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愛國思潮的折射與映現
——讀《反洋教書文揭帖選》
如果冷靜地做一點自我反思,在思想史的研究中,似乎存在著這樣一種現象:我們較多地注意了對精英階層單個的、個別的思想家的解剖,卻相對地較少顧及對社會思潮的綜合分析,更少對于特定時期普通老百姓的思想狀況、思想脈絡的了解和論述。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陷。
正是懷著彌補這個缺陷的愿望,我極有興味地閱讀了《反洋教書文揭帖選》。這本書中所收的資料,除了一小部分是由活躍在晚清政治舞臺上的某些上層人物如奕
、李鴻章、劉坤一、倭仁、薛福成等所撰寫者外,絕大部分是由普通老百姓創作并以普通老百姓為讀者對象的政治宣傳品。文章的作者至多不過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舉人、秀才一類的地方小士紳和鄉村知識分子。應該說,從這本書的內容中,是很可以窺見當時普通老百姓的一般真實思想狀況的。
在晚清歷史上,綿延不絕、此起彼伏的反洋教運動,是中國人民反侵略斗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類性質的斗爭,從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之后不久就已開始,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延續,到19世紀末,終于發展成為一場震驚世界的反帝愛國的義和團運動。就斗爭形式和思想淵源來說,義和團運動與反洋教斗爭確是一脈相承的。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矛盾的激化,義和團在思想意識及斗爭實踐中形成了自己的某些特色,但許多基本點則是在反洋教的群眾身上早就顯示出來了。
在《反洋教書文揭帖選》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隨著外國殖民主義侵略的加深,反抗意識怎樣在生活在社會底層、身處窮鄉僻壤的普通群眾中間潛滋暗長,愛國主義的烈火怎樣在他們心中蔓延燃燒,并驅使他們去認真思考一些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問題。
群眾認識世界,總是從與自己緊密相關的切身利害開始的。許多書文揭帖具體地揭露了以外國侵略者為靠山的教會勢力“欺壓農商,魚肉鄉里”的罪惡。一些不法教士和教民“作奸犯科,無所不至”; “種種妄為,幾難盡述”
。他們“強奪婚姻,霸占田土,估賒貨物明騙銀錢,橫欺良孺,佃人田地不與納租,已賣產業強人贖回,伐人墳樹,拆人房屋,占人基址修天主堂,平地生波,因風起浪,種種不情無理之事,不恤人言,不畏國法,不論尊卑,明目張膽為不善,惟曰不足。甚至成群結黨,尋仇挾嫌,持杖執刀,登時殺斃人命”
。教會勢力中的不法分子的種種暴行,確實令人發指。正是這些不法行為,引起了群眾對“洋教”的敵視與反抗。
但是,群眾的認識并沒有停留在這一點上。他們十分自然地去追尋某些教會勢力能夠如此橫行霸道的根源,并立即與鴉片戰爭以來外國資本主義的一系列侵略活動聯系起來。于是,他們自然而然地把教會的侵略活動看作列強整個侵略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一個材料說:“自道光二十一年間,海疆用兵,大吏多望風逃避。外洋覬覦中國之心,于是益急。和議既成,外洋人在東南各海口通商,遍立天主堂傳徒行教。”他們“逼處我肘腋,窺竊我腹心,肆恫喝之虛詞,以要脅為能事。挾其薄技,藐我王章,驅我士民,供其羽翼。普天率土,凡有血氣,誰不愿切齒同仇,思雪大恥,而壓于事勢,莫可如何。積歲經年,至于今日,禍幾亟矣!”
著名的反教會斗爭的群眾領袖余棟臣在告示中鮮明地指出:“自道光以迄于今,其焰益張,其行強暴。由是煽惑我民心,奸淫我婦女,侮慢我朝廷,把持我官府,占據我都城,巧取我銀錢;小兒嗜如菜果,國債重如丘山;焚我清宮,滅我屬國,既占上海,又割臺灣,膠州強立埠鎮,中國意欲瓜分;自古夷狄之橫,未有如今日者!”
這一段話,與大體同一時期的資產階級維新派領袖康有為在保國會上的演說、資產階級革命派領袖孫中山所寫的《興中會章程》相比,在對于帝國主義列強侵略引起的民族危機的強烈呼喊方面,可以說是毫不遜色的。
在有些方面,被資產階級維新派視作“蚩蚩群氓”的下層群眾,在認識上卻有高出于以覺醒者自居的資產階級維新派的地方。這主要表現在對于封建統治階級中賣國官僚的抨擊和揭露上。有一首流傳于群眾中的歌謠,除指出外國侵略者“把中國人,不當人,任意欺凌”外,還特別強調:“尤可惡,有一些,貪官污吏。媚外人,欺己國,秀士良民。”另一首歌謠云:“可恨可恨真可恨,可恨一般蠢雜種!奴顏婢膝媚外人,認賊作父害良民。每逢一宗教案起,喪權辱國輸到底。無人來把正氣伸,做個皇清骨鯁臣。”
一份民眾揭帖說:“可恨貪生怕死、賣國求榮的這些官長,做我清朝的官,一心向外國人。”
還有一份冒名為《張之洞奏稿》而實則是流傳于群眾中的匿名揭帖寫道:“群臣貿貿,咸欲議和;合朝唯唯,不敢言戰。乃議黎民之罪,加官長以刑。順夷者反以為功臣,逆敵者皆為奸黨。滅中華之威風,長禽獸之陰險。……乃屬臣最為飽學之儒,素號明達之士,而反獨議和者,嗚呼!亦知其故矣。蓋以皇上沖齡,兵民疲困,見敵勢之顛狂,求身家之安樂,而遂欲茍且偷旦夕之安,且謂徐求后日之效,而安知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
這里對于封建統治階級中投降賣國分子的揭露,可謂洞鑒肺腑、入木三分了。有的甚至在抨擊投降派官僚時,直接間接地涉及封建統治的最高政治代表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如湖南的一份匿名揭帖說:“方今中外大臣重開邊釁,逆夷數動,未聞有一督一撫秣馬厲兵,奉請勤王敵愾者。皇太后、皇上深宮高拱,莫可如何。”
這里雖沒有認為皇帝、皇太后與賣國官僚是一丘之貉,但公開宣稱皇帝可以被瞞過,卻瞞不過百姓,那么,天子頭上那一圈睿智圣明的神秘光圈,也實在被滅得差不多了。這里所引的一些議論,在資產階級維新派那里,幾乎是很難得聽到的;即或偶有一點,也是溫和婉轉得多,絕沒有如此痛快淋漓和直截了當。而沒有這樣一些認識作為先導,辛亥革命時期的資產階級革命派要一下子喊出清朝政府“已是洋人的朝廷”來,恐怕也是不大可能的。
以上的材料足以說明,在19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的反洋教斗爭中所反映的普通老百姓對外國侵略者的認識,是晚清愛國思潮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中國近代社會愛國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是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民族覺醒途程中一級必經的階梯。
不過,如果認為這時下層群眾的愛國主義覺悟,在總體上已經超過了資產階級的政治代表,卻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因為上面所提到的那些思想,常常淹沒在大量捕風捉影的謠傳、聳人聽聞的訛言、荒誕不經的迷信觀念、陳腐迂闊的封建說教之中。
反洋教書文揭帖中一個最常見也是最突出的內容是,大肆渲染天主教如何剖心剜目、“采生折割”,實際上把天主教徒描繪成紅眉毛綠眼睛的吃人的妖魔鬼怪一般。什么“拐騙男女幼孩,取其精髓,造作丸藥”啦!什么“百姓被洋人哄入伊教,吃了迷藥,送去傳針,與伊同歇,采補元陽元陰”
啦!什么從教者將死時,教士“趁其人尚存氣息,即剜其目,剖去其心,為彼國造偽銀之藥”
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的宣傳品中甚至活靈活現地講,“洋鬼子”所以要取中國人的眼睛,是因為將眼睛配藥,可以在一百斤鉛中煎出白銀八斤,“惟其銀必取中國人睛配藥點之,而西洋人睛罔效”
。這一類傳言的普遍程度,我們可以在魯迅先生1924年所寫的《論照相之類》中得到印證。這篇文章提到“三十年前”(按:正是19世紀90年代)他幼小的時候,在家鄉“常常旁聽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談論洋鬼子挖眼睛”的事。據說,挖眼睛一是用于電線,二是用于照相,“而且洋鬼子又挖心肝,那用意,也是應用。我曾旁聽過一位念佛的老太太說明理由:他們挖了去,熬成油,點了燈,向地下各處去照去。人心總是貪財的,所以照到埋著寶貝的地方,火頭便彎下去了。他們當即掘開來,取了寶貝去,所以洋鬼子都這樣的有錢”
。所有這些傳言,當然都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并無什么事實的依據。這些荒誕不經的訛言的廣泛流傳,有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既有人刻意編造,也有大多數人盲目信從,這在《反洋教書文揭帖選》中是可以尋找出端倪來的。如果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去做一點深入研究,必定是頗為有趣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正是這些鮮血淋漓的傳言,以極大的煽動力激起了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的憤懣情緒。那些稍微深刻的愛國思想,便借著這種曲折的形式擴散和傳播開來。
在反洋教的宣傳中,我們時常還看到一些封建主義的說教。這在很大程度上損害了愛國主義的思想內容。
“為圣賢衛道”,每每用來作為反洋教必要性的重要立論之一。許多書文揭帖反復強調,天主、耶穌等教的重要罪孽,即有違于孔孟之道,有悖于三綱五常。因此,必然要“壞人心術”“邪說誣民”“左道惑眾”“敗俗亂常”。如有的材料說:“自古我中國圣人堯帝、舜帝、禹王、湯王、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傳下六經四書教天下萬世,君要仁,臣要忠,父要慈,子要孝,夫要義,婦要順,兄要友,弟要恭,朋友要信。其余道理雖多,總之以這五倫為重。”“想想這鬼叫
敢來傷壞我中國幾千年的正教,你說可恨不可恨哩!”
還有一首題為《辟邪歌詞》的,其中說道:“自古中華只一教,二帝三王周孔道。道理精微細難言,忠恕兩字總其要。”“忠恕不離五倫里,五倫又從三綱起。”“可恨西洋教最邪,邪書遍發煽中華。三綱五常全不要,一點不知圣賢道。”
這樣的宣傳,脫離了外國殖民主義的侵略罪行,避而不談政治上喪失獨立自主而形成的嚴重民族危機,卻以維護早已成為歷史惰性力的封建意識形態和倫理綱常為職志,這就大大減弱了它的戰斗力量。
在一些反洋教宣傳品中,還常常把洋教同封建時代農民秘密結社的所謂“邪教”混為一談。如有則材料寫道:“照得邪教滋事,為日已久,其有燈花青蓮等教,固顯而易見。近有天主教,假意為善,尤為地方之害。如有從其教者,立予正法,決不寬貸。”還有許多宣傳品特別喜歡把天主教同太平天國的拜上帝教聯系起來,指出:“道光末年,乃有楊秀清、洪秀全等奉其教,群起倡亂,竟至蔓延東南,迄周紀不得平息。”
“自道光末年起,廣東、廣西鬼叫就多,長毛賊洪秀全、楊秀清、石達開就是鬼叫大頭目,一反就鬧亂遍天下,幾十年才得斬盡殺絕。你們年輕人不曉得長毛反的情形,你們問問年老人看,長毛賊從前發的書是鬼叫不是呦!”
在這些地方,已經不是從反侵略的立場出發,而是從反對農民起義的立場出發去抵制洋教了。
在以愛國思想為基本內容的反洋教書文揭帖中,夾雜著濃厚的封建觀念,這并不奇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方面,這些文書的作者,畢竟都是些熟讀儒家經典的封建知識分子,他們盡管社會地位低微,接近勞動群眾,但在觀念形態上終究是以孔孟之道為正統的;另一方面,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治階級思想支配的。因此,即使是下層勞動人民,在思想上也到底擺脫不了封建意識形態的桎梏和束縛。
從上面所說的一切看來,我們完全有理由把《反洋教書文揭帖選》中所包含的普通老百姓對外國侵略的認識,看作晚清愛國思潮的一種反映、一種表現。但是,它多少是在被扭曲了的情況下反映和表現出來的。說是“扭曲”,分量也許重了一點,那就叫作愛國思潮的一種折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