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歷史觀的發展
魯迅,這位“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 “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他在和敵人的斗爭中給我們留下了異常豐碩的思想遺產。魯迅的戰斗的投槍始終是指向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的,為了現實斗爭的需要,他一直十分重視歷史的剖析,努力去“明白舊的,看到新的,了解過去,推斷將來”,把對于歷史的認識、研究、引證、分析當作推進現實斗爭的犀利武器。正如他自己說過的:“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
正因如此,在魯迅整個思想遺產中間,他的歷史觀點占著一個重要的地位,而研究魯迅的歷史觀點,也就成為總結其思想遺產任務的一個重要方面。
魯迅的革命的一生,經歷了從“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紳士階級的貳臣”到“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士”的深刻的轉變,也就是經歷了從革命民主主義者到共產主義者的深刻轉變。這種轉變在思想上的映現,便是從進化論到階級論。與這個轉變相適應,魯迅的歷史觀點也就不能不經歷了從歷史唯心主義到歷史唯物主義的兩個不同階段。早期的魯迅,他的歷史觀點時時閃爍著理智與戰斗的光輝,同時也明顯地包含著唯物主義的因素。但是,那時候他對社會歷史的認識,如他自己后來所說的,還存在著種種“偏頗”之處,特別是對于人民群眾以及他們所進行的階級斗爭在歷史發展上的重要性和決定性還沒有明確的認識。糾正這“偏頗”并使他的歷史觀點進入一個新的更高的境界的,便是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
這樣,對魯迅歷史觀的探究,便具有了雙重的意義:一方面,作為思想遺產的重要的一部分,供我們分析、學習、借鑒;另一方面,我們從魯迅歷史觀的發展中,可以更具體地體會到歷史唯物主義的巨大威力。
歷史——“人肉的筵宴”
1918年,魯迅在小說《狂人日記》里,借“狂人”之口說出了這樣一段話:“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 ‘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 ‘吃人’! ”
我們記得,戊戌維新時代當康有為以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抨擊封建制度時,敵對陣營方面“咸以康為病狂”;辛亥革命時代當孫中山以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抨擊封建制度時,敵對陣營方面也都以“中風病狂相視”。當魯迅發表《狂人日記》的時候,雖然已經經過了兩次思想解放的潮流,封建朝廷也已換上了“民國”的商標,但“這并未改革的社會里,一切單獨的新花樣,都不過一塊招牌,實際上和先前并無兩樣”。因此,對前面所引的那一段話,封建勢力是必定會使用故技,指為狂人狂語的,但是,它其實卻是對封建歷史的極其清醒的認識和極其深刻的揭露。
魯迅自己曾說過:《狂人日記》的寫作是意在暴露封建的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的弊害的。他透過“仁義道德”等封建禮教看出歷史的“吃人”的本質:“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
讀著這些,我們不由得深深地感覺到:作為封建階級的逆子、貳臣,魯迅對于他那“熟識的本階級”的“反戈一擊”,能夠多么沉重地擊中要害,能夠多么無情地揭開那黑暗王國的陰森的帷幕呵!
在延續了幾千年的封建主義的歷史中,勞動人民一直生活在封建統治的重壓之下。封建統治階級擁有著最大部分的土地,掌握著保護封建剝削制度的國家權力機關,而歷代的勞動群眾,就在殘酷的經濟剝削和野蠻的政治壓迫之下,過著貧窮困苦的奴隸式的生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毛主席把備受封建壓迫的農民叫作“無數萬成群的奴隸”,而把封建地主階級叫作農民的“吃人的仇敵”。歷史進入了近代,封建社會轉化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但束縛在人民身上的封建枷鎖不僅沒有被打斷,反而和帝國主義的侵略結合在一起,成為帝國主義統治中國的墻腳。魯迅的關于從古到今的歷史無非是大小不絕的人肉筵宴這個思想,充滿了激進的反封建主義的民主主義戰斗精神。在其中,包含著對封建制度的憤怒鞭撻,對苦難人民的深厚同情,對推翻黑暗現實的強烈期望!
魯迅差不多用了全部力量,在他的作品中“對于有害于新的舊物”,竭力加以抨擊。他揭破統治階級對于歷史的偽造,指出“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統治階級竭力宣傳中國歷史似乎“向來就很好的”,這其實卻是極大的欺騙。
整部中國歷史里,并沒有什么真正的“太平盛世”,所有的“只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
。統治者們憑借這刀與火,把被壓迫的人民的血肉廉恥當饅頭似的吞噬,而無拳無勇的人民,只得“火從北來便逃向南,刀從前來便退向后”,在紛亂奔逐中將生命當作闊人們的人肉筵宴的佳肴。
除了“刀與火”的物質力量外,幫助安排這人肉筵宴的還有封建傳統的舊學說、舊習慣、舊思想——封建主義的精神武器。“社會上多數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一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
在這些話里,魯迅噴發著對于黑暗的封建統治的巨大怒火,也表現了魯迅在思想上的無畏的勇敢。他揭露掌握著“刀與火”的統治者們的兇暴,其實卻是對于他們的蔑視;他寧愿自己背負著因襲的重擔,其實卻是對傳統觀念的決裂。
魯迅對于統治者、壓迫者的憎惡和憤恨,是建立在對被侮辱、被損害的勞苦人民的同情和愛之上的。1934年,他以極其悲憤的心情寫過以下的話:“自有歷史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和異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這種思想,這種感情,是在他早期就一直存在的。1925年,他曾說過:“至于百姓,卻就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有四千年!”
在《燈下漫筆》那篇著名的文章里,魯迅認為,從人民的處境來看,整個中國歷史可以直截了當地歸結為兩種時代的交替,那就是:
第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
第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魯迅熱切地期待著苦難的中國人民能夠掙脫這奴隸的命運,因此,他要求,不論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抑或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應一并埋葬,“創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
早期的魯迅并不知道所謂“第三樣時代”應該是或者將會是什么樣子,但是,他的“創造第三樣時代”的呼喊,正好充分地表明了他早期歷史觀點的反封建的戰斗精神。他并不只是將自己的同情之淚廉價地灑向已經逝去的時代,而是迫切地要求著對于黑暗現實的根本改造。在《燈下漫筆》一文的最后,是以這樣的句子結束的:“這人肉的筵宴現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就在寫這文章的同一年,魯迅曾在和許廣平的通信中,把古舊的中國社會比作“一只黑色的染缸”。他說:“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他還說:“這種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國即無希望。”
打破漆黑的染缸,掀掉吃人的筵宴,創造第三樣時代!——這就是早期的魯迅通過歷史分析而得出的現實革命結論。
但是,前面說過,早期的魯迅還并不是階級論者。作為科學地認識社會歷史的根本方法,任何人不掌握階級分析方法便不可避免地要對社會歷史做出種種片面的乃至錯誤的結論,即使像魯迅這樣杰出的思想家和激進的革命家,也不例外。
對于幾千年“吃人”歷史的揭露,魯迅的批判的鋒芒首先和主要是指向壓迫者與剝削者的。但是,封建統治的黑暗的擔子太沉重了,他看到了強者吞噬弱者,但卻看不到弱者對于強者的反抗、斗爭,而是過多地看到了弱者的所謂“卑怯”。1925年6月所作的《雜憶》中的一段話,最典型地表達了這一思想:“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再露骨地說,怕還可以證明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么呢!”
作為這一思想的印證,《狂人日記》里所描寫的吃人的一伙,除了“古久先生”、趙貴翁等之外,還有這樣的一群:“他們——也有給知縣打過枷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么怕,也沒有這么兇。”
很顯然,這里所說的“他們”,正是在封建統治下被侮辱、被損害、被欺壓的一群,在《狂人日記》里,他們卻又全是合伙吃人的一群。他們不是向知縣、紳士、衙役、債主抗爭,而是去吃更弱的弱者,并且露出了比受迫害時更怕更兇的臉色。
魯迅也曾經把“不幸的人們”的弱點之形成原因看作“病態社會”的影響,看作“僵硬的傳統”的毒化。但是,他最終卻極簡單地把“吃人”的歷史的根源籠統地歸諸所謂“國民性”,并且認為“改良社會”的根本方法就在于“改革國民性”:“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很顯然,“國民性”的說法是缺乏階級內容的。這種社會歷史觀點自然是錯誤的。事實上,正如掌握了階級論之后的魯迅自己所深刻指出的,在階級社會里,所有的人都“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各個不同階級的人,有各種不同的“性”,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抽象的“國民性”。
但魯迅很快——雖然是經過了極其艱難的摸索、體察、批判的途徑——就改正了這種錯誤的認識。到1927年,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改正的最初的端倪。他在這年4月所做的《革命時代的文學》的講演中,已經強調環境決定思想、思想形成文學這樣的觀點了。他對于勞動人民所受舊的統治階級思想的影響,也有了一個新的、大體正確的認識。他仍然看到舊的封建傳統思想對于勞動大眾的毒害,但是他已不把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看作創造新社會的根本之道,相反,卻認為只有工農大眾的真正解放,才能使他們最終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他寫道:“如果工人農民不解放,工人農民的思想,仍然是讀書人的思想,必待工人農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學。”
魯迅早期的所謂“改革國民性”,其實質是“個性主義”,即要求“人性的解放”。正如魯迅后來所回憶的,五四時代的文學革命者,當然包括他自己在內,“以為只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剩下來的便是原來的人,好的社會了”。
從要求“人性的解放”到期待“工農大眾的真正解放”,這中間,反映了魯迅對于人民群眾的認識的一個巨大的飛躍。
誰創造了歷史?
魯迅自己曾經講過他從小對于勞動大眾的認識的一段經過:在中國的古書上,常常把“勞苦大眾”描寫得十分幸福,說他們“平和得像花鳥一樣”。因為從小就受著這種思想的欺騙,所以魯迅也一向“看得勞苦大眾和花鳥一樣”,甚至有時還羨慕他們的安樂。“但我母親的母家是農村,使我能夠間或和許多農民相親近,逐漸知道他們是畢生受著壓迫,很多苦痛,和花鳥并不一樣了。”魯迅的這種經歷,以及由此而得到的對農民苦痛的深刻認識,正是他能夠斬斷“過去”的葛藤、憎惡“上流社會”的墮落的契機。
但是,對于勞苦大眾有著深切的愛、深切的同情,卻并不等于就有了正確的認識。事實上,當魯迅還是進化論者的時候,對于人民群眾的力量也是估計不足,過分地夸大了人民群眾的消極的一面: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
群眾不過如此,由來已久,將來恐怕也不過如此。
抱著這樣的想法,早期魯迅對于人民群眾充滿了一系列矛盾的心理:他同情他們的痛苦,但又憤慨他們“盡鉆在僵硬的傳統里,不肯變革,衰朽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他期待著“民魂”的發揚,但又擔心著“國民倘沒有智,沒有勇,而單靠一種所謂 ‘氣’,實在是非常危險的”
。但是,魯迅思想上的這些矛盾,終于通過艱苦的革命斗爭的實踐,通過對社會政治生活的矛盾斗爭的體察,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學習,最后,經由他自己思想的斗爭、摸索、進步、發展而克服、解決了。
為了能夠比較清楚地看出魯迅對人民群眾認識的發展印跡,為了能使我們了解魯迅在思想發展過程中如何勇敢地否定自己曾經有過的“偏頗”,我們且來看看魯迅對以下三個問題的認識的變化。
第一個問題,是“知識階級”和勞動群眾的關系問題。
1925年,魯迅在一封信中曾說過,“民眾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跟他們去倡導改革,宣傳科學,也就是進行所謂“思想革命”,是必定要“收獲失敗無疑”的。他以為,“現在沒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這也無異于說,民眾是消極的、被動的,只有知識階級覺醒了,才能由這些“先知”們帶領著“民眾”走上改革之路。
但到了1930年以后,魯迅又有幾次談到“知識階級”和勞動大眾的問題,而看法卻已經根本改變了。如果把這時的看法歸納起來,大致有如下幾點:
1.“體質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對于極小的一點改革,也無不加以阻撓”,這是因為——他引用列寧的意見說——“習慣”和“風俗”是很難改革的,改革者應該“有正視這些的黑暗面的勇猛和毅力”。
2.但是,“多數人的力量是偉大,要緊的”,而且,“大眾并不如讀書人所想象的愚蠢”。
3.因此,雖然“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覺悟的智識者”同時又必須“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他必須“深入民眾的大層中”,“深知民眾的心”。
4.如果智識者不是跟工農大眾結合起來,那么,“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都和他們無干,僅止于幾個人在書房中互相嘆賞,得些自己的滿足”。
5.知識階級有知識階級的事要做,不應特別看輕,但是知識階級絕不能自己以為特別高貴,幻想著革命成功后勞動大眾會特別優待,捧著牛油面包來獻給他們。“事實上,勞動者大眾……也決不會特別看重知識階級者的。”
可以看出,掌握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共產主義者魯迅,在思想上比他的前期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他也還是指出群眾的弱點,但已經沒有了消極的悲觀;也還是肯定知識分子在前進中的重要作用,但已經沒有了盲目的高傲。魯迅自己所走的,就正是他在這里指出的知識分子和工農大眾相結合的革命化的道路。當然,由于種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魯迅只是也只能是一般性地提出知識分子革命化的方向問題。歷史發展到今天,我們在這個問題上學習魯迅,就只有堅決地按照黨和毛主席極其深刻、完整地指出的知識分子革命化的道路,實行同工農群眾相結合,全心全意地為工農群眾服務,尊重體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者,向工農群眾學習,通過階級斗爭、生產斗爭和科學實驗這三大革命運動,在思想感情上同工農群眾打成一片,使自己真正地成為勞動化的革命知識分子。
第二個問題,是關于人民群眾的創造力的問題。
早期的魯迅,對于人民群眾,常常視之為“愚弱”的“庸眾”。雖然有時也指出,勞動人民比起“圣人之徒”來,思想要“純白”得多,但這“純白”又常常和“愚妄”結合著,似乎是勞動人民身上的不可分離的雙生子。但到他的社會歷史觀點根本轉變之后,我們卻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對于勞動人民偉大歷史創造力的熱情贊頌。
魯迅批判了一切封建主義的和資產階級的“學者們”的傳統謬見,這種謬見“多以為各種智識,一定出于圣賢,或者至少是學者之口;連火和草藥的發明應用,也和民眾無緣,全由古圣王一手包辦:燧人氏,神農氏”。魯迅卻認為,一切文物都是歷來的“無名氏”所逐漸創造的,也就是歷來的人民群眾所創造的。
魯迅曾不止一次地批駁過文人學者、“正人君子”稱勞動大眾為“愚民”的污蔑。他指出:“愚民的發生,是愚民政策的結果。”其實,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并沒有真的把群眾治成“愚民”。一二九運動時,愛國學生舉行游行示威,反動派大起恐慌,不僅用水龍刀棍對付,而且還急急忙忙地把一部分學生閉于城外。這時,附近居民紛紛組織慰勞隊,送水送飯,表現了對于愛國運動的熱情支持。魯迅從這件事中受到很大的鼓舞,他高興地寫道:“誰說中國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誆騙壓迫到現在,還明白如此。”
在階級社會里,被統治階級的思想雖然不可避免地總是要受到占統治地位的思想——統治階級的思想——的影響,但是,根本對立的階級利益的沖突,總是使得被統治階級能夠擺脫統治階級的愚弄誆騙,他們相信和承認從自己親身經歷中得出的結論。他們有自己的愛憎,有自己的好惡,是非黑白,絕不含糊。魯迅一面嘲笑那些自命不凡的所謂“士大夫”,一面熱情地贊揚人民群眾的判斷力,說:“誠然,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覓道,但能從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
第三個問題,是關于人民群眾在歷史上的反抗斗爭的問題。
前面曾經說過,早期的魯迅認為,被壓迫者在受到強者的迫害時,只會含著憤怒,向更弱者去發泄,而不去向壓迫者反抗。這個看法當然是錯誤的,因為幾千年的文明史,一方面固然是剝削者壓迫、吞噬被剝削者的血淚史,另一方面卻也是被剝削者反抗剝削者的斗爭史。魯迅還不懂得階級分野的時候,在整個歷史上便只看到一團混戰,一部中國歷史便只是所謂的“相砍書”,而當他掌握了階級論之后,他就把人民群眾的反抗斗爭完全地加以肯定了。
魯迅說:當老百姓受著“官災”之后,會“想到了自己的力量”。
魯迅說:“勞苦大眾”的“反叛的叫聲”,會“使統治者恐怖”。
魯迅說:當人民受到迫害時,他們會“跪香,民變,造反!”
總之:“被壓迫者對于壓迫者,不是奴隸,就是敵人,決不能成為朋友!”
由前面的敘述可以看出,對于人民群眾力量、作用的新認識,是魯迅歷史觀點發展的最重要的內容,而這種新認識的實現,則是憑借著階級分析方法的力量。當魯迅還未能充分地估計人民群眾的力量和作用的時候,雖然他也一直在進行著堅韌的戰斗,但我們卻不免時時從戰斗中看見他流露出來的一絲一縷的孤寂之感,而當他對人民群眾的力量和作用有了新的認識之后,他的戰斗的聲音就更充實、更響亮、更有力了!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
進化論是魯迅早期的思想武器,他曾用這武器對于根深蒂固的“舊文化”施行過不斷的襲擊。
魯迅堅信“將來必勝于過去”。這種信念的基礎,是建筑在歷史是發展的這個觀念之上的。
魯迅認為“人事連綿,深有本柢”,就像水有源、樹有根一樣,“茍為尋繹其條貫本末,大都蟬聯而不可離”。從這歷史的聯系中,魯迅看到了發展,看到了進化:“文明如華,野蠻如蕾;文明如實,野蠻如華。”
而這種發展進化又并不是直線的行進,卻是波浪式的曲折的上升,“所謂世界不直進,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萬狀”
。
這里所引的三篇論文,都作于1907年。自古以來,一直到魯迅寫這些論文的時候,一直到魯迅發表這些論文以后的一段時間,占統治地位的歷史觀點大抵是所謂“篤古的”——它認為世界愈古愈好,“言必稱三代”;唐虞堯舜,是最理想、最完美的歷史時代和歷史人物。它的最高愿望就是回到往古去。魯迅的歷史觀點和這種傳統觀念是根本對立的。他曾經針鋒相對地批判這種傳統觀念,說:“心神所注,遼遠在于唐虞,或徑入古初,游于人獸雜居之世;謂其時萬禍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惡濁阽危,無以生活。其說照之人類進化史實,事正背馳。”
魯迅反對美化往古,迷戀過去,但是卻也并不主張可以任意地貶斥往古,抹殺過去。他認為,如果有人拿古代的事物和如今的相比,“得其差池,因生不滿”,甚而至于“哂神話為迷信,斥古教為谫陋”,這也是可笑和可憫的。因為持此觀點者同樣不懂得人類歷史是發展進化的這個道理。
總之,魯迅要求對于“過去”有一個確切的實事求是的認識。
魯迅之重視認識“過去”,是注目于“現在”,希望著“將來”的。他并不只是為認識過去而認識過去——“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
魯迅勇敢地向這“舊見解”挑戰,簡潔地說:“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是,進化論者并不是徹底的發展論者。深刻的徹底的歷史發展觀點,是只有唯物史觀這個唯一科學的歷史觀所獨具的。因此,我們在魯迅早期的歷史觀中,沿著“過去—現在—將來”這一條線索,不能不重又看到一系列的迷惘的問號。
第一,怎么看待從“過去”到“現在”?前面說過,魯迅是主張現在必定勝于過去的。但是,當現實生活中的黑暗重重地壓著社會、壓著魯迅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慨嘆著歷史與現實的“神似”,慨嘆著“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這種慨嘆,甚至使他在1924年寫的一篇文章中悲憤地說出“我是不甚相信歷史的進化的”這種話來。
第二,怎么爭取從“現在”到“將來”?進化論者魯迅所主張的,對于人,是一個個的“個性的解放”;對于事,是一步步的改革與進化。
第三,“將來”應該是什么樣子?1934年,魯迅回憶他早期的思想時,明白地說道:“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 ‘新的’該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來以后,是否一定就好。”
時間終究在不絕地流逝,“現在”成了過去,過去的將來成了“那時的現在”。魯迅從偉大的十月革命中,從世界上第一個工農政權的誕生和成長中,破天荒地看到了“工農大眾的模范”,開始知道了“新的”社會的創造者是無產階級,于是掃除了懷疑,增添了勇氣。接著,在經歷了1924—1927年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之后,一方面,受著劇烈的階級斗爭的震蕩和教育;另一方面,他對于馬克思主義進行了認真的學習,終于在中國共產黨的幫助下確立了工人階級的立場,成了偉大的共產主義者,學會了將科學的世界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他懂得了覺悟的無產階級必須也一定會組織起來,進行斗爭,奪取政權,使自己成為統治階級,并且由此而“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的社會一定要出現!”
他堅定地、愉快地相信:“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
當魯迅做出這樣的結論的時候,中國社會還正處在長夜難明、群魔亂舞之際,但是,魯迅卻并不把貌似強大的反動統治階級看作時代的主宰,看作時代精神的體現者。相反,他認識到只有無產階級才是打破舊制度、創建和發展新制度的根本力量,只有無產階級才代表著歷史的未來!因為,他了解到,無產階級業已成為在歷史上起主導作用的階級,已經成為時代的中心。
如何對待歷史遺產?
歷史的巨輪,是決不因幫閑們的不滿而停運的;我已經確切的相信: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
寫于1934年1月的這一段話中的“我們”,顯然已經是指自己所屬的那代表著歷史的將來的無產階級。
對于歷史遺產,五四時代的魯迅也有著與他同時代的先進人物所共具的使用形式主義方法的缺點:所謂壞就是絕對的壞,一切皆壞;所謂好就是絕對的好,一切皆好。但是,魯迅卻一貫堅決地反對對待中外歷史遺產的兩種最惡劣的傾向:封建復古思想的“國粹主義”和帝國主義奴化思想的“全盤歐化論”。魯迅對于新文化前進道路上的這兩大敵人,自始至終地進行著堅韌的戰斗,只是愈到后來,這種戰斗更有力、更正確、更徹底罷了。這是魯迅反帝反封建斗爭在文化戰線上的重要體現。
魯迅所批判的“國粹主義”者的“國粹”,并非祖國歷史遺產的精華,恰恰相反,他們死命抓住的卻是一大堆糟粕:金人玉佛,扶乩煉丹,小腳長辮,《推背圖》,八股文……但這樣的“國粹”是肯定不能保存我們的,因此我們也就絕不能去保存這樣的“國粹”。因為,“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魯迅一直很重視對外國文化遺產的吸收和介紹,他那比創作的分量更多的譯文集,就是一個最好的說明。他認為,只要是有自信力的人,有自信力的民族,是絕不會害怕吸收外國文明的,“好像吃牛肉一樣,決不會吃了牛肉自己也即變成牛肉的”。見了外國文明就害怕,大叫著恐防“用夷變夏”的,其實倒是因為自己過于衰弱,失去了自信力。不過,他特別強調,對于外國文明必須“加一番慎重的選擇”
。他堅決地反對那種用“勢利的眼睛”,對于“用金錢和槍炮作掩護”的帝國主義文化,采取奴才態度的買辦相——按照魯迅的形象化的說法,即“西崽相”。
封建主義的復古思想和帝國主義的奴化思想,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如影隨形的一對反動同盟軍。封建主義者常常拉帝國主義的文化來裝點門面,打的旗號是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帝國主義者又常常別有用心地希望中國“保存國粹”,他們搖頭晃腦地說:“你家圣人的話實在不錯!”魯迅清楚地知道,不論封建主義也好,帝國主義也好,它們所要保存的舊文化,于中國人民只是像鴉片一樣,會毒害人民的心靈,對于發展民族的新文化是毫無益處的。
有人根據魯迅對所謂“保存國粹”的批判,認為魯迅對于民族傳統文化抱虛無主義態度,這其實是別有用心的捏造和污蔑。事實上,魯迅對于優秀的民族文化遺產,是充分地加以肯定,并且一向十分珍愛的。譬如,他早期對于祖國的醫學遺產,雖然曾經一度形式主義地做了過多的否定,但很快地就改變了看法。1933年,他在談到《本草綱目》時就認為,這雖“是很普通的書,但里面卻含有豐富的寶藏”, “這書中的所記,又不獨是中國的,還有阿剌伯人的經驗,有印度人的經驗”,這些經驗“留給后人很大的益處”, “實在是極可寶貴的”。此外,他對于祖國的繪畫、雕刻、音樂等,都給予了充分的重視和肯定。至于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于祖國優秀的古典文學遺產的高度評價,更是大家所熟知的。
魯迅極其重視對于歷史遺產的繼承,因為他知道:“新的階級及其文化,并非突然從天而降,大抵是發達于對于舊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發達于和舊者的對立中,所以新文化仍然有所承傳,于舊文化也仍然有所擇取。”
魯迅認為,重要的是對于繼承歷史遺產要有一個正確的態度和方法。
1934年5月,魯迅在《論〈舊形式的采用〉》一文中提出,對于歷史遺產,應該“如吃用牛羊,棄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養及發達新的生體”,以及對歷史遺產要“有所刪除,有所增益,有所變革”。在稍后幾天所寫的《拿來主義》一文中,他對這種主張做了詳盡的發揮。他極生動地用一個窮青年得了一所大宅子來做比喻,他認為,對于這所“大宅子”,下面三種態度都是極端錯誤的:
1.因為反對這所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進門——這是孱頭;
2.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這是“昏蛋”;
3.原本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地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這當然是廢物。
魯迅認為這三種態度都是要不得的,正確的態度“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拿來之后,就占有、挑選:“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
魯迅在這里極其深刻地闡明了對歷史遺產的批判地繼承的原則。他指出,對于歷史遺產,既不能粗暴地全盤否定,也不能簡單地全盤接受;要敢于繼承,但必須經過批判、辨剔。而經過批判地繼承之后,往往能“化腐朽為神奇”,害人的鴉片也能夠變成治病的藥物。魯迅對于歷史遺產的態度是很全面、很深刻的,這是因為他對于歷史遺產,不是采取形而上學的而是采取辯證的、分析的方法。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魯迅后期的雜文最深刻有力,并沒有片面性,就是因為這時候他學會了辯證法。”
在“大宅子”面前,不要做不敢入門的“孱頭”,不要做放火的“昏蛋”,當然,更不要做接受一切的“廢物”,而要能真正地成為歷史遺產的保存者、開拓者和建設者。——這對于我們,實在是仍然值得時刻地警惕著的。而要做到這一點,最根本的方法是加強歷史唯物主義的學習,加強毛澤東思想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