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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維新時期改革與反改革的斗爭見胡繩武主編:《戊戌維新運動史論集》。

戊戌維新運動,既是一次振聾發聵的思想解放運動,又是一次驚世駭俗的政治改革運動。思想戰線和政治戰線的斗爭,交錯迭出,互相影響,互相促進。可以這樣說:沒有維新思想的廣泛傳播,政治改革就無由發生;反之,不經過政治領域中新舊勢力的激烈搏斗,維新思潮也難以造成深廣的影響。本文著重從政治改革的角度,對當時的社會狀況和歷史狀況做一點勾畫、剖析,以便從一個側面來估量戊戌維新運動的歷史作用。

一場深刻的社會震動

人們常常批評資產階級維新派把自己的活動局限在十分狹小的范圍之內,并認為這是導致他們的事業最終失敗的致命弱點之一。這個批評只有在一定的限度內是合理的和公正的。誠然,維新派所能依靠并直接組織到運動中來的活動分子,確實寥寥無幾。正如嚴復所說的:“(維新黨)與守舊黨比,不過千與一之比,其數極小。”《論中國分黨》,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76頁。但是,如果就他們的活動所造成的社會影響來說,卻是極其巨大的。維新派推行的政治改革,在當時成了社會各個階層注目的中心,并且真正引起了一場深刻的社會震動,其強烈的程度,在一潭死水似的封建政治生活中是極為少見的。

不論是贊成還是反對變法維新的人,都一致承認以下的事實:在政治改革趨向高潮的一個短時間里,從來沒有那么多的人關心著國家大事。人們在公開場合和私人接觸中,都把變法維新作為議論的主要課題。梁啟超形容當時的情形是:“上自朝廷,下至人士,紛紛言變法。”《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19頁。譚嗣同的描寫則是:“人思自奮,家議維新。”《與徐仁鑄書》,見《譚嗣同全集》上冊,269頁。歐榘甲的說法是:“家家言時務,人人談西學。”《論政變為中國不亡之關系》,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 156頁。而唐才常對當時的社會生活,則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方新政甫行之日,明詔一下,歡聲雷動,學會林立,萬眾沸騰。風雨雜沓,衿鱗萃,人懷召見之心,士冀特科之選。以變法改制為口頭禪,以揣摩風氣為綿里針。于時有目以舊黨者,輒踧踖不敢任受。”《唐才常集》,182頁。這種情形在反對者的筆下也有所反映,而在語氣上不免帶著一點傷感的調子:“朝局岌岌不可終日,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今其時矣。”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528頁。政治改革的旋風是如此強勁,甚至把一些平素安分守己、不問國事的人也卷了進來。有一個材料說:“至戊戌春康君入都變法之事,遂如春雷之啟蟄,海上志士,歡聲雷動,雖謹厚者亦如飲狂藥。”羅振玉:《貞松老人遺稿》,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249頁。在這里,我們可以借用馬克思的這樣一句話:“神通廣大的歷史鍋爐全部沸騰起來了!”列寧:《論馬克思恩格斯及馬克思主義》。

在這種情況下,兩個社會地位很低的小人物、變法維新事業的設計者和倡導者康有為、梁啟超,驟然進入了政治舞臺的中心,成了眾目所視的歷史主角。當然,他們不僅是在一片贊揚歡呼聲中,同時也是在一片詈罵詛咒聲中登上歷史舞臺的。但不管怎樣,他們在當時的巨大影響,正是他們所從事的政治改革運動引起的社會震蕩的確切反映。變法維新運動觸及的社會生活面愈廣,人們對康、梁的議論也就愈多。我們先來看看康有為。有人說,戊戌春夏,“朝野議論,無處不談康有為”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 335頁。。又有人說,康有為“博學多才,盛名幾遍天下。譽之者有人,毀之者尤有人。譽之者無不俯首服膺,毀之者甚至痛心切齒,誠有非可以常理論者”陳寶箴:《奏厘正學術造就人才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57頁。。還有人說:“自康有為平權改制之說興,一時年少輕浮無識之士,趨之如市,邪說橫流,幾若狂瀾之倒,不易挽回。”《掌江西道監察御史王鵬運折》,見《戊戌變法檔案史料》,479頁。梁啟超的情況也同他的老師差不多。自從他發表了《變法通議》等文章后,“此論一倡,遂風靡海內,舉國趨之如飲狂泉”。他主編的《時務報》也“一時風靡海內,數月之間,銷行至萬余份,梁任公之名,由是噪起”楊復禮:《梁啟超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71~172頁。。有的材料甚至說:“當《時務報》盛行,啟超名重一時,士大夫愛其語言筆札之妙,爭禮下之。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窮陬,無不知有新會梁氏者。”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47頁。可以看出,發表這些言論的人們對康、梁的態度是很不一致,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但不論從正面還是從反面,都無可置疑地證明了康有為、梁啟超的言行,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曾經激起了怎樣的波瀾。

上面這些材料,主要是說明變法維新所引起的社會震蕩的廣度問題。至于深度呢?我們不妨先引用一份外國報紙的評論。1898年11月7日《字林西報》的一篇文章說:“維新黨在各個部門中都實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工作,直到舉世都為之震驚,認為比起這個青年的中國來,就是日本的維新速度也瞠乎其后。”《野蠻較佳于維新》,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16頁。

這個評論無疑帶有夸張的成分,但畢竟不是無中生有。應該承認,資產階級維新派所推行的改革運動,確實在很多方面觸動、影響甚至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傳統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

劇烈的震動首先反映在人們的精神生活領域。維新派通過各種手段,包括向朝廷上書、報章撰文、學會演說等,反復而詳盡地提出并宣傳自己的一系列變法改革的主張。幾乎每一種宣傳方式都得到了強烈的社會反響。拿上書來說,本來這主要是以爭取和說服皇帝為直接目的的,而且康有為的上書在起初大部分都“未達九重”,但在實際上,這些奏稿卻在社會上不脛而走,“京師一時傳抄,海上刊刻,諸大臣士人共見之,莫不嗟悚”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250頁。。“原文傳布,登滬上報章”, “展閱一周,言有過于痛哭者”譚獻:《復堂日記續錄》,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536頁。。至于本來就以向公眾宣傳為目的的報章論說,其社會影響自然就更大了。胡思敬《戊戌履霜錄》曾說:“甲午款夷后,朝政多茍且,上下皆知其弊,以本朝文禁嚴,屢興大獄,無敢輕掉筆墨譏時政者。自《時務報》出,每旬一冊,每冊數千言,張目大罵,如人人意所欲云,江淮河漢之間,愛其文字奇詭,爭傳誦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373頁。李提摩太也說,《時務報》的刊行“從最初就是一個燦爛的勝利,震動了整個的帝國”《中國的維新運動》,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60頁。。維新派創辦的其他報刊,也同樣引起了社會的矚目,因為用報紙議論時政,本身就是“一舉而破二千余年之結習”《湘報序》,見《唐才常集》,137頁。的創舉。此外,維新派又“分日夜之力,往各會宣講”,他們在一些學會組織的集會上演說時,常常是“樓上下人皆滿,聽者有泣下者”《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43頁。。維新派慷慨激越的呼喊怎樣引起了人們的共鳴,我們只要看一看文悌參劾保國會的奏折中的一段話就會了解:“康有為不知省改,且更私聚數百人,在輦轂之下,立為保國一會。日執途人而號之曰:‘中國必亡,中國必亡!'……以致士夫惶駭,庶民搖惑,私居偶語,亦均曰:‘國亡國亡,可奈何!'”《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485頁。文悌從這種社會現象中得出“四民解體”“勢必亂國而后已”的聳人聽聞的結論。我們卻從這種歷史現象中看到了人民愛國主義精神的昂揚。總之,在一個相當的范圍內,維新思想深深地扣動了人們的心弦。

資產階級維新派發動的改革運動,也對人們的政治生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拿組織學會一事來說,在維新運動以前,這完全是不可思議的事。除了封建時代早已存在的下層群眾的秘密結社以外,建立近代意義上的政治性組織,人們是連想也不敢想的。由于封建專制統治一向“嚴禁結社”, “疾黨如仇,視會為賊”,所以人們對于“黨會二字,當時視如蛇蝎”張元濟:《追述戊戌政變雜詠》,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 351頁。。維新派開始籌組學會時,許多人不是裹足不前,就是望而卻步;即使有些人心表贊同,也“憚會之名號,咸欲避之,而代以他字”梁啟超:《康有為傳》,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0頁。。在維新派的堅持努力下,這種帶有鮮明政治性和濃厚學術性的社會群眾團體,終于艱難地然而富于生命力地出現在中國政治舞臺上;到變法維新的高潮時期,更是“學會之風遍天下”,出現了“學會如林”的局面,這不能不說是那個時代人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參見《戊戌維新運動時期的學會組織》一文。又如,在百日維新時期,維新派曾經爭得了允許士民上書言事的權利,這一件在今天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事,在當時卻非同小可。梁啟超說:“國朝天澤極嚴,君臣遠隔,自內而公卿臺諫,外而督撫,數百十人外,不能遞折。……故雖有四萬萬人,實數十資格老人支柱掩塞之而已。”“故疾苦如山,積弊如海,九重萬里,無由聞知,向來譬之如十七重浮屠,層層塞隔。”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308頁。一般小民,不僅不能向皇帝上書,就是對王公、大臣、督撫、司道,也是侯門似海、蔽塞難通。一旦由上諭明令許天下士民上封奏,在政治上引起的巨大震動自然是可以想見的。維新派說實行這個政治措施的結果是“嘉謨入告”“民隱盡達”同上書,272頁。。這未免言之過甚。其實,這件事的真正意義,并不在于它取得了多少政治民主化的實際效果,而主要是借此造成一種政治改革的濃厚空氣,表示對于封建專制政治的某種沖擊而已。這一點,當時已經做到。“于是人人封章,得直達于上,舉國鼓舞歡蹈,爭求上書。……又從前儀式最嚴,一筆違誤,即至議處,至是下僚寒士,皆不諳奏折格式,隨手寫折,或奏或呈或上書,或跪或不跪,或上款或下款,種種新式,雜沓可笑。至有野人漁民上書,紙有二尺長條。言及皇上,亦不抬頭。”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69頁。這種情況,實質上是對封建專制主義統治下萬馬齊喑、死寂沉悶的政治局面的一種抗爭。

變法維新的改革運動,也深入人們的日常社會生活領域。明顯的例子是廢除八股取士制度所引起的巨大震動。多少年來,讀書人所習慣的生活道路,就是治帖括、習八股,然后通過科舉考試,極少數僥幸者經過狹窄的孔道躋身于統治階級的行列,絕大多數人則皓首窮經,潦倒一生。戊戌變法時發布停廢八股、改試策論的上諭后,“一時縉紳士庶,田夫市儈,以及識字婦女,學語小兒,莫不交口而訾曰:八股無用,八股無用”《八股辨》,載《申報》,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十九日。。廣大封建士大夫不管愿意不愿意,也不得不從走慣了的老路上踅回頭,重新探索一條陌生的人生道路。“八股既廢,數月以來,天下移風,數千萬之士人,皆不得不舍其兔園冊子帖括講章,而爭講萬國之故,及各種新學,爭閱地圖,爭購譯出之西書。昔之夢夢然不知有大地,以中國為世界上獨一無二之國者,今則忽然開目,憬然知中國以外,尚有如許多國,而頑陋倨傲之意見,可以頓釋矣。雖僅數月,八股旋復,而耳目既開,民智驟進,自有不甘于謬陋者,舊藩頓決,泉涌濤奔,非復如昔日之可以掩閉抑遏矣。”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25頁。此外,維新派在社會習俗方面所提倡的一些改革,如興女學、廢纏足、摒棄煩瑣的封建禮儀等,也為人們的社會生活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都不過是曇花一現、瞬息即逝的現象,以慈禧太后為代表的頑固勢力一反撲,政變一發生,封建政治即恢復舊觀,改革的成果全都成了子虛烏有。這種說法,我認為并不全面。人類已經獲得的東西是不會輕易失去的。且不說思想影響無法抹去,就是具體的政治成果,也不能一概廢除;已經廢棄了的,經過一個短時期后,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又會重新顯現出來。上引梁啟超所說的“舊藩頓決,泉涌濤奔”八個字,是很能說明這一場社會震動的深刻含義的。

來自兩方面的阻力

當變法維新運動剛剛失敗的時候,社會上許多人士,包括維新派自己在內,都有意無意地把失敗的原因歸于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的權力之爭。康有為在逃亡途中就說過:“反維新運動,是西太后和光緒帝之間爭權的結果。”《竇納樂致英國外交大臣信》(1898年10月13日),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32頁。王照更說:“慈禧但知權利,絕無政見,純為家務之爭。”《方家園雜詠二十首并紀事》,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 359頁。他甚至埋怨康有為等人不知“調和兩宮”,以致引起了慈禧太后對變法運動的惡感。這種認識當然是極其膚淺的,根本沒有接觸到問題的本質。

變法維新運動既然是一場改革,就必然要遇到阻力。恩格斯說:“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233頁。而舊秩序的代表總要竭力維護舊事物,以拼死的反抗來制止改革的進行。因此,把政變的發生僅僅歸咎于像慈禧太后這樣的個別反動分子的惡意,是不夠的;事實上,站在改革的對立面的,是整個腐朽的舊制度。慈禧太后不過是這種舊制度的最高代表。

具體一點說,改革的阻力主要來自兩個方面:

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是憑借舊制度和舊秩序而取得既得利益的特權階層。由于改革必然給他們以損害,因此,他們就必然要敵視改革。這部分人形成了一股盤根錯節的反改革的守舊勢力。光緒皇帝說守舊衰謬之大臣“盈廷皆是”《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251頁。,宋伯魯說“中外諸臣,半屬守舊”《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50頁。,指的就是這些人。

關于這一點,在當時,其實不論當事者還是旁觀者都是十分清楚的。

英國公使竇納樂在向其政府報告戊戌政變的經過時,就毫不含糊地指出,大多數滿洲貴族和漢族官僚之所以要“摧毀維新派”,根本原因就是:“光緒采納熱心變法的年青一派的建議從事改革,不但危及他們的權利,甚至危及到他們的地位。”他還表示贊同地轉述康有為的話說:“這些改革,將削弱他們的權力,減少他們的薪俸,甚至使他們冒著免職的危險,以便讓位給熱烈贊同光緒意見的年青人。”《竇納樂致英國外交大臣信》(1898年10月13日),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36頁。

如果這只是概括的、結論性的看法,那么,當事人梁啟超的分析就更加具體、更加深入了:


今守舊黨之阻撓變法也,非實有見于新法之害于國病于民也。吾所挾以得科第者曰八股,今一變而務實學,則吾進身之階將絕也。吾所恃以致高位者曰資格,今一變而任才能,則吾驕人之具將窮也。吾所借以充私囊者曰舞弊,今一變而核名實,則吾子孫之謀將斷也。然猶不止此,吾今日所以得內位卿貳,外擁封疆者,不知經若干年之資俸,經若干輩之奔競而始能獲也;今者循常習故,不辦一事,從容富貴,窮樂極欲,己可以生得大拜,死謚文端,家財溢百萬之金,兒孫皆一品之蔭。若一旦變法,則凡任官者皆須辦事,吾將奉命而辦事耶?則既無學問,又無才干,并無精力,何以能辦?將不辦耶?則安肯舍吾數十年資俸奔競,千辛萬苦所得之高官,決然引退,以避賢者之路哉?故反復計較,莫如出死力以阻撓之。蓋全國千萬數之守舊黨人,不謀而同心,異喙而同辭,他事不顧,而惟阻撓新法之知。《論變法后安置守舊大臣之法》,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 33~34頁。


對這個問題講得最精彩、最透辟的,倒是在改革運動中比較溫謹、比較保守的嚴復。如果說梁啟超還只是做了一些靜態的分析,嚴復則對此進行了動態的研究,深刻地揭示了守舊勢力與敝法、私利之間的因果關系:


國家承平既久,則無論為中為外,舉凡一局一令,皆有緣法收利之家,且法久弊叢,則其中之收利者愈益眾。一朝而云國家欲變某法,則必有某與某者所收之利與之偕亡,爾乃構造百端,出死力以與言變者為難矣。是故其法彌敝,則其變彌不可緩,而亦其變之彌不可緩,則其欲變彌難。蓋法之敝否,與私利之多寡為正比例,而私利之多寡,又與變之難易為正比例也。夫小人非不知變法之利國也,顧不變則通國失其公利,變則一己被其近災,公利遠而難見,近災切而可憂,則終不以之相易矣。《上今上皇帝萬言書》,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27頁。


梁啟超和嚴復都指出,守舊勢力并非不知道改革對國家和社會是有利的,但個人和階級的私利卻是個更為現實的因素;對于這些人來說,私利在天平上的砝碼是遠遠重于國家民族的公利的。嚴復進一步指出,越是迫切需要改革的腐敗陳舊的“敝法”,某些人能夠從中牟取的私利也就越多,因而他們也就越拼命地維護其存在,從而改革的阻力也越多,改革的困難也越大。

這些論斷完全符合變法維新運動的客觀實踐。幾乎每一項改革措施,都不免觸犯一些人的利益,因此他們就出而反對和抗拒。最引起他們反感的是像立制度局、裁撤冗官這樣一些涉及封建統治機構的改革,由于那關系到他們的烏紗帽問題,當然反應特別強烈。康有為提出“請立制度局于內廷”的建議后,立即“朝議嘩然,謂此局一開,百官皆坐廢矣”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363頁。。于是紛紛反對,最后終于使這個建議擱置起來。裁撤冗官算是部分地實行了,在百日維新期間,發布了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常寺、太仆寺、大理寺及廣東巡撫、湖北巡撫、云南巡撫、河東總督、各省糧道等衙門和官職的詔諭。本來,這些衙門的官員“皆無事可辦,任其職者,皆養尊處優,素餐尸位,朘民之脂膏,以養此無謂之閑人”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279頁。。然一旦裁撤,可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此詔一下,于是前者尸位素祿、阘冗無能、妄自尊大之人,多失其所恃,人心皇皇,更有與維新諸臣不兩立之勢”同上書,271~272頁。。有人估計,因裁官而受到牽連失去職位的(包括一些屬吏,這些人大都是大官的親友)“將及萬人”陳夔龍:《夢蕉亭雜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485頁。,也有的說“不下五千余人”光緒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中外日報》消息,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399頁。,這些人便都成了改革運動的積極反對者。

就是一些看來并不直接傷害什么人的利益的舉措,竟也為守舊勢力所不容。例如前面提到的許士民上封章一事,僅僅由于上書言事不再成為少數人的特殊權利,所以有損于特權階層的尊嚴,打亂了森嚴的封建等級關系,而被守舊勢力認為是“第一切膚之痛”的事。他們恨恨地說:“欲天下無事,杜絕言路,自然安靜,而辦事者,亦可順手。”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 342頁。還可以舉另一個例子,是關于修理京城街道的。當時京師街道,臟亂不堪,“糞土載道,穢污山積,風即揚塵,雨即泥濘”, “洋人目之為豬圈,外省比之為廁屋”同上書,340頁。。在改革運動的高潮中,有人也想到了這件事,覺得應該加以改進。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應該說是件好事,既壯觀瞻,又利衛生,該能夠比較容易行得通了吧?誰知不然。盡管光緒為此發了專門的詔諭,但毫無動靜,幾經催促,最后才在宣武門前修了一小段路,算是應付一下門面。為什么連這樣一件小事也難辦呢?因為“修道歲支帑六十余萬金,旗丁工部街道廳分之,若必修,則無可分矣,此所以不能行乎!”《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32頁。此類事尚且如此,其余的就更可想而知了。這使我們想起了列寧曾經引用的一句著名格言:“幾何公理要是觸犯了人們的利益,那也一定會遭到反駁的。”《馬克思主義和修正主義》,見《列寧選集》第二卷,第2版,1頁。何況改革并不是幾何公理,而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改革本身就意味著矛盾,意味著斗爭,因此,任何微小的改革,也總要遭到一部分社會勢力的抗阻。當然,像修理京城街道這樣的小事尚且窒礙難行,則事實正好表明:封建政治的軀體已經完全僵化,毫無活力;它的腐朽已深入骨髓,實在是無可救藥的了。改革的艱難正證明了改革的必要,而改革的迫切性卻絲毫不能改變反改革者的頑固態度。

反改革的阻力還來自另外一個方面,也是容易被人忽略的方面,這就是在封建專制主義的長期統治下造成的習慣勢力。“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是最可怕的勢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見《列寧全集》第三十一卷,26頁。這種習慣勢力常對新事物起著一種抗拒的作用。正由于這種習慣勢力與改革格格不入,所以它對守舊勢力是助紂為虐的。

資產階級維新派在推行改革時處處感受到這種習慣勢力的阻礙。梁啟超在給汪康年的信中談道:“中國人士寡聞淺見,專己守殘,數百年如坐暗室之中,一無知覺。創以新學,則阻撓不遺余力;見一通人,則詆排猶如仇讎。”《致汪康年夏曾佑等書》,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536頁。楊深秀在一個奏折中指出:“夫數百年之舊說,千萬人之陋習,雖極愚謬,積久成是,誠非一二言所能轉易也。”《請御門誓眾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93頁。康有為則深有感觸地慨嘆:“蓋變千年之俗,誠不易也。”《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26頁。在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面前,他們產生了某種孤寂之感,這并不全是他們的過錯,不能把責任完全歸在他們身上。《國聞報》有一篇文章,曾對習慣勢力做過極為生動的描述:“舉國在于沉舟之下,覆屋之中。強盜入室,大火燒門,有壯者荷戈持鑼,大聲疾呼,而同室之人,不惡盜賊,不救大火,而反仇是荷戈持鑼之人,罵之詈之,攻之訐之,縛之扶之,組織而鍛煉之,甚且誣罔以為荷戈欲竊、持鑼放火也。”在嚴重壓力下,一些“向號開新之人”,也不免猶疑動搖起來,“驚惑于眾論,或疑其無益,或哂其多事,或疑其虛論而無實事,或擬其不必駭眾而賣名,或以為不必驁愚而飾智”,竟對改革事業進行冷譏薄誚。參見《聞保國會事書后》,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412頁。

習慣勢力的特點,就是前引楊深秀奏折中提到的“積久成是”四個字。習慣勢力之反對改革,往往并不是由于改革損害了他們的利益,而只是由于改革違反了舊的傳統,這種傳統因為有其悠久的歷史而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被視為天經地義,神圣不可侵犯。在被傳統觀念緊緊束縛住頭腦的人們那里,寧肯安于現狀,不愿改弦更張。維新派的議論中常常使用這樣一些詞句:“積習相沿,深而且固”,“人之安常,如水就下”, “人情常樂因循,而憚改作”,等等。有時,他們還發些諸如“凡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一類的牢騷。這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他們輕視人民群眾的唯心思想,但也反映了他們在改革中遭到習慣勢力抗拒的嚴重情況。這方面比較典型的情況,仍然可以舉廢除八股取士一事為例。八股之害,人們論之已久。從國家說,固然是“驅天下有用之才,而入于無用之地”楊深秀:《奏請正定四書文體以勵實學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43頁。;就士人說,也是蔽聰塞明,弄得“目不通古今,耳不知中外”徐致靖:《請廢八股疏》,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39頁。。極少數人雖可以此為敲門磚登上仕途,但絕大多數人終不免困于科場,老死牖下。有清一代,不少有見識的思想家、文學家曾通過自己的作品對八股取士制度進行過聲淚俱下的控訴和揭露。因此,不但維新派把廢八股看作實行改革的頭一件大事,而且“八股一事,守舊大臣中稍明事理者,亦不謂然”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 350頁。。可是,當廢八股、改策論的詔諭公布以后,“遠近帖括之士,驚怪不知所為”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361頁。,因為制藝自宋、元、明至清代,“行之且千年,深入迂儒骨髓”同上書,360頁。,他們再也想象不出除了習八股之外,還有別的什么事業可做。所以,他們盡管是受害最深的人,卻總覺得自己與八股“性命相依”,一旦廢八股,似乎就絕了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于是,全國數千進士、數萬舉人、數十萬秀才、數百萬童生,洶洶然反對此種改革。“愚陋守舊之徒,驟失所業,恨康有為特甚,至有欲聚而毆之者,自是謠諑大興,亦遍于天下。”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25頁。

類似這樣的情況,在當時幾乎是隨處可見。強學會成立時,“有聞強學會之名者,莫不驚駭,而疑有非常之舉”《蒞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詞》,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 255頁。;保國會成立時,“京師大嘩”, “謠諑之起,遍于全都”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270頁。。其所以如此,固然主要由于守舊勢力的有意破壞,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一些人覺得這種舉措于史無征,未免“非圣無法”。纏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樂為”,“纏足之害”也幾乎“無人不知”,但真要抵制纏足,卻不免引起許多人的“駭奇疑笑”。康有為于光緒九年(1883)在南海家鄉最初組織之不裹足會,也因共同創辦者恐怕立會“犯禁”而散去。其原因,無非是人們“拘于習俗,而無敢畔其范圍而已”嚴復:《原強》,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5頁。。連設立新式學堂這樣的事,也遭到社會上習慣勢力的攻訐。譚嗣同等欲將瀏陽的南臺書院改為算學館,并已呈請湖南學政江標批準,“批出,而眾論大嘩,至詆瀏陽為妖異,相戒毋染瀏陽之逋毒”《瀏陽興算記》,見《譚嗣同全集》上冊,184頁。。梁啟超也談道:“當時社會嫉新學如仇,一言辦學即視同叛逆,迫害無所不至。”《蒞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詞》,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 255頁。證之以譚嗣同等辦算學館的遭際,這話顯然并不過分。

這種習慣勢力,不僅存在于封建統治階級身上,也一定程度地存在于社會其他各個階層中間。究其根源,仍然是由于封建專制主義的反動統治。維新派不止一次地指出:人民群眾中的“頑固囂張之習”,并非中國人民所固有,而是封建統治者的愚民政策造成的。“中國人之聰明,本不讓歐西,特千年以來,君上務以愚民為術,抑遏既久,故日即于固陋耳。”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1頁。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封建主義的意識形態,必然要浸淫、毒害人們的頭腦,封建統治階級所固有的那種維護現存統治秩序、反對任何變革的守舊因循思想,也必定要通過各種渠道影響人們,因此,社會上的相當一部分人,“其見改革而驚訝,固所當然也”,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奇怪的。自然,人們在日益激烈的政治斗爭中,終究會逐漸掙脫封建主義的精神枷鎖,不斷提高自己的思想覺悟,但這需要一個過程,需要走過漫長的、曲折的、艱苦的道路。不妨說,戊戌維新運動,正是這條漫長道路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守舊勢力的反改革活動

戊戌時代的改革運動,以失敗而告終。這種失敗,并不是突然發生的。守舊勢力對改革活動的每一步都進行了頑強的抗拒。慈禧太后發動的反動政變,不過是改革與反改革斗爭的最后一幕和合乎邏輯的結局。

守舊勢力反對改革的活動手法是多種多樣的,有公開的和隱蔽的,政治的和思想的,“合法”的和“非法”的,等等。分析一下這些五花八門的手法,對于我們認識當時階級斗爭的復雜性,也許是不無裨益的。

首先是公開的反對。盡管某些人反對改革的言論夾雜著無中生有的捏造和誣陷,但較之隱蔽的破壞似略勝一籌。強學會成立時,楊崇伊進行參劾,說是“私立會黨,將開處士橫議之風”。保國會成立時,李盛鐸、潘慶瀾、黃桂鋆等進行參劾,說是“包藏禍心,乘機煽惑”。光緒召見康有為后,許應骙、文悌等又立即奏劾康有為“其建言既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問”,要求立予罷斥,驅逐回籍;曾廉甚至上書請殺康、梁。湖南實行新政比較積極,徐樹銘、黃均隆等即相繼“入奏嚴劾”。這些都是比較突出的,此外還有許多。可以說,守舊勢力幾乎在每一個重大問題上都進行了公開的非議和攻擊。

守舊派的公開反對,顯然給維新派的改革事業帶來了極大的困難。但是,由于光緒皇帝最終表示支持變法,守舊勢力的公開阻撓未能全部奏效。于是,他們便改變策略,采取了拖延的手法。據不完全統計,百日維新期間,光緒發布的嚴責各地官僚對新政敷衍搪塞的詔諭有十二次之多。中央的和地方的許多大吏,對于詔諭要求舉辦的新政,或者根本置之不問,或者借口“不懂”“從未辦過”而“模棱不奉”,有的甚至“無一字復奏”。最典型的一件事是處理康有為請立制度局的建議。自康有為上折后,光緒即交總理衙門研究,自戊戌正月一直拖到五月,沒有回音。光緒怒促數次,總理衙門才寫了個復奏,其中不是說“跡涉紛更,未必即有實際”,就是說“不必更變名目”,“毋庸置議”。光緒閱后,大為不滿,朱批“著該衙門另行妥議”。總理衙門回奏說,“事關重要”,請加派王大臣一起會同“議奏”,“以期妥慎”,把皮球踢了過去。光緒立即令軍機大臣與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一起“切實籌議具奏,毋得空言搪塞”。二十天后,軍機大臣和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聯名寫了個議復的奏折,這個奏折是一篇頗能表明封建官場中如何玩弄文牘游戲的相當有趣的妙文。文件在抽象肯定康有為的建議“切中事情”之后,對康有為的具體主張條分縷析,說明有的“已經舉辦”,有的“應請緩辦”,有的“不便施行”,有的“尚須推廣”,而總的意思是說,只要現有的各個衙門“果使各勤職業,辦理自可裕如,正不必更立名目,轉滋紛擾”。以上均見《戊戌變法檔案史料》,7~11頁。總之,轉了一個大圈,最后是不了了之。正如張元濟所說:“近來臣工條奏,凡有交議,廷臣多不能仰體圣意,切實議行。或詭稱已辦,或極稱不便。無非欲行駁斥,即有一二議準,亦復支吾影射,貌合神離,迥失原奏本意。”《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張元濟折》,見《戊戌變法檔案史料》,42頁。梁啟超也說:“自四月以來,明詔累下,舉行新政,責成督撫,而除湖南巡撫陳寶箴外,寡有能奉行詔書者。上雖諄諭至于三令五申,仍復藐為具文。”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61頁。

比拖延策略更壞的,還有一種陽奉陰違的辦法,按照當時人們的說法,叫作“遷就彌縫,陰怙舊習”。這個說法見于王照的奏折:“惟兩月以來,皇上振厲,志在風行,而諸臣遷就彌縫,陰怙舊習。上以誠感,下以偽應。”王照:《禮部代遞奏稿》,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352頁。前面我們曾兩次提到,廢八股、改策論一事如何引起了社會上包括贊同和反對兩個方面的強烈反響。其實,這件事本身,與其說是維新派改革運動的一大勝利,不如說是一大失敗。因為光緒雖然發布了廢除八股的上諭,但只是講了一個原則,具體實施辦法,仍須由禮部詳細具擬。禮部就采用了“遷就彌縫,陰怙舊習”的手法,表面上贊成和支持改試策論的原則,而實際上卻偷梁換柱,在鄉會試的內容和方法上玩弄了許多花招,結果是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所以葉昌熾的《緣督廬日記鈔》中說:“(六月初二日)見禮部所議改試策論章程,束縛馳驟,甚于舊制,無怪康門之反唇也。”《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529頁。這就是某些封建政治家的一大本領,他們對于有關改革建議的奏折,“似無一語駁者,似無一條不行者”,但弄來弄去,卻使之“皆成為虛文”《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54頁。

以上列舉的并沒有囊括守舊勢力反改革手法的全部內容,但僅僅這些,也就足以使我們相信,幼稚質直而缺乏政治經驗的維新派,遠不是那些老謀深算、久于官場的守舊派的對手。何況,卑劣的動機往往要借助于卑劣的手法,這里我們不能不簡單地提一下守舊勢力曾廣泛使用的一個伎倆:制造政治謠言。戊戌維新時期,各種各樣離奇荒唐的謠言到處傳布,什么光緒病重啦,什么光緒入天主教啦,什么光緒吃了外國人的迷藥啦,什么康有為兄弟出入宮禁、“穢亂宮闈”啦,什么康有為要“盡廢京師六部九卿衙門”啦,什么朝廷要“設立鬼子衙門”、伊藤博文要入軍機當“客卿”啦,甚至還有“陳寶箴拜跪洋人,使婦人易西種”等不堪入耳的話。有人說:“正月以來,都中上自王公,下及士庶,眾口嘩然,謠言四起,多由顯者口中傳出,故信之者眾。”“內言傳于外,外言又傳于內,愈出愈奇,不值識者一笑。”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 335頁。當時的報紙也說:“新政甫頒,流言競起,雖非顯行違抗,實已陰為阻撓。”《論阻撓新法》,載《申報》,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初二。這些政治謠言,或者把嚴肅的政治斗爭化為聳人聽聞的奇聞怪事,或者把合情合理的改革夸張為不近人情的蠻干,混淆視聽,惑亂人心,煽動社會輿論對改革的不滿,弄得“人情洶洶”“一夕數驚”,起著十分惡劣的作用。

《時務報》上曾登過一篇題為《論陰撓新法之害》的文章,歸納了守舊勢力反對改革的種種手法:“彼所以阻新法者,無他術,曰延之,限之,混之,孤之,阱之,陽譽而陰絕之,假他端以棄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208~209頁。“延”,就是拖延;“限”,就是竭力縮小、限制改革的范圍和內容;“混”,就是魚目混珠,“相似而實非也”; “孤”,就是極力孤立維新派,“使其行孤、言孤、勢孤”; “阱”,就是劃定一個藩籬,盡量使維新派的行動不逾越它;“陽譽而陰絕之,假他端以棄之”,則是封建守舊派慣用的兩面三刀的陰險而惡毒的手法。這個概括,生動地刻畫了守舊派的丑惡面貌,準確地反映了當時的歷史實際。

維新派立志改革的斗爭精神

資產階級維新派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與守舊勢力之間力量的懸殊,也清楚地意識到改革事業的艱難。但他們仍然知難而進,英勇搏斗,表現了一種極其寶貴的立志改革的斗爭精神。

楊深秀在一個奏折里曾這樣說:“開新者通達中外,其人本寡,其勢甚孤;守舊者承襲舊習,其人極多,其勢甚大。”《山東道監察御史楊深秀折》,見《戊戌變法檔案史料》,2頁。梁啟超認為自己的改革活動“猶孤身入重圍之中,四面楚歌,所遇皆敵”梁啟超:《戊戌政變記》,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一冊,269頁。。顯然,他們深感自己力量不足,改革事業成功的希望是很小的。而且他們也懂得,所謂改革,是一個除舊布新的過程,不能只布新,不除舊。而除舊就必定會觸犯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們的嫉恨,所以梁啟超說:“變法之事,布新固急,而除舊尤急。”又說:“變法之事,布新困難,而除舊尤難。”《論變法后安置守舊大臣之法》,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 33頁。如果為個人的榮辱安危、成敗利鈍計,是大可不必冒如此重大的風險去推行改革的。然而,他們終于勇敢地向舊勢力發起了挑戰,并沒有因為困難而畏縮退卻。

人們常常責備維新派過分熱衷于向皇帝上書,并把這一點作為他們缺乏斗爭精神的一個例證。殊不知上書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康有為在光緒十四年(1888)第一次上書時,由于從來沒有如此卑微的人物竟敢向皇帝進言,并且居然提出了變法的請求,于是,“朝士大攻之”,而一般守舊的人亦“皆大嘩,鄉人至有創論欲相逐者”《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21頁。。康有為不顧這一切,在著名的公車上書后,“四年之間,凡七上書,其不達也如故,其頻上也如故,舉國流俗非笑之,唾罵之。或謂為熱中,或斥為病狂”。但康有為“若為不聞也者,無所于撓,鍥而不舍”梁啟超:《康有為傳》,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1頁。。后來,有一個奏折終于送到了光緒手中。據傳聞,當光緒看到奏疏中“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及“不忍見煤山前事”等文字時,曾對左右說:“康某何不顧死生乃爾,竟敢以此言陳于朕前耶?”黃鴻壽:《清史紀事本末》,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257頁。光緒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姑置勿論,但康有為竟敢把這種犯忌諱的話寫給皇帝看,無論如何是要有很大的膽量的。因為如果皇帝看了這些話而大怒,自己是會立刻掉腦袋的。總算好,光緒看到這些話,并沒有生氣,反而受到了感動,這是由于光緒具有愛國心的緣故。

維新派所從事的其他改革活動,特別是那些帶有開創新局面意義的活動,其所受的壓力、遇到的困難、經歷的艱辛,自然更是要大得多。梁啟超曾慨嘆地傾吐個中苦衷,非當事人是很難體味的。關于這一點,還是拿建立學會為例加以說明:康有為等組織學會,是自覺地帶有向封建政治挑戰的意味的。立會之初,一些人主張回避“會”的名稱,但康有為“龂龂持之,不肯遷就”。他說:“吾所以辦此會者,非謂其必能成而有大補于今時也,將以破數百年之網羅,而開后此之途徑也。”梁啟超:《康有為傳》,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0頁。很顯然,如果沒有頑強的斗爭精神,對這一類事情是很難堅持下去的。這種斗爭精神,就連維新運動的反對者也不能不承認其難能可貴。如有一個名叫李宣龔的人,在一封信中大肆攻擊了保國會一通之后,說:“當時輦轂之下,何施不可,康、梁諸公乃敢犯冒嚴譴,成此異舉,實在不能不欽佩。”李宣龔:《致丁在君書》,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577頁。

守舊派對維新派的斗爭精神表示“欽佩”是不難的,但要理解它就不大可能了。當時,有一些高級官僚完全憑猜測帝后之間誰可得勢,維新與守舊的斗爭結局如何,來決定自己是倒向慈禧太后一邊,還是倒向光緒一邊。但維新派與這些人完全不同,明知自己力量弱小,成功的希望渺茫,為什么還是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呢?對于像李宣龔這類人物來說,他們是找不到答案的。

維新派立志改革的斗爭精神,來源于對民族危亡的憂憤、對國家命運的關切,一句話,來源于愛國主義。康有為在一封信中說:“當是時也,謠謗盈廷,彈劾繼踵,自非至愚,誰不知其險難者。仆誠哀中國之危亡,憫生民之涂炭,思振救之。”《復依田百川君書》,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二冊,530頁。從康有為等在戊戌時期的全部社會實踐來看,這個說法并非虛夸,是符合客觀實際的。

戊戌維新運動的著名領袖人物,都表現了一種不求名、不求利甚至“卓厲敢死”的獻身精神。康有為說自己“日日以救世為心,刻刻以救世為事,舍身命而為之”《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18頁。。政變發生后,當被捕的危險尚未過去時,他在上海吳淞口的輪船上致書李提摩太說:“至于我個人的死活,全置之度外,我將盡我一生的時光,為國人效力。”《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28頁。梁啟超在戊戌夏由湘返滬時,曾在輪船中與同行者談論救國志愿:“吾國人不能舍身救國者,非以家累,即以身累,我輩從此相約,非破家不能救國,非殺身不能成仁。”“同此意者,皆為同志。”楊復禮:《梁啟超年譜》,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四冊,174頁。到政變發生時,他從容地說:“我的生命早就準備獻給祖國,毫無可惜。”《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三冊,572頁。至于譚嗣同甘愿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換取變法事業的發展和國家的進步,在反動派的屠刀面前,從容就義,視死如歸,就更是“有口皆碑”的事。人們稱頌他“久于生死等鴻毛”“慷慨悲歌氣若虹”孫寶瑄:《忘山廬日記》,見《清代日記匯抄》,385頁。,他是完全當之無愧的。

我們在評價戊戌維新運動的時候,總是要指出資產階級維新派的軟弱性。誠然,軟弱的一面無疑是存在的,這主要表現在他們的政治主張方面:他們不敢(也不可能)與封建主義實行徹底的決裂;對于西方的資產階級政治,他們既熱烈向往,又隱隱感到某種疑懼,既認真追求,又在一些方面做出某種保留。這種軟弱,無疑是階級的和時代的局限。但是,對于自己已經確定的政治理想,包括他們認為在當時可以而且應該推行的改革事業,他們是勇敢的、堅決的。既軟弱又堅定,既怯懦又勇敢,這是當時特定條件下維新派的特定階級性格。只強調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既不全面,也不符合歷史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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