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代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理論檢視與中國實踐
- 廖永安 胡仕浩
- 10730字
- 2021-03-26 23:17:20
專題四 家事糾紛法官調解的行為偏差與價值矯正
當前家事審判被賦予了更高的使命——“注重維系家庭的凝聚力和穩定性,讓家庭成為家庭成員和衷共濟、協力共建的堅固堡壘,而非朝合夕散、各顧自我的臨時搭伙”。故在家事審判改革中,修復婚姻家庭關系成為家事審判的新職能。調解作為一種“調整型”而非“判斷型”的程序,與家事糾紛中當事人關系的“錯綜復雜”具有天然的契合優勢,在解決家事糾紛方面得到了世界各國的普遍認同。統計發現,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家事案件的調解率比普通民事案件的調解率持續高約10個百分點。
然而,透過訴訟過程中家事糾紛調解的適用時機、適用尺度、適用有效性等問題,我們發現,由于缺乏統一的“技術管控”與“行為規范”,家事糾紛調解的司法實踐效果難以盡如人意,在修復當事人情感及徹底解決糾紛方面很難充分發揮調解的“原始初衷”與“制度價值”。有鑒于此,本專題將對家事法官訴訟調解的行為偏差與矯正尺度進行深入探討與研判,以“過程”修復情感及“結果”實現權利為視角展開考察,最終要回答和解決以下問題:訴訟階段家事糾紛調解該在何時,以何種形式、尺度和手段展開,以及何種意義上的調解結果才算“行之有效”。
一、亂象紛呈:家事法官訴訟調解的類型化偏差與溯源
目前,大量家事調解書進入強制執行的現象,反映出家事糾紛通過調解解決的實效性并沒有明顯地改善。雖然調解在形式上解決了糾紛,但權利人的權利并未因此得到快速、有效的實現,與各方所期待的“案結事了”的效果仍有較大差距。反觀家事法官調解過程,其暴露出調解過程的“走樣”已呈類型化特點。
(一)家事法官訴訟調解的類型化偏差
1.制度收益減損——“視而不見”式調解帶來程序反復
與普通民事糾紛不同,家事糾紛往往涉及未成年子女的權益保護問題,其處理結果的履行方式特殊、履行期限較長,故調解須考慮是否有利于未成年子女利益的最大化保護、調解結果是否可執行等。然而,法官常過于追求“案結”,認為當事人自愿達成協議實屬不易,即使調解結果對未成年子女的利益保護存在“隱性不公”或履行存在障礙,也視而不見,從而為后續撫養費、探望權、財產等的執行埋下隱患,無法實現“事了”,當事人只得再次啟動司法程序尋求救濟。已有不少案例顯示調解因考量不全導致程序反復,調解結案的制度收益受到減損:
● 基本案情
劉某(女)與張某(男)發生探望權糾紛,調解時劉某表示張某可以隨時探望和接走雙方之子。法官未經審查即作出調解書確認允許探望和接走孩子。
● 后雙方矛盾激化
張某延遲支付撫養費,劉某拒絕張某探望孩子。
● 申請強制執行
張某不得已,申請強制執行。而這源于法官急于調解結案,未充分考慮探望權的行使方式、時間等。
● 程序反復
執行法官需就探望權問題進行“再調解”,或請當事人另訴。
筆者對B市M區人民法院2個民事審判庭和3個派出法庭的17名家事法官進行訪談,其中有約三分之二的法官表示不會主動考量子女利益及意愿、后續執行等影響調解效果的因素(見圖1)。當被問及調解協議可能損害未成年子女的利益時,受訪法官表示:“這是當事人的處分權,除非法律有明確的規定,我一般不會主動干預,雙方達成的意愿我們也不好干涉。”當被問及是否關注已調解案件進入強制執行時,多數受訪法官表示:“案件已調解結案,是否進入強制執行階段我一般不關注。”

圖1 在家事糾紛調解中是否主動考量案件效果因素
2.經驗契合偏差——“亦步亦趨”式調解帶來程序走樣
家事糾紛牽涉到社會關系的穩定,系公益屬性較強的案件,故對案件的審理時間、場合、方式、程序等方面都有很高要求。而我國家事法官由于在經驗積淀和技術儲備方面均與案件特性匹配存在偏差,導致把控調解的能力不足,存在大量“亦步亦趨”式的調解。
(1)經驗積淀缺乏致“過場式”調解。
家事糾紛因法律關系相對簡單,一直被視為“技術含量低”的案件類型,且家事糾紛審理耗時、耗力,不易出審判成績,承辦法官卻承擔較大的信訪壓力。此外,審理家事糾紛的主力軍是剛剛開始辦案、沒有結婚、沒有子女的“娃娃法官”(往往學歷較高)(見圖2)。

圖2 B市M區人民法院家事法官年齡及學歷層次分布情況
要做到游刃掌控家事調解,既需要完備的法律知識系統,又要有洞察家事糾紛產生、發展、變化規律的領悟力和體察力。多數“娃娃法官”具備前者而欠缺后者。在結案率的重壓之下,多數法官主觀上不愿在開庭前專門安排時間作調解,特別是在立案量較大的法院,“半小時”式排隊開庭現象屢見不鮮。“娃娃法官”則更擔心若調解不成,當事人不再出庭,在案件事實、爭議的固定等方面會面臨困難。然而囿于“應當先行調解”這一法律規定,調解程序被“固化”在開庭事實查明、舉證質證等程序之后,使得當事人經過一系列程序“洗禮”之后很難達成“和好”方案(見圖3), “過場式”調解由此產生。這源于“娃娃法官”對哪些當事人愿意調解、調解不成后當事人是否愿意出庭等的心理分析能力不足。

圖3 家事糾紛“過場式”調解詢問過程
(2)一般民事調解術的“水土不服”。
自2015年設立專門家事審判庭試點工作開展以來,各地紛紛建立家事糾紛審判庭,從民商事審判庭抽調法官,使之“獨立成庭”。然而,大部分審理家事糾紛的法官所積累的調解技術由于來自對其他案件調解的習慣和認知結構,缺少適合家事糾紛案件特點的針對性。
一般的民商事案件當事人之間據以達成協議的“心理需求”并不特殊,多數當事人關注利益劃分。但家事糾紛當事人有其特有的“心理需求”即“和為貴”,以及“心理事實”即“不輕易向對方示弱,但一旦對方示弱,便不再苛求”。這與家事糾紛的人身依附性密切相關。而法官將民事案件的一般調解術“移植”至家事糾紛時,容易忽視處理家事糾紛中注重情感關系修復的宗旨,致調解效果不佳。如簡單地將“施壓術”運用到家事糾紛調解中,當事人當時可能接受,易給后續長期履行埋下隱患,而“施壓術”調解之后再進行背對背的“疏導術”卻是解決之道。
3.當事人權益受損——“張弛過度式”調解缺少權利尊重
(1)調解啟動隨意性強。
目前,法律僅規定“婚姻家庭糾紛和繼承糾紛應當先行調解”,其他家事糾紛是否“先行調解”并不明確,且寬泛的規定致強制性較弱,加之受法院內部考核壓力包括法定審限內結案率、調解率、信訪率等因素的影響,家事法官在能否調解、何時調解、調解次數的把控上隨意性過強,存在相類似案件處理結果不一的問題。
(2)調解力度參差不齊。
調解成功的關鍵在于法官找尋到雙方的“互讓點”,促成雙方達成調解協議。但家事法官對調解的價值認知仍不到位,常出于對較為復雜案件的法律規定認識不清,或不愿撰寫邏輯清晰、事實認定清楚的判決書等原因,給不適宜調解案件的雙方當事人施加壓力,導致強制型調解(或稱壓制型)、包辦型調解(或稱家長型),使雙方“互讓點”變得畸形,調解效果不佳。只要“久調不決”“哄騙調解”等現象依然存在,調撤率上升,就仍不能代表糾紛解決質量的提高。以下實例可以呈現一名法官施壓調解的過程給當事人的利益帶來損害。
● 基本案情
梁某(男)訴沈某(女)要求離婚。雙方在婚姻關系期間與他人共同投資運營一家鞋廠,投資墊資關系較為復雜。為增加對方債務承擔份額,各方都舉證曾在婚姻關系期間為運營鞋廠而向第三人借款的事實(存在虛構債權、債務關系的可能),且沈某存在與其他男子開房的事實。
● 法官發現先行調解難度較大,決定以判決形式結案
經審理,法官發現,雙方共同財產分割、共同債務認定,以及沈某是否存在過錯等事實難以查明。
● 案件審限已到,法官決定強行調解
梁某情緒激動,并稱受到與沈某開房的男子的多次威脅恐嚇,著急離婚。法官借此要求梁某盡快調解以達到離婚目的,至于財產是否分割可以另行提起離婚后財產糾紛訴訟。在未分割財產、未認定誰為過錯方的情況下,沈某欣然接受調解結案。
● 梁某多次表示不滿
(二)調解觀與調解制度:訴訟調解偏差的歸因檢視
1.檢視調解主體的“調解觀”
對于法官來說,調解的目的是要終結案件,從而追求結案率,還是真正意義上化解當事人之間的糾紛、緩和家庭成員之間的矛盾,完全取決于法官個人對調解的價值認知和責任心。檢視發現,當前家事法官的調解觀已經與家事審判特有的時代需求不相適應,導致調解過程的失衡(見圖4)。

圖4 家事法官的調解觀導致三個“失衡”
(1)程序參與理念。對法官的身份認知不到位,過于強調法官的主導性,將調解作為一種“速成”式結案方式,而不是法院主持下的“他律”與當事人“自律”相結合的實質解決紛爭機制,從而忽略了當事人的主體參與性(這里,當事人的主體參與性非指當事人享有程序啟動上的選擇權,而是指基于家事糾紛的人身依附性需要當事人積極參與調解過程)。
(2)職權干預認知。審理程序仍停留在傳統民事訴訟之辯論主義和尊重當事人主義層面,不能將家事糾紛與普通民事糾紛有所區分,導致家事糾紛的處理結果過于偏重財產分割而忽視人格利益保護,忽視法官的職權干預在維系家庭穩定、保護弱勢群體利益的方面功能。
(3)結果評價觀念。對調解成功與否的評價仍停留在以結果為導向的層面。在離婚糾紛大幅增加、人們的婚姻觀產生變革的情況下,法官傾向于“實用主義”的調解觀,認為在短時間內出具當事人簽字的調解文書便是調解成功。盡管不少法官認識到調解能夠緩和及修復家事糾紛當事人之間的關系,但仍不重視調解過程。
2.檢視調解制度
(1)調解優先的強制性方面。我國沒有建立專門的家事調解制度,現行立法針對家事糾紛法院調解的規定寥寥無幾,相關內容散見于《民事訴訟法》《婚姻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至于“婚姻家庭糾紛和繼承糾紛應當先行調解”等內容,也因缺乏相應的配套約束制度而“強制性”較弱、“隨意性”更強。另,關于不適宜調解的案件范圍并非十分明確,我國法律規定對“婚姻關系、身份關系確認案件及其他依案件性質不能進行調解的民事案件,人民法院不予調解”,這屬于排除性規定,但仔細研究會發現該規定過于模糊。
(2)特殊利益保障的引導方面。相關制度、規定并未體現出人身公益性和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特殊保障功能,調解過程中就無法貫穿相應的價值引導。不少夫妻往往最先考慮自身利益,關注財產的分割,至于子女撫養權的問題往往基于財產的獲益程度而作出決定,并非真正從未成年子女的利益出發考慮問題。
二、先決問題:家事糾紛調解的功能與理念定位
(一)先決之一:調解啟動系法定還是意定
家事調解主要分為調解前置(也稱強制調解)與調解自愿。大陸法系國家多實行調解前置,未經調解程序不得進入訴訟程序,代表國家如日本、德國。英美法系國家多實行調解自愿,即是否進入調解程序由當事人自行決定,但是對于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一般強制調解。我國的法律體系與大陸法系更接近,《婚姻法》《民事訴訟法》等的有關規定實質上都是強制調解模式的基礎
,結合前述有關我國家事調解遠未顯現修復緊張的人際關系、提高案件的自動履行率、保護弱勢群體利益等預期制度功能的現狀,我們認為,宜將家事調解作為前置性程序啟動,即案件進入法官視野以后,必須先行進行調解。
1.功能定位:以促進感情修復與促進自動履行為目標
(1)職權介入。2016年,全國法院共審理離婚糾紛案件139.7萬件,民政部門登記離婚346萬對,受離婚影響的人至少超過5000萬。家事糾紛如不能及時得到解決,往往會帶來更多社會問題,體現出在“私密”“公正”解決糾紛的同時,賦予“公益性”,由第三方依職權介入,以維系社會穩定的必要性。
(2)強化修復性功能。家事糾紛的實質矛盾為人身關系的沖突,血緣關系導致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具有長期性和不可徹底割裂性。而受傳統“無訟”觀念的影響,多數當事人表面上“劍拔弩張”, “心理需求”卻是緩和矛盾,如此便為調解修復關系留下空間。但主動表達調解意愿似有向對方“示弱”“屈服”之意,如此,倘調解采意定主義,必然導致大量家事糾紛徑直進入訴訟,激化矛盾(見圖5)。但若采調解法定主義,則不會使當事人因面子問題而遺憾錯過調解(見圖6)。

圖5 調解意定主義下當事人矛盾激化

圖6 調解法定主義下當事人關系得到修復
(3)實現“自律性”履行。不同于普通民事經濟糾紛義務的履行,撫養費、贍養費的支付,探望權的行使等都是一個長期性的問題,在長達數十年的履行期中,當事人權益的實現主要依靠的是對方當事人的自覺。將家事調解界定為前置程序,雙方在矛盾緩和情況下達成調解協議的,持續性的自動履行率會大大提高。
2.效益考量:“靶向調解”節約訴訟成本、徹底化解糾紛
(1)節約訴訟成本。當前時代的“訴訟爆炸”與司法資源嚴重緊缺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有調查顯示,相對訴訟而言,家事調解具有高效性。如家事調解程序在日本平均需要10~26個月,而我國香港地區某研究小組發現,當事人達成全面調解協議僅需10~18個小時。在調解法定的前提下,為提高審理效率,法官會“抽絲剝繭”,有意識地尋求家事糾紛的產生根源,切中要害地展開調解,避免了訴訟程序中當事人相互間的糾纏與拖沓。
(2)徹底化解糾紛。在訴訟程序中,家事糾紛常以滿足特定規范要件的形式被定型化處理,而在法定調解程序中,可以在實質方面不依據規則程序,避免“過場式”調解過于注重固定事實及證據,從而充分考量復雜的家事關系。與對財產關系的定型化同質化處理不同,法官可以,也必須結合個案特征作出具體的調解方案,實現“靶向治療”(見圖7)。這樣才符合親屬身份關系的實質,推動糾紛的徹底、長期性解決。

圖7 家事糾紛調解的“靶向治療”
(二)先決之二:調解評價看“結果”還是“過程”
1.方向指引:注重調解過程對糾紛的治愈
(1)突出當事人參與“治療”。調解發揮作用的關鍵在于當事人之間能有效對話,冷靜、務實地對問題進行協商。在調解過程中法官應定位于程序的控制者、教育者、協談者和啟發者(見圖8);若過于強調調解結果,法官易偏移角色導致壓制調解。而若強調調解過程,則當事人可以充分參與調解過程,理性評估調解結果。

圖8 家事糾紛調解中法官的定位
(2)治療型調解模式。國外有關家事調解的模式大致分為問題解決模式(法官的職責為定義問題、解決問題)、程序模式(強調遵循標準程序)、治療模式(關注當事人關系的良性互動)和轉化模式(法官角色為當事人態度的改變者)。其中加拿大的H. Irving教授所創設的治療型調解模式最關注調解過程,最有利于緩和及治療沖突。該模式的核心理念是個人及家庭必須接受系統性的轉變治療才能達成持續有效的協議。并且該調解模式下不僅關注夫妻,而且關注整個家庭,這對于保護未成年子女的利益等都非常有益(見圖9)。

圖9 治療型調解模式結構
2.過程評價:正向考核指標增效與逆向考核指標提質
為提升家事法官調解的有效性,推動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實現”,避免追求單項考核指標率使調解偏離價值導向,宜設置以下立體式正、逆向考核指標(見圖10)。

圖10 立體式正、逆向家事調解考核圖
(1)正向考核指標增效。
第一,保留家事糾紛調解結案率。2015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弱化對調解指標的考核工作,但2016年仍有7個省份依然將調撤率作為考核指標,這個指標因不符合司法規律而受到詬病。但筆者認為,對于家事糾紛仍應考核調解結案率,這與家事糾紛調解的法定前置相關,便于推動法官主動適用調解程序。
第二,納入家事調解協議自動履行率。該指標包含兩項可考核指標,即協議即時履行率和執行階段自動履行率。除長期支付撫養費、定期探望等內容外,涉及財產、是否離婚等事項均可實現即時履行,可倒逼法官切實就相關事項展開調解。另因沒有相關登記、反饋程序,調解協議在執行階段前的自動履行率(即純粹意義上的自動履行率)不易考核,只能考核家事調解協議在執行階段的自動履行率。
(2)逆向考核指標提質。
第一,參考家事調解協議的申請執行率。雖然該指標能反映調解的有效性與否,但單純以此指標評價調解質量有以偏概全之嫌。因為家事糾紛當事人的生活境況隨時可能發生變化,被申請執行并不表示調解不成功,被申請執行后自動履行的可能性也存在,故該指標只可作為參考。
第二,納入家事調解的瑕疵率。該考核指標指調解結案后,進入強制執行程序、另行起訴、信訪、申訴等案件所占的比率。相對應地,如果該類考核指標高,反映出法官在調解過程中存在調解有效性低、存在未處理事項、強制調解等角色偏離現象。
同時考慮在審限中預留固定期限,通過審判系統等信息化措施進行保障,但不宜簡單、機械地適用嚴格審限制度。
三、完善之策:保障法官調解家事糾紛結果有效性的要素介入
通過前述分析,筆者認為,要結合類案訴因機理、對審判理念及調解方式要素的特性分析,保證法官調解家事糾紛結果的有效性。
(一)要素一:案件“范圍”的適用與審視
1.案件標準
當前,我國尚未確立家事調解制度,對于家事糾紛的范圍,也無明確的界定。判斷是否屬于家事糾紛,最恰當的標準應當是,糾紛的性質是否符合家事糾紛的特點和屬性,即家事糾紛是指確定身份關系的案件及基于身份關系而產生的家庭糾紛。
2.案件范圍
通過上述標準,基本可將普通民事糾紛、經濟糾紛排除在外,框定家事糾紛的范圍,即婚姻家庭糾紛和繼承糾紛等。
(1)婚姻家庭糾紛。此類糾紛有婚姻糾紛及其附帶糾紛。婚姻糾紛包括離婚、婚姻無效、婚姻撤銷等。附帶糾紛包括:監護權、子女撫養費、離婚后財產分割等;撫養、扶養及贍養糾紛;親子關系糾紛,包括確認親子關系、否認親子關系;收養關系糾紛;同居關系糾紛,包括同居期間的財產分割、非婚生子女撫養等。
(2)繼承和分家析產糾紛。該類糾紛雖然屬于財產糾紛,但與當事人的人身密切相連,盡管繼承和分家析產糾紛的當事人并不一定需要在糾紛解決后長期相處或共同居住,但由于彼此親緣、血緣關系的存在,以非對抗式的方式解決糾紛對家族延續、社會穩定意義重大,故應納入家事糾紛范圍。
(3)涉及家庭利益的非訴糾紛,如宣告失蹤、宣告死亡、失蹤人財產代管等案件,適用非訴程序。
(二)要素二:調解“方式”的限度與變通
筆者認為,家事調解的解紛機能主要取決于家事糾紛的內在特征,而不是外力的強制性。如果不注意把握不同家事糾紛的調解限度與方式變通,而過分注重調解結案,就難以保證家事訴訟調解結果的有效性。
(1)在離婚糾紛中,包括附帶糾紛如監護權、子女撫養等,其調解:1)要謹慎評估。如在家庭暴力糾紛中,因為雙方往往存在權利、能力的不對等性,所以在調解過程中,對調解過程和調解結果進行謹慎評估是十分必要的。2)要確立未成年子女利益最大化。如在審查夫妻雙方感情是否破裂之外,還應將未成年子女的妥善安排作為調解離婚的條件之一
,突出對兒童利益的優先保護。如存在未成年子女年齡過小,或者患有嚴重疾病,或者處于中考、高考等敏感成長時期的,均要在其父母離婚糾紛的調解中予以慎重考慮。
(2)在撫養、扶養及贍養糾紛的調解中,因為該類糾紛多因離婚而產生,所以它們有很大的關聯性,解紛方法和內在機理也存在相似性。但在調解過程中應重點考慮到這類糾紛的特殊性,即調解協議履行持續時間長、調解協議主要依賴當事人自覺履行等。
(3)在繼承和分家析產糾紛中,雖然當事人取得遺產(財產)主要是基于特殊的身份關系,但當事人之間的親緣屬性沒有上述前兩種案件中的強,不具有不可分離性。該類糾紛與經濟糾紛有一定的相似性,涉及財產金額越大,當事人越多,權利和義務關系越明確,調解的難度就越大。
(三)要素三:調解“預期”的管控與實現
由于在家事糾紛中所涉及的親屬關系的人身性、敏感性和社會性等特點,人民群眾要求有效控制和解決家事糾紛的呼聲非常強烈,對家事審判發揮權益保障、情感治愈職能的期待越來越高。
1.預期標準
調解作為家事糾紛解決的首選方式,其有效性的判定,并不限于結案方式,還應包括人身關系的修復過程。正如美國學者戈爾丁所言,全面治療是解決家庭矛盾的最佳途徑,它可以調和沖突雙方的個性與人格,消除糾紛產生的根源。
調解的預期目標主要有:(1)找尋當事人間的“互讓”因素,促使部分紛爭及時獲得解決;(2)分析在家事糾紛中的“實情”,促使當事人理性認識自己在家事糾紛中的地位;(3)通過財產、責任承擔的分配,強調“細致入微的家庭治療”,促使家庭關系穩定和情感修復。
2.途徑管控
(1)人員選取。針對家事糾紛的特點,家事審判庭配備的法官應具有一定審判經驗和社會生活閱歷,除熟悉婚姻家庭審判業務外,還掌握相應社會學、教育學和心理學知識,善于做思想教育工作。(2)程序靈活。應根據案件的不同情況決定適用相應的方式和庭審流程,以有效避免程序僵化帶來的訴訟成本增加、效果效率低下等問題。
3.過程評價
對家事調解價值的判斷不能完全以結果為導向,以調解能否成功作為調解有無意義的標準。實際上,家事糾紛屬于關系型糾紛,促成當事人冷靜、理性地溝通的調解過程本身,對受損的關系有著治愈功能;即使調解失敗,也并非毫無意義的程序耗費。
(四)要素四:調解“尺度”的邊界與維度
在家事糾紛調解中,調解協議的履行周期長、強制執行難度大,應注重“內心被說服”,才能發揮家事調解的功能與價值。因此,基于保護當事人隱私以及維系當事人之間關系的考慮,在調解中應堅持以事實為基礎,查證必要“事實”,但不必然要查清“事實”。根據不同案件的特點,保持必要的干預尺度。
1.正向維度
(1)以雙方合意為基礎。如此,調解才能更符合當事人本人的意愿,使調解協議易為當事人所接受和自愿履行,體現當事人心目中的公平,有利于糾紛得到迅速徹底解決和協議的自動履行,可避免執行中的困難,實現調解與執行的有機統一。
(2)以當事人為主體。調解應充分尊重當事人的自主權,輔助當事人理性解決糾紛。廣泛地征求有關親屬的意見,并不受制于法官想聽到的內容,有利于參與者意志的表達與滿足,從而更好地幫助其找出人際關系沖突的焦點和原因,為其提供相關修正對策、建議以修復人際關系矛盾,增強糾紛當事人的參與感和認同感。
(3)以子女利益為中心。在實踐中,對未成年子女利益的保護在家事調解中所占的比例非常低,說明當事人啟動調解更多的是考慮其他因素,至于未成年子女利益的問題或許是之后才需要考慮的事情。因此,在家事調解中應強化法官的職權探知和對當事人處分權的適當干預,注重發揮司法的治愈性及監護性職能。
2.反向維度
(1)遵守家事糾紛的隱秘性。法官對于其在主持調解中獲知的信息、資料等具有保密義務,不得隨意披露,也不得在隨后的訴訟程序中使用。
(2)遵守法官的中立性。法官應注重自己的言行舉止,不歧視和偏袒任何一方當事人,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色彩,還要要求其他參與調解的人員都保持中立。
(3)遵守審限的法定性。家事人身關系修復具有長期性的特征,但調解應在一定期限內完成,具體期限和尺度因案而異、因人而別,但切忌不可搞馬拉松式的調解。當窮盡調解手段后案件仍未得到解決的,應及時依法判決。

圖11 保障家事調解有效性的四個要素
結語
可以預見,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期內,在訴訟程序中的法官調解仍是家事糾紛解決的重要方式。因此本專題中所研究的調解特指案件在進入訴訟程序后,由法官主持的調解。但訴前有社會力量或者在訴訟中有家事調查員(家事官)參與的調解亦應考量案件特性,以區別于普通民事糾紛和經濟糾紛的調解方式和方法。本專題以調解修復當事人情感及實現結果有效性的視角展開,對家事糾紛調解的介入時機、形式、預期和程度進行了逐一考量和分析,并結合本專題論述觀點,形成了《人民法官調解家事糾紛工作規范(意見稿)》(見附件)。本專題對家事糾紛調解的偏差矯正的歸結和技術性嘗試便不失其“拋磚引玉”的價值。
附件:
人民法官調解家事糾紛工作規范(建議稿)
為進一步規范家事訴訟中的調解工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的規定,結合我國家事審判實際,制定本規范。
第一條 【案件范圍】本規范所規定的家事案件,是指《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由規定》第二部分規定的婚姻家庭、繼承糾紛案件。
第二條 【先行調解原則】家事案件已經立案進入訴訟程序的,人民法官必須先行組織調解,未經調解不得徑直開庭審判。但經調解不成功的,應當及時作出裁判。
第三條 【情感修復原則】家事案件調解不可片面強調司法效率,要重視婚姻家事案件效果,為徹底化解家庭糾紛和修復家庭成員心理創傷提供條件。
調解過程不嚴格受審限限制,允許為修復家庭成員情感適當延長調解期限。
第四條 【職權探知原則】為維護未成年子女等弱勢群體的權益,調解可不局限于當事人的請求及事實,允許法官對涉及未成年子女利益等相關事實直接依職權調查。對有利于保護弱勢群體利益的事項,必須依職權開展調查。
第五條 【當事人參與原則】在家事案件調解過程中,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愿,創造條件要求當事人充分參與,不得強迫當事人接受不合情理的調解事項,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實現調解與執行的有機統一。
第六條 【知識及經驗儲備】調解家事案件的法官,除應熟悉婚姻家事審判專業知識外,還應通過掌握心理學、社會學、教育學等知識,不斷積累家事案件調解經驗。
未婚或未育有子女的法官一般不得單獨主持調解。
法官應注重自己的言行舉止,不歧視和偏袒任何一方當事人,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色彩,還要要求其他參與調解的人員都要保持中立。
第七條 【調解考量因素】在家事案件調解過程中,除對財產利益作出分割外,還應充分考量保護未成年子女利益、確保調解協議的可履行性及延續性、維系家庭凝聚力等相關因素,對子女的撫養和探望、老人的贍養等具體事項作出妥善安排。
未成年子女年齡過小,或者患有嚴重疾病,或處于中考、高考等敏感成長期的,均要在離婚糾紛調解中慎重考慮。
第八條 【聽取意見】在家事案件調解過程中,應當充分傾聽有關未成年子女的意見。未成年子女向法院表達意愿或者陳述事實時,法院可以通知有關機構指派社工、義工或其他適當人員在場陪同。陪同人員可以輔助未成年子女表達。
必要時,法院可以單獨詢問、傾聽未成年子女意見,并提供適宜未成年人心理特點的友善環境,確保其隱私及安全。
當事人申請一并調解有關親屬之間的其他債權債務糾紛的,法院可以通知有關親屬參與調解。
第九條 【私密性保護】法官對于其在主持調解中獲知的信息、資料等具有保密義務,不得隨意披露,也不得在隨后的訴訟程序中使用。
其他參與家事調解的有關單位和人員對于其在調解過程中獲悉的公民隱私負有保密義務。
第十條 【調解考核】對法官調解家事案件的考核采正向考核指標與逆向考核指標相結合的原則,避免片面追求調解結案率。正向考核指標包括家事糾紛調解結案率與家事調解協議自動履行率(包含協議即時履行率及執行階段自動履行率);逆向考核指標包括家事調解協議申請執行率及家事調解瑕疵率。
家事調解瑕疵率指調解結案后,進入強制執行程序、另行起訴、信訪、申訴等案件所占的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