得他顴骨都是紅的。把穩著梯子的是啞巴,還有文成站在遠處瞅對聯的高低,念道:名場利場無非戲場做不出潑天富貴,冷藥熱藥總是妙藥醫不盡遍地炎涼。說:“宏聲叔,你這是賀婚喜哩還是給你做廣告哩?”趙宏聲說:“話多!”屋檐里飛出個蝙蝠,趙宏聲一驚,梯子晃動,人沒跌下來,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啞巴一頭。啞巴仍扶著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過去幫忙。我才不幫忙的,手癢得還想打哩!場北頭的麥秸堆下一頭豬瞪我,我就向豬走去踢它一腳。沒想這呆貨是個圖舒服的,腳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風就架著我往麥秸堆上去,又落下來,輕得像飄了一張葉子。
我現在給你說清風街。我們清風街是州河邊上最出名的老街。這戲樓是老樓,樓上有三個字:秦鏡樓。戲樓東挨著的魁星閣,鎏金的圓頂是已經壞了,但翹檐和閣窗還完整。我爹曾說過,就是有這個魁星閣,清風街出了兩個大學生。一個是白雪同父異母的大哥,如今在新疆工作,幾年前回來過一次,給人說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尿就成了冰棍,能把身子撐住了。另一個就是夏風。夏風畢業后留在省城,有一筆好寫,常有文章在報紙上登著。夏天智還在清風街小學當校長的時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齊齊的,端著個白銅水煙袋去鄉政府翻報紙,查看有沒有兒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對著太陽耀,這張報紙要裝到身上好多天。后來是別人一經發現什么報上有了夏風的文章,就會拿來找夏天智,勒索著酒喝。夏天智是有錢的,但他從來身上只帶五十元,一張幣放在鞋墊子下,就買了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幾個碟子啊!他這話是給夏風他娘說的,四嬸就在八仙桌上擺出一碟涼調的豆腐,一碟油潑的酸菜,還有一碟辣子和鹽。辣子和鹽也算是菜,四碟菜。夏天智說:“雞呢,雞呢嗎?!”四嬸再擺上一碟。一般人家吃喝是不上桌子,是四碟菜;夏天智講究,要多一碟蒸全雞。但這雞是木頭刻的,可以看,不能吃。
魁星閣底層是大敞屋,沒壘隔墻,很多年月都圈著中街組的牛。現在沒牛了,門口掛了個文化站的牌子,其實是除了幾本如何養貂,如何種花椒和退耕還林的有關政策的小冊子外,只有一盒象棋,再就是麻將,時常有人在里邊打牌。
趙宏聲從梯子上下來,想和我說話,風繞著他起旋兒,他說這是邪氣,使勁地撲朔頭發。我說扶著這風剛才我上到了麥秸堆上。趙宏聲說:“上去了?啊,你好好養病。”我說我真的上去了,麥秸堆上有個鳥窩。文成搭了梯子就爬上麥秸堆,果然從上面扔下來個鳥窩。眾人說:“咦?!”趙宏聲還是推著我到了文化站門口,問我要不要在后心處貼一張膏藥?他說:“不收錢。”我說我真的上去了,他不再理我,探頭往文化站屋里看。里邊有人說:“是不是幺餅,我眼睛不行啦。”趙宏聲說:“你再打一天看啥全是黑的!”牌桌上有夏雨和會計李上善,兩人為一個幺餅吵鬧。原來夏雨單釣幺餅,將手中的幺餅壓在額頭上,額頭上就顯出一個幺餅圖案,上善暗示大家都不打出幺餅,等黃了局攤牌,三個人手里卻多余著一個幺餅,夏雨就躁了。趙宏聲說:“你家正忙著,你也打牌?”夏雨說:“我來借桌子板凳的,刁空摸兩圈。”起身要走。一人說:“急啥的?你哥娶媳婦你積極!”一個說:“嫂子的勾蛋子,小叔子一半子么!”
這時候,門口有人說話:“來時我還說這一身衣服臟哩,到這兒了倒覺得干凈!”我一回頭,是幾個劇團人。其中一個老女演員說:“你一到鄉下都英俊了!”那人是齒齒牙,微笑了一下,嘴沒有多咧,說:“這么還有文化站?”老女演員說:“清風街出了個夏風,能沒文化站?”一直站在牌桌后頭看熱鬧的狗剩往門口看了看,彎著腰就出來。狗剩是五十多歲的人,黑瘦得像個鬼,他把頭伸到老女演員面前,突然說:“你是《拾玉鐲》?”老女演員愣了一下,就明白了,笑著點了點頭。狗剩說:“我的毬呀,你咋老成這熊樣啦?!”老女演員變了臉。狗剩要和她握手,她把手塞到口袋里。
事后我聽說啦,三十年前縣劇團來清風街演了一場《拾玉鐲》,拾玉鐲的那個姑娘就是這老女人演的,狗剩愛上了那姑娘,晚上行房就讓媳婦說她是那姑娘,惹得媳婦差點和他鬧離婚。狗剩讓名角生了氣,上善出來忙解釋狗剩沒有惡意,只是不會說話,抬腳把狗剩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