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關于義和團與封建統治階級關系的若干問題載《求索》,1986(3)。

義和團運動是中國近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之一。這一次偉大的反帝愛國斗爭,就其對當時世界震動的強烈程度、運動進程中各種政治勢力矛盾斗爭的錯綜復雜情況、中國人民在斗爭中表現出的熾熱的愛國熱情及難以避免的歷史局限等方面來說,較之近代史上的其他事件,都顯得更加突出、更加鮮明。義和團運動以其特殊的歷史地位,吸引了史學工作者強烈的研究興趣。特別是近幾年來,在這一領域提出了許多新的研究課題,展開了熱烈而認真的討論。下面,我著重圍繞著義和團與封建統治階級的關系問題,做一些情況的介紹,也談一點自己的不成熟的看法。

義和團運動是農民革命運動還是對外民族戰爭?

過去,許多論著都把義和團運動稱作“農民革命運動”或“農民戰爭”,并認為正是這場運動構成了中國近代史前期第二次革命高潮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年來,在關于中國近代史發展基本線索的討論中,有的同志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認為義和團運動不屬于農民革命運動而是一次對外民族戰爭,在性質上與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甲午中日戰爭是一樣的。既然義和團不是一場革命,當然也就不存在“第二次革命高潮”,義和團也就不應列入中國近代史發展的基本線索之內。參見李時岳:《中國近代史主要線索及其標志之我見》,載《歷史研究》,1984 (2);胡濱:《關于中國近代史基本線索問題》,載《文史哲》,1983(3)。中國近代史發展的基本線索問題,是個帶有全局性而又十分復雜的研究課題,這里不可能做詳細的討論。因此,我們暫且撇開近代史上是否存在“三次革命高潮”,也不去深究對外民族戰爭應不應該列入近代史基本發展線索之內,無論如何,前面提出的問題畢竟是有趣的,那就是:義和團運動究竟是一場農民革命運動,還是一場對外民族戰爭?

義和團的基本隊伍是以農民為主體的下層勞動群眾,這一點,大概不會有什么分歧的意見。但是,在義和團的旗幟下所掀起的那一場轟轟烈烈的武裝斗爭,與封建時代或剛剛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時代不久的農民起義或農民戰爭相比,確實有很大的不同,具有自己鮮明的特點,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其不同之點主要是:

第一,一般所說的農民革命運動或農民戰爭,其主要的斗爭鋒芒總是指向封建統治階級,指向封建朝廷和封建帝王。即使像發生在外國資本主義勢力已經侵入中國時期的太平天國運動,農民英雄們首要的斗爭目標也仍然是推翻黑暗腐朽的清王朝。只是當洋人以反革命武裝幫助封建統治階級時,農民軍才針鋒相對地進行武力對抗。義和團運動則不同,它自始至終把革命暴力的主要矛頭對準外國侵略者,而對封建統治階級,則只是在他們以武力阻遏和鎮壓義和團的“仇教滅洋”活動時,才針鋒相對地進行武力抗爭。

第二,封建統治階級對待義和團的態度,也同對待以往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有很大的不同。過去,封建地主階級對農民的造反行動,認識和態度是完全一致的,都目之為“匪”,為“盜賊”,都主張嚴厲鎮壓和剿殺,但對于義和團這支農民武裝,在封建統治階級內部卻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太常寺卿袁昶在一個奏折里所說的一段話,就生動地反映了這種情況:“蓋發匪、捻匪、教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至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四冊,165頁。封建統治階級對義和團或“剿”或“撫”的政治爭論,一直十分激烈,直至鬧到為此而誅戮大臣、造成流血事件的地步。這在過去的農民戰爭時期是從未有過的。

第三,以往的農民起義或農民戰爭中,農民武裝總是處于不合法地位,而與封建王朝的政府軍形成兩軍對壘的狀態。義和團農民武裝則與此不同,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清王朝雖然一再對義和團采取限制、防范、查禁的態度,但由武裝的勞動群眾組成的義和團,一般還是處于公開的、半合法的地位。作為清政府公開宣布的策略原則,在1900年6月以前,基本上奉行“止論其匪不匪,不必問其會不會”的方針,就是說,作為義和拳會,是可以合法存在的,但如果超越封建統治秩序許可的范圍,就要加以“匪”的罪名進行適當懲辦了。等到1900年6月清政府向列強發布所謂“宣戰”詔書以后,上諭中公開嘉獎義和團,稱之為“義民”,甚至要各省督撫“招集成團,借御外侮”《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163頁。,那就更是取得完全合法的地位了。

除此之外,還可以舉出一些不同之點來,但這三點是最基本的,帶有根本性質的。從這幾個方面可以看出,義和團運動確實與通常所說的或一般意義上的農民革命運動有著重大的區別。

但是不是因此就可以說,義和團運動是與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甲午中日戰爭完全一樣的對外民族戰爭呢?似乎還不能簡單地這樣判定。確實,在一個很短的時間里,義和團運動曾一度發展為帶有民族戰爭性質的斗爭,但從運動的全過程來看,從總體來看,這場運動與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甲午中日戰爭等典型意義的對外民族戰爭,同樣存在著很多不同之處,具有自己鮮明的特征。我們至少可以舉出以下幾點:

首先,一般的對外民族戰爭,組織者、領導者、指揮者都是封建統治階級,是封建王朝和中央政權。盡管這種組織、領導、指揮有時十分糟糕,而且在統治集團中幾乎總是有失敗主義和投降主義勢力的存在,但畢竟應該承認,建筑在民族矛盾基礎上爆發的對外民族戰爭,如果不是通過掌握國家政權的統治階級的意志和命令,是不可能正式進行的。義和團運動時期,1900年6月21日清政府發布過一個“宣戰”詔書,似乎可以看作清朝封建統治集團正式領導和組織反抗八國聯軍的一個標志,但可惜的是,僅僅過了四五天時間,清朝政府就在致各省督撫的上諭中反復解釋朝廷對義和團“剿撫兩難”“只可因而用之,徐圖挽救”的“不得已之苦衷”,并一再申明“朝廷慎重邦交”“不欲輕構外釁”的一貫態度;稍后,又電令出使各國大臣向駐在國政府切實聲明,表示“中國即不自量,亦何至與各國同時開釁,并何至恃亂民以與各國開釁”,請求各國的“諒解”,做出保證說,對義和團這樣的“亂民”,應當“設法相機自行懲辦”。參見《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186~203頁。到這個時候為止,盡管八國侵略聯軍并不停止對義和團同時也對清朝政府軍的敵對軍事行動,但一定要說清政府還在那里領導和組織抗擊八國聯軍的軍事斗爭,就未免不符合歷史的實際了。那么,在1900年6月21日以前的一年多時間里,在1900年6月29日(這是清政府電諭出使各國大臣的日子)以后的一年多時間里,義和團運動究竟是什么性質呢?這個運動是在清朝政府的組織和領導之下開展起來的,還是恰恰相反,倒是違反清朝封建統治者的意愿和希望而發動起來的呢?

其次,在一般對外民族戰爭中,與外國侵略軍隊進行戰斗的基本力量,只有一支武裝,即政府軍。當然,每一次民族戰爭都有一些下層群眾自發組織起來,拿起武器,與外國侵略者進行英勇的戰斗,在具體戰役中,有時甚至能給侵略者以重大的打擊。但從戰略上看,這種群眾的自發武裝力量大體是小規模的、零星的、分散的,它一般只起配合作用,并不能決定戰爭全局的進程。義和團運動時期則不同。在與外國侵略者進行戰斗的過程中,同時存在著兩支不同性質的武裝力量,一支是群眾自發組織的義和團武裝,一支是清朝政府軍。在一些場合,這兩支武裝互相聯合,共同與侵略軍作戰;在另一些場合,與侵略軍作戰的主要任務由義和團承擔了起來,政府軍或明或暗地破壞、阻撓甚至屠殺義和團群眾。

最后,在一般的對外民族戰爭中,外國侵略武裝的主要對手、打擊的主要對象是掌握著國家政權的封建統治者。但義和團運動時期則不同。外國侵略者曾一再聲明,他們出兵的目的,并非與清朝政府為難,而是為了“竭力幫助中國平定地方,剿辦亂匪”《義和團檔案史料》,72頁。。沙俄戶部大臣維特甚至在電文中表示:“我皇與貴國暨太后睦誼無損。”同上書,64頁。當然,這里包含著某些虛偽的外交辭令的成分,但也不能不承認,侵略者主要的打擊對象是義和團而不是清朝政府,他們“懲膺”清政府,那是因為不滿于清政府對義和團不全力剿辦的態度;在議和過程中,他們強烈要求嚴辦“召禍諸臣”,也是把他們作為義和團的后臺,而不是作為清政府的政治代表看待的。

從以上這些方面看來,義和團運動同一般的對外民族戰爭又有著重大的區別。

我們常常習慣于把一切事物歸納到某幾個類型中去,似乎所有的事物總是非此即彼的。但實際上,豐富多彩的大千世界,往往難于用簡單的歸納方法包羅。在這一類型同那一類型中間,總會有許多中間層次,非此非彼,而又亦此亦彼。拿義和團運動來說,既不是典型的農民運動,也不是典型的對外民族戰爭;既有農民運動的若干特征,也有對外民族戰爭的一些因素。它就是它,是具有自己時代特征和階級特征的“這一個”,是以農民為主體的下層群眾自發組織起來的反帝愛國武裝斗爭。

義和團是否反封建?

這是史學界長期以來爭論的一個重要問題,近年來,不少文章對這個問題做了比較深入的討論,大致有以下幾種不同的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義和團不僅反對帝國主義,而且反對封建主義。義和團提出了明確的反帝反封建的斗爭綱領,“具有反帝反封建的雙重性質”。持這種意見的同志,有的在文章中提出,義和團“把矛頭直指清朝皇帝”,“決心推翻 ‘兒皇帝’的清王朝”。有的說:“義和團英雄們主張打倒清朝皇帝和貪官污吏,推翻清朝封建統治。”也有的說:“義和團運動在山東爆發后就提出了比較鮮明的反帝反封建的政治口號”,“把反帝反封建斗爭聯系起來”。還有的說:“義和團運動是近代史上一次偉大的農民革命運動”,“義和團雖然把反對帝國主義作為自己的首要任務,但并沒有忽視對清朝封建統治勢力的斗爭”,“義和團反封建的性質也是很明顯的”。

另一種意見與此截然相反,認為義和團根本不反封建。持這種意見的文章指出:“義和團運動的最主要缺點,就是它只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而不是反對封建的社會制度和清王朝的封建政權,甚而在 ‘扶清滅洋’的旗幟下,淹沒了農民運動本應具有的自發的反封建本性。”“義和團運動確實未能觸動封建制度的一根毫毛。”義和團“實際上正好是在宣揚一條不但不反封建,而且還保護封建的道路”。有的文章還認為,義和團運動“就其高潮階段來說,卻是一個 ‘奉旨造反’的運動,是中國農民在近代史上受封建統治者的一次大蒙蔽”。“義和團的產生盡管有其深刻的根源,但它能烈火燎原般地形成高潮,卻也正顯示了 ‘圣旨’與官意對皇權主義者的農民所起的作用。”

在這截然對立的兩極中間,還有一系列在程度和分寸上各有差別的種種不同看法。

有的論著強調,義和團的主要斗爭鋒芒雖然是反對帝國主義,但由于封建統治階級總是順應洋人的要求,保護外國教會的利益,“所以義和團不能不在實際上同封建統治勢力相對壘”。“反對帝國主義的義和團運動,實質上是和封建統治者相對立的,封建統治者不可能真正支持人民的愛國運動。”這種意見沒有過多地去論證義和團在主觀上是否具有反封建的要求,更沒有回答義和團在政治上是否具有明確的推翻或反對封建王朝的目標,只是著重從客觀方面去分析義和團反帝必定要同封建統治者發生尖銳的矛盾和沖突。

另一種意見完全從義和團斗爭的客觀效果和客觀影響去談問題,提出義和團運動的實際結果,在打擊帝國主義勢力的同時,必然打擊了清王朝的封建統治。如有的論著指出:“義和團在反對帝國主義的同時,也就必然起到打擊清朝封建統治的作用。”“義和團也沉重打擊了帝國主義的走狗清政府”,“加速了反動清王朝的崩潰”。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義和團在反封建問題上,在不同地區和不同時間里,情況是不一樣的。在各個時期和各個地區之間,義和團對待封建統治的態度和方針是有區別、有變化的,不可一概而論,不能簡單地回答對封建是“反”還是“不反”。

分歧的意見如此多樣,如此矛盾,如此對立,說明了一個問題:對于義和團是否反封建問題,是很難用簡單的肯定或否定、是或非來回答的。歷史遠遠比這樣的簡單回答要豐富復雜得多。

如果撇開客觀方面的原因(如當時社會矛盾的特殊復雜性、各派政治勢力之間斗爭狀況的特殊復雜性等)不談,那么,造成這種眾說紛紜的意見分歧的原因,主要是這樣兩點:一是對歷史資料所反映的歷史事實的解釋不同,另一是對“反封建”所包含的內容理解不同。

“反封建”是一個內容相當不確定的靈活概念。有的同志認為,只有反對封建主義的經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筑,能夠用新的社會關系和政治制度取而代之的,才稱得上“反封建”。有的同志的標準稍低一點,認為是否“反封建”的基本標志在于有沒有主張并實行推翻現存的封建政權的統治。還有的同志則認為,不一定要提出推翻封建政權的綱領和主張才算是“反封建”,只要在實際行動上反抗地主階級的殘酷統治,反對封建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就是反封建。另有一些同志則主張,任何斗爭,不論是政治的、軍事的、經濟的、思想的、文化的,只要超越了封建統治秩序所許可的范圍,便都有了反封建的性質和意義。

我覺得,如果不是停留在概念的爭論,而是從義和團的實際活動和具體斗爭著眼,實事求是地來分析和確定義和團在對待封建統治秩序的各個方面所采取的態度、所達到的水平,那么,義和團是否反封建的問題,有不少基本點是可以為大家所接受的。

上列對于“反封建”的第一種理解,顯然是一種過高的要求。按照這個標準,豈止義和團運動,實際上,封建社會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任何一次農民起義或農民戰爭,都將沒有資格稱得上是“反封建”的。

那么,義和團有沒有推翻現存封建政權即清王朝的主張和實踐呢?如果我們不是專注于在那些帶有神秘主義和宗教色彩的揭帖、乩語中去尋找依據(這些揭帖、乩語之類的東西,當然有很重要的史料價值,但作為一種思想資料,往往有一個長期的輾轉流傳的過程,因此其所包含的思想內容是比較復雜的),而是著眼于義和團大量的、明顯的實際政治活動,我相信大多數同志都能同意,義和團是并不存在推翻清王朝的明確政治目標的。義和團曾經在一些政治性文件中指斥過包括皇帝在內的某些封建統治者,但這種指斥只是出于對封建統治集團中某些成員投降賣國行為和貪黷虐民劣跡的憤怒,并不是把他們作為政治代表而對封建政權所做的根本否定。

但是,如果由此而得出結論說,義和團運動根本就沒有“觸動封建制度的一根毫毛”,甚至認為這個運動從本質上說來是在封建統治者的蒙蔽和欺騙下,承受了封建朝廷的“圣旨”和“官意”而煽動起來的,也未免失之過偏,離開了客觀的歷史實際。事實上,這場在民族矛盾激化的背景下,以下層勞動群眾為主體的自發農民武裝反帝斗爭,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是沖擊和打亂了封建統治秩序的:

首先,傳統的封建政治一向是“嚴禁結社”的,所謂“私立會名,皆屬違禁犯法”《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72頁。, “義和拳名目,久干例禁”同上書,64頁。。但義和團卻沖破了嚴厲的封建禁令,在如此廣泛的范圍內擴展了自己的組織,這本身便不能不說是一種對于封建秩序的大膽挑戰,何況,在組織起來之后,團民又自動地拿起鋤頭、木棍、大刀、長矛等原始武器,形成了一支不由封建官府指揮和控制的群眾武裝隊伍,這就更觸犯了封建統治秩序之大忌,成為對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個巨大威脅。我們只要看一看義和團運動從興起到失敗的整個過程中,封建統治集團在上諭、奏疏、指令、函札等無數文件中,對于義和團這個群眾組織和這支群眾武裝所表露的那種半是惶恐、半是惱怒的心理,就可以毫不懷疑,義和團從本質上說來,是一種封建統治的異己力量。

其次,當義和團勢力發展到一定規模的時候,他們便開始了“滅洋仇教”的活動和斗爭,如燒教堂、懲教民、禁洋貨、殺洋人等。我們且不管這些活動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愛國反帝的性質,又在多大程度上存在著籠統排外主義的成分,也就是說,評價可以各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從根本上說來,這些活動是違反封建朝廷所早已確定的政治方針的,是不為當時歷史條件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政權所容許的。封建統治者一再聲明,“各國傳教,載在約章”, “朝廷誼重邦交”, “中外敦崇睦誼,總宜永遠不渝”《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328~329頁。。如果說,由于各種錯綜復雜的原因,義和團的“滅洋仇教”活動還曾受到封建統治集團中一部分人的贊賞甚至縱容的話,那么,當義和團從燒教堂、拆教產進而發展為拆鐵路、毀電桿時,封建統治階級中不論是主剿派還是主撫派,就一致表示反對了。主剿派認為,義和團“毀壞國家所設鐵路,法所當誅”, “此乃借鬧教而作亂,專為國家挑釁”同上書,112頁。;即使像剛毅這樣著名的“主撫”派,在他前往良鄉、涿州一帶查察義和團時所發告示中也指出,“鐵路棧房系國家之物,萬不可毀”, “倘有拆毀,皆耗國家之財”同上書,139頁。。這足以說明,義和團的這些活動,已經越出封建統治秩序的范圍很遠了。

再次,既然義和團的組織是違反統治階級的意愿而存在、義和團的許多活動是不為統治階級所容許的,封建統治階級便多方使用手中掌握的國家機器對義和團進行限制、禁阻,在不少場合,還曾表現為動用封建軍隊對義和團進行武力的鎮壓和剿殺。對于封建統治階級的軍事進攻,義和團一般都進行了針鋒相對的回擊,于是,便發生了義和團武裝與清朝政府軍之間的連綿不斷的軍事沖突和交戰。當然,由于義和團的主要斗爭矛頭是指向外國侵略者的,因此,義和團農民武裝與清朝政府軍之間的軍事斗爭,具有不同于以往一般農民戰爭的特點。從統治階級這方面說,他們發動的圍剿義和團的軍事行動,一般是局部的、小規模的,每次戰役持續的時間也比較短暫;從義和團這方面說,他們一般不主動向政府軍發動進攻,只是在官軍兵鋒所及時,進行必要的然而又是堅決的抗拒和還擊。總之,清朝政府軍與義和團農民武裝之間,只是分散和零星的軍事摩擦、對抗,沒有爆發或轉化為全面的內戰。但是,雙方的這種軍事對抗和沖突,就時間來說,卻一直貫穿于義和團運動的始終,即使是清王朝公開承認義和團合法并獎譽為“義民”的那個短暫時期,這種對抗和沖突也沒有完全停止。就規模來說,每一個具體戰役,雖說是規模不大,但由于發生的頻繁和普遍,因此,從總體來看,又是義和團全部活動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義和團在武裝斗爭中所付出的精力和代價,對待清朝政府軍的也許要超出對待帝國主義八國聯軍的之上。無論如何,軍事斗爭畢竟是階級斗爭的最尖銳的一種形式,怎么能夠說,在如此頻繁的軍事斗爭中不具有絲毫的反封建意義呢?

又次,義和團群眾在政治上和思想上,對封建統治也表示了相當程度的輕視甚至蔑視(應該說明,這種輕視或蔑視并沒有導致對現存封建統治的根本否定)。義和團不顧載漪的阻攔,堅持要殺在攻打西什庫教堂的戰斗中暗向團民打黑槍的納繼成時,曾親口告訴載漪:“王所遵者皇上,我們遵者玉帝。”《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二冊,193頁。那桐、許景澄奉旨出都,走到豐臺,為團民所阻,那桐等告以朝命在身,義和團回答說:“吾民知有祖師之命,不必問朝廷之命。”《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一冊,135頁。這些都說明,在平日一直被認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皇上”“朝廷”“圣旨”等,到了這個時候,至少在相當一部分義和團民的眼里,已經大大地降低了它們的地位,失去了往昔的威嚴。在義和團的一些宣傳品里,更有十分鮮明地指斥封建統治階級的內容。例如大家所熟知的這樣一張傳單:“君非桀紂,奈佐非人。最恨和約,一誤至今。割地賠款,害國殃民。上行下效兮,奸鬼道伸;中原忍絕兮,羽翼洋人;趨炎附勢兮,肆虐同群。”《近代史資料》,1957(1),8頁。這里可以說對封建統治集團的投降賣國、禍國殃民的罪惡,揭露得相當淋漓盡致了。有的同志也許會說:這里明明說“君非桀紂,奈佐非人”,這不還是認為皇帝是好皇帝嗎?前面我們已經說過,義和團雖然對封建統治表示了某種蔑視,但卻并沒有根本否定現存的封建統治。因此,他們對作為封建統治的象征和代表的皇帝做某種肯定,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所謂“君非桀紂”,也只不過是說皇帝還沒有壞到夏桀、殷紂那樣的程度;肯定的語氣實在是有很大的保留的,更看不出有多少贊頌之意。

最后,義和團對封建統治秩序的沖擊,還表現在“向富戶勒捐銀米”這類經濟斗爭上。很多材料表明,有不少“紳耆富室曾被匪眾(按:指義和團)勒令助器、助餉”, “勒派供支”。參見《義和團運動史料叢編》第一輯,240~243頁。義和團采取這種辦法,當然首先是為了解決武裝隊伍給養和武器配備等需要,同時,在向“富戶”進行“勒捐”的時候,也往往要披上“仇教”的外衣,不肯理直氣壯地直接打出具有反封建意味的旗幟來。如柳溪子《津西毖記》稱:“詐稱某富戶奉教,饋以財物得贖罪。”楊慕時《庚子剿匪電文錄》載:“凡有富厚之家,指為教民,則所掠無算。”龍顧山人《庚子詩鑒》記:“凡教民皆目為直眼,其魚肉富室,亦以直眼論,必輸多金乃免,否則屠其人、火其居。”李鴻章在一個奏折里也說:“竊查順直地方,自本年五月拳匪倡亂以來,每勒有力之家捐助錢米,稍不遂欲,輒加以二毛之名,任意燒殺,官司不敢過問。”《義和團檔案史料》下冊,929頁。但盡管如此,義和團始終把“勒捐”的對象主要限制在“富厚之家”“有力之家”,而于一般“平民”,則一直是“秋毫無犯”,有時還把從富紳那里“勒捐”來的銀米向貧民散發,從這里不也可以嗅到某種反封建秩序的氣息嗎?

以上這些具體事實的存在,我想很多同志都是會同意和承認的,如果我們不去糾纏于抽象的概念爭論,而著眼于義和團在哪些方面沖擊了封建統治秩序,哪些方面打擊了封建統治,其程度和范圍究竟如何,那么,“義和團是否反封建”的問題,似乎也不難逐步取得比較一致的看法。

怎樣看待義和團的“扶清”口號?

與上面一個問題相聯系,人們很自然地要考慮到如何看待義和團的“扶清”口號的問題。義和團在一些方面對封建統治集團的沖擊,又如何同其“扶清”口號統一起來呢?

“扶清滅洋”是義和團運動的基本口號。一場大的政治運動的中心口號,往往能夠概括地反映這個斗爭的優點和缺點,一定程度地體現它的基本面貌。過去,史學界對“扶清滅洋”口號在當時現實斗爭中的社會作用和影響,存在著種種不同的估價。有的是基本肯定的,認為這個口號具有“策略意義”,它利用了清朝政府與帝國主義存在著的一些矛盾,爭取到了封建統治階級對義和團運動的同情和支持,正因為這樣,義和團運動才“得到很大的發展”;也只有在這個口號的掩護下,義和團“才能進入天津、北京對洋人直接作戰”。有的是基本否定的,認為“扶清滅洋口號,麻痹著群眾對清王朝的警惕,消磨著群眾反封建的思想,便利了清朝統治者破壞和出賣義和團”。還有一種意見則認為,這個口號既有積極作用又有消極作用,如有的文章說,“扶清滅洋口號的提出,一方面固然擴大了義和團的勢力,另一方面卻使義和團內部階級成分日益復雜起來,給革命運動帶來了很大的危險”。評價盡管有很大的分歧,但在相當一個時期里,許多論著大體上都把“扶清”的“清”解釋為清王朝或清政府,“扶清”即扶持清朝封建統治者之意。近年來,有一些文章對此做出了新的解釋,認為這里所說的“清”具有雙重含義,它既可以指清王朝或清政府,也可以指“清國”或“大清國”。從后一個意義上來說,“扶清”則包含著“扶助中國”的意思。我以為這個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也確實有充足的材料作為根據。事實上,義和團運動的參加者常常是在后一種意義上使用這個政治口號的。

義和團運動的一個目擊者,在這個運動被鎮壓下去的第二年,追憶前兩年的情況時說:“光緒二十五年冬,山東境內義和拳匪,因仇教蜂起。及二十六年春,乃流入天津,以保清滅洋為名,朝野上下,多深信之。喜相告曰:‘掃平洋人,扶持中國,在此一舉,而今而后,海內肅清,升平有日矣。'”《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二冊,5頁。此人是敵視義和團的,但這里所引用的話,卻是信奉或參加義和團的人們中流行的說法,其中“掃平洋人,扶持中國”兩句,便是“保清滅洋”的注腳。可見在這里,“清”字是作“中國”而不是作“清廷”解的。

有一份義和團張貼的告示,其中有這樣一段話:“今上帝大怒,免去雨雪,降下八萬神兵,教傳義和團神會,特借人力,扶保中華,逐去外洋,掃除別邦鬼象之流。”《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四冊,147頁。這份告示中沒有提到“扶清滅洋”口號,但“扶保中華,逐去外洋”,卻正是這個口號的體現。那么,在這里,扶清的“清”指的也是“中華”而非朝廷。

另一張義和團的《告白》,上面標明是1900年5月28日出具的,中間有這樣的話:“吾等俱練習義和神拳,保護中原,驅逐洋寇。”同上書,149頁。這里所說的“中原”并不是指中原地區,而是泛指中國,這從義和團的揭帖“神助拳,義和團,只因鬼子鬧中原”中可以得到印證。這里的“保護中原,驅逐洋寇”,當然和上面的“扶保中華,逐去外洋”,完全是同一個意思。

現在保留下來的另一份義和團文件,即《京都順天府宛邑齊家司馬蘭村義和團曉諭》,在講到“扶清滅洋”時,是這樣說的:“竊有天主教,由咸豐年間,串結外洋人,禍亂中華。……今以上天大帝垂恩,諸神下降,赴垣設立壇場,神傳教習子弟,扶清滅洋,替天行道。出力于國家而安于社稷,佑民于農夫而護村坊,否極泰來之兆也。”同上書,148頁。國家、社稷、農夫、村坊,其內容比單純的扶保朝廷,顯然要豐富得多,實際上也是“扶持中國”或“扶保中華”的意思。

這里引用的都是義和團本身對于“扶清滅洋”的說明。可以看出,其所說的“扶清”,幾乎很少有扶持清王朝的內容。在上引的義和團文書中,“扶清”,就是扶持大清國,或曰中國、中原、中華。這一點,政治眼光比較敏銳的人在當時就看出來了。堅決主張嚴厲鎮壓義和團的吳橋縣令勞乃宣,在一封信里曾經寫道:“從來叛亂之徒,無不有所托之名,以為號召眾人之幟。……拳黨之以扶中朝滅洋教為名,亦猶是也。”“是又保國會保中國不保大清之故轍也。”《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四冊,458頁。義和團和保國會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但是,勞乃宣看出“保清”有“保中國”和“保大清”(按:指保清王朝)兩層內容,義和團的真意在于前者而不是后者。盡管他這個認識出發于反動的政治立場,但我們終究不能不說這確是一種高明之見。

在義和團所舉的旗幟上,“扶清滅洋”有時也寫作“保清滅洋”“助清滅洋”“興清滅洋”。有人或者會問:如果把“清”解釋為中國或中華,那么“保清”或“興清”固然可以說是保衛中國或振興中華,在文字上完全可通,但“扶清”“助清”,就不免有語病了。因為扶、助這類字,一般是第三者的口吻,義和團農民英雄們本來就是中國人民的主體、中華民族的兒女,怎么能夠自己“扶助”自己呢?這不是在文字上先就不通了嗎?

這個問題提得有點道理。但如果仔細地加以研究,卻也不難解決。

原來,“扶清滅洋”這個口號,并不是簡單地說義和團扶幫中國,逐滅洋人。它的原意要比這個稍稍復雜一些。從前面所引的材料已可看出,它本來是說:由于洋人(外國侵略者)在中國作惡多端,所以天或上帝的意志要扶助中國、逐滅洋人,義和團就是執行這個天意的;用我們現在的話說,義和團就是實現“扶清滅洋”這個天意的物質力量。事實上,在義和團發展最盛的時候,“天寄權于團”“天意滅洋”這一類說法,已經成為街談巷議的最常見的話題。有一個材料說:“蓋自從義和拳起,皆相謂曰,此天滅洋人也。”《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二冊,59頁。另一個材料則說:“愚民傳說義和團法力甚大……天意滅洋,玉皇大帝特派八百萬神兵下世,從此中國無洋人矣。”同上書,141頁。王照在筆記中談到他在義和團運動正值高潮時行經山東各州縣所見情景時說:“其街談巷議,大抵不外 ‘天滅洋人’‘李鴻章賣江山’‘光緒爺奉教’……之類。”《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一冊,409頁。輿論之普遍竟到了這個程度,使一位趕時髦的道士給自己起名為“天滅”。

把“扶清滅洋”口號放到這樣一種社會環境中去考察,就比較容易弄清它的真義了。誠然,直接說義和團“扶助”中國,在文意語氣上確實是不甚通順的。但是,說天或上帝這個僅僅存在于義和團群眾心目中的虛幻的最高主宰,對于一中一洋,分別采取一助一滅的態度,這樣的解釋不但完全符合文字的邏輯,而且也完全符合當時實際政治生活的邏輯。濃厚的封建迷信思想是義和團運動一個明顯的特征。對于這種迷信色彩對當時運動所起的作用,人們可以做各種各樣的評論,但畢竟不能否定它的客觀存在。而這種迷信思想,不能不在他們的政治口號中有所反映,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相反,假如他們的政治口號中根本不摻雜天、神之類的東西,倒是叫人覺得不可思議了。許多歷史記載說明,義和團在高舉“扶清滅洋”大旗的同時,常常在旁邊舉著另一面旗幟,上書“替天行道”四個大字,這個現象確切地反映了義和團革命群眾的真實思想和覺悟狀況。

那么,在義和團運動的當時,有沒有人把“扶清”解釋為扶持清王朝即封建朝廷呢?也是有的。下面,我們也引幾條材料:

李秉衡、張之洞、劉坤一等在力主“速剿”義和團致總理衙門的電文中說:“旗書扶清滅洋,乃各省會匪故套,若助朝廷,何以抗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二冊,329頁。這段話很清楚,在他們看來,“扶清”就應該“助朝廷”,但義和團竟然“抗旨”,可見并不真助朝廷,這就是他們認為義和團該殺的一個理由。

有一個叫作楊典誥的人,在他用日記體裁寫的《庚子大事記》里,曾發過這樣的議論:“不知電桿、鐵路乃國家營造者,既懸 ‘扶清滅洋’之旗,而又燒焚公家之物,是直與國家為難,非亂民而何?”《庚子記事》,79頁。看來,這個人也是把“扶清”解作扶持朝廷的,既如此,當然不能“與國家為難”,否則,便是“亂民”,非“痛剿”不可了。

綜合這些議論,我們看出這樣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義和團運動正在激烈進行的過程中,一些反對和敵視這場偉大反帝斗爭的人,為了責難革命群眾的所謂“不法”行為,或者要求義和團接受封建勢力的“約束”,才突出強調“扶清”應該是扶持朝廷這個意思。當然,“清”字字義的含混,便利了封建統治階級對“扶清滅洋”口號做有利于自己的解釋,但對于義和團本身來說,至少在運動前期,是很少把這樣的意思包含在“扶清滅洋”的口號之中的。

“扶清”的兩重含義,在當時基本上是各說各的,不同的政治派別各自強調符合自己要求的內容。就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只有一份歷史文件曾經把這兩種解釋同時列舉,并加以分析,這就是著名的袁昶、許景澄于1900年7月23日所上的《嚴劾大臣崇信邪術請旨懲辦疏》。奏疏中這樣說:“夫 ‘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我國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澤,浹于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載覆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維艱,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同,其言尤可誅。”《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四冊,165頁。

我們暫且不管這份奏疏的真實性究竟如何,至少,從這個文稿的作者看來,所謂“扶清”,如果是出于對清朝封建統治者的感恩戴德,愿意為朝廷“效力馳驅”,那是可以的;如果不是指扶持朝廷而是指對國家能“扶危而為安”,那是不行的,是不允許的。因為在封建統治階級看來,對于國家的控制和統治之權,只能由他們獨占,“草野之民”是沒有份的。如果人民可以撇開封建統治者而自己去扶持國家的危厄,那么,人民也就隨時可以把國家的統治權從封建階級手里奪過來。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多么危險的情景啊!

總之,當“扶清”作為“扶助中國”“振興中華”的意義來解釋時,這無疑是一個充滿愛國主義精神的口號。而當這個口號被解釋為“扶助朝廷”時,情況就比較復雜了。它表示:義和團武裝起來,不是為了反對政府而是為了扶持政府,其斗爭的主要目標是“洋鬼子”,是為了“滅洋”。這個意思,有一定的合理性:當時的主要矛盾是反帝。為了抓住和解決主要矛盾,可以暫時放松、緩和人民大眾和封建統治者這個次要矛盾。但是我們還是要指出:義和團畢竟不可能清醒地認識這些錯綜復雜的矛盾,更沒有能力恰當地處理這些矛盾。他們不懂得這個時候的封建統治者已經是帝國主義的走狗。從根本上說來,封建朝廷是絕不會容許人民自己起來反抗帝國主義的。只要時機成熟,統治者遲早要同帝國主義一起聯合把反抗的群眾拋到血泊里去。因此,后一種意義上的“扶清”,削弱了他們對封建統治者的警惕,模糊了革命人民的視野,在政治上具有一定的消極作用。

清王朝對待義和團的策略特征

義和團運動不僅在山東、直隸及京畿地區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而且迅速擴展到山西,河南,東北的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以及蒙古、陜西、甘肅、新疆等地。南方各省雖沒有義和團組織,但在北方義和團斗爭的影響下,人民群眾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自發斗爭也此起彼伏,所在皆有。對于這樣一場席卷全國特別是強烈地震撼了整個中國北部的群眾斗爭大風暴,已經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政權的清王朝,究竟抱著什么態度,采取什么對策呢?

在封建統治階級內部,從一開始,就對義和團這個組織的性質,以及對待它的方針,產生了嚴重的分歧。這種分歧立即表現為政見的爭論,爭論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問題爭論雙方的言論大都見《義和團檔案史料》一書,下不一一注明。

其一,義和團“滅洋仇教”,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種意見認為,義和團之起,是由于洋人和教民“借端擾害鄉里,民間不堪其苦,以致釁端屢起。地方官不論曲直,一味庇教而抑民,遂令控訴無門,保全無術”。“國家不能敵,而民自敵之。”這種“義憤可激,萬眾同心”表現出來的民氣,是十分可貴的:“義憤之氣,足以御侮于無形”,若“民心一去,大局立危”。反對者雖然也承認,義和團之起因,“推原其故,固由教民之強橫,亦多由地方官未能持平辦理”。但是,一則,他們認為“民教互仇,積憤外侮,國家自有辦法,斷不容匪徒自行報復”。二則,他們強調,“拳會僅恃邪術,各國非比流寇”,“論兵力,一國焉能敵各國,不敗不止”。如果“外釁一開”,后果將不堪設想。

其二,義和團是“自衛身家,并非謀亂”,還是“借鬧教而作亂,專為國家挑釁”?

一種意見認為,義和團對上“并無與官為仇之意”,對下則“秋毫無犯”,“未聞擾害平民”。因此,他們是“良民”,是“朝廷赤子”。他們組織起來,拿起武器,不過是為了“自衛身家”。反對者則強調,義和團“名為忠義,實則叛亂”,“實系會匪,斷非良民”。他們援引歷史,指出“結會聯盟,例有嚴禁”,人民群眾自行組織拳會,這本身就是觸犯封建刑律的,故義和團“為法所必誅”。何況他們還“抗敵官兵,戕害官長,焚燒鐵路,劫殺良民,種種行為,逆跡顯著”。他們的結論是:義和團“乃借鬧教而作亂,專為國家挑釁”,是封建政權的叛逆。

其三,對義和團是“撫”還是“剿”?

一種意見認為,對待義和團,絕不能用“剿”之一法,一來因為“團民與教民為仇,其名近正”,剿之則師出無名;二來“剿拳民則失眾心”,將引起廣大群眾的怨憤;三來怕“一意剿擊”,會“激之生變,鋌而走險,勢所必然”。因此,主張“不如撫而用之”。反對者則主張,對義和團必須“一意主剿”,“格殺勿論”。如果姑息寬容,就會養癰遺患,“蔓延日久,收拾益難”。他們特別強調要“先清內匪,再退外兵”,也就是說,只有中國政府自己趕快剿滅義和團,才可以“慰安洋情”,“乃可免洋兵助剿”。

為什么在同一個時期,對于同一件事物,同一階級的人們之間會產生如此根本對立的不同看法?為什么封建統治階級中的一部分人,會在一定程度上對人民群眾的反帝武裝斗爭抱有同情、支持甚至贊助的態度?原因固然很多,最主要的一點還在于當時社會矛盾的特殊復雜性。因為這個時候,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國家內部各階級的一切矛盾,包括封建制度和人民大眾之間這個根本矛盾在內,都暫時地降到了次要和服從的地位。

不過這里應該說明一點,就是不能簡單地以對待義和團的態度作為判斷當時某個政治派別和政治人物是非善惡的唯一標準。不能認為,凡是支持義和團的,都是愛國的、進步的;凡是反對并主張鎮壓義和團的,都是賣國的、反動的。當然更不能反過來,如1949年前大多數論述和研究義和團運動的著作那樣,認為支持義和團的一律都是昏昧頑固之徒,而反對義和團的則統統都是明達有識之士。歷史的真實要遠遠比這個復雜得多。特別是在如何對待義和團的問題上,還夾雜進了封建統治集團之間爭權奪利的宮廷斗爭和派系斗爭,就使情況更為復雜了。

在這種錯綜復雜的情況下,掌握著最高統治權的慈禧,陷入了左右為難、無所適從的困境。對義和團運動,支持吧,不行。一來,她知道這就意味著同帝國主義決裂,而這一點,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有這個膽量的,因為她已經是帝國主義的奴才了;二來,她也怕義和團勢力愈來愈大,尾大不掉,失去控制,最后危及自己。鎮壓吧,也不行。一來,她就有可能失去相當一部分親信(后黨)的支持,使得她在宮廷斗爭中處于不利地位;二來,義和團的矛頭本來是針對帝國主義的,自己如果全力鎮壓,就會引火燒身,使得義和團的矛頭立刻轉過來對準自己,這是十分危險的。慈禧的這種心情,在逃難途中與吳永的一次談話中表露得十分清楚:


太后一日且為予縷述出宮情事,謂當亂起時,人人都說拳匪是義民,怎樣的忠勇,怎樣的有紀律,有法術,描形畫態,千真萬確,教人不能不信。后來又說京外人心,怎樣的一伙兒向著他們,又說滿漢各軍,都已與他們打通一氣了,因此更不敢輕說剿辦。后來接著攻打使館,攻打教堂,甚至燒了正陽門,殺的,搶的,我瞧著不像個事,心下早明白,他們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時他們勢頭也大了,人數也多了,宮內宮外,紛紛擾擾,滿眼看去,都是一起兒頭上包著紅布,進的進,出的出,也認不定誰是匪,誰不是匪,一些也沒有考究。這時太監們連著護衛的兵士,卻真正同他們混在一起了。……這時我一個人,已作不得十分主意,所以鬧到如此田地。我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面稍稍的遷就他們,穩住了眾心,一面又大段的制住他們,使他們對著我還有幾分瞻顧,那時紙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鬧出什么大亂子。……

稍停,又續言曰:依我想起來,還算是有主意的。我本來是執定不同洋人破臉的,中間一段時期,因洋人欺負得太狠了,也不免有些動氣。但雖是沒攔阻他們,始終總沒有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回轉頭來,處處都留著余地。我若是真正由他們盡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來的道理?吳永:《庚子西狩叢談》,86~89頁。


慈禧畢竟是一個有著豐富統治經驗的老奸巨猾的角色,她運用種種狡猾的手段,制定了對付義和團運動的極其陰險毒辣的反革命策略,躲過了這一場巨大的風暴,保住了她的岌岌可危的統治地位。

正是因為有上述種種復雜的情況,所以,以慈禧為首的清王朝對待義和團的政策,表現出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

第一,變化不定,反復無常,缺乏政策的一貫性和連續性。

當義和團剛開始出現時,清政府的上諭一直強調應“防范查禁”,也就是采取限制和禁止的方針。“防范查禁”的辦法,首先是“調和民教”,遇有拳教斗爭,要“持平辦理”,力爭“化大為小,化有為無”,也就是清政府力圖以拳教雙方的調停人面目出現,在拳民和教民之間搞平衡,避免事態擴大。但是,義和團很快發展起來,到處組織拳會,并紛紛展開了斗爭。于是,清政府提出了“止論其匪不匪,不必問其會不會”的原則,就是一方面承認了立會練拳的合法性,一方面則限制義和團的斗爭,如果超越了封建統治秩序所許可的范圍,就加以“匪”的罪名進行懲辦。然而,事情并不按照封建統治者的意愿發展,義和團不僅沒有被限制住,其斗爭規模反而越來越大了。清朝政府只得下了禁止練拳設廠的命令,對于參加義和團的人,方針是“嚴拿首要,解散脅從”,就是懲辦為首的領導人物,而對其余的人則勒令解散。

等到義和團大批進入京津,統治階級對這支近在肘腋的農民武裝感覺到了越來越大的恐懼和威脅,于是他們反復強調:京師重地,嚴禁義和團活動,并派軍隊“彈壓解散”。這樣的上諭,在五月份一個月之內,接連下了七道。上諭中一再稱義和團為“拳匪”“匪徒”“奸匪”“亂民”“奸徒”“土匪”等,并聲稱:“此等匪徒,亟應嚴加剿辦,不容再事姑息。”甚至宣布,京師“城內外設立壇棚,應盡行拆去”。

但這樣的上諭剛剛發布沒有幾天,帝國主義的軍隊集中在天津,并于6月17日(五月二十一日)侵占了大沽炮臺。同時,慈禧得到消息(實際是載漪等為激怒慈禧而故意捏造的一個假情報),說是洋人發出照會,一共四條,其中一條是要“勒令皇太后歸政”《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一冊,49頁。。慈禧別的事都可答應,唯獨這件事是死也不能容忍的。她在又氣又急的情形下,對洋主子的惱怒一時壓倒了她對洋人的一貫恐懼,于是,她接受了載漪這一幫人的意見,決定對列強“宣戰”。6月21日(五月二十五日),清政府正式發布“宣戰”上諭。同時,又發布了招撫義和團的上諭。這時因為要動員義和團去與帝國主義軍隊打仗,所以,義和團就不再是“土匪”“亂民”“奸徒”,而是“執干戈以衛社稷”的“義民”了。上諭稱贊義和團“以血肉之軀與槍炮相搏”,已經“殺敵不少”,他們“不用國家一兵,不糜國家一餉”,忠心為國,勇敢奮發。幾天以前還壞得不得了的義和團,現在一變就成了好得不得了。上諭命令各省督撫,“此等義民,所在皆有”,“如能招集成團,借御外侮,必能得力”。

但這種情況并沒有保持多久。隨著前線戰事的失利,帝國主義武裝侵略規模的日益擴大,清王朝也就很快改變了口氣,先是在暗地里,后來是公開的,又把義和團稱作“團匪”,表示要“嚴加痛剿”了。等到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慈禧和光緒在逃難路上,于9月14日(八月二十一日)發布諭旨,聲稱“此次禍端肇自拳匪,疊經降旨痛加鏟除”,“非從嚴剿辦,不足以懲兇頑”。清王朝的方針又有了變化,正式把剿殺義和團作為向帝國主義乞降的進見禮了。

第二,各行其是,各自為政,缺乏政策的統一性和一致性。

清王朝對義和團一會兒剿,一會兒撫,一會兒稱“義民”,一會兒叫“拳匪”,一些地方官吏也就跟著這根指揮棒亂轉。但是,這根指揮棒也出現了失靈的現象,相當一部分地方官吏,并不完全聽從指揮,而是我行我素,各自為政,過去神圣的詔書(上諭)竟然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約束力。“乃禁者禁而為者為……雖明詔煌煌,不特團民蔑視無關,即地方官吏亦視若弁髦,是則詔諭直等于官樣文章耳。”楊典誥:《庚子大事記》。特別是,一些省份對義和團的政策,常常是視該省督撫的態度不同而不同。如山東、山西兩省,山東巡撫袁世凱是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他是竭力主張剿滅義和團的,所以在他那里,不管朝廷的上諭怎么說,他總是抱定宗旨,一意鎮壓。在他的瘋狂鎮壓下,山東義和團受到很大損失。山西巡撫毓賢是“信團”的,毓賢的“信團”,主要是出于頑固派的仇外心理。他在朝廷還口口聲聲稱義和團是“匪”時,就數次親自迎接義和團的首領到撫署,待如上賓。他竭力煽動排外、仇外思想,用封建思想去腐蝕毒害義和團。據統計,毓賢在晉撫任內殺死各國傳教士及其家屬共一百五十名,其中有的是年僅數歲的小孩,甚至有“未滿歲”的嬰兒在內。對這種籠統排外行動,毓賢要負主要責任。在這里,我們要充分估計那些“支持”義和團的封建統治者給予義和團的消極影響。

這種各自為政、各行其是的狀況,給義和團的斗爭帶來多大的困難和損害,我們可以從梅東益在清廷明令稱贊義和團為“義民”時悍然發動的“滄州事件”中,得到一點具體的了解。管鶴《拳匪聞見錄》記載,在滄州義和團無任何防備的情況下,梅東益“遂傳令殺匪,令鋪民合門自守,無納匪。悉閉各城門,飭馬隊任城外堵剿,步隊任城內搜擊。匪黨遂如甕中之鱉,無可遁逃。唯十二三齡以下者,赦之。無何,紅巾紅帶,棄置滿地。……于是墜城死甚多。統計此次,實斃三千人之譜,梅公只以千余上告……且所報千余人,仍以假團為說,以不違政府宗旨故也。自是滄州左近,一律肅清”《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一冊,483頁。

這次事件,從義和團方面說,完全處于無任何防備的狀況,因為此時按朝廷的政策,義和團是公開合法的;從清軍方面說,則完全是有計劃、有預謀的一次卑鄙陰險的突然襲擊。像這樣的事件,并不是僅有這一次。

講到政策的不統一,還應該提一下“東南互保”的問題。正當清朝中央政府公開“宣戰”的時候,東南幾個省份,以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及住在上海的鐵路督辦盛宣懷等為首,糾集其他督撫,與各國駐滬領事訂立了一個《東南保護約款》,共九條,其中規定“上海租界歸各國公同保護”,“長江及蘇杭內地各國商民教士產業均歸南洋大臣劉、兩湖督憲張允認切實保護”。這些督撫自行和帝國主義各國聯絡,承擔保護它們的利益的責任,完全置北京朝廷的“宣戰”詔書于不顧。中央在向帝國主義“宣戰”,地方在與帝國主義講合作與友好,豈不是絕大的怪事?

第三,陰一套,陽一套,言行不一,表里兩歧,充分表現了反動政策的虛偽性和兩面性。

清王朝對于義和團的政策,不僅變化不定,而且就是在公開宣稱執行某種政策的時候,背地里也往往另有一套打算。公開宣布的政策,常常只是騙人的表面文章。例如,前面提到6月21日,朝廷曾發布上諭,稱義和團為“義民”,并要各省督撫“招集成團”,接著在幾天之內,慈禧對義和團又是賞銀子,又是賜糧食,似乎真是要大力依靠和支持義和團了。但就在同時,在發布上述上諭的第四天和第五天,就先后向各省督撫解釋說,朝廷這樣做,實在有“萬不得已之苦衷”,因為“此次義和團民之起,數月之間,京城蔓延已遍,其眾不下十數萬,自兵民以至王公府第,處處皆是,同聲與洋教為仇,勢不兩立。剿之,則即刻禍起肘腋,生靈涂炭,只可因而用之,徐圖挽救”《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187頁。。八天以后,又向帝國主義正式表示:“朝廷非不欲將此種亂民下令痛剿,而肘腋之間,操之太蹙,深恐各使保護不及,激成大禍。”“中國即不自量,亦何至與各國同時開釁,并何至恃亂民以與各國開釁。”并保證說:“此種亂民,設法相機自行懲辦。”同上書,202頁。把這幾個文件一對照,清王朝的兩面派嘴臉應該說是暴露無遺了。

更毒辣的是,清王朝實行了“借刀殺人”的辦法,以支持義和團為名,把赤手空拳或只有原始武器的團民誘騙、驅趕到前線,借侵略者的洋槍洋炮大肆屠殺義和團,而官軍表面上說是與團民并肩作戰,實際上常常在背后放冷槍殺害義和團民,使義和團處于前后夾擊、腹背受敵的境地。

清朝統治者這種“借刀殺人”的辦法,使義和團遭到極大的損失,大批團民在這種反革命策略的欺騙下犧牲了。僅7月9日(六月十三日)這一天,在天津戰斗中,義和團就因此而犧牲兩千多人。佚名《遇難日記》云:“十三日……至晚華兵在后,義和團在前,合攻租界。洋兵開排槍御之,天明而止,計轟斃義和團二千余名,華兵傷者寥寥。事后探訪,知官兵……責令(義和團)充先鋒當前敵,否則殺死,團匪無奈,只得持刀前行……前列者已死,在后者畏懼欲逃,官兵見之大怒,有退后者,即用槍擊死。故是夕團匪死者如此之多,并非皆洋兵打死。”《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二冊,171頁。

綜上所述,清王朝對于義和團的反革命策略,盡管五花八門,手法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最根本的乃是千方百計撲滅它。人們也許難以想象,在那個時候,人民僅僅為了取得愛國、救國的權利,取得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權利,竟會遇到那么多的陷阱,經歷那么多的困難,付出那么大的代價。但這卻是千真萬確的歷史事實。

主站蜘蛛池模板: 康保县| 尼勒克县| 南陵县| 道真| 巫溪县| 茂名市| 大厂| 巧家县| 五寨县| 牙克石市| 岳池县| 延长县| 宿迁市| 蓬莱市| 筠连县| 罗江县| 中阳县| 澜沧| 祁连县| 涿州市| 翼城县| 山西省| 乌鲁木齐市| 三江| 库伦旗| 荆门市| 仪征市| 西昌市| 上高县| 宜良县| 河源市| 渭源县| 泗水县| 康保县| 囊谦县| 湖口县| 夏津县| 韶关市| 博爱县| 乐亭县| 娄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