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運動中的“假團”問題
義和團組織的發(fā)展,在初期雖曾有過一定的簡單儀式和手續(xù),但很快就在實際生活中被它的廣泛的群眾性所沖破而取消了。到運動的高潮階段,任何人只要“立壇集眾,豎旗為團”,就可以自行組織起一支義和團武裝隊伍來。它們既不需要得到誰的認可,相互間也沒有嚴格的隸屬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義和團似乎也就無所謂真假的問題。正如當時有些人指出的:“義和團初無真?zhèn)沃帧!?img alt="龍顧山人:《庚子詩鑒》,見《義和團史料》上,4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C8F7/15653234704970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00547-FtBxR8RDfAmEXC9ul3YiI2o5PeNHOpWF-0-a3764d211ea14698c665b81134440a68">或曰:“并無黑團、真團之別。”
但是,在當時,幾乎各種政治派別和政治勢力都曾大談過“假團”問題。有關“假團”的種種說法,不僅見諸皇帝的詔書,還見諸廷臣的奏疏、督撫的告諭、地方文武官員的來往公牘、報刊的消息評論,以及帝國主義的外交文書;此外,更廣泛地見于時人文字的或口頭的議論。顯然,“假團”問題,曾經是當時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之一。如果仔細地加以觀察,還可以發(fā)現(xiàn),在持不同立場和政治態(tài)度的人們中間,對于“假團”的解釋和態(tài)度也是各不相同,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這種歷史現(xiàn)象表明,“假團”問題,對于義和團運動史來說,是一個具有研究價值的課題。
一
利用“假團”問題大做文章最起勁的,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對義和團力主剿殺的那一派。
1900年5月底以前,清政府對義和團的政策和方針,雖然在鎮(zhèn)壓的方式、規(guī)模、手段等方面表現(xiàn)出若干猶疑和節(jié)制的態(tài)度,但總體是強調要禁遏、解散、懲辦的。那時,那些堅決主張“剿團”的官吏,在他們權勢和力量所及的范圍內,大肆屠殺團民,從他們那一面說,完全是“合理”(當然是封建階級之理)“合法”(當然是封建階級之法)的——雖然某些過分的舉動也不免偶爾受到朝廷的牽制和責備。由于各種錯綜復雜的矛盾的發(fā)展,到6月初,清朝中央政權對義和團的政策,至少在表面上,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6月21日,清廷發(fā)布了“宣戰(zhàn)”詔書,同時又頒發(fā)了褒獎義和團的上諭,并明令各省督撫對“此等義民”要“招集成團,借御外侮”。這一來,對于主張剿團的那一派官吏,無疑提出了一個絕大的難題。
朝廷政策的變化,帶來了兩個明顯的后果:一方面,義和團由于取得了某種合法地位而大大地加速發(fā)展起來。如《庚子記事》云:“連日義和團既奉旨為義民,更大張其勢。”連山東這樣因袁世凱大力鎮(zhèn)壓使義和團活動一度沉寂的省份,此時也重新活躍起來。東平州的一個稟帖回顧說:“詎自今夏六、七月間,北方開戰(zhàn)之后,信息傳聞不一,拳匪猖獗滋事,以致中外開釁,既而改稱拳民,既而改稱義民,謠傳紛紛,人心慌慌。始則直東交界竄擾,繼則到處蔓延波及”; “闔省一百另五州縣,被擾教民無處無之”
。另一方面,在朝廷正式把義和團稱作“義民”之后,如果繼續(xù)對他們公然進行剿殺,就不免會與中央政權的公開政策發(fā)生抵牾和沖突。這對于主剿派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障礙和困難。當時還是懷來縣令的吳永說過的一段話,就頗有代表性地反映了這一派人的為難處境:“無何而獎勵拳民之上諭,已四處張布,并由省轉行到縣。于是邑紳署幕,內外交逼,禁拘之人,不得不悉予省釋矣。越日,聞西園子壇中,拳首已公然號召徒眾,從者云集,念已奉明令,更無法可禁阻,只得聽之。”
吳永所說的“只得聽之”,絕不意味著他們就此歇手,再不與義和團為敵了。事實證明,除了很少幾個見風使舵、諂諛干進的投機之徒外,絕大多數主張剿團的人都并沒有因朝廷政策的變化而改變自己的立場。他們不得不暫時稍加收斂,只不過是為了要找到一個既可以繼續(xù)剿殺義和團而又不致有“違旨”之嫌的巧妙口實。這個口實怎樣毫不費力地被制造出來,我們可以先舉一個小小的實例。
河南省河北道道員岑春榮,為了鎮(zhèn)壓義和團,同一些士紳籌設了團防局。岑春榮的一個幕僚王錫彤建議應立即由團防局出面對義和團嚴加查禁。但岑春榮頗有些顧慮,說:“義和拳是義民,奉朝旨嘉許者,倘加查禁,不違旨乎?”王錫彤回答說:“此何時耶?旨之真?zhèn)尾豢芍v使有之,文字上固可躲閃也。”也就是說,只要在文字上玩弄一點花招,義和團是可以照殺不誤的。我們且看王錫彤是怎樣在文字上進行“躲閃”的。他起草的一個告示寫道:
為嚴拿假充義和團民以靖地方事:照得前因中外失和,民教仇殺,近畿一帶有義和團民練習拳勇,不取民間一草一木,曾經奉旨嘉獎,此等義民,至為難得。乃近來風聞河北三府竟有無知愚民燒香聚眾,名曰學習義和拳,而良莠不齊,地方痞棍夾雜其中,派費派捐,種種不法,殊堪痛恨。……除已將河內縣假義和團嚴提到案即日辦理外,合行示諭各該縣民知悉,自示之后,如有匪徒借義和拳之名,燒香聚眾,設立壇場,希圖斂費肥己者,即系假義和拳,即當照章就地正法。
據說,岑春榮看了這個稿子后,大為贊賞,連聲說“此如我心”。那么,這個告示“高明”(應該說是惡毒)在什么地方呢?它一方面抽象地肯定義和團,說什么“此等義民,至為難得”;另一方面卻把大批“燒香聚眾,設立壇場”的真正義和團,統(tǒng)統(tǒng)冠以“假義和拳”之名,宣布要對之“就地正法”。既然正法的是“假義和拳”,當然也就與獎勵團民之朝旨并不相悖,他們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剿團了。
王錫彤頗為自己有這樣反革命的“聰明”而洋洋自得。其實,玩弄這一類小小的手法,幾乎可以說是封建官吏的素習;這樣的陰謀詭計,在封建政治中差不多是家常便飯。所以,像王錫彤提出的這一套辦法,幾乎在各個地方都不約而同地有人在使用著。在1900年6月至8月這一段時間里,在許多地區(qū)都發(fā)生了以懲辦“假團”為名殘酷剿滅或強迫解散義和團的事實。
6月25日,貴州提督梅東益在直隸滄州對義和團發(fā)動突然襲擊。他在團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猝然出動馬隊、步隊,關閉城門,對義和團不分青紅皂白地大加屠戮,一次即殺害團民三千左右,“河水盡赤”。事后,他向朝廷報告時,“只以千余上告,則是時京師尚未失陷,端、莊等仍執(zhí)前見,恐受譴責。且所報千余人,仍以假團為說,以不違政府宗旨故也”。
7月18日,臨榆縣知縣俞良臣接到上司關于嚴加約束義和團的札飭,其中說:“如本境內有假冒拳名之匪徒及各項賊匪擾害地方者,即令拳民與官軍竭力剿捕,毋任滋蔓。”俞良臣立即限令境內各壇“造冊送縣”,以便“層層鈐束”。團民看出了俞良臣的陰謀,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想在“假冒拳民”的罪名下將團民“繩之以法”, “預為日后就辦張本”, “遂各自分散,雖大師兄百計羈縻,而赴壇者日少,各壇遂不禁自散”。這個地區(qū)的義和團就這樣被封建統(tǒng)治階級破壞攪散了。
甚至山西這樣一個在著名的“信團”巡撫毓賢管轄下的省份,也有許多地區(qū)發(fā)生了以“假團”為名殺害或攪散義和團的事件。平陽府太平縣的一個姓侯的縣令,因為看到義和團“日即縱橫”,便下令他們一律要“赴縣署報名,以便申送天津御敵,否則即為假冒,當以匪徒治之。習拳者遂日解散”。雁平兵備道出的一個告示也強調,“其學習義和拳之人,必有奇技可觀,即欽遵上諭,招集成團,以備調赴天津助戰(zhàn)”。仍留在本地“滋事”者,即“假冒義和拳民”,“自應嚴拿懲辦”
。此外,陽曲、榆次、太原、平遙、介休、趙城、洪洞、臨汾等處,也都發(fā)生了把義和團民作為“假冒拳民”之“土匪”加以殺害的事。這些情況引起了毓賢的注意和不滿,他不得不起來干預。在一個文件中,他申斥一些人“不辨拳民之真?zhèn)危珣{一胥吏呈報,教民控告,遂將拳民懲辦,實不知是何居心”。他警告說:“如系真正拳民,各在村莊,安分演習,仍應聽其操練,毋得禁遏。如或偏袒洋教,抗不遵旨,擅行懲辦,恐該地方官不能當此重咎也。”
山東的情況正好與山西相反。在那里,全省所屬各州縣,正是在巡撫袁世凱的嚴行督促和統(tǒng)一指揮之下,全面地、有組織地以懲辦“假團”的名義,對真正的義和團民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血腥屠殺。
袁世凱在給他幾個下屬的一封密信中,曾經講了以下一段話,這段話實際成為朝廷“招撫”義和團期間山東“辦團”的基本方針:
鄙意以為,現(xiàn)在辦法,總以不牽動東省全局為第一要義。而欲不牽動全局,則非先弭內患不可。好在拳民、土匪,本有區(qū)別。拳民自謂設壇讀符咒,能避槍炮,能御強敵。現(xiàn)在津沽西兵麇集甚眾,拳民亦麇聚甚眾,是該□忠義之民執(zhí)干戈以衛(wèi)庇廈者,即指天津所聚之拳民言之也。各處拳民,胥以忠義自負,亦必先后馳往天津前敵助戰(zhàn),方不失同仇敵愾本意,是所謂真拳民也。其余托詞觀望,往來直東邊境,借詞糾眾,借端滋事,以為地方害者,是為土匪。以土匪而冒充拳民,仍以從嚴懲辦為是。……現(xiàn)已恭奉廷寄,有拳匪勢眾,患生肘腋,朝廷迫于萬不得已之苦衷等因。是于初乃是一時權宜辦法,大約不久即須戡定。
在這封密信里,袁世凱首先強調,朝旨中所說的“忠義”之民,是專指“天津所聚之拳民”而言的,言外之意,天津地區(qū)以外的義和團,朝廷并沒有承認都是“義民”。這當然也是在玩弄文字花招,但卻完全經不住推敲,因為上諭明明說“此等義民,所在皆有”。其次,袁世凱又強調,只有“馳往天津前敵助戰(zhàn)”,才是“真拳民”。這樣說的目的,是為了在表面上設法與朝旨保持一致,意謂對于真拳民,他袁世凱也是不反對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很快就可以看到它的極端虛偽性。再次,袁世凱指出那些“托詞觀望”,仍然留在山東境內,“借詞糾眾,借端滋事”的,統(tǒng)統(tǒng)是土匪,是假拳民;對于這些假拳民,一律應予嚴懲。這一點,正是全文的主旨所在。最后,袁世凱以其敏銳的反革命嗅覺,精明地判定朝廷對于義和團實行“撫”的方針,不過是“一時權宜辦法”,絕不會持久,很快就會轉而采取“剿”之一法。他之所以敢于有恃無恐地把山東境內的義和團一概稱作“土匪”和“假拳民”,并下令嚴加剿辦,就正因為他看準了這一點。這也是他鼓動部屬在繼續(xù)鎮(zhèn)壓義和團方面放手大干而吃的一顆定心丸。
袁世凱對于貫徹這個方針,抓得很緊,真可謂不遺余力。他先是飭令各屬,對于本地或外來的團民,一律“勸令前赴天津一帶應敵”, “北上助戰(zhàn)”
。接著就聲稱:“查東省拳民均已赴直境助戰(zhàn),凡竄擾本省各州縣假托義民尋仇劫殺者,即是土匪亂民。”
“現(xiàn)在津沽洋兵麇集,拳民均赴前敵奮勇助戰(zhàn),何至竄擾內地,顯系土匪冒充拳會,希圖擾害地方。仰即督飭各州縣會同防營實力捕治。如敢拒捕,格殺勿論。”
他曾幾十次地重復這個意見,僅在《山東義和團案卷》一書中,我們就可以看到,6月4日他對清平縣和武城縣的批示,6月5日對武定府和樂陵縣的批示,6月6日對禹城、博平、長清等縣的批示,6月8日對海豐縣的批示,6月11日對長清縣的批示,6月14日對齊河縣的批示,6月15日對夏津縣的批示, 6月23日對茌平縣的批示,6月24日對武城縣的批示,7月7日對臨邑的批示,7月14日對樂陵縣的批示,7月18日對泰安縣的批示,都曾反復申述了這些內容,盡管所用的文字略有不同。
袁世凱把是否“前赴津沽前敵助戰(zhàn)”作為區(qū)分真團、假團的標準,其中奧妙,本來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即使在當時,也絕不會有人天真到以為這個著名的帝國主義走狗和奴才會忽而勃發(fā)起愛國之心,真的要動員人民來“陷陣沖鋒”,“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不過袁世凱是個老奸巨猾的人物,他是絕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把真正的底完全亮出來的。后來還是他的一位自作聰明的部屬禹城縣令,揣摩志意,在獻策中愚蠢地把袁世凱那一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思說了出來。這個縣令在1900年7月11日的稟帖中寫道:
合計拳會所聚,多者百余人,少者數十人。莫若申諭其眾,盡數北歸,前往津門,居前助戰(zhàn),再以兵勇押送出境,不過押送三次,則其情偽立見。匪眾畏離鄉(xiāng)土,必不復起,此不剿而剿之一法也。其不去者,勸令歸農,如不去亦不歸農,則是甘心構亂,然后曉諭居民,使人人皆知此等匪徒罪無可逭。及其勾連未廣,隨其所起而剿之,可以一擊而散。此又剿之而懲一儆百之法也。
在他們看來,這無疑是一箭三雕的好主意:(1)如果義和團真的出境前往津沽前線,則可以借用洋人的槍炮加以消滅; (2)如果義和團“畏離鄉(xiāng)土”,不愿赴津,就可以指責他們不為國家效力,強迫解散歸農;(3)如果拒絕解散,就可以扣上“甘心構亂”的帽子,當作土匪冒充的“假團”而嚴加剿殺。三條中不管哪一條,都可以達到撲滅義和團的罪惡目的,何況三管齊下?問題十分清楚,什么區(qū)分真團、假團,都不過是幌子。說到底,就是要千方百計使義和團不復存在。袁世凱之流所謂的“假團”“偽團”,恰恰是那些不受他們的欺騙和擺布,繼續(xù)堅持斗爭的真正的義和團。這一點,可以從歷史事實中得到充分的證明。當時在袁世凱部下?lián)蜗蠕h后路左營管帶的張勛,在一次屠戮了一百多名所謂“冒充拳民之匪”后,向袁世凱報告說:“細查各尸身,均頭扎黃巾,腰系紅兜,確系匪黨。”
1900年8月12日,副將方致祥和武城縣令在會稟中說:“細加體察,蓋土匪初冒拳民而滋事,饑民即隨土匪以求生,故半月以前,拳民、饑(民)溷廁其間,所在皆匪。”
很顯然,那些被稱作“土匪”“匪黨”而慘遭殺害的,都是“頭扎黃巾,腰系紅兜”的拳民和饑民。袁世凱在山東究竟一共殘害了多少義和團民,難以確數,有人說:“世凱之在山東,殺紅巾以萬計。”
這中間有很大一部分正是在懲辦“假團”的名義下進行的。
二
說來也許有點奇怪,出于某種政治需要而最先造出“假團”之說的,倒并不是借此大做文章的主剿派,而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主張“招撫”、利用義和團的那一派別。
有一些主剿派在大肆屠殺所謂“土匪冒充拳民”的“假團”時,曾聲稱他們是根據光緒二十六年六月初四(1900年6月30日)的一個上諭行事的。這個上諭第一次提到了“假托冒充義和團”的問題。上諭內容是:
前因義和團民皆以忠勇為名,自應深明大義,原冀其戮力報效,借資折沖御侮之用。乃近日京師附近莠民,多有假托義和團之名,尋仇劫殺,無所顧忌,殊屬不成事體。若不嚴加分別,恐外患既迫,內訌交乘,大局何堪設想!所有業(yè)經就撫之義和團民,即著載勛等嚴加約束,責成認真分別良莠,務將假托冒充義和團借端滋事之匪徒,驅逐凈盡。倘仍有結黨成群,肆意仇殺者,即行拿獲,按照土匪章程懲辦,以靖地方。
朝廷在發(fā)布獎義和團為“義民”的詔書僅僅九天之后,就又頒發(fā)了這樣一個上諭,這其間,自然反映著各種政治力量間錯綜復雜的微妙斗爭。但發(fā)布這個上諭的直接因由,史書中均語焉不詳,迄今為止,我們只看到了一個比較具體地講述了這個上諭的出籠經過的材料:
近畿拳眾劫殺無忌,兇慝漸彰。上以詰,統(tǒng)拳王公諉為偽團。于是有嚴懲偽團之詔,略謂……(按:內容同前引上諭,此處從略)當日朝野上下,咸知偽團之說,由于諉飾。先公(按:指該文作者之父,當時為光祿寺卿,榮祿親信)言于榮文忠,謂彼既認有偽團,則即以拿辦偽團為名,亟下明詔,庶外鎮(zhèn)剿匪者得所措手。文忠韙之,言于上,遂有是詔。
這個材料中所講的具體情況是否完全確實可靠,只能存疑。這不但因為只是孤證,也因為此文是事隔多年以后的追記,而且作者在文中對榮祿常多吹捧辯護之詞,態(tài)度并不很客觀。但其中有兩點卻大體是可信的:一是說頒布“嚴懲偽團之詔”一事是發(fā)端于“統(tǒng)拳王公”的主張,另一是說他們之所以要提出“偽團之說”是“由于諉飾”。關于前一點,管鶴在《拳匪聞見錄》中也有類似說法:“肇禍諸人,迫于時勢已壞,公論不容,遂勉強下剿辦假團之令。”關于后一點,則有更多的歷史材料足資證明。
當載漪、剛毅、載勛等一派人一度在朝廷中占了上風,清政府做出宣戰(zhàn)和“招撫”義和團的決策之后,慈禧立即派載勛、剛毅等為團練大臣,以便“統(tǒng)率義和團民”, “引之就范”。但是,盡管有一些義和團組織到莊王府等處“掛號”,并自稱是“奉旨義和團”,表示“受撫”外,另有許多團民并不愿意使自己成為“官團”;即使已經掛了號的,也并不完全聽憑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控制和擺布。義和團不顧載漪的阻攔,堅持要殺在攻打西什庫的戰(zhàn)斗中向義和團打黑槍的納繼成時,曾親口告訴載漪:“王所遵者皇上,我們遵者玉帝。”那桐、許景澄奉旨出都,走到豐臺,為團民所阻,那桐等告以朝命在身,義和團回答說:“吾民知有祖師之命,不必問朝廷之命。”
這些都說明,封建統(tǒng)治階級“約束”義和團“引之就范”的打算,在很大程度上是落空了的。所以當時不少記載都說;“然拳匪專殺自如,載勛、剛毅不敢問。”
“自五月以來,生殺予奪皆在團。團曰可,不敢否;團曰否,不敢可。”
這種情況,對于載漪、剛毅、載勛等人自然是個絕大的難堪。因為一來,他們曾竭力保證,只要“撫之果能得法”,即可對義和團“收而用之”,團民們是絕不會“與朝廷為難的”。二來,他們負有“統(tǒng)率”和“約束”義和團的直接責任。但義和團的斗爭實踐,既證明了他們言論之虛妄,也證明了他們行動之無能。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需要做出某種解釋或者叫作搪塞,以便下用以應付封建階級中政治輿論之不滿,上用以應付最高當權者慈禧的詰責。于是,他們便發(fā)明了所謂的“偽團之說”,意思是:那些不聽他們約束而“借端滋事”的,乃是“假托冒充義和團”之“匪徒”,與他們所說的“真正義和團民”無關。既然如此,他們自然也就無須對此承擔任何政治責任了。
作為這種用“假團”來“諉飾”的一個典型事例,這里可以稍稍講一講慶恒被殺一事。慶恒是清軍的副都統(tǒng)。1900年7月間,慶恒的家屬因故被義和團殺死,載勛等聞悉后,立即將義和團五人“正法”。此事引起了團民的強烈不滿,“嘵嘵不已”,結果團民又將慶恒殺死。殺掉一個副都統(tǒng),自然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承認這是義和團所為,豈不與義和團“業(yè)經受撫”的說法發(fā)生矛盾?為此朝廷專門發(fā)布了一個上諭,“旨中均指為偽義和團所為”。并且借著這個題目,大講了一通區(qū)分真、假義和團的“道理”:“務將真正義和團眾,勉其恪守戒規(guī),義以和眾。其有匪徒假托義和團之名,尋釁焚殺,著照土匪之例,即行嚴辦。經此次淘汰后,義和團之真心向善者,益當愛惜聲名,同心御侮,其偽托之匪徒,自無所逃于顯典。從此涇渭攸分,當亦該團之所深愿也。”
就像“假團之說”曾是主剿派用以“剿團”的一個法寶一樣,它對于端、剛之流來說,則成了用以“諉過”的一個法寶。不過,端、剛之輩并不只是把“偽團之說”作為消極的“諉飾”之詞,同時,他們也企圖把它當作“約束”義和團的一個積極的武器。1900年7月28日,載勛等向慈禧報告說:“竊奴才等自統(tǒng)率義和團以來,即與嚴定條規(guī),引之就范。嗣奉諭旨,飭令嚴加約束。奴才等欽遵之下,惶悚莫名。當將假冒滋事之團隨時拿辦,并與京外各團申明約束,刊發(fā)團規(guī),俾令眾見共聞,咸知遵守。”這里提到了他們控制義和團的兩條最主要的措施,一是“拿辦”“假冒滋事之團”;一是“刊發(fā)團規(guī)”, “申明約束”。這兩條本是緊密相連的。因為所謂的“團規(guī)”,除了規(guī)定義和團不得“滋事”,打仗“不可畏葸退縮”,不得與官軍“稍存爾我之見”,必須“謹遵”官府“號令”,以及一切重大行動均須報告官府,“聽候辦理”外,關鍵的還有以下一條:“如有不守團規(guī),循私偏聽,借端滋事,誣害良民,或報復私仇,或意圖訛詐,任意燒殺搶掠等情,即系匪徒假冒。……若經訪有確據,或被指名告發(fā),稟明總團,即帶團往拿,照匪徒辦理,如敢抗拒,應格殺勿論。”
換言之,義和團必須全部放棄自己的斗爭目標和斗爭權利,一切聽命于封建統(tǒng)治者,成為他們手中隨意擺弄的馴服工具,否則,就是“匪徒”冒充的“假團”,就應“格殺勿論”。
有意思的是,載瀾等在“團規(guī)”中所用的語言,與袁世凱在山東所用的語言,是如此相似,幾乎如出一轍。在封建統(tǒng)治者中間,主張利用義和團的和主張鎮(zhèn)壓義和團的,曾經形成了互相對立的兩大派。兩派圍繞著對義和團的政策,展開了激烈的斗爭,簡直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甚至鬧到使政敵殺頭流血的地步。可是在一定條件下,在一定問題上,他們之間又可以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步調。這絕不是偶然的,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們“本是同根生”,既屬一個階級,自然也就有相同的階級利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曾經指出:統(tǒng)治階級的內部矛盾可以造成政治上的分裂,“這種分裂甚至可以發(fā)展成為這兩部分人之間的某種程度上的對立和敵視”,可是一旦實際的沖突使階級本身受到威脅,共同的階級利益受到侵犯時,“這種敵視便會自行消失”,對立的兩派又會統(tǒng)一行動了。
端、剛等人制造出這樣一個“假團之說”,其效果究竟如何呢?看來并不太妙。至于用以控制義和團,前面說過,實在是收效甚微。接二連三發(fā)布要求進一步“鈴束”義和團及懲辦“假團”的上諭,就是控制失效的最好證明。用以搪塞輿論,似乎也沒有起多大的作用。有一個材料說,關于“京師附近莠民假托義和團,借端滋事”的上諭,“見者匿笑”。人們?yōu)槭裁匆澳湫Α蹦兀恳驗榇蠹倚睦锩靼祝^“假團”,其實正是真團。人們笑的就是上諭炮制者掩耳盜鈴的愚蠢行徑。
如果說人們意味深長的“匿笑”表示了一種含蓄的批評,那么,有兩個人曾對這種“假團之說”表示了鮮明而強烈的反對態(tài)度。一個是太常寺卿袁昶,他在《請速謀保護使館維持大局疏》中說:“若云真義和團確能為國宣力,其尋釁焚殺,皆依附其間之偽義和團所為。一類之中,既分真?zhèn)危瑪_亂已極;且既容附入之偽者無惡不作,則真者亦非善類可知。……無論真?zhèn)危傊暌曂醴ǎ鶠橼ゎB不靈,罪在不赦。”袁昶向以敵視義和團著稱,他的立場無疑是反動的;所謂“無惡不作”“冥頑不靈”等,也都是對義和團的誣蔑。但他不同意人為地在“一類”之中硬分出真?zhèn)蝸恚@卻是觸到了端、剛等人的隱痛。
另一個人是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他在致英國外交大臣的信中說:“你將看出,在五月二十九日和三十日的上諭中,雖在譴責假義和團運動而搗亂的壞分子,但對義和團卻表現(xiàn)出十分寬大的精神,而在六月六日頒發(fā)的上諭中,這種精神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在另一封信中,他還擔心“地方官吏將毫不遲疑地利用在公布的詔令中反復申述過的一句話 ‘義和團中有好人也有壞人’來作為懈怠職務的口實”。竇納樂的不滿是因為清政府只譴責了“假義和團”,盡管他也許會意識到這里所說的“假團”,其實正是真的義和團,他也不能贊同這種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所謂“明撫暗剿”的態(tài)度,他所需要的是把取締和鎮(zhèn)壓義和團作為一種正式政策明確地肯定下來。因此,他的反對自然是毫不奇怪的。不過他畢竟對中國的封建政治半通不通,他只是擔心地方官吏會利用“義和團中有好人也有壞人”(上諭原文是“良莠不齊”)這句話放松鎮(zhèn)壓,卻不知道對于袁世凱那樣一類地方官吏來說,也可以利用這句話作為對義和團加強鎮(zhèn)壓的依據。
三
從上面的材料可以看出,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不論是主張鎮(zhèn)壓的一派也好,還是主張利用的一派也好,他們所說的“假團”“偽團”,其實恰恰都是指堅持斗爭的真義和團。
除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之外,義和團本身也常常談到“假團”問題。他們所說的假團有哪些含義呢?義和團也在那里反對“假團”,這種歷史現(xiàn)象又說明了什么呢?
義和團自己所說的假團,情況比較復雜,需要做具體的分析。
大體說來,義和團所說的“假團”,包括以下三種不同的情況:
第一,教會武裝或清軍組織假團。義和團同這一類假團的斗爭,是對敵斗爭的一種形式。
由帝國主義勢力控制的教會武裝,或者為了同義和團作戰(zhàn),或者為了敗壞義和團的聲譽,常常假扮團民,這種事屢有發(fā)生。《庸擾錄》記:“直北一帶,天主教民往往效拳匪服色,四出行劫。有被獲者,自稱義和團,則地方官即刻釋之。”《石濤山人見聞志》記京師情形說:“奉教皆扮成假義和拳會,各處殺人尋仇,惟西城更多。”
直隸總督裕祿在奏折中也談到這個問題:“教匪亦乘間效其裝束,以紅黃布裹首,混跡城鄉(xiāng),暗埋地雷,無從分辨。”
義和團對這種假團,一經發(fā)覺,就展開斗爭。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中就記載,距昌平十余里的冬瓜村,“有教民七八十人,假團肆擾”,被昌平開去的義和團一夜“蕩盡”
。
除教民武裝外,清軍在鎮(zhèn)壓義和團過程中,有時也采用這種手法,山東清平縣令曾建議對義和團實行所謂“以毒攻毒之法”,辦法是:“密派勁兵一營,脫去號衣,攜帶短槍,扮作拳會,星馳該匪出沒之區(qū)。一遇此項匪徒,責其假冒之罪,乘機格殺。該匪既被誅滅,而不知其所由來。”自己“扮作拳會”,卻要對義和團“責其假冒之罪”,非但滑稽,而且無恥。不過,這種惡毒的手法卻會給缺少戰(zhàn)斗經驗和訓練的義和團武裝帶來很大的損失。
第二,義和團在發(fā)展過程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確有不少不純分子乘機混入。其中有一些組織,領導權掌握在流氓分子手里,專事打家劫舍,完全失卻了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斗爭方向,這是一些打著義和團招牌的真正的假團。義和團對這一類假團的斗爭,表明了他們?yōu)榧儩嶊犖椤⒕S護紀律所做的可貴努力。
義和團的一個突出弱點,是組織的松懈。在斗爭趨向高潮、義和團迅速發(fā)展,特別是進入了大城市之后,許多投機分子也紛紛抱著各式各樣的自私動機,參加到義和團的組織中來。例如,在天津,“立團之始,頗能踐言,與人無怨”。但稍后,即有一些“素不安分之徒,或投機附和,或仿效裝束,魚肉良善,人人思亂,不復知有法紀矣”。在北京,“京城內外游手好閑之人,希圖分惠,均在各廟宇安壇設團,聚集無業(yè)莠民,以保國保家為名,乘機牟利”
。“馴至南城外之戲子雜流諸人,遂各立一團,亦事效扎巾帶,群充義民,遂益相率搶掠。”
對于這些人,從組織上說,是很難說他們是假團的。因為組織義和團本沒有什么嚴格的手續(xù),而組成之后,“皆以紅布蒙頭,紅兜肚,黃腿帶,各處一般裝束,真假并無區(qū)別”
。但從政治上說,他們卻無疑是義和團的異己力量。楊典誥《庚子大事記》在談到有義和團攔路搶劫的事之后,感嘆說:“真團未見其功,假團已肆行無忌矣。”
這就可見,在群眾的心目中,這部分人是被以假團目之的。
以小生產者為主體組織起來的義和團,是沒有力量真正解決這個問題的。組織的自發(fā)性既不可能有效地防止投機分子的混入,組織的分散性又決定了無法采取有力措施制裁和清除自己隊伍中數量不小的乘時射利之徒。但是,絕不是說義和團絲毫未曾察覺到這部分癰疽對自己健康肌體的危害。事實上,義和團的一些領導者,也曾做出“整飭”組織的若干努力。例如,張德成和曹福田就在天津“查拿”過“假團”,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先是津匪肆行,商民疾首。忽傳張老師、曹老師帶神拳至,聲言來拿天津偽團,匪眾聞之頓斂跡。蓋匪皆土棍冒充拳民,故以為張、曹有神術而憚之也。”另一個材料也有大體相仿的記載:“連日津匪肆行無忌,商民敢怒而不敢言。忽傳獨流張老師帶兩萬人至,聲言天津假團太多,特來查拿。此說一播,次日津匪居然斂跡。蓋津匪皆土棍,自充拳民,故以為張德成真有神術而懼之。又有曹老師,亦津匪所畏懼,是日亦然,故街巷間無復向日之紛擾矣。”
在北京,也有假團躲避真團的記載。《庚子大事記》說:“并聽傳言,滿街塞巷皆有假義和團,到處燒殺;有遇真者,望影而逃,或還殺之。”
可惜的是,由于我們前面說過的原因,這種查拿假團的事,并沒有自覺地、有計劃地、大規(guī)模地進行。因此,它可以取效于局部和一時,卻終究未能從全局上解決義和團隊伍不純的問題。
第三,由于小生產者的分散性和褊狹性,義和團之間常常發(fā)生內部糾紛,互相指責對方是“假團”,進行無原則的派別斗爭。
在一些義和團資料中,常有關于“團斗團”的記載。這種“團斗團”,很多是由于一些細故引起的。例如,有的是因為兩個壇的人“言語相觸”,以致“反戈怒目”
;有的是因為此團的人途遇另一團的隊伍,未及讓避,“闖隊碰徒”,以致雙方發(fā)生“爭斗”
;也有的是坎團圍觀了乾團的活動,引起“乾怒與坎斗”
。總之,他們“雖同為拳團,亦復各樹門戶”
, “互相猜忌,并不聯(lián)絡”
。恩格斯在《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曾反復指出,由于農民平時毫無聯(lián)系,散居四方,所以他們不僅散漫而難以組織起來,即使組成農民軍之后,也常常表現(xiàn)出強烈的地方狹隘性和頑固的褊狹性,這個弱點幾乎“毀壞了整個運動”
。在義和團運動中,中國農民的這一弱點可以說表現(xiàn)得與德國農民戰(zhàn)爭中的情形同樣突出。
一旦團和團之間發(fā)生矛盾,他們就互相指責對方為“假團”。“拳黨互相結拜,名曰 ‘拜團’,亦多互相仇視攻擊者,則此稱彼為‘假團’,彼亦指此為 ‘強盜’。故同一拳黨,而有真假之說。”另一材料也說:“自偽拳說起,于是展轉仇殺,輒以偽拳目之。”
這種在“假團”名義下的相互仇殺,與上面所說的“查拿”真的假團,顯然是完全不同的兩類性質的斗爭。
團與團之間無原則的矛盾、糾紛、攻擊、仇殺,削弱和抵消了自身的力量,結果常常被敵人所乘,使之坐收漁人之利。吉林省海龍縣樣子哨地方的義和團,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當地兩股團民,因抄沒教民資產事發(fā)生矛盾,一方對另一方“斥其神拳為偽,往襲之,殺戮甚眾”,官兵乘機出動,結果團民“多被官兵擊死,時大雨,尸蔽街衢,血流漂杵”。這種情況,在山東、直隸發(fā)生得更多,如1900年6月底,直隸、山東交界的南皮、鹽山的義和團因故互斗,雙方即死傷甚眾,“有名者殺死八十八人,無名者尚不計數”。負責“剿辦”這一帶義和團的張勛,按捺不住高興的心情,向袁世凱報告說:“似此自相殘殺,不久必將撲滅。”
后來這一地區(qū)的義和團,果然在張勛的“圍剿”下受到很大的損失。山東蒲臺縣大刀會與義和團互斗,一次即戰(zhàn)死七十余人。正在雙方斗得難解難分之際,又是張勛的隊伍,突然于半夜“銜枚疾馳”,加以包圍,“四面搜剿”。結果,一舉殘酷殺害農民武裝五百余人。
這種慘痛的血的教訓,實在值得革命人民永遠記取。
上面,我們圍繞著“假團”問題的各個方面,做了一點粗略的論析,可以算是“假團”問題的面面觀。在“假團”這樣一個簡單政治術語之下,竟包含了如此迷離混沌、五光十色的內容,實在使我們驚異于歷史現(xiàn)象的豐富和多樣性。《紅樓夢》中寫太虛幻境入口處的大石牌坊上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用這句話來形容這個問題,倒是相當貼切。對“假團”問題的分析,既使我們進一步看到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義和團政策的復雜性和反動性,也從一個方面反映出義和團本身的某些優(yōu)點和弱點。這也許是弄清這個問題的意義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