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維新運動時期的學會組織
由初次走上政治舞臺的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發動和領導的戊戌維新運動,不論是在思想領域還是在社會實踐方面,都有許多以往的歷史活動家所未能提供的新的東西。盛行一時的學會組織,就是這個時期中出現的若干新鮮事物之一。
維新派對學會組織的重視
戊戌時期的維新派普遍認為,組織學會,對于挽救民族危亡、爭取祖國富強、推動變法維新運動的開展,是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康有為說:“泰西所以富強之由,皆由學會講求之力。”梁啟超認為,只要把學會普遍組織起來,則“一年而豪杰集,三年而諸學備,九年而風氣成”, “以雪仇恥,何恥不雪?以修庶政,何政不成?”
所以他說:“欲救今日之中國,舍學會末由哉!”
譚嗣同說:“今日救亡保命,至急不可緩之上策,無過于學會者”
; “今之急務,端在學會”
。當時還是維新思想信奉者的章太炎,也在《時務報》上發表文章,呼吁“學會有大益于黃人,急宜保護”
。總之,他們認為,“今日之中國,以開學會為第一要義”
。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他們便以極大的努力為發展學會組織創造必要的條件。除了在報刊發表文章加以鼓吹提倡外,他們還通過各種方式,試圖爭取朝廷的支持。康有為曾經專門編了《日本會黨考》,附在《日本變政考》之后,進呈給光緒。在光緒召見的時候,康有為又特意強調了要“推廣社會,以開民智而激民氣”的問題。在《應詔統籌全局折》中,他甚至建議政府專門設立“游會局”,“凡舉國各政會、學會、教會、游歷游學各會,司其政律而鼓舞之”
。
維新派為什么把組織學會放到如此重要的地位呢?他們期望學會組織在維新運動中發揮哪些作用呢?概括起來,他們認為,學會的作用,一在開風氣,二在聯人才,三在伸民權。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學以此興,士以此聯,民以此固,國以此強”。
所謂“開風氣”,就是通過學會制造輿論,擴大影響,增強變法維新運動的聲勢。
維新派一向把實行變法維新的主要希望寄托在皇帝的支持之上,所以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光緒上書言事。但是,他們也懂得,如果不同時廣泛制造社會輿論,動員一定的社會力量,形成相當的政治聲勢,維新變法運動的進行也將是窒礙重重、寸步難行的。所以,他們一方面“上書求變法于上”,一方面“開會振士氣于下”,上下呼應,雙管齊下。康有為說:“中國風氣,向來散漫,士夫戒于明世社會之禁,不敢相聚講求,故轉移極難。思開風氣,開知識,非合大群不可,且必合大群而后力厚也。合群非開會不可。”
梁啟超也說:“先是膠警初報,事變綦急,南海先生以為振厲士氣,乃保國之基礎,欲令各省志士各為學會,以相講求,則聲氣易通,講求易熟。”
特別是在維新派多次上書不達而碰壁之后,他們更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像他們這樣一些既無顯赫的官職,亦乏強大的權勢的青年士子,人微言輕,所上的奏折是否能“上達天聽”就很成問題,至于能否收到實際效果就更屬渺茫了。因此,即使從爭取皇帝支持的角度看,也有必要著意于組織學會,擴大影響,從而引起朝廷的注意。梁啟超《戊戌政變記》中的一段話,對這一點說得很明白:“此書既不克上達,康有為以為望變法于朝廷,其事頗難,然各國之革政,未有不從國民而起者,故欲倡之于下,以喚起國民之議論,振刷國民之精神,使厚蓄其力,以待他日之用。”
康有為也說:“上書不達之后,日以開會之義,號之于同志。”
他們相信,只要把學會認真地創辦起來,堅持下去,“吾未見我朝廷之不曲諒苦衷,俯如人愿也”
。康有為最初強調變法首先要“變于上”;后來又“倡為不變于上而變于下之說,其所謂變于下者,即立會之謂也”;等到他受到光緒的青睞,被破格接見之后,又轉而強調變法“非尊君權不可”。對于這種變化,王照感到有點難于索解。
其實,雖然在各個不同時期,康有為由于情勢不同而強調不同的重點,但他的基本思想卻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一方面利用君權來“提攜”,一方面組織學會以推動。而學會的普遍發展,又將反過來有利于爭取君權的支持。
所謂“聯人才”,就是通過學會培養一批通曉“西學”的知識分子,團聚和組織一支致力于變法維新事業的骨干隊伍。
維新派一直把培養人才看作振興中國的根本,而培養人才的重要方法之一就是組織學會。維新派認為,維新運動的發展迫切需要“廣求同志”,而“廣求同志”的重要方法之一也在于組織學會。他們聲稱:“天下之變,岌岌哉!夫挽世變在人才,成人才在學術,講學術在合群”; “今欲振中國,在廣人才;欲廣人才,在興學會”
。這里所說的人才,是指那些學習西方資產階級社會學說或自然科學的知識分子。在維新派看來,這樣的知識分子越多,維新事業的社會基礎也就越雄厚,對窳敗落后的封建政治和學術的改造也就越迅速,祖國的富強昌盛也就越有指望。人才的培養當然可以通過新式學堂,但學堂有兩個方面的局限:一是學堂數量有限,能夠吸收就學的學生不可能很多。學會則不同,“一省有一省之會,一府有一府之會,一州縣有一州縣之會,一鄉有一鄉之會,雖數十人之寡,數百金之微,亦無害其為會也。積小高大,擴而充之,天下無不成學之人矣”
。另一是學堂只能培養少年兒童,而對于數量很大的成年人,特別是那些受過封建教育的士子,向他們灌輸資產階級的新知識,使之擴大眼界,轉變思想,卻是一個更為現實也更為緊迫的任務,所謂“欲實行改革,必使天下年齒方壯、志氣遠大之人,多讀西書、通西學而后可”
。這個任務有賴于通過學會去完成。學會的普遍建立,不僅可以使一批志同道合的維新志士集合在一起,形成一支變法維新的骨干力量,而且可以吸引和爭取很多人加入維新運動的行列,“齊萬而為一”,把分散的力量團聚和組織起來。所以維新派說:“群者學會之體,而智者學會之用。”
又說:“以群為體,以變為用。”
講的就是研求學術、組織群眾、推動變法的關系。
所謂“伸民權”,就是通過學會爭取和擴大群眾的某些政治權利,鍛煉和提高資產階級從事政治活動的能力。
維新派認為,中國封建政治的大弊在于尊卑懸殊,上下隔絕。這種君主專制主義的統治,壓抑了人們的政治活力,摧殘了民氣,堵塞了統治者的視聽,斷絕了政治進步的通道。康有為形容封建專制政治“如浮屠十級,級級難通,廣廈千間,重重并隔,譬咽喉上塞,胸膈下滯,血脈不通,病危立至”。他得出結論說:“考中國敗弱之由,百弊叢積,皆由體制尊隔之故。”
因此,維新派提出了“興民權”的主張,要求“通上下之情”,適當限制封建統治階級的特權和削弱森嚴的等級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人民群眾某些政治權利。在維新派看來,學會的建立將能在這一方面發揮良好的作用。譚嗣同說,中國的政治一向是“君與臣隔,大臣與小臣隔,官與紳隔,紳與士隔,士與民隔,而官與官、紳與紳、士與士、民與民又無不自相為隔”。很多人雖然看到了這個問題,力圖加以改變,“用力非不勤,而卒于罔效”。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未得其道,而烏合獸散,無會焉以為之聯系也”。如果學會能普遍建立起來,情況就可立即改觀。“凡會悉以其地之紳士領之,分學會各舉其紳士入總學會,總學會校其賢智才辨之品第以為之差。官欲舉某事、興某學,先與學會議之,議定而后行。議不合,擇其說多者從之。民欲舉某事、興某學,先上于分學會,分學會上總學會,總學會可則行之。官詢察疾苦,雖遠弗閡也;民陳訴利病,雖微弗遏也,一以關捩于學會焉。”
不過,維新派所講的“民權”,其實主要是資產階級(包括某些資產階級化的地主紳士)之權,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紳權”。所以,梁啟超說:“欲興民權,宜先興紳權;欲興紳權,宜以學會為之起點。”
“故欲用紳士,必先教紳士。教之惟何?惟一歸之于學會而已。”
維新派既然認為學會能發揮如此重大的作用,因而就不遺余力地從事學會的組織工作。在他們的努力下,各式各樣的學會果然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了。
戊戌時期學會的數量和規模
光緒二十一年(1895)七月,康有為、梁啟超等在北京組織了戊戌維新時期的第一個學會——強學會。同年10月,康有為南下上海,成立了強學分會。不久,守舊勢力攻訐康有為等“私立會黨,將開處士橫議之風”,強學會遭到封禁。“然自此以往,風氣漸開,已有不可抑壓之勢”
,學會紛紛創建。在戊戌政變前的一個短時間里,學會組織發展十分迅速。梁啟超說:“各省學會極盛,更仆難數。”
又說:“自是學會之風遍天下,一年之間,設會百數。”
康有為也說:“自強學會開后,海內移風,紛紛開會,各國屬目。”
又說:“學堂學會,遍地并起。”
《湘學報》謂:“各行省則學會如林。”
唐才常謂:“學會林立,萬眾沸騰。”
這些不同的說法匯合起來,便勾畫了當時學會發展的一個總的面貌。但這些畢竟只是一種籠統的形容,當時有名稱、有組織、有活動的學會,究竟一共有多少個,卻并不能從中得到確切的答案。
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曾經列舉“強學會封禁后之學會、學堂、報館”的名稱,其中學會共三十三個。胡思敬在1913年刻印的《戊戌履霜錄》中,附有《二十一省新政表》,其中列舉的學會名稱共三十四個。
梁啟超是戊戌維新運動的領導人物之一,胡思敬則是對維新運動持反對態度的親歷者。兩個政治立場截然對立的人,提供了大體相同的情況,這些材料自然是極為重要和極有價值的。但是,更多的材料表明,他們二人所列舉的學會名目仍很不完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湯志鈞同志對這個問題做了專門研究,在他所寫的《戊戌變法時的學會和報刊》一文中,根據大量資料,共列舉了那一時期的學會組織共四十九個。
張玉法先生在《清季的立憲團體》一書中,談到戊戌時期的學會組織,則比湯著又有增加,一共列舉了各種學會七十八個。
盡管其中有若干不準確之處,但這仍然是目前我們所看到的最為詳備的一個材料。下面我們根據該書所列學會名稱按地區分述如下:
北京:
強學會 強學小會(強學會被封禁后成立)
知恥學會 粵學會 經濟學會
關西學會 閩學會 商業總會
蜀學會 保國會 保浙會
保川會 保滇會 尚賢堂
上海:
強學分會 地圖公會 東文學社
農學總會 務農會 興亞會
醫學善會 戒纏足會 集學會
蒙學公會 女學會 譯書公會
算學會 實學會 戒鴉片煙會
戒煙會 亞細亞協會
湖南:
南學會(設于長沙,岳州、邵陽、武岡、沅州、衡州均有分會)
延年會(長沙)群萌學會(瀏陽)
湘學會(長沙)校經學會(瀏陽)
明達學會(常德)三江學會(會同)
學戰會(長沙)致用學會(龍南)
質學會(衡山)郴州學會(郴州)
公理學會(長沙)保湘會(長沙)
任學會(衡州)公法學會(長沙)
地學公會(長沙)法律學會
戒纏足會
廣東:
東文學社 戒纏足會 群學會
公理學會 顯學會 農學會
戒鴉片煙會
廣西:
圣學會(設于桂林、廣州,梧州有分會)
戒鴉片煙會
福建:
算學會 東文學社 不纏足會
江蘇:
測量會(江寧)蒙學會(江寧)
勸學會(江寧)蘇學會(蘇州)
匡時學會(揚州)雪恥學會(吳江)
浙江:
農學會(溫州)
江西:
勵志學會 同心會
湖北:
質學會 不纏足會
貴州:
仁學會(貞豐)
陜西:
味經學會
天津:
天足會
此外,中國香港、澳門以及居住日本橫濱之華人中,均設有戒鴉片煙會。
前面說過,這個材料有若干不準確之處。這里所說的不準確,既包括不該列入而列入了的舛錯,也包括應該列入而未予列入的脫漏。下面我們舉一些例證。
材料中提到,強學會被封禁之后,京師又出現了一個名為“強學小會”的組織。其實,這個組織是并不存在的。《清季的立憲團體》的根據,大概是梁啟超的如下一段話:“自強學一役,被議中輟,而京師一二劬學之士,猶為小會,月輒數集,相與講論治平之道,亹亹勿絕,今琉璃廠之西學堂是也。”
光緒二十三年五月初一(1897年5月31日)的《知新報》上還登過這樣一條消息:“京師強學會封禁以后,一二有志之士,倡為小會,數日一集,每假陶然亭、棗花寺等處,為講學之地。后官書局復開,而此小會仍別行,相與講求實學,惟日孜孜。頃聞集者益眾,已有數十人。……聞頃間常住會中者,為刑部主事總署章京張君菊生元濟云。”
這兩條材料中提到“數日一集”或“月輒數集”的“小會”,其實不過是一些志同道合的京官士夫的不定期會晤。他們在一起講學論政,卻并沒有說已經成立了什么組織,更無所謂“強學小會”之名。這一點,被稱為“常住會中”的張元濟在《戊戌政變的回憶》中說得很明白:“丙申年(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前后,我們一部分同官,常常在陶然亭聚會,談論時政,參加的一共有數十人。當時并沒有會的名稱,只是每隔幾天聚會談談而已。”
材料中提到的“經濟學會”,同樣是一個并不存在的組織。固然,梁啟超說過“膠變之后,康有為開經濟學會于京師”。但實際上,這個學會最終并沒有能夠成立起來。《康南海自編年譜》中記道:“(光緒二十三年冬)又與文中允煥、夏編修虎臣及旗人數輩,創經濟學會,已為定章程呈慶邸,請慶邸主之,且為慶邸草序文。既而以欲刪 ‘會’字,議不合,事遂已。”
可見,這個經濟學會雖然連章程、序文等都已擬好,但由于奕劻不同意用“會”的名義,最后發生意見分歧,在奕劻的反對下,會事也就擱淺了下來。類似這樣醞釀而未成的還有一些,如譚嗣同曾擬議成立“礦學會”,并寫好了十二條章程,但“議久不決,事以未果”
。這些胎死母腹的學會,當然都是不能算數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出世。
材料中也有一會二名,卻被誤算作兩個不同學會的,如“校經學會”和“湘學會”就是一例。“校經學會”是湖南學政江標創設的,其實也就是一所學校,有時也被稱作“校經學堂”或“校經堂學會”。在這個學堂里,江標又成立了一個“湘學會”。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十一日(1898年6月29日)《國聞報》上《湖南學會林立》一文稱:“自上年前學使江建霞文宗創立湘學會于校經書院,為多士講學之地。近則日新月異,繼長增高。”可見,“湘學會”與“校經學會”,實際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組織。
另外,由美國傳教士李佳白等組織的“尚賢堂”,是與廣學會同一類型的組織,與維新派組織的學會性質不同,而且它的正式成立時間也晚于戊戌數年,自然也以不列入為宜。
除了這樣一些錯訛之外,還有一些確實存在并有活動的學會組織,《清季的立憲團體》卻未曾提到,如湖南瀏陽的算學會,是有相當成績的一個學會。《瀏陽興算記》記載,譚嗣同等本想將南臺書院改為算學館,籌備已經就緒,恰逢湖南大旱,經費臨時改充賑災之用,算學館也就只好暫停。“(歐陽)瓣?師乃糾同志十余人,醵資結算學社,聘新化晏君壬卿為之師。”譚嗣同等在呈湖南巡撫的稟帖中也說:“況現今風氣大開,人思自勵,忽值停課之舉,遂各糾合同志,自立算學社,精研算學,以備下年考取入館。在本城中已結三社,余城鄉續議結社者尚紛紛未已。”
譚嗣同在致汪康年的信中也曾提到:“此章程(按:指《瀏陽算學社章程》)亦嗣同違眾硬做者。去年尚系私結之社,極有效驗。”
可是這個學會卻在材料中漏掉了。此外,湖南的方言學會等,似乎也是應該補入的。
盡管有這樣一些小的不準確之處,但無論如何,該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比較接近當時實際面貌的學會發展情況。
認真地估量這一時期學會組織涉及多大的社會面,不僅需要弄清學會總的數量,而且需要看一看各個學會的規模大小。
應該指出,戊戌時期的學會組織,除少數幾個影響較大者外,其余的學會一般都是規模較小、成員不多的。例如,粵學會只有二十余人:“時欲續強學會之舊,先與鄉人士開會,曰粵學會,于(光緒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南海館創辦,京友集者二十余人。”金陵測量會成立之初,參加者只有幾個人:“擬每人先習一器,各專一門,先聯合同志數輩行之,俟成效既著,徐圖擴充云。”
壽富籌建知恥學會時,參加者寥寥無幾:“都人士咸以為狂,莫或應也。”
廣西圣學會是被康有為稱為“士夫云集,威儀甚盛”的,但其實會員數量也極其有限:“(康有為)夤緣臬司蔡希邠,倡圣學會。粵西僻在一隅,士純樸,不尚聲氣,久之無所發舒。”
這種情況并不是個別的例外,而是代表了當時學會組織的一般狀況。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在客觀上固然是由于封建專制主義的統治一向將集會結社懸為厲戒,因此當開創風氣、沖決禁例的時刻,難免有許多人瞻顧踟躕,“憚會之名號,咸欲避之”
,甚至“黨會二字,當時視如蛇蝎”
,從而增添了組織工作的困難。但從主觀上說,卻也由于維新派在指導思想上本就主張多立小會,可以事半功倍,易于見效。梁啟超說:“學者一人獨立,難以成群,或力量不能備購各書,則莫若設立學會;大會固不易舉,則莫若小會。數十人可以為會,十余人可以為會,即等而少之至三四人,亦未嘗不可以為會。”
汪康年也強調應多“開小學會”, “一月數聚,自三人以上,即可創辦,以漸增加”,并認為這是一種“易行之法”
。
人數較多、規模較大的,只有強學會、南學會、保國會等少數幾個。但即使這幾個組織,其參加的實際人數也常常是被夸大了的。
拿北京強學會來說,譚嗣同在一封信里曾經說:“康長素倡為強學會,主之者,內有常熟,外有南皮,名士會者千計,集款亦數萬。”這條材料曾被人們廣泛引用,但實際上,參加強學會的不僅沒有“千計”,連幾百個也說不上,一共只有幾十人。梁啟超《戊戌政變記》云:“乃倡設強學會于北京,京朝士大夫集者數十人,袁世凱、文廷式與焉,英、米人士亦有列名會員者。”
佚名《袁世凱全傳》也說,強學會成立時,“京朝士大夫集者數十人,世凱與焉”
。光緒二十四年十月十六日(1898年11月29日)的《中外日報》轉載了《天南新報》的一則新聞,其中說:“京師強學之會以立,一時京內外聞人如張之洞……康祖詒,余外尚數十人,互相講論,而文廷式實預其選。”
就連康有為在《上海強學會后序》中,也只是說:“昔在京師,既與諸君子開會以講中國自強之學,朝士集者百數。”
這個數字雖較“數十人”稍多,但大體亦相差不遠。強學會成立之時,譚嗣同遠在瀏陽,而且他自己說“嗣同于(強學會)總會分會均未與聞,己既不求入會,亦無人來邀”
。他所講的情況,自然不過是傳聞之辭,絕不如康、梁等主持其事的人所講的確切可靠。
南學會的會員數,據平山周在戊戌政變以后到湖南考察返回日本所發表的談話,說是“其會員當時一千二百余名”。梁啟超也曾講過,湖南新政“以南學會最為盛業”, “每會集者千數百人”
。但這個數字也是不實的。南學會成立以后,基本上堅持了七日一講的制度,前后共有幾個月之久。從現有材料看,每次開會講演,參加者也就是三百余人。如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四日(1898年6月2日)的《國聞報》載:“湘省創設南學會……二月朔日為開會第一期,是日自陳右銘中丞、徐研甫學使、黃公度廉訪以下官紳士庶,會者三百余人。”
唐才質所撰《唐才常烈士年譜》中也說:“夏歷二月初一日,為南學會開講第一期,官紳士民集者三百余人。首推皮鹿門(錫瑞)學長主講,繼由各長官士夫以次講演,闡明古今學術盛衰之源流,以及近代學術之情況,且俾互相問答,以資討論。”
這一情況在《皮錫瑞年譜》中也得到了印證。該譜云:“戊戌,復創南學會于長沙,公被聘為學長,主講學派一科。開講之日,官紳士民集者三百余人。”
可見,梁啟超所說“每會集者千數百人”,顯然是大大超過了實際情況。至于平山周所說的會員有一千二百余名,就更加言過其實了,因為前往聽講的,并不一定全是南學會的會員。南學會章程規定,必須“既登會籍”,才能稱作“會友”,而聽講者則范圍稍廣一些,“講演時任何人都可預先領聽講憑單,屆時參加”
。
保國會的情況又怎樣呢?保國會集會數次、參加人數大體與南學會舉辦講演會相仿,也許要略多一些,但絕不如康有為在《明夷閣詩集》中所說的,“膠旅割后,各國索地,吾與各省志士開會自保,末乃合全國士大夫開保國會,集者數千人”。康有為這里所說的,幾乎要比實在數目擴大了十倍。謂予不信,請看以下材料:
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于1898年9月28日致英國外交大臣的信中提到:“康最近在北京所組織的保國會,這會社的會員有三百多人。”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十七日(1898年10月2日)《申報》的一條消息說:“又聞目前康有為倡設保國會,結黨三百數十人,皆系宦途。”
文悌在參劾保國會的奏折中說:“康有為不知省改,且更私聚數百人,在輦轂之下,立為保國一會。”
胡思敬在《戊戌履霜錄》中云:“戊戌三月,開保國會于粵東館,京僚集者四百余人。”
梁啟超在《記保國會事》中則說:“于三月二十七日在粵東會館第一集,到會者二百余人……再會于崧云草堂,三會于貴州館,來會者尚過百人。”
以上這些材料,出自各種不同身份的人之手,其寫材料之目的也迥然各異,但所講人數卻基本接近。其實,康有為自己在有的材料中也只說開保國會時“士夫集者數百”,否定了他本人關于“集者數千人”的說法。
上面的材料,有的是講保國會的會員數,有的是講參加集會的人數,這里當然還要說明一句,這二者是有區別的。正如當時有人所說的,參加集會的人,“其有識之士則意在聽議論,其無知之徒亦無非趕熱鬧,故當日與聞此會之人,未必即入會之人也”。因此,對于保國會的規模,也是絕不應估計得過大的。
學會的活動內容及其性質
戊戌時期數量眾多的學會,是一種什么性質的組織呢?
關于這個問題,維新派自己有過各式各樣的回答。康有為曾把強學會稱作“政黨嚆矢”;梁啟超則說“強學會之性質,實兼學校與政黨而一之焉”
。關于南學會,有的說“實隱寓眾議院之規模”
;有的說“兼學會與地方議會之規模”
;有的說“國會即于是植基,而議院亦且隱寓焉”
;連反對者也說這是“議院之權輿”
。至于戊戌維新運動史的研究者,則一般把學會(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看作近代資產階級“政黨的雛形”,或者說已經“略具政黨的規模”。
在判斷學會性質的時候,首先應該看看當時那些學會的活動內容和活動方式。
當時的學會,大體上可以分成三種類型:一種是以政治性為主的,如強學會、南學會、保國會以及保川、保滇、保浙等會;一種是以學術性為主的,如質學會、算學會、測量會、郴州學會、法律學會、校經學會等;一種是以改革社會習俗為主的,如不纏足會、戒鴉片煙會、延年會等。
第一種類型的學會,其具體的立會宗旨,一般是研討某種政治學說,宣傳某種政治思想,如強學會“專為中國自強而立”, “開會以講中國自強之學”;保國會“以國地日割,國權日削,國民日困,思維持振救之,故開斯會以冀保全”
;南學會也是為了“集諸志士相與講愛國之理,救時之法”
。這里應該特別說明的是,我們說這類學會以政治性為主,只是指它們所研求之“實學”主要是政治性的,并不是指這類學會有組織其成員去實現某種具體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目標的任務。這類學會組織的成員,主要是一部分官僚和士大夫。
第二種類型的學會,一般是學習和講求一門至幾門具體的社會學說或自然科學,如郴州學會主要是研究輿地和算學兩科,“輿地以繪險要究兵略為主,旁及農礦,算學以程功董役行軍布陣制器為主,旁及天文”;上海農學會主要是學習和推廣西方農業新法,“俾中國士夫咸知以化學考地質,改土壤,求光熱,以機器資灌溉,精制造之法之理”
。湖北的質學會共設十四科:一、經學;二、史學;三、法律學;四、方言學;五、算學;六、圖學;七、天文學;八、地學;九、農學;十、礦學;十一、工學;十二、商學;十三、兵學;十四、格致學。會員“各占一科”, “分科肄習”
。事實上,有一些學會實際就是學堂(如校經學會),或者是學校的預科、預備班(如瀏陽的算學社、常德的明達學會),或者是某種專科學校(如湖南的法律學會)。但是也應該指出,這一類型的學會,雖然是以學術性為主,卻并非脫離現實政治的純學術團體,因為當時人們之所以要立會以研習聲光化電、格致測算等西方科學技術,目的就在于求中國之富強,所以這些學會總是強調在學好各門具體學科的同時,“尤宜討論中外古今盛衰之源,聯合士氣,互相師法,庶幾合天下為一群,合一群以振中國”
。這類學會的成員,主要是一部分中青年知識分子。
第三種類型的學會以改革封建陋俗、提倡社會新風為目的。這一類學會,提倡者和反對者雙方都很清楚,在對待社會習俗不同態度的背后,包含著鮮明的政治內容和尖銳的政治沖突。拿不纏足會來說,維新派在講纏足之害時,一下子就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了“污君獨夫民賊賤丈夫”,認為正是這些人“茍以恣一日之欲”,才使得纏足之丑習“波靡四域,流毒千年”。而在宣傳成立不纏足會之必要性時,也是從儲人才、強國本方面立論,從而把它納入了維新運動的軌道。反對者也首先是從政治方面著眼。《申報》刊《論康有為大逆不道事》一文云:“其設不纏足會也,彼蓋以纏足之禁已弛,自康熙朝在國家弛之,而我必設法禁之,是明以匹夫而與國家抗也,謂非心存反叛而何?”
這就是說,反對者根本撇開婦女纏足之是非、好壞、美丑等問題的爭論,一下子提到了遵從還是反叛封建秩序的高度。這一類型的其他學會,大體也是如此。這類學會,參加者的范圍較上兩種要略為廣泛,“士農工商”各階層的人都有一些。
這三種類型的學會,盡管有著各自不同的特色,但就其基本的活動內容和活動方式來說,卻是大致相同的。其活動主要是:
第一,定期或不定期的集會。強學會“三日一會”;南學會“每七日大集眾而講學”
;保國會“會期有大會、常會、臨時會之分”,并詳細制訂了開會宣講的規則
。其他的學會組織,也都把集會當作一種主要的活動方式,如衡州任學會規定“每年開大會一次,兩月小會一次”
;京師關西學會規定“每一星期聚會一次”
;廣西圣學會規定“每逢庚子日大會”, “其每旬庚日,皆為小會”
。所不同的是,強學會、保國會等之集會,主要“演說萬國大勢及政學原理”
, “發明中國危亡之故,西方強盛之由”
。而那些以學術性為主的學會,則是“以讀書所得,質疑辨難,如有撰述,互相質證”,也就是著重于學術內容的切磋、交流。南學會的集會宣講,則兩個方面兼而有之,既有政治問題的闡繹,也有學術方面的探討。
第二,藏書閱書。許多學會都集款購置各種書報,供會員借閱,有的也自己翻譯和刻印一些。這是各類學會著力進行的第二項主要工作,甚至可以說,有相當一部分學會主要就是做了這一件工作。例如,上海農學會,這是一個頗有點影響、被稱為“行之有效”的學會組織,但是,盡管在創辦之初曾規劃設計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如在江浙兩省購田試辦農場、試種“中外各種植物”、選用并推廣各種農業機械、改良種子、舉辦農業“賽會”(博覽會)等,但由于條件的限制,結果全都落空了,真正做出了一點成績的不過是翻譯和搜集了一批“東西洋農報農書”,傳播了資產階級近代化的某些農業知識。又如,蒙學會明確說明,“本會創始先辦書報”, “本會初辦……只書報二端”。蘇學會除于每月朔望“作為會集之期”外,唯一的活動就是組織會員借閱圖書,“每逢五逢十,為發書之期,以五日為一限期,能多閱者每期發書兩本,少者一本,上期取去,下期繳換”
。其實,不僅這些學會是如此,就是強學會、南學會等,最經常、最實際的活動,也就是藏書、譯書和供人閱書。據梁啟超的回憶,強學會“最初著手之事業,則欲辦圖書館與報館”,所以開始第一件事就是“向上海購得譯書數十種”
。又說,強學會組織起來后,“備置圖書儀器,邀人來觀,冀輸入世界之知識于我國民”
。無怪乎封禁強學會的上諭在論及強學會的主要罪責時,也只是說“創立強學書院,專門販賣西學書籍”
。南學會也是這樣。據熊希齡說,他“勸捐家藏書籍于南學會,準人入會看書,以益寒士”
。歐陽中鵠說,南學會瀏陽分會“仿省城學會辦法,立定章程,招人看書”
。陳寶箴說,南學會于戊戌年二月始創時定期宣講,但不久以后,即“以閱經史文書為主,到四月即已停講,惟聽人時往翻閱書籍”
。這些材料都說明,許多學會在立會之初,雖做過這樣那樣的設想,但實際上所能經常進行的活動,只是“招人看書”而已。
第三,出報紙。維新派認為,報紙和學會是互相呼應的,“以書報為起點,而以學會為歸宿”, “報出而學可聯”
,所以許多學會在章程中都有創辦報紙的計劃。但沒有一定的資金和人力,報紙是辦不起來的,而許多學會又規模甚小,資金短缺,因此只有一部分學會真正出版了自己的報紙,如京師強學會的《中外紀聞》,上海強學分會的《強學報》及后來的《時務報》,校經學會的《湘學報》,南學會的《湘報》,上海農學會的《農學報》,譯書公會的《譯書公會報》,算學會的《新學報》,廣西圣學會的《廣仁報》,蜀學會的《蜀學報》,上海女學會的《女學報》等。這些報紙,成了西方資產階級新學的重要宣傳陣地,推進變法維新運動的有力輿論工具。
除了以上這些活動內容,許多學會本來還規定了其他一些工作,如開博物院、派人出國游歷等,大抵限于條件而未能實現。南學會本來還規定有“治事”一條,“一切新政,將舉辦者,悉交會中議其可辦與否”。但實際上也只在很小程度上實行了。
如果根據這些具體情況,來對戊戌時期學會組織的性質做出判斷,那么,我們不妨說,這是一些具有鮮明政治性和濃厚學術性的社會群眾團體。
毫無疑問,假使沒有這些社會群眾團體作為萌芽狀態而存在,那么在以后的中國政治舞臺上也就不可能會有近代資產階級性質的政黨出現;同樣毫無疑問,戊戌時期的學會組織,作為一種新出現的政治幼芽,它與后來資產階級性質的政黨還存在著極大的差別。
首先,戊戌時期的學會組織,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政治綱領。維新派不論在政治方面、經濟方面還是在文化教育方面,都有相當全面的目標和主張,也就是說,維新派對于變法維新運動,是有一個系統的政治綱領的。但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這個綱領貫徹到學會活動中去。不錯,各個學會大抵有一個立會宗旨,但即使是以政治性為主的學會,其宗旨也只是一些籠統的政治口號,如“自強”“保國保種保教”之類,既沒有具體要求爭取實現的政治目標,更沒有為達到此種目標而規定的實際政治步驟。參加此種組織的成員,并不都是為著一個共同政治目的而奮斗的同志,“聞見既歧,趨向各異”,有的人自己說:“不過逐隊觀光,并不識有所謂政治思想。”
其次,任何人參加此類組織,并不需要有什么條件或履行什么嚴格的手續。一般“愿入會者”, “不分畛域,一律延攬”, “來者聽之”。辦法也很簡單,只要將自己的姓名、籍貫、職業等向學會辦事機構開個單子就可以了。有些學會,幾乎連會員數目和名冊都是沒有的。大名鼎鼎的強學會就是一例。《中外日報》有一篇文章說:“京師強學會,僅有議論,未見實事,何來人名清單?”
保國會稍微嚴格一些,章程規定:“欲入會者,須會中人介之,告總理值理,察其合者,予以入會憑票。”
但這個規定實際上并未認真執行。所以后來甚至發生有些人聽說自己列名于保國會中,為之“嘩然,紛紛函請除名”
的事。這雖是政變后披露的消息,是否確實,還需存疑,但至少可以看出保國會在吸收會員時也是十分隨便的。
最后,這些學會對自己的成員沒有什么組織紀律的約束,如農學會竟明確宣稱,“本會本無強人遵守章程之權”, “惟無權強人遵守,故所定章程,悉從極簡、極易,必不至因繁難而生厭倦”。極簡、極易的結果,也就是取消了任何義務、紀律、規章,使得學會成了一種極其松散的團體。有一些學會制定了對會員的某些禁例,如武昌質學會有這樣的規定:“惟夫識趣嵬瑣,氣習囂張,純盜虛聲,廣為道徑,既乖本義,公議辭退。”
衡州任學會的章程中有這樣的條文:“惟其人志不宏毅,識不堅凝,遇事作騎墻之見者,未便接引入會。”
但這些也只是學會對于會員的道德修養方面的要求,并不能看作政治紀律。
曾經親歷戊戌維新運動,后來成為我們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吳玉章同志說得好:“戊戌變法時期雖然有學會一類的組織,這些組織在變法運動中也起了一些作用,但是它們沒有堅強的領導,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和組織原則,沒有嚴格的組織紀律。”我們在分析學會組織的性質時,對此自然是不能忽略的。
學會的社會影響
戊戌維新運動時期的學會,是一種與以往封建社會中的文人結社完全不同的組織形式,是一個具有開創意義的新事物。正因為這樣,在它身上表現出各種不成熟性、過渡性以及種種弱點和缺點,不僅毫不足怪,反而是理所當然的。也正因為這是在歷史上首次出現的東西,因此不論它多么幼稚,卻終究要在社會生活中產生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在學會的組織和發展過程中,維新派理直氣壯地論證了集會結社的正當性和必要性,在觀念上沖破了封建專制主義“君子群而不黨”的教條,在政治實踐上沖破了封建專制主義不準結社的禁令。
封建專制主義的政治統治,為了維護皇權的獨斷地位,絕不容許在封建統治集團之外的任何社會勢力享有“干預國政”的權利。因此,封建政治一向把集會結社懸為厲禁,“廣集徒眾,妄議朝政”就是大逆不道,必定要予以嚴懲,更何況形成組織?與此相適應,封建統治階級在意識形態上也極力宣揚“君子群而不黨”之類的說法。長期以來,在人們的思想上,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朋黨”總是與“奸人”聯系在一起,“結黨”總是與“營私”聯系在一起。維新派勇敢地向千百年來被視為天經地義的這種封建政治和傳統觀念進行挑戰,給予了社會極大的震動。
維新派批判封建主義“疾黨如仇,視會為賊”的極端荒謬性。他們指出,集會結社可以“破舊例愚民抑遏之風,開維新聚眾講求之業”,是“智民而利國”的大好事。朝廷應該像西方國家那樣,對會社“尊重保護而獎借之,或君主親臨,以重其事,或撥帑津貼,以助其成”。維新派是充分意識到創建學會對于封建政治的斗爭意義的,甚至可以說,他們正是把沖決封建專制政治的網羅作為組織學會的首要目的。梁啟超在《康有為傳》中指出:“自近世嚴禁結社,而士氣大衰,國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務欲破此錮習。所至提倡學會,雖屢遇反對,而務必達其目的然后已。”
梁啟超還講了這樣一段故事:“強學會之開也,余與其役,當時創議之人,皆贊此舉,而憚會之名號,咸欲避之,而代以他字,謂有其實不必惟其名也,而先生(按:指康有為)龂龂持之,不肯遷就,余頗怪焉。先生曰:吾所以辦此會者,非謂其必能成而有大補于今時也,將以破數百年之網羅,而開后此之途徑也。后卒如其言。”
確實,在戊戌維新運動時期,不僅維新志士理直氣壯地把組織學會當作愛國、救國的正義事業,不僅社會上一部分要求進步的知識分子對學會從畏忌、猶疑到贊成、參加,而且相當一部分反對維新的封建官僚,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再講結社是大逆不道了。當光緒要軍機大臣和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對康有為關于開制度局的奏折加以議復時,他們對于是否應“勸諭民人立會”的問題,也只好說當前“風氣未開,民間見聞固陋,勢難驟然奮興”
,建議“緩辦”而已。這種拖延的策略,表明封建頑固勢力再要簡單地禁止結社已是不太容易的了。所以,盡管戊戌政變后清廷發布了“禁立會社”的詔諭,但報紙上仍然不時出現宣傳救國必須立會結黨的議論
,也仍有新的學會組織起來
。
學會的普遍建立,確實對維新運動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按中國近兩年來風氣驟開,頗賴學會之力。”康有為曾把強學會的建立看作維新運動的發軔,“自強學會首倡之,遂有官書局、《時務報》之繼起,于是海內繽紛,爭言新法,自此舉始也”
。這個說法并非沒有道理。梁啟超對比強學會到保國會成立前后的社會風氣及士人見識的變化,一則說,在強學會成立前,他在京師“陳中國危亡,朝不及夕故,則信者十一,疑者十九”,而到保國會成立時,他“復游京師與士大夫接,則憂瓜分、懼為奴之言洋溢于吾耳也”
。再則說,強學會成立前,很多人“自尊自大,自居于中國”,把外國人一概視作“夷狄”, “經保國會后,又有保滇會、保浙會繼之,自余各省從風,州縣并起,不可指數,雖有政變,而民智已開,不復可遏抑矣”
。人們思想認識上和社會輿論上的這些變化,反映了時代的深刻動蕩、形勢的急劇發展、人們的迅速覺醒,也說明了學會組織在維新運動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如果不僅向前而且也向后做一點歷史的對比,那么,戊戌時期學會組織的開創作用就更加明顯。進入20世紀之后,資產階級的憲政運動和革命運動同時迅速發展起來,這時,更大規模和更多數量的各種政治組織紛紛建立起來了。這些政治組織,當然與戊戌時代的學會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不論是立憲團體還是革命團體,有相當一部分卻仍然沿用著學會、學社等名稱,如立憲團體中,就有“自治研究會”“憲政研究社”“群學會”“科學會”“嶺南學會”“算學研究會”等;革命團體中,也有“勵志學會”“知恥學社”“愛國學社”“興學會”“群學社”“少年學社”“合肥學會”等。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歷史發展鏈條的相互環接。馬克思說:“一切發展,不管其內容如何,都可以看做一系列不同的發展階段,它們以一個否定另一個的方式彼此聯系著。”辛亥革命時期的立憲團體和革命團體,對于戊戌時期的學會組織來說,無疑是一種否定,但我們正是在這種否定中,看到了它們之間的聯系,并且認定,戊戌時期的學會組織,對于辛亥革命準備時期的立憲團體和革命團體來說,正是一個必經的發展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