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官”
“清官”是我國古代歷史上很復雜的一種政治現象,它在漫長的階級社會中一再重復地出現,并被各個不同的階級所重視。統治階級的“圣訓”“諭旨”和官修“正史”里,往往表揚一批“循吏”“良吏”,作為官場的楷模;民間的文藝作品中也塑造了一些圣潔無瑕的“清官”形象,歷千百年而傳頌不絕。被對立的階級所共同稱贊的“清官”,既不純粹出自統治者欺騙性的虛構,也不完全是人民群眾虛幻理想的產物,而是多少被美化了的實際政治現象。這種政治現象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出現,成為封建社會直接暴力統治的一個補充,在政治斗爭中發揮實際的影響。
目前,學術界對“清官”的評價很不一致。有的同志強調“清官”的所作所為有利于人民,稱“清官”是“人民的救星”,“代表著人民的利益和要求”,在封建社會里是人民的最高理想,等等;也有的同志認為,“清官”的作用“只是為了清除和緩和人民的革命斗爭……這種人在歷史上起的作用是反動的,沒有什么值得贊揚”。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究竟有多少根據?本文試圖就“清官”的特點、產生條件和歷史作用,提出一些粗淺的看法。
“法定權利”和“習慣權利”
什么是“清官”?我們從許多歷史和文藝作品的描寫中,大體上可以歸納出“清官”的若干特點,如“自奉廉潔”“愛民如子”“賑貧扶弱”“斷獄如神”“壓抑豪強”“執法公平”等。“清官”和一般官吏有所不同,他們比較儉樸,不接受賄賂,不投靠權門;他們賑濟災民,減免賦稅,興修水利,獎勵扶植農業生產,給老百姓做了一點好事。而且,不少“清官”還和豪強權貴進行了一定的斗爭。例如,西漢的郅都“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目而視,號曰蒼鷹”。北宋的包拯“立朝剛嚴,聞者皆憚之……貴戚宦官,為之斂手”
。元朝的耶律伯堅有一個信條:“寧得罪于上,不可得罪于下。”
明朝的海瑞說:“弱不為扶,強不為抑,安在其為民父母哉!”
他們具有剛強不阿的性格,所作所為使豪強地主不能不有所畏忌。我們要問一下:在整個封建官場的滔滔濁流中,何以出現了少數“清官”的“美德嘉行”?這種“美德嘉行”具有什么性質?“清官”作為封建統治機構中的一員,何以要把斗爭的鋒芒指向豪強權貴?這種斗爭具有什么意義?
為了理解“清官”的思想、性格和行為,就不能不把這一政治現象和當時的整個階級斗爭以及封建政治統治的形式聯系起來做考察。
任何統治階級為維持一定的統治秩序,都要制定一套法律規范體系。一定的法律規范體系是一定生產關系的反映,是保障統治階級利益和特權的工具,是依靠國家政權力量而強制實現的統治階級的意志。但是,我們這樣說并不是指統治階級剝削勞動人民的全部貪欲隨時隨意地都表現為法律的形式。統治階級的貪欲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轉變成法律條文,這并非取決于統治者(也就是立法者)的主觀愿望。在任何時候,統治階級總是希望從勞動人民身上榨取掠奪盡可能多的貢物,總是希望法律賦予自己盡可能大的剝削特權,而實際上,統治者的貪欲卻總是要碰到一定的界限,這個界限是由一定社會生產發展水平和人民群眾的反抗斗爭所形成的。如果剝削程度超過了這個界限,那便會使得一定集團的統治趨于崩潰而出現新舊王朝的更替。一般說來,法律所反映、所維護的就是不過分超越這個界限的統治權利。馬克思說:“在這里,和在到處一樣,社會的統治階級的利害關系,總是要使現狀,當作法律,成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并且要把它的由習慣和傳統而固定化的各種限制,當作法律的限制固定下來。”法定的剝削權利之所以需要某些限制,恰恰是為了能夠經常持久地保障這種權利,這完全符合統治階級的長遠需要。
在封建社會里,農民群眾是封建剝削特權和封建法律體系的堅決的反對者。封建法律是束縛農民群眾的鎖鏈,使農民處在完全無保障的地位,長年過著奴隸牛馬一樣的生活。所有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都以否定現存的法律體系為前提。封建的法律體系和農民的利益是根本對立的。
封建的法律體系不但經常遭到來自農民方面的挑戰,而且也不時被地主階級內部某些集團和某些個人所突破。這些集團和個人不滿足于享受法定權利,他們千方百計地越過法律界限,進行不法活動,追求集團的和個人的特殊權利。只要有可能任意違反法律,統治階級總是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地主階級貪婪的本性撕裂了法律尊嚴的假面具,暴露了封建法律的本質。法律權利不過是被神圣化了的不法活動,而不法活動又是法律權利形影相隨的伴侶。
像所有事物都一分為二那樣,封建剝削權利也分裂為法定的權利和法外的權利(或習慣權利),二者互相依存而又互相對立。馬克思這樣寫道:
在封建制度下也是這樣……當特權者不滿足于法定權利而又呼吁自己的習慣權利時,則他們所要求的不是法的人類內容,而是法的動物形式,這種形式現在已喪失其現實性,并已變成純粹野蠻的假面具。
貴族的習慣權利按其內容來說是反對普通法律的形式的。它們不能具有法律的形式,因為它們是已固定的不法行為。這些習慣權利按其內容來說和法律的形式——普遍性和必然性——相矛盾,這也就說明它們是習慣的不法行為。因此,決不能維護這些習慣權利而對抗法律,相反地,應該把它們當做和法律對立的東西廢除,而對利用這些習慣權利的人也應給以某種懲罰。
封建統治階級的“法定權利”和“習慣權利”同樣都生根在封建社會的土壤上,它們是地主階級對農民兩種不同形式的剝削。“法定權利”體現了地主階級長遠的、整體的利益。這個剝削之神是用普遍法律形式的圣潔光輪裝飾起來的,它仿佛凌駕于一切貧富貴賤之上,顯示了不可侵犯的凜凜尊嚴。而“習慣權利”則體現了地主階級特殊的、眼前的利益,它像一頭顯露出猙獰本相的惡獸,一心要吞噬看得見的一切。“習慣權利”在封建法律界限之外,追求無限制的剝削,而“法定權利”為要維持本身的長期生存,就不能不限制“習慣權利”的活動范圍。這一對矛盾在整個封建社會里貫徹始終,影響到封建社會的各個方面,使得當時的政治斗爭和思想斗爭呈現出更加錯綜復雜的色彩。只有在這一矛盾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夠理解“清官”這一政治現象的本質,才能夠說明“清官”壓抑豪強地主以及其他種種行為的實際意義。
“壓抑豪強”“執法公平”“愛民如子”
“清官”,按其本質來說,就是地主階級中維護法定權利的代表之一。盡管“清官”對豪強權貴的暴行進行過斗爭,對人民群眾的苦難流露過同情,以及在思想、性格、才能和作風上具有各不相同的個人特征,但維護封建的法定權利是“清官”所共有的本質特點之一。
“清官”反對豪強地主的斗爭,就是封建的法定權利和習慣權利相沖突的一種表現形式。豪強地主追求無限制的剝削,而“清官”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這種非法剝削。這種斗爭不但是封建制度所許可的,而且還是維護封建法定權利所必需的。
有名的“清官”海瑞迫使江南地主退還占奪的土地,這是一則膾炙人口的“壓抑豪強”的佳話。當時江南的一些豪強地主,用巧取豪奪的手段,大量兼并土地。封建經濟的發展必然引起土地兼并,而大規模的土地兼并迫使人民破產、死亡或起而反抗,又嚴重威脅到地主階級的整個統治。封建統治陷在這種不可克服的矛盾之中,它必須進行某種自我調節,才能夠延續自己的存在。海瑞和其他“清官”一樣,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著封建統治進行自我調節的工具。海瑞的退田斗爭,無非是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非法的兼并之風,以利于封建統治的穩定。他在《復李石麓閣老》的信中說得很清楚:“存翁(按:指江南大地主徐階)近為群小所苦太甚,產業之多,令人駭異,亦自取也。若不退之過半,民風刁險可得而止之耶!為富不仁,有損無益……區區欲存翁退產過半,為此公百年后得安靜計也。”退田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民風刁險”,退田斗爭也只能以“退之過半”為限度,“清官”的階級性格決定了他們的步伐只能跨出這么遠。當然,這種斗爭也會使一部分農民的生活得到改善,但是,這種“改善”充其量只是從做不穩奴隸到做得穩奴隸而已。我們指出這一點不是要苛求“清官”去做他們無法做到的事情,而僅僅是為了指出所謂“壓抑豪強”的斗爭并沒有超出封建統治所許可的范圍。有的同志把這種斗爭描寫成仿佛是站在人民立場上的反封建斗爭,這是完全不正確的。
“清官”反對不法的習慣權利,正是為了保障法定的剝削權利。如果法定權利被豪強權貴所突破,“清官”固然會起而反對,而如果法定權利遭到起義農民的破壞,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憑借軍事力量讓革命農民倒在血泊之中。在農民起義的時候,盡管起義軍對“清官”常常表現出寬容和禮遇,而“清官”卻總是頑抗到底,死而不悔。對于他們來說,反對豪強的斗爭和反對起義農民的斗爭有著一致性,其目的都是為了封建統治的永世長存。像包拯這樣一個家喻戶曉的“清官”,當小規模的農民起義發生時,就主張嚴厲鎮壓。他說:“無謂邾小,蜂蠆有毒。……雖烏合嘯聚,莫能久長,而生靈涂炭矣,則國家將何道而猝安之?況今國用窘急,民心危懼,凡盜賊若不即時誅滅,萬一無賴之輩相應而起,胡可止焉!……應有盜賊,不以多少遠近,并須捕捉凈盡,免成后害。或少涉弛慢,并乞重行朝典。”這種態度距離“人民的立場”“人民的利益”“人民的救星”是何等遙遠!
“清官”不能不在兩條戰線上做斗爭。他們既要反對豪強暴行,又要反對農民起義,而反對豪強暴行的目的又是為了消解農民起義。他們始終站在維護封建法定權利的基地上,嚴肅認真地把法律付諸實現。人們往往稱贊他們“執法公平”“鐵面無私”。的確,在“清官”手里也曾平反過一些冤獄,解除了豪強權貴加在人民頭上的一些災難,但如果夸大了這一點,把“清官”當作公正的仲裁者,救民于水火的救世主,甚至說“凡農民與鄉紳財主發生訟案,總是鄉紳財主吃虧的時候多”,那是根本錯誤的。“清官”的職務是貫徹實施封建國家的法律、制度、政策。在這一方面,他們也許可以做到絲毫不茍,但他們所執行的封建法制,是早已被地主階級的剝削和意志所決定的。即使他們抱著對受難人民的同情和對豪強權貴的憤慨,但他們的良心并不能改變或影響封建法制的本質。獄訟判決的依據并不是他們的良心,而只能是吃人的封建法律。如果判決的依據是地主階級的法律,那么,公正判決也就是意味著貫徹地主階級的意志。馬克思說得好:“如果認為在立法者偏私的情況下可以有公正的法官,那簡直是愚蠢而不切實際的幻想!既然法律是自私自利的,那么大公無私的判決還能有什么意義呢?法官只能夠絲毫不茍地表達法律的自私自利,只能夠無條件地執行它。在這種情形下,公正是判決的形式,但不是它的內容。內容早被法律所規定。”當然,在“清官”的判決下,瘋狂地追求習慣權利的惡霸豪紳也可能個別地受到制裁。但是,我們應當記得:第一,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清官”本來是很少的,而受到“清官”嚴厲制裁的豪強權貴更是極少數;第二,統治階級完全可能犧牲其個別成員的利益來維持法律的公正外貌,因為法律的公正外貌對整個階級的長治久安至為必要。放棄一些次要的、特殊的東西,往往是為了牢牢地保持住主要的、普遍的東西。把這種情形認為是“鄉紳財主吃虧的時候多”,這豈不正好受了歷史假象的欺騙!
“清官”是封建統治機構的成員,為統治階級的利益服務。從根本上說,他們和人民群眾站在對立的立場上。但是,這一點并不妨礙他們在主觀思想形式方面對人民群眾表現一定的同情、憐憫和關心。明朝東林黨的領袖顧憲成說:“官封疆,念頭不在百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海瑞則把做官的目的說成是為貧苦人民打抱不平,他說:“舉凡天下之人,見天下之有饑寒疾苦者必哀之,見天下之有冤抑沉郁不得其平者必為忿之。哀之忿之,情不能已,仕之所由來也。”
“清官”在講這種話的時候,主觀上可能完全是真誠的。我們一點也不想否認促使“清官”行動起來的這種觀念沖動力,但是問題在于不應該停止在這種觀念沖動力的前面,而應該進一步探究這種觀念沖動力怎么可能發生,隱藏在這種觀念沖動力后面的是什么,以便確定這種觀念沖動力的實質。地主階級剝削和壓迫農民,它的存在是以農民的存在為前提的。較有遠見的封建政治家和封建思想家完全能理解這一點。有名的“好皇帝”唐太宗說:“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地主階級之所以重視農民,正因為只有農民,才能夠載負起或者顛覆掉封建統治的巨舟。歷代“圣君”“賢相”“清官”“名儒”都以“民為邦本”“愛民如子”“關心民瘼”作為信條,事實上,這些冠冕堂皇的信條,只是包裹著地主階級狹隘利益的觀念形態的外衣而已。對于“清官”來說,他們對掩蓋在自己觀點、感情背后的階級利益可以并無覺察,因為這種觀點、感情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通過非常曲折的途徑早已形成。馬克思說:“通過傳統和教育承受了這些情感和觀點的個人,會以為這些情感和觀點就是他的行為的真實動機和出發點。”
任何一個“清官”絕不會因為信奉“愛民如子”的信條而主張終止本階級的政治統治和經濟剝削,因為“愛民如子”的信條是和“小人耕而以有余養君子”之類的信條密不可分地聯結在一起的。如果說“清官”的所作所為是出于對人民的同情、憐憫和愛護,那么這種同情、憐憫和愛護無非是反映了地主階級對勞動人手的需要及對殘酷剝削的偽裝。毛主席說:“愛是觀念的東西,是客觀實踐的產物。我們根本上不是從觀念出發,而是從客觀實踐出發。……世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如果“愛民如子”之類的思想感情不符合地主階級的需要,那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根本就不會在執行鎮壓職能的封建國家機構中發生影響,更不會被歷代統治者奉為神圣的信條。
“清官”和“黨爭”
維護封建的法定權利,這是“清官”的共性。但是,僅僅指出這一點,還不足以說明他們在不同歷史條件下的不同特性。一般說,“清官”處在封建官僚機構的中層和下層,只是封建王朝整套統治機器上的一些機件。因此,必須結合封建王朝的升沉隆替和各個時期階級斗爭的具體形勢來進行考察,才能夠理解“清官”在漫長歷史發展過程中所表現的各種不同形態和所發揮的不同作用。
當大規模的農民戰爭過去之后,新的封建王朝剛剛興起,地主階級的勢力受到了重大打擊,它的習慣權利受到較大限制。這時候,接受了農民起義教訓的所謂“圣君”“賢相”不得不減輕對人民的壓迫,采取一些有利于恢復和發展生產的措施,其中也包括獎勵清廉、懲治貪污的措施。明太祖告誡各地的地方官說:“天下初定,百姓財力俱困,譬猶初飛之鳥,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搖其根,要在安養生息之。惟廉者能約己而利人……爾等當深戒之。”他對貪官的懲處也特別嚴厲,不惜施用重典,甚至要剝下貪官的皮,陳列在官員的公座旁邊,以示警戒。在這個政治上比較安定的時期,會出現一批“清官”。這類“清官”是社會矛盾相對緩和的產物,是“圣君”“賢相”執行其“安養生息”政策的得力助手。在他們面前沒有什么重大的阻力,沒有什么需要大干一番的轟轟烈烈的事業。他們的名字也不大被后代人所注意。“清靜寬簡”是他們居官的準則。他們的無所作為意味著少去擾亂人民的正常生產,這就是他們最好的作為。他們的歷史作用就在于他們是“好皇帝”的助手和工具。一個“好皇帝”如果沒有忠實的助手和得心應手的工具,自然就無法推行自己的政策,無法完成歷史所賦予的使命。
隨著封建經濟的恢復、發展,地主階級對農民的剝削逐步加緊。統治者的貪欲無休止地增長擴大,農民的生活一天一天地更加不好過。開國初期獎廉懲貪的律令漸成具文,最高統治者的寶座旁換了一批奢侈昏聵的庸才,官場中則充斥著貪贓枉法的“慣家”。在這種黑暗的局面下,官僚中的少數人覺察和憂慮腐朽風氣將會給整個封建統治帶來極其不利的后果。他們力圖用自己有限的權力去約束習慣權利的橫行,希望扭轉統治階級日益腐敗的趨勢。這一類“清官”是社會矛盾逐步尖銳化的產物。他們一反前一階段“清官”清靜寬簡、平流順進的特點,顯示出剛正不阿的性格和雷厲風行的作風。他們雖然仍是封建專制制度的附屬物,離開專制君主所賦予的權力,便沒有什么影響社會的有效手段,但是由于君主權威的衰落,整個統治機器的運轉失靈,“清官”便不得不比較獨立地擔負起支撐統治局面的責任,在歷史上或者在人民的心目中占據一個比較顯著的地位。他們在局部地區和局部范圍內,改革弊政,平反冤獄,減輕賦稅,賑濟災荒,約束豪強權貴的不法行為,這一切無非是為了抑制決堤而出的習慣權利的逆流狂瀾,以緩和人民的反抗,延續王朝統治的壽命。“清官”所要執行的任務,和他們所擁有的權力是很不相稱的。由于權力的不足,他們只得以“剛直”、“嚴厲”、敢于任事、敢于任怨等個人特點來彌補。人所共知的“清官”包拯、海瑞,都是屬于這種類型的。包拯和海瑞活動的時代,一在北宋仁宗年間,一在明朝嘉靖、隆慶和萬歷初年,正當宋王朝和明王朝由盛轉衰的時期。特定的時代需要有特定的人物來執行特定的使命。包拯、海瑞之流的“清官”,實際上是封建制度在矛盾尖銳化過程中的一種自我調節器。
一個大一統封建王朝各種矛盾的積累和尖銳化,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需要幾十年以至一二百年才會達到總爆發的程度。在矛盾逐步尖銳化的長過程中,引起農民起義的各種因素日積月累,小規模的起義不時地發生,但還沒有來得及匯合成沖擊王朝統治的巨大洪流。因此,“清官”所面對的不是一個大規模農民戰爭已經展開的局面,而是一個表面上繁榮升平、實際上習慣權利橫行無忌、反抗激流潛滋暗長的局面。“清官”的注意力集中在遏制豪強權貴的不法行為上面,因而還能夠暫時地、局部地減輕農民群眾的負擔。統治階級中的“清官”在人民中傳頌不絕的根據就在于此。
當然“清官”的行動是徒勞無功的。統治階級一天一天腐爛下去,這是無可挽回的必然趨勢。海瑞曾經說:“本縣初意直欲以圣賢之所已言者,據守行之,自謂效可還至。迄今四載,中夜返思:日日催征,小民賣子鬻產,未有完事之日;時時聽訟,小民斗狠趨利,未有息訟之期。感孚之道薄而民不化,燭奸之智淺而弊猶存。徒有其心,未行其事;徒有其事,未見其功。”這是一個“清官”沉痛而真實的自白。后代人在戲曲舞臺上看到的頂天立地、叱咤風云、誅權貴如屠豬狗的喜劇式的“清官”,在歷史上卻是一些抑郁不伸、赍志以歿的悲劇式人物。
有的同志不分析各個時期的“清官”,籠統地一概否定,甚至以為“清官”比豪強權貴還要壞一些。這些同志的邏輯是這樣的:豪強權貴的殘暴行為引起人民的反抗,“清官”反對豪強權貴的暴行只是為了消除和緩和人民的革命斗爭;如果消除斗爭、滅絕斗爭,歷史就不會取得任何進步,因此,“清官”的所作所為應該完全否定。這些同志幾乎把任何暴行都當作了進步的源泉。
剝削階級的暴行有兩種:一種暴行是打通歷史前進道路的手段,如原始積累時期資產者的暴行。無產階級當然也譴責這種暴行,但如果因為反對這種暴行而去抗拒歷史發展的趨勢,那就是反動的。剝削階級的另一種暴行則是阻礙歷史前進的,我國封建社會中豪強權貴的暴行即屬于這一類。“清官”的反暴行斗爭當然極其軟弱,他們所能干預的只是千萬樁暴行中的一兩樁,不可能改變人民水深火熱的處境。但是,如果以為殘酷的剝削和壓迫根本就不應該反對,那就等于說:販奴者的鞭笞可以引起奴隸反抗,因此就不應該反對這種鞭笞。
“清官”的所作所為會不會消除斗爭和滅絕斗爭?的確,“清官”在主觀上確實抱有這種反動的目的,指出這一點是必要的。但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清官”所起的實際作用卻并不完全一樣。當統治階級正在腐爛,而人民斗爭尚未展開的時候,“清官”的反豪強斗爭卻往往起了揭露封建制度的作用。這種斗爭進行得越猛烈,豪強的不法行為就暴露得越徹底,人民群眾對于在“太平盛世”幌子下的王朝統治的真實內容也就看得越清楚。豪強權貴粗暴地踐踏“清官”的信條和設施,使“清官”標榜的理想歸于澌滅,這也正好向人民群眾證明了“清官”想要挽救的東西是無可挽救的。在各種復雜因素的交叉作用下,“清官”的行動產生了和預期恰好相反的結果。他們的失敗引起了人民對封建統治者幻想的破滅,這種幻想的破滅是掀起大規模農民起義不可缺少的條件。海瑞死后,地主何良俊說:“海剛峰愛民,只是養得刁惡之人。”另一個地主沈德符說:“海忠介所頒條約云:‘但知國法,不知有閣老尚書。’于是刁民蜂起,江南鼎沸,延及吾浙。”
地主階級異口同聲地發出的這種咒罵,是不無道理的。籠統地認為“清官”的行為后果都會達到他們自己預期的消除斗爭和滅絕斗爭,這是對復雜歷史過程過分簡單化的看法。
個別“清官”挽救沒落王朝的企圖失敗了,他們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統治階級的內部斗爭還在繼續下去,并且愈演愈烈。大規模的黨爭開始出現了,如東漢的黨錮,唐朝的牛李之爭,宋朝的元祐黨人,明朝的東林黨人,清朝的前后清流。這些黨爭是統治階級內部各種矛盾的集中爆發。造成黨爭的因素十分復雜,每次黨爭都有各不相同的背景和意義,但黨爭中不當權的一方總是以“清官”的姿態出現(而實際上黨爭的雙方都有許多貪贓枉法者加入),并在反暴政、反貪贓的旗號下攻擊對方。法定權利和習慣權利的矛盾達到了最尖銳的程度,采取了集團之間公開對抗的形式。大規模黨爭顯示封建王朝最后階段的分崩離析,它往往就是農民革命風暴來臨的征兆。沒落王朝的當權集團總是無比頑固和無比愚蠢的,它失去了任何調整改革的能力。在前一階段,它還能對“清官”表示一定的寬容,而當人民革命陰影日益迫近的時候,它就不擇一切手段地匆忙結束黨爭。黨爭的結果免不了一場恐怖的屠殺,統治階級用相互殘殺的行動向人民群眾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頑固不化和野蠻殘酷。腐朽的當權集團埋葬掉內部反對派,也就為外部反對派準備好了埋葬自己的條件。
偉大的農民戰爭像一陣急風暴雨,把這個積滿了污穢的腥臭世界大加蕩滌。革命的農民既反對習慣的剝削權利,又反對法定的剝削權利。統治階級的各個集團面臨毀滅的威脅,不得不拋棄舊怨,攜起手來,共同對付革命的農民。在你死我活的階級搏斗中,統治階級所需要的不是那種可以裝飾門面的“清官”,而是能夠瓦解起義軍的騙子以及殘殺起義軍的屠夫。這時候以“清官”作標榜的人,包括以前在黨爭中孑遺的黨人,往往就來充當這種極其反動的角色。
農民不能夠推翻舊制度、創立新制度,農民戰爭最后仍不免于失敗。但它打亂了封建統治秩序,清理了幾百年積累起來的各種矛盾、沖突,掃除了舊王朝的惡風邪氣,用血和火在一片荊榛中開辟出了歷史前進的道路。偉大的農民戰爭是推進歷史發展的動力。
以上我們結合各個時期的形勢對各種類型的“清官”做了一個概略的描述。當然,這種描述是極其粗糙的,需要做更進一步的剖析。我們的主要目的是想說明這一政治現象階級的和歷史的性質。“清官”是封建統治階級中維護法定剝削權利的一種勢力。從根本立場上說,他們是和人民對立的,不可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和要求,忽略這一點是不應當的。這種維護法定權利的勢力在不同歷史條件下表現為幾種各不相同的“清官”類型,有的是“圣君”“賢相”的得力助手,有的是封建制度自我調節的工具,有的是對付農民起義的騙子和屠夫。他們的特點和作用不完全一樣,因此,籠統地肯定和籠統地否定都是不對的。只有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結合各個時期階級斗爭的形勢進行具體分析,才能夠對這一歷史現象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