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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荒憶舊

慘絕人寰的“丁戊奇荒”

人們在描寫自然災害造成的嚴重后果時,常常用“饑民遍野”“餓殍塞途”一類的文字來形容。如果沒有一點歷史感,如果不聯系歷史實際去細想一想,是不大容易從這幾個字背后解讀出災荒帶給人們的觸目驚心的悲慘和苦難的。

正因為這樣,我愿意介紹一次發(fā)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大災荒,以便使讀者對自然災害的殘酷性有一些感性的認識。

這次災荒發(fā)生在1877年(光緒三年)到1878年(光緒四年),按照干支紀年,這兩年分別為丁丑年和戊寅年,所以歷史上把這次大災稱作“丁戊奇荒”。這兩年,以山西、河南為中心,旁及直隸、陜西、甘肅全省及山東、江蘇、安徽、四川之部分地區(qū),形成一個面積遼闊的大旱荒區(qū)。實際上,光緒皇帝剛剛登基的頭兩年,這片地區(qū)的大部分就已經亢旱缺雨了,1877、1878年繼續(xù)“天干地燥”,滴雨未見,就使得這里真正變成了“千里赤地”。

當時的《萬國公報》曾經有一篇短文,以白描的手法勾勒了這次大旱災的簡明而清晰的面貌:


天禍晉豫,一年不雨,二年不雨,三年不雨,水泉涸,歲洊饑;無禾無麥,無粱菽黍稷,無蔬無果,官倉匱,民儲罄,市販絕,客糶阻;斗米千錢,斗米三千錢,斗米五千錢;貧者饑,賤者饑,富者饑,貴者饑,老者饑,壯者饑,婦女饑,兒童饑,六畜饑;賣田,賣屋,賣牛馬,賣車輛,賣農具,賣衣服器具,賣妻,賣女,賣兒;食草根,食樹皮,食牛皮,食石粉,食泥,食紙,食絲絮,食死人肉,食死人骨,路人相食,家人相食,食人者為人食,親友不敢相過;食人者死,忍饑致死,疫病死,自盡死,生子女不舉,餓殍載途,白骨盈野。《萬國公報》,第11冊,總6672頁。


山西是這次大災的中心地區(qū)。災荒開始不久,山西巡撫鮑源深就向朝廷上奏稱:“亢旱日久,官民捐賑,力均不支,到處災黎,哀鴻遍野。始則賣兒鬻女以延活,繼則挖草根樹皮以度歲。樹皮既盡,亢久野草亦不復生,甚至研石成粉,和土為丸,饑餓至此,何以成活。是以道旁倒斃,無日無之,慘目傷心,興言欲涕。”《光緒朝東華錄》,第1冊,總409頁。旱情繼續(xù)發(fā)展,不久以后繼任山西巡撫的曾國荃又奏報說:“各屬亢旱太甚,大麥業(yè)已無望,節(jié)序已過,不能補種。秋禾其業(yè)經播種者,近亦日就枯槁。至于民間因饑就斃情形,不忍殫述。樹皮草根之可食者,莫不飯茹殆盡。且多掘觀音白泥以充饑者,茍延一息之殘喘,不數日間,泥性發(fā)脹,腹破腸摧,同歸于盡。隰州及附近各縣約計,每村莊三百人中,餓死者近六七十人。村村如此,數目大略相同。”《曾忠襄公奏議》卷5。

清王朝專門派工部侍郎閻敬銘前往山西,考察災情,稽查賑務。閻敬銘報告視察情形說:“臣敬銘奉命周歷災區(qū),往來兩三千里,目之所見皆系鵠面鳩形,耳之所聞無非男啼女哭。冬令北風怒號,林谷冰凍,一日再食,尚不能以御寒,徹旦久饑,更復何以度活?甚至枯骸塞途,繞車而過,殘喘呼救,望地而僵。統(tǒng)計一省之內,每日餓斃何止千人!目睹慘狀,夙夜憂惶,寢不成眠、食不甘味者已累月。”《光緒朝東華錄》,第1冊,總514~515頁。

從上面的材料可以看出,這次大災給災區(qū)人民以何等沉重的打擊!無怪乎一個專記此次災荒的碑文這樣寫道:“光緒三年,歲次丁丑,春三月微雨,至年終無雨;麥微登,秋禾盡無,歲大饑。……人食樹皮草根及山中沙土、石花,將樹皮皆剝去,遍地剜成荒墟。貓犬食盡,何論雞豚;羅雀獾鼠,無所不至。房屋器用,凡屬木器每件買錢一文,余物雖至賤無售;每地一畝,換面幾兩、饃幾個,家產盡費,即懸罄之室亦無,尚莫能保其殘生。人死或食其肉,又有貨之者;甚至有父子相食,母女相食,較之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為尤酷。自九、十月至(光緒)四年五、六月,強壯者搶奪亡命,老弱者溝壑喪生;到處道殣相望,行來餓殍盈途。一家十余口,存命僅二三;一處十余家,絕嗣恒八九。少留微息者,莫不目睹心傷,涕灑啼泣而已。”鄭國盛:《一篇碑文——丁丑大荒記》,載《中國青年》,1961年第5、6期。

如果說這個碑文較多的還只是一些概括性的描寫和形容的話,那么,《申報》刊載的一份1878年初抄錄的《山西饑民單》,就完全以具體而詳盡的數字,為我們提供了一幅毛骨悚然的人間地獄般的畫面:


靈石縣三家村92家,(餓死)300人,全家餓死72家;圪老村70家,全家餓死者60多家;鄭家莊50家全絕了;孔家莊6家,全家餓死5家。汾西縣伏珠村360家,餓死1000多人,全家餓死者100多家。霍州上樂平420家,(餓死)900人,全家餓死80家;成莊230家,(餓死)400多人,全家餓死60家;李莊130家,餓死300人,全家餓死28家;南社村120家,餓死180人,全家餓死29家;劉家莊95家,餓死180人,全家餓死20家;桃花渠10家,餓死30人,全家餓死6家。趙城縣王西村,餓死600多人,全家餓死120家;師村200家,餓死400多人,全家餓死40家;南里村130家,餓死460人,全家餓死50家;西梁莊18家,餓死17家。洪洞縣城內餓死4000人;師村350家,餓死400多人,全家餓死100多家;北杜村300家,全家餓死290家,現在二三十人;曹家莊200家,餓死400多人,全家餓死60家;馮張莊230家,現在20來人,別的全家都餓死了;煙壁村除40來人都餓死了,全家餓死110家;梁莊130家,全家餓死100多家;南社村120家,全家餓死100多家,現在40來人;董保村除了6口人,全都餓死了;漫地村全家餓死60多家;下橋村除了三四十人,都餓死了,全家餓死82家。臨汾縣喬村600余家,餓死1400人,全家餓死100多家;麻社村400家,餓死1400人,全家餓死100多家;高村130家,餓死220人,全家餓死80余家;夜村80余家,除30人都死了,全家餓死70多家。襄陵縣城內餓死三四萬;木梳店300家,餓死五六百人;義店120多家,餓死了6分。絳州城內大約1800家,餓死2500人,全家餓死60家,小米3300文1斗;城南面3個村子,510家,今有280家,死1000多人,全家餓死200家;城北面6個村子,1350家,死2400人,全家餓死500余家;城東面5個村子,1700家,死1200人,餓死300多家;城西面6個村子,1900家,餓死1500人,全家餓死100余家。太平縣米3200文1斗,30斤重;6個村子餓死1000多人,全家餓死100余家。曲沃縣5個村子970家,全家餓死400家,餓死2000余人。蒲州府萬泉縣、猗氏縣兩縣,餓死者一半,吃人肉者平常耳。澤州府鳳臺縣冶底村1000家, 6000人餓死4000人;天井關300家,現存60家,全家餓死240家;閻莊村360家,全家餓死260家;窯南村85家,全家餓死74家,下余五六家人亦不全;閻莊村符小順將自己親生的兒子6歲活殺吃了;巴公鎮(zhèn)親眼見數人分吃五六歲死小孩子,用柴火燒熟;城西面餓死有7分,城東面餓死有3分,城南面餓死有7分,城北面餓死有3分。鳳臺、陽城兩縣活人吃活人實在多。陽城縣所轄四面餓死民人有8分;川底村200家,餓死192家。沁水縣所轄大小村莊餓死人有8分。高平縣所轄大小村莊人餓死7分。潞安府8縣光景不會(好)多少。所最苦者襄垣縣、屯留縣、潞城縣。屯留縣城外7村內餓死11800人,全家餓死626家。王家莊一人殺吃人肉,人見之將他拉到社內,口袋中查出死人兩手,他說已經吃了8個人,活殺吃了1個,有一女年12歲活殺吃了。又有一家常賣人肉火燒,有一子將他父親活殺吃了。有一家父子兩人將一女人活殺吃了,這就是一宗真事。潞城縣城外6個村莊5000家,餓死3000人,全家餓死345家。襄垣縣城外11村內2000家,餓死2000人。汾州府汾陽縣城內萬家,餓死者10分中有2分,服毒死之人甚多,有活人吃死人肉者。汾陽縣城東面7村內4080家,餓死2200人;城西面3村內1200家,餓死者10分中有3分;城北面7村內1萬家,餓死者10分中有3分;城南面念村內5000家,餓死者10分中有3分:共有名之村大約360村,餓死者足有3分。孝義縣城內5000家,餓死者有3分;城東面8村內2800家,餓死者有3分;城南面16村內1960家,餓死者有3分;城西面19村內2000家,餓死者有3分;城北面10村內1170家,餓死者有3分。米糧不敢行走,因強奪之人甚多。死人遍地,有賣人肉者,此外混行無能人食干泥、干石頭、樹皮等。……太原縣所管地界大小村莊餓死者大約有3分多。太原府省內大約餓死者有一半,太原府城內餓死者2萬有余。光緒四年正月念日抄。《申報》,1878年4月11日。為直觀起見,原文數字改為阿拉伯數字。


我們之所以不厭其詳地全文照錄這段材料,是因為任何改寫的文字都無法替代這份簡樸、直白而又實在的資料所能帶給我們的強烈的震撼。

河南的災情同山西不相上下。據報紙報道,由于“連旱三年”,河南全省災區(qū)達50余州縣,其中全荒者28個州縣,而據幫辦河南賑務的刑部左侍郎袁保恒報告,全省報災的有87個州縣,饑民達五六百萬人。在重災區(qū),“非特樹皮草根剝掘殆盡,甚至新死之人,饑民亦爭相殘食”。開封城里災民“鳩形鵠面,累累路側”,凍餓而死者不計其數。“所死之人,并無棺木,隨處掘一大坑,無論男女,尸骸俱堆積其中。夜深呼號乞食,聞者酸心,見者落淚。”《申報》,1878年1月11日。在這片大旱荒區(qū)的其他地方,災情雖較晉、豫兩省略輕,但許多地方也都是“禾苗焚槁,顆粒乏登”“赤野千里,民不聊生”“登高四望,比戶蕭條,炊煙斷縷,雞犬絕聲”。

這次大災荒究竟餓死了多少人?各種資料說法不一,最保守的估計是900萬,有的測算為1000萬、1300萬、1500萬、1700萬,甚至達2000萬。我想,說這次災荒死了不少于1000萬人,大概是不算過分的。據故宮檔案戶部清冊載,山西省人口1877年(光緒三年)達1643.3萬人,到1883年時只有1074.4萬人,凈減三分之一以上;河南省在災荒剛開始蔓延的1876年(光緒二年)人口總數為2394.3萬人,到1878年(光緒四年)旱災達到高峰時急劇下降到2211.4萬人,共減少人口182.9萬人。參見嚴中平:《中國近代經濟史統(tǒng)計資料選輯》,370~374頁。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這次災荒造成的人口減員達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

我們通過一些歷史資料,簡略地勾畫了這一次“千古巨祲”的一個大致的輪廓。我們這個民族,在歷史上真可以說是多災多難、災難深重的。在近代,我們曾經經歷了中外反動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奴役欺壓的苦難,經歷了特權階級在經濟上殘酷剝削掠奪的痛苦,經歷了封建倫理綱常鉗制束縛的苦難,此外,還經歷了像“丁戊奇荒”這樣重大自然災害帶來的水深火熱的苦難。這些苦難,是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的。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使這樣的苦難永遠成為歷史的陳跡。

逃荒者的命運

在舊中國,每發(fā)生一次較大的自然災害,總會有很多人在災荒中喪失生命。例如,1931年江、淮、河、漢及黃河諸水泛濫,全國遭洪水吞沒者竟達42萬余人。這自然是個驚人的數字。但是,由于災荒極大地破壞了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在災荒中一些幸存下來的人,為了活命,不得不離家出走,四處流浪,這叫作“逃荒”。這種逃荒的流民,扶老攜幼,結隊成群,或露宿山野,或涌入城市,離鄉(xiāng)背井,覓食為生。這樣的逃荒者,數量通常是因災死亡者的數倍、十幾倍乃至數十倍。前面提到的1931年的大水災,湘、鄂、贛、皖、蘇、豫等省逃荒人口有1015余萬人,占災區(qū)總人口的40%。1935年7月長江中下游洪水泛濫,有14.2萬人葬身于滔滔濁浪,而逃荒的災民則達1100余萬人之多。旱災也一樣。1928年西北、華北大旱,陜西災民556余萬人,其中凍餓而死者20余萬人,流離各處的則多達100余萬;河南省外出逃荒者300余萬人。1943年廣東大旱,惠來、海豐、陸豐等地往福建、江西、湖南逃荒的有50余萬人;順德縣全縣人口約60萬,外出逃荒的就占了二成。

那么,這些逃荒者的命運究竟如何呢?

一般說來,逃荒者受著避難求生的原始欲望的驅動,紛紜四散,漫無目標,帶著很大的自發(fā)性和盲目性,無論是交通大道,還是城鎮(zhèn)市邑,到處都游動著饑民群落,即或是崇山峻嶺,乃至大漠荒原,也阻擋不住這艱難跋涉、了無生機的人流,甚至各災區(qū)之間災民相互對流的現象也普遍存在。

這樣一支到處游蕩的逃荒大軍,居無定所、食無定時,過著半饑半飽、不生不死的日子,其顛沛困苦之狀,自然可以想見。1921年冬,河南內鄉(xiāng)縣一件呈文,描寫了在外逃荒的內鄉(xiāng)災民的凄慘景況:


千山之中,萬壑之間,往往有全家老幼凍餓以死此道途之上,冰天雪地,餓殍枕藉,比比皆是。……遠而鄂、皖、湘、楚,經此次大雪,梵剎之中,破窯之內,皆有死尸堆積,問之多內鄉(xiāng)災民,其困于大雪又如此。《賑務通告》,第12期,“公牘”,8~9頁,1921年4月15日。


官方文書里的這種紀實描寫,早已在有些文人的詩作中得到了藝術的反映。晚清著名學者俞樾有《流民謠》云:


不生不死流民來,流民既來何時回?欲歸不可田污菜,欲留不得官吏催。今日州,明日府,千風萬雨,不借一廡。生者前引,死者臭腐。吁嗟乎!流民何處是樂土。


這里提到“欲留不得官吏催”是什么意思呢?原來,清朝政府害怕大量流民的存在,會威脅到原本就動蕩不定的社會秩序,使其更加紛擾,于是不從根本上組織抗災救災,以減少逃荒者的產生,卻硬性規(guī)定不準外地流民入境,凡入境者即以強制手段驅逐遣返。貝青喬的《流民船》就有這樣的描寫:


江北荒,江南擾。流民來,居民惱。前者擔,后者提。老者哭,少者啼。爺娘兄弟子女妻,填街塞巷號寒饑。饑腸轆轆鳴,鳴急無停聲。昨日丹陽路,今日金閶城。城中煌煌憲諭出,禁止流民不許入。


這種禁止流民進入大城市的政策,也被后來的國民黨政權繼承下來。1929年大旱災時,河南、山東的逃荒者紛紛流入南京、上海,國民黨政府以“有礙黨國觀瞻”為名,強行遣散,當時的報章就說,那些逃荒者“在各處所得到的待遇無非是 ‘準十日內離境’、‘押送出境’、‘資遣回籍’或 ‘強制驅逐出境’那一類的逼迫”陳翰笙、薛暮橋、馮和法編:《解放前的中國農村》,第2輯,64~65頁。

那些被突發(fā)性的災害驅趕出家園的逃荒者,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既無法存活,在大一點的城市又難以立足,真正是進退失據,左右為難了。

當然,簡單的行政命令,畢竟無法從根本上阻止那些死中求生的逃荒者向城市匯集。但即使進入了城市的逃荒者,也并不能使自己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處境有什么改觀。例如,1895年(光緒二十年),直隸地區(qū)春荒嚴重,4月末又大雨成災,災民逃荒紛紛涌入京師。5月29日,御史李念茲上奏說:“現在京外災黎,扶老負幼,來京覓食,其鵠面鳩形、貿貿潰亂之狀,實屬目不忍睹。”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熙麟也奏稱,聚集京師的災民,“既至,則所領之粥不足供一飽,優(yōu)施之錢米亦無。……不得已,餒臥路隅、待死溝壑者有之,沿門行乞、隨車拜跪者有之”。“以致城垣之下,衢路之旁,男女老稚枕藉露處,所在皆有。饑不得食,憊不得眠,風日晝爍,霧露夜犯,道殣相望。”惡劣的生存條件,導致災民中“疫癘流行”,“五城月報路斃已三千余人。其內城歸步軍衙門、順天府經理者尚不在此數”。

京城尚且如此,其他中小城市自然就更可想見。1929年四川大旱,“赤地千里,粒米未收”,全省災民達800萬人。由于在鄉(xiāng)間沒有任何糧食可以充饑,人們主要靠芭蕉頭、梧桐皮、面葛藤、觀音粉勉強維持生命,在草根樹皮都吃光了的地方,發(fā)生了“人相食”的現象。于是,為了活命,人們不得不紛紛外出逃荒。一位記者曾經用筆記下了他目睹各地盲目地流向城鎮(zhèn)的逃荒者的生活情景:“每到黃昏,城廂附近各街道的廊下或柜臺上,都滿布著成群結隊的難民,有哭者,有笑者(原注:無知的小孩),有呻吟者,有呼爺呼糧(娘)者,有倚壁柱而立者,有據石地而臥者,形形色色,不忍卒睹。可是一到旭日東升的時候,昨晚所見的許多活著的人,現在都大半已變成了死的尸。那種慘狀,真是不堪回憶。”《民國日報》,1929年7月4日。

歷史無情。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那位記者“不堪回憶”的“慘狀”,在后來的艱難歲月中依然反復出現。例如,1942年至1943年,中原發(fā)生大饑荒,特別是河南,“旱魃為虐,數月未雨,烈日炎炎,千里赤地,禾苗亦患枯槁,樹木亦多凋殘,行見秋收顆粒無望,災情嚴重”,緊接著又風、雹、霜、水、蝗等災交相侵襲,造成了全省占耕地總面積82%的土地受災的嚴重局面,《大公報》為此專門發(fā)表社論稱:“(河南)那三千萬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饑饉死亡的地獄。餓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攜幼,妻離子散……吃雜草的毒發(fā)而死,吃干樹皮的忍不住刺喉絞腸之苦。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夠換到幾斗糧食。”《大公報》,1943年2月2日。當時的河南除了西靠大后方外,三面為日本侵略軍包圍,但只能靠草根樹皮茍延殘喘的災民已經顧不得這許多了,面對著死亡威脅,他們不得不紛紛踏上外出逃荒的道路。一批人南下逃往湖北,一批人則向東越過戰(zhàn)區(qū)進入日本占領區(qū),另有一批人則輾轉奔向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根據地,但更多的逃荒者還是匯集洛陽,沿隴海路西進陜西“大后方”。其中,除了歷盡艱險奔向抗日邊區(qū)的災民之外,大都無法逃出死神的魔掌。在東路,逃往淪陷區(qū)的災民由于根本找不到生路,不得不重新返回家鄉(xiāng),坐以待斃。在南路,據報道,許多“走不動、爬不起的老頭兒、老太婆和十歲以下的孩子們”,在人畜交行的公路上停滯不前,“哭著叫著得不到一文錢的救濟”,有的“索性也就不做聲地躺著”,很快變成“絕了氣的死尸”。在西路,那條連接洛陽與西安的隴海鐵路成了災民心目中普度眾生的“神龍”,但這條“神龍”不僅沒有把災民馱出死亡圈,馱到“安樂的地帶”,反而馱出了一條“無盡長的死亡線”。據一位記者的追蹤報道,當時每一列開往西安的火車上都爬滿了難民,他們緊緊抓住火車上所能利用的每一個把手和腳蹬,但許多人還是由于過分虛弱而跌下列車,慘死在鐵路線上。從洛陽到西安數百里長的鐵路沿線,到處都是這些人的尸體。僥幸不死的難民逃到西安,當局又不允許他們在市內出現,許多人只好在平地上挖出一條小溝,再從小溝挖掘小洞,“一家人便蛇似地盤在里面”。整個西安,只有一個粥廠,散發(fā)的粥券也很少,而且每個災民每天只準領一次,不少災民不是“活活餓死”,就是“一家人集體自殺”流螢:《豫災剪影》,見《河南文史資料》,第13輯。

前面所引《大公報》社論中,有所謂“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夠換到幾斗糧食”的話,這里所說的“人肉市場”,簡稱就是“人市”。逃荒者于萬般無奈之中,把妻子兒女送到“人市”,以痛斷肝腸的生離去換無可奈何的死別,“賣得子女供糟”,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一個辦法。徐兆英的《車行雜詠》有這樣的描繪:


去秋黃河決,數縣成汪洋。豐工堤未合,滿目皆瘡痍。男婦多菜色,忍饑死道旁。骷髏亂犬嚙,見之酸肺腸。新邳逢父老,招與談滄桑。僉言去年水,更甚前年荒。老弱相枕藉,少壯逃四方。詢知齊魯地,連年遍哀鴻。貧家鬻小兒,只值三百銅。所以懷春女,多入煙花中。昔為良家女,今學娼婦容。


在大災之年,這種“人市”應運而生,有時綿延十余里,人們只要花幾百個銅錢,就可以買到一個男孩或者女孩,而官吏紳商則“挑選清秀男女,或送人,或留作奴婢”。有一個材料說,1928年至1930年,陜西因連年旱荒,兼罹霜、雪、春瘟、風、雹及蝗、水諸災,饑餓死亡者達200萬人以上。在這種背景下,“興平、武功、醴泉、扶風、鳳翔、盩厔、鄠縣等處,竟設有人市。夫攜其妻,父帶其女,入市求售。人販評貨作價,買之一空”馮和法編:《中國農村經濟資料》,771頁。

既然自己的生命尚且朝不保夕,隨時都可能不勝凍餒而倒斃路旁,那么,賣兒鬻女也就成為一種司空見慣而合乎邏輯的現象,這與其說是為人父、為人夫者的冷酷無情,倒不如說是在萬般無奈中對于被賣者存著一線生的希望。這至少比將妻兒忍心拋棄于山野丘壑之間要聊勝一籌吧!

總之,大災之年,成千上萬的逃荒者,盡管也會有少數人能夠在異地他鄉(xiāng)安家立業(yè)、落腳生根,但更多的人則由于饑寒交迫,顛沛于田野,慘死于道途,為傭為丐,為盜為娼,最終也難以擺脫貧病而死的悲慘命運。

這就是那樣的時代,這就是那樣的社會。

漫說“河工習氣”

我國有句古話,叫作“華夏水患,黃河為大”。歷史上有記載可查的黃河大決口即達1500次左右。進入近代以后,黃河“愈治愈壞”,如《清史稿》所說,“河患至道光朝而愈亟”。整個晚清時期,黃河幾乎是“年年漫決”,有時甚至“一年數決”,給人民的生命財產帶來了極為嚴重的損失。

造成這種狀況,固然有自然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卻是政治的、社會的原因。

清王朝為了治河,曾專門設立了東河、南河(一度還有北河)河道總督,并每年撥出巨額的治河經費。有人估計,道光、咸豐時期,清王朝的全年財政收入,“河工幾耗三分之一”;另有人則估計“東、南、北河歲用(白銀)七八百萬,居度支十分之二”。三分之一也好,十分之二也好,應該說,投入的治河經費是不少的了。但是,這巨額經費是怎么使用的呢?

《清史紀事本末》卷45有這么一段記載:


南河歲費五六百萬金,然實用之工程者,什不及一,余悉以供官吏之揮霍。河帥宴客,一席所需,恒斃三四駝,五十余豚,鵝掌、猴腦無數。食一豆腐,亦需費數百金,他可知已。驕奢淫佚,一至于此,而于工程方略,無講求之者。


“服食起居”之極度奢靡,是當時所謂“河工習氣”的一個突出表現。薛福成的《庸盦筆記》曾經對此做過極為生動的描述。其中講道,有一人參加治河官員的宴請,席上有一道菜,不過是普通的膾里脊,但其味鮮美無比,客人無不贊嘆,不知怎樣能做出如此美味來。席間,此人起身如廁,忽見后院地上有幾十頭死豬,狼藉一地。一打聽,原來剛才吃的那道膾里脊,就是從這幾十頭豬的背上割下來的。做這道菜,必須事先把豬關在一處,使人用竹竿用力鞭打,一直到把豬活活打死,這時,豬的“全體菁華萃于背脊,割而烹之,甘脆無比”。據說,“萃數十豚僅供一席一宴”,剩下的就“盡委之溝渠”了。還有吃鵝掌,做法是拿一個鐵籠子,下鋪鐵板,用炭火把鐵板燒紅,然后把鵝趕入籠中,鵝“環(huán)奔數周而死,其菁華萃于兩掌,而全鵝可棄也”。一席之宴,常常要用幾十、上百只鵝,才能做成一道鵝掌來。至于其他駝峰、猴腦、魚羹之類,也都是挖空心思,用殘忍的手段謀一己之口福。這類窮奢極欲的宴請,幾乎無日不有,“往往酒闌人倦,各自引去,從未有終席者”。不僅是日日宴請,而且還天天唱戲。各河官廳署都養(yǎng)有戲班子,“自元旦至除夕,無日不演劇”,演戲也演得特別,從黎明一直唱到晚上,“雖觀劇無人,而演者自若也”。

前面說治河款只有十分之一用于河工,這大概是符合實際的,但說其余的十分之九都是被官員們揮霍掉了,卻顯然并非事實。實際上,除了揮霍,更多的是把錢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也就是貪污掉了。歐陽昱在《見聞瑣錄·河員侵吞》中就說過:“自來國家發(fā)河工銀,河督去十之一,河道、河廳、師爺、書辦、胥役以次亦各去十之一。銀百兩,經層層侵剝,僅有二十余兩為買料給工費。”

貪污的手法,真可謂是五花八門,名目繁多。如:采辦物料時,虛報料銀,所報價錢往往高出實價數倍;向老百姓強行攤派物料,而“所余之款概歸私人囊橐”;為了應付上官檢查,往往在堆料上大做手腳,或者在舊料上蓋一層薄薄的新料,或者搭一個空架子,外面鋪一點秫秸之類,“中填碎料雜草,以襯高寬,旁插短蘆秸根,以掩空洞”;按規(guī)定,每年歲修須加高堤身5寸,但實際上只是讓人把舊堤鏟起一層虛土,“詐稱所增”;更有甚者,治河官員領了經費,既不備料,也不護堤,對治河一事完全不問不聞。這樣的所謂“治河”,自然只能是“愈治愈壞”,黃河之年年潰決,也就是勢所必至的了。

治河經費分兩種,一種是常年經費,一種是搶修經費。一旦黃河決口,朝廷便在常年經費之外,另撥搶修經費。沖決的口門愈大,搶修工程也愈大(稱作“大工”),所撥經費自然也愈多。而且,每次決口合龍之后,都可以保薦一批所謂“出力人員”,提升官職。所以,黃河發(fā)生漫決,倒變成了河員升官發(fā)財的機會。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叫作“黃河決口,黃金萬斗”。于是,事情走向了反面,治河的官員不是盼望黃河安瀾,而是盼望河決的發(fā)生。如果黃河“久不潰決,則河員與書辦及丁役,必從水急處私穿一小洞,不出一月,必決矣,決則彼輩私歡,謂從此侵吞有路矣”歐陽昱:《見聞瑣錄·河員侵吞》。。何栻的《河決中牟紀事》一詩,就描寫了1843年(道光二十三年)夏間黃河在河南中牟決口之后,河官面對著百萬生靈葬身魚腹的悲慘景象,竟毫無人性地想著滾滾而來的財源興高采烈的情狀:“黑云壓堤蒙馬頭,河聲慘揵云中流。淫霖滂沛風颼飗,蛟螭跋扈黿鼉愁。竹揵石數不讎,公帑早入私囊收。白眼視河無一籌,飛書驚倒監(jiān)河侯。一日夜馳四百里,車中雨漬衣如洗。暮望中牟路無幾,霹靂一聲河見底。生靈百萬其魚矣,河上官僚笑相視。鮮車怒馬迎新使,六百萬金大工起。”

老百姓對這樣的貪官污吏,抱著什么樣的憤慨和痛恨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舉一個小小的實例。1887年9月29日(光緒十三年八月十三日),黃河在河南鄭州決口。決口之前,黃河大堤上數萬人“號咷望救”,在“危在頃刻”的時候,“萬夫失色,號呼震天,各衛(wèi)身家,咸思效命”。但因為管理工料的河員李竹君“平日克扣侵漁,以致堤薄料缺”,急用之時,“無如河干上曾無一束之秸、一撮之土”,大家只得“束手待潰,徒喚奈何!”河決之時,憤怒的河工和居民對李竹君切齒痛恨,群起毆擊,最后將他“肢解投河”,以泄民憤。

群眾可以在特定的條件下懲罰諸如李竹君之流,卻無力消除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帶來的治河中的種種黑暗與弊端。貪黷奢靡既已成為“習氣”,也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無形的力量,它促使人們同流合污,卻不能容忍任何改弦更張的企圖。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也有一些清正廉潔之士,但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之中,甚至連潔身自好也要遭到非議和責難。有這樣兩個小故事可以說明之。同治、光緒年間,一次黃河在河南境內決口,擔任河道總督的蘇廷魁與河南巡撫一起,向朝廷請準100萬兩銀子作堵口工程之用。蘇廷魁是一位正直的清官,他親自督工,“買料俱親經手”,大工合龍后,尚余銀30萬兩。他拒絕了河南巡撫私分余款的主張,決定“奉繳還部”。意想不到的是,蘇廷魁的這一做法,不但引起河南巡撫的忌恨,而且招致了戶部的不滿。原來,“向來河工告成,無不浮冒虛報者,外得十分之七,大小瓜分,以三分賄部,遂不駁。今蘇公繳還余銀,除此陋規(guī),部中亦恨”歐陽昱:《見聞瑣錄·繳余銀》。。于是,巡撫參劾,被斷了財路的戶部官員則多方挑剔,硬挑出幾條“不合例”的開支,這位不肯同流合污的蘇廷魁終于受到了革職的處分。另一位是稍后時期的河南巡撫任道镕,也是因為在督辦河工后,將余銀上繳戶部,結局與蘇廷魁完全一樣,“被奏劾,革職去”。《見聞瑣錄》的作者在寫完這兩件事之后,慨嘆說:“二公于污穢之中,獨欲顯其清廉,宜乎犯眾忌而不得安于其位也。”

在一個腐敗政權的統(tǒng)治下,許多事情的是非曲直常常是顛倒的。所謂的“河工習氣”,不過是晚清腐敗政治的一個窗口、一面鏡子。我們可以從這個窗口看到黑暗封建統(tǒng)治的全貌,也可以從這面鏡子里得到歷史的鑒戒。

生態(tài)環(huán)境與自然災害

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災的國家。進入近代以后,情況不僅未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災荒的頻繁發(fā)生,原因很多,其中,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嚴重失衡,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綜觀中國近代災荒史,可以看出,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和災荒的多發(fā),二者既是因又是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形成了一種往復不已的惡性循環(huán)。

濫墾濫伐,水旱頻繁

清中葉以后,人口增長與耕地不足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人們自然紛紛向地廣人稀的地區(qū)去拓荒和開發(fā)。由于當時缺乏環(huán)境保護的意識,在增加了大量可耕地的同時,人們也可悲地對大自然進行了破壞性的掠奪。許多地方由于竭澤而漁似的濫墾濫伐,使森林植被遭到大面積的毀壞,北方廣大地區(qū),“彌望濯濯,土失其蔽”。這一切,不能不給農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一系列惡劣的影響:既嚴重喪失了調節(jié)氣候的功能,又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既大大加速了氣候干旱化、土壤沙漠化的進程,又使向來并不發(fā)達的水利系統(tǒng)因泥沙不斷淤塞而削弱了蓄水泄水的能力,最終也就加大了水旱災害發(fā)生的頻度和強度,造成了“十年九荒”“水則汪洋一片,旱則赤地千里”的嚴重后果。

黃河在歷史上是一條水害極巨的大河。所謂“華夏水患,黃河為大”,一向就有“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的說法。但為什么《清史稿》要特別指出“河患至道光朝而愈亟”呢?這一方面固然同晚清腐朽的封建統(tǒng)治者治黃不力有關,另一方面也是近代生態(tài)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以致河水挾沙日增的結果。道光年間,東河河道總督張井在一個奏折中這樣說:“自來當伏秋大汛,河員皆倉皇奔走,救護不遑。及至水落,則以現在可保無虞,不復求疏刷河身之策。漸至清水不能暢出,河底日高,堤身遞增,城郭居民,盡在水底之下,惟仗歲積金錢,抬河于最高之處。”淤沙愈積愈多,河身愈抬愈高,一旦決口,生活在遠較河床為低的居民,便有數不清的人慘遭滅頂、葬身魚腹了。

長江流域的情況也差不多。鴉片戰(zhàn)爭時期的著名思想家魏源曾經指出:“歷代以來,有河患無江患。”長江本來并不像黃河那樣時常發(fā)生災害性洪水。但到晚清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乃數十年中,告災不輟,大湖南北,漂田舍、浸城市,請賑緩征無虛歲,幾與河防同患,何哉”?魏源做出了一個極有見地的回答。他認為,長江上游的川陜一帶,本有許多老林深谷,由于大批移民和流民的進入,刀耕火種,無土不墾,古老的植被年復一年地遭到嚴重破壞,“泥沙隨雨盡下,故漢之石水斗泥,幾同濁河”《魏源集》上冊,391頁。。這就造成了長江中下游水道的淤塞,再加上江邊居民紛紛在沖積而成的洲渚上筑圩墾田,更加阻塞了水路。這樣,長江的水患自然也就日益嚴重起來。

近代社會,政治動蕩,戰(zhàn)亂不絕。每次戰(zhàn)爭都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極大的破壞。人民群眾不僅要直接承受炮火的蹂躪,還要間接承受因戰(zhàn)爭造成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帶來災荒的苦難。例如,太平天國農民運動被鎮(zhèn)壓后,許多地區(qū)變成一片廢墟,甚至像蘇州這樣的魚米之鄉(xiāng),如李鴻章所說,也成為“田野荒蕪,遍地荊棘,雞犬不留,渾似沙漠”。曾國藩在一封信中說:“近年從事戎行,每駐扎之處,周歷城鄉(xiāng),所見無不毀之屋,無不伐之樹。”鄭觀應則把這個現象同災荒聯系起來,指出從這場戰(zhàn)爭之后,“燕、齊、晉、豫諸省所有樹木斬伐無余,水旱頻仍,半由于此”。

自然災害與生態(tài)惡化相輔相成

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縮短了災荒發(fā)生的周期,加重了災害的嚴重程度;反過來,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又促使生態(tài)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

史沫特萊1929年所寫的一段話,也許是對這個問題的一個既真實又生動的極好說明。當時,她作為《法蘭克福日報》記者,剛剛訪問了重災區(qū)河南,她描繪那里的情形是:“好幾百萬農民被趕出他們的家園,土地賣給軍閥、官僚、地主以求換升斗糧食,甚至連最原始簡陋的農具也拿到市場上出售。兒子去當兵吃糧,婦女去幫人為婢。饑餓所逼,森林砍光,樹皮食盡,童山濯濯,土地荒蕪。雨季一來,水土流失,河水暴漲;冬天來了,寒風刮起黃土,到處飛揚。有些城鎮(zhèn)的沙丘高過城墻,很快淪為廢墟。”史沫特萊:《中國的戰(zhàn)歌》。

這既是對災象的描述,也是對災因的分析。它使我們理解,為什么在舊中國的這塊土地上,總是舊的災荒創(chuàng)傷尚未治愈,新的災荒往往就接踵而至了。

在舊中國,只要是稍為大一點的災荒,往往十多年甚至幾十年也恢復不了元氣。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曾經在1841、1842、1843年(道光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年)連續(xù)三年發(fā)生黃河決口。1841年的河南祥符決口,水圍開封8個月,“大溜經過村莊人煙斷絕,有全村數百家不存一家者,有一家數十口不存一人者”。1842年的江蘇桃源決口,蘇北一帶“在田秋糧盡被淹沒”。1843年的河南中牟決口,豫、皖、蘇三省數十縣“一片汪洋”“民田廬舍無不受淹”。后來決口雖被堵合,但災區(qū)不僅有大量的人口死亡和流徙,房屋、道路、橋梁、樹木被沖毀,被水淹漬的土地則迅速沙化和鹽堿化。災荒帶來的破壞,在很長時間里都未能恢復。一直到10年之后,朝廷還發(fā)布了這樣一道諭旨:“(陜西布政使)王懿德奏,由京啟程,行至河南,見祥符至中牟一帶,地寬六十余里,長逾數倍,地皆不毛,居民無養(yǎng)生之路等語。河南自道光二十一年及二十三年,兩次黃河漫溢,膏腴之地均被沙壓,村莊廬舍蕩然無存,迄今已及十年,何以被災窮民,仍在沙窩搭棚棲止,形容枯槁,凋敝如前?”《清文宗實錄》卷26。其實,這個問題是清朝統(tǒng)治者失職造成的。

旱災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也許比水災更為嚴重。以光緒初年的“丁戊奇荒”為例,這次長達4年的大旱荒,災區(qū)遍及山西、河南、陜西、直隸、山東5省,并波及蘇北、皖北、隴東、川北等地區(qū),因災死亡人數達1000萬之多。1934年重修的《靈石縣志》,曾痛心地回顧該縣在這次“大祲巨災”中遭受的嚴重打擊,指出:“(光緒)三年,秋無寸草;四年,夏成赤地。兩季不收,一年無食,而流離失所,死亡相繼,論戶四千余家,論人四萬余口,至今幾六十年而災情猶存,元氣未復。”山西、河南部分地區(qū)的人口數量,直到民國時期,也未能恢復到災前水平。可見,生態(tài)環(huán)境一旦遭到嚴重破壞,恢復起來是多么的困難。

歷史是一面鏡子

在近代中國,對于災荒的成因,占主導地位的認識,還大抵停留在超自然力量(老天爺、神)對人類的懲罰這一點上。但是,也有少數有識之士,開始覺察、揭示生態(tài)環(huán)境與自然災害之間的極為密切的關系。前面提到的魏源的議論,就是一例。還有一些人,比他講得更加深刻一些。這是我國災荒觀發(fā)展歷史中極有價值的思想資料。

為了對比,我們先舉出1937年秋《申報》上發(fā)表的兩篇同一主題而觀點截然相反的文章。《勸民說》說:“夫世有水旱偏災,似有一定之例,其中自有天道主持,非人力可強。”所以遇到“皇天降旱,惟有安命以順受而已”“勿再怨恨犯天,惟當虔誠禱雨”。《救旱說》則說:“萬不可視水旱之災而諉為時數之當然,聽天命而缺人事,以玩視民瘼而自取罪戾。”該文舉外國的事例說:“美國新墾之地,雨澤素稀。近因勸民藝樹,而雨亦較多于前。”“埃及國沙多雨少,歲恒涓滴不落,惟賴河渠以資灌溉。三十年來,國君于其地遍植嘉木百萬,望之蔚然,于是雨亦稍加。”從這里得出結論說,要使風調雨順,只有“勸民多植樹木,既可為引水之資,亦可獲十年之利”。在當時,能夠有后一種認識,應該說是很不簡單的了。

關于這個問題,講得最清楚明確的,要數孫中山先生。他在開始從事政治活動之初,就說過這樣的話:“試觀吾邑東南一帶之山,禿然不毛,本可植果以收利,蓄木以為薪,而無人興之。農民只知斬伐,而不知種植,此安得其不勝用耶?”《孫中山全集》,第1卷,1~2頁。后來,他更進一步從災荒成因的角度,談及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極端重要性。他說:“近來的水災為什么是一年多過一年呢?古時的水災為什么是很少呢?這個原因,就是由于古代有很多森林,現在人民采伐木料過多,采伐之后又不行補種,所以森林便很少,許多山嶺都是童山,一遇了大雨,山上沒有森林來吸收雨水和阻止雨水,山上的水便馬上流到河里去,河水便馬上泛漲起來,即成水災。所以要防水災,種植森林是很有關系的,多種森林便是防水災的治本方法。”《孫中山全集》,第9卷,407頁。防止旱災也一樣,“治本方法也是種植森林。有了森林,天氣中的水量便可以調和,便可以常常下雨,旱災便可以減少”同上書,408頁。

先哲的這些灼見,不僅在當時遠遠高出于社會一般認識,在我國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愈來愈嚴重的今天,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一樣天災兩般情

1998年的夏天是個不平常的夏天。一方面,全國由南到北,發(fā)生了1949年以來最大的洪水災害,給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造成了極為嚴重的損失;另一方面,廣大軍民在黨中央、國務院的直接領導下,與特大洪水進行殊死搏斗,譜寫了一曲驚天動地、氣壯山河的人與自然較量的壯麗凱歌。

就災情來講,這次大洪水是歷史上罕見的。東北的松花江、嫩江連續(xù)發(fā)生三次大洪水,來勢之猛,持續(xù)時間之長,洪峰之高,流量之大,都超過歷史最高紀錄。珠江流域的西江和福建閩江等,也相繼發(fā)生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特別是長江流域,發(fā)生了全流域性大洪水,長江干流宜昌以下河段全線超過警戒水位,其中數百公里江段和洞庭湖、鄱陽湖水位均超過歷史最高水位,由于上游洪峰接連出現,連續(xù)8次洪峰峰峰相接,使高水位持續(xù)數月之久。面對這樣嚴重的洪水,組織起來的廣大軍民,團結奮戰(zhàn)、頑強拼搏,抗御了一次又一次洪水襲擊,終于使長江干堤除九江大堤一處決口外,沒有發(fā)生大的決口,九江決口也在苦戰(zhàn)六天六夜后迅速合龍。沿江城市沒有受淹,交通干線繼續(xù)暢通。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半個多世紀前,也發(fā)生過一次全國性大水災,那就是1931年大洪水。兩次災情約略相仿,但造成的后果卻迥然不同。把這兩次大洪水做一個歷史的對比,可以給我們提供不少值得深思的啟示。

1931年也是一次南至珠江、閩江,北至松花江、嫩江的全國性大水災,災區(qū)中心則為江淮地區(qū)。長江及其主要支流,如金沙江、沱江、岷江、涪江、烏江、漢水、洞庭湖水系、鄱陽湖水系等,無不洪水橫流,泛濫成災。災害發(fā)生后,由于抗災救災不力,造成了慘絕人寰的嚴重后果。僅長江流域為洪水吞沒的人數,由于當時缺乏精確的統(tǒng)計,各種資料說法不一,有的說14.5萬人,有的說40余萬人,有的說100余萬人,有的甚至說有360萬之多。即使按最保守的估計,葬身于滔滔濁浪的人至少也在10余萬。至于災后因饑餓、疾疫而死的,就更加難以數計了。長江干堤共決口300余處,滔滔江水如脫韁野馬,狂瀉千里,長江中下游一片汪洋,全部受淹。武漢水位升至28.28米(較1998年武漢最高水位尚差1米多)時,洪水即從江漢關一帶溢出,接著數處潰決,大水咆哮著直沖城區(qū),市內水深1~3米,最深處達5米。大批民房被水浸塌,電線被沖斷,店廠歇業(yè),百物騰貴。武漢三鎮(zhèn)水淹達百余日之久。九江因江堤發(fā)生一個10余米的決口,江水奔瀉而下,人畜淹斃無算,全市十分之七八的居民為洪水所困,居無房屋,食無糧菜。蕪湖也遭大水浸淹,市區(qū)內河南岸水深丈余,北岸也有五六尺;潰水沖來時,“溺斃者即達四千余人”;僥幸存活之災民,棲息于屋頂樹梢之上,上有傾盆大雨,下無果腹之糧;全市籠罩在饑餓和瘟疫的魔影里,每日續(xù)有大批災民死亡;當時的新聞報道稱,死者既無棺木也無一片干土埋葬,“只能把大批尸骸拴在露出水面的樹杈上,任其在凄風苦雨里上下浮沉”。安慶因廣濟圩潰決870米,江水內灌,市內的菱湖鄉(xiāng)、德寬路、古牌樓、蝶子塘、柏子橋一帶全被淹沒。甚至當時國民政府所在地的南京,也因長江洪水和玄武湖的湖水交匯,一齊灌進市區(qū),使鬧市水深過膝,有的更深達胸部。當時報紙報道說:“災民啼饑號哭,極備凄傷。綜計京市田地,多被淹沒,農作物之損失,約及十分之九。”此外,鎮(zhèn)江、無錫、揚州等地,也無不積水成河,交通中斷。廣大農村受長江洪水侵襲,災情更為嚴重,災民的生活也更為悲慘。據當時金陵大學農業(yè)經濟系的調查,大批缺衣少食的災民被迫流離失所,四出逃荒,離村人口幾占災區(qū)總人口的40%。外逃的災民中有1/3找到了臨時性的工作,1/5沿街乞討,其他的人下落不明。參見金陵大學農學院農業(yè)經濟系編制:《中華民國二十年水災區(qū)域之經濟調查》,載《金陵學報》,第2卷第1期。實際上,這些逃荒者只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無可奈何地茍延殘喘而已。當時有一首歌謠這樣寫道:“災民何疊疊,牽衣把袂兒女啼。兒啼數日未吃飯,女啼身上無完衣。爹娘喚兒慎勿哭,此是避災非住屋。……天氣漸寒雨雪多,但愁露宿多風波。萬千廣廈望已失,止求一席免潮濕。”風餐露宿的災民們,饑餓難耐時,只能在泥水里尋找腐爛食物充饑,極度衰弱的身體,隨時會無聲地倒斃在路旁。

這是一幅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圖畫!

同樣的自然災害,帶給人們的卻是如此不同的情景。個中緣由,我們只能從社會方面去尋找合理的說明。

黨中央英明領導、正確決策,是取得1998年抗洪搶險斗爭全面勝利的根本原因。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不僅提出了明確的抗洪斗爭方針,做出了周密的部署,而且還親臨第一線,到最危險的堤段視察和指導工作。這極大地鼓舞了抗洪前線廣大軍民的斗志,增強了戰(zhàn)勝洪水的信心和決心。而1931年大水災時,身為國民政府主席、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并兼任導淮委員會委員長的蔣介石,卻正忙于主持對中央革命根據地的第二、第三次“圍剿”。6、7月間,正當江淮流域洪水肆虐之時,他集中精力往返于江西等地“督戰(zhàn)”。8月22日,也就是漢口被大水淹沒不久,他接到何應欽自南昌發(fā)來的“促請赴贛督剿”的急電,又匆匆趕赴南昌。9月1日,他發(fā)表了一個《呼吁弭亂救災》的電文,這個電文對殃及數十萬民命的大水災,竟輕描淡寫地說什么此屬“天然災祲,非人力所能捍御”,而對于討伐革命,則信誓旦旦地稱“惟有一秉素志,全力剿赤,不計其他”。在當時統(tǒng)治者這種“內戰(zhàn)”有術而抗災“無策”的根本指導方針下,成千上萬的老百姓陷入滅頂之災,也就是勢所必至的了。

1998年的抗洪搶險斗爭,奏響了一曲軍民團結保衛(wèi)家園的勝利凱歌,愛國主義和民族精神得到了一次新的升華和弘揚,廣大人民群眾表現了極高的覺悟和組織紀律性,人民子弟兵更是發(fā)揮了突擊隊的作用。在長江大堤上,700萬干部群眾嚴防死守,搶險護堤;100多位將軍親臨一線指揮,數百萬人次的解放軍、武警官兵日夜奮戰(zhàn)在抗洪搶險第一線。他們經受了嚴峻的考驗,涌現了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和模范人物。這是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的具體體現。而1931年大水災時,廣大群眾處于分散、自發(fā)的狀況,沒有人對群眾進行必要的組織,在驚濤駭浪的洪水面前,個人的力量顯得那樣弱小無力,他們即使僥幸未被洪水吞沒,也只能自顧逃命,遑論其他。至于軍隊,不要說能夠搜集到的兵力首先調集到“剿共”前線去了,就是不去打內戰(zhàn),當時軍隊的性質也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同人民群眾攜手奮戰(zhàn)在抗洪的第一線。

1931年大水災發(fā)生后,社會輿論在檢討災荒原因時,有人認為連年不斷的軍閥混戰(zhàn),既耗盡了政府能夠用以防災抗災的有限財力,也把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一點抗災設施破壞殆盡。事實確是如此。據統(tǒng)計,從1916年到1930年,年年有軍閥內戰(zhàn)。在頻繁的戰(zhàn)亂中,各地借以蓄洪排水的森林遭到大量砍伐。為了籌措戰(zhàn)爭經費,挪用水利資金成了家常便飯。例如湖南當局歷年都從海關、特稅、厘金和田賦中提取堤防修筑費,但到水災發(fā)生時,“是項巨額之積存金已成烏有。第一個挪用該項資金者即蔣中正”。1930年中原大戰(zhàn)時,國民政府財政部將1000余萬積存金挪作攻打馮玉祥、閻錫山的兵費,下余款項又被不法商人騙走和被地方官員私吞。參見陶直夫(錢俊瑞):《一九三一年大水災中中國農村經濟的破產》,載《新創(chuàng)造》,第1卷第2期。所以,連《東方雜志》也發(fā)表署名文章稱:“蓋嚴格論之,此次水災,純系二十年來內爭之結果,并非偶然之事。……茍無內爭,各地水利何至廢棄若此?各地水利茍不如此廢棄,縱遇水災,何至如此之束手無策?”沈怡:《水災與今后中國之水利問題》,載《東方雜志》,第28卷第22號。聯想到這一次的大水災,如果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政治局面,如果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所進行的大規(guī)模水利建設,如果沒有改革開放20年來形成的強大物質技術基礎,要奪取抗洪斗爭的全面勝利也是難以想象的。

自然災害造成的后果的嚴重程度,不僅取決于防災抗災是否得力,也取決于救災等善后工作是否及時有效。1998年大洪水發(fā)生后,雖然有數以百萬計的受洪水威脅的群眾被迫離開了家園,但都受到了各級政府的妥善安置,做到有飯吃、有凈水喝、有衣穿、有住處、有醫(yī)療,得到了基本生活的保證。社會各界發(fā)揚“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社會主義精神,用各種方式支援災區(qū)。災區(qū)群眾不僅生活安定,而且打破了“大災之后必有大疫”的常規(guī),沒有出現重大的疫病蔓延。這一點,也同1931年大水災的情景有著鮮明的對比。1931年大水災發(fā)生后,“政治始終麻木不仁,漠視民命,對于這次救災工作,一點也不緊張,一毫也不注意”《皖災周刊》,1931年11月。。災民的生活,完全處于自生自滅狀況,政府根本置之不理。當時的新聞媒介在記述武漢災民生活狀況時,有這樣的描寫:“大部分難民露宿在高地和鐵路兩旁,或困居在高樓屋頂。白天像火爐似的悶熱,積水里漂浮的人畜尸體、污穢垃圾發(fā)出陣陣惡臭。入夜全市一片黑暗,蚊蜢鼠蟻翔集攀緣,與人爭地。”像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必然要引發(fā)瘟疫的迅速蔓延。所以,據《國聞周報》說,武漢大水沖淹時雖只“溺死約二千五百人”,而在被淹的百余日內,“因瘟疫、饑餓、中暑而死亡的每日約有上千人”。當時,雖然也有一些慈善機構進行了募捐救災活動,但據金陵大學農業(yè)經濟系的調查,災民每家平均得到的賑款,不過大洋6角,只占各戶平均因災損失財產的0.13%。這真正是杯水車薪、無補于萬一的了。

人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同時也生活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下,自然現象同社會現象從來不是互不相關而是相互影響的。為了減輕或消除自然災害帶來的災難,我們既要研究怎樣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自然環(huán)境,也要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二者不可偏廢。

警惕大自然的懲罰

我國地域遼闊,地理條件和氣候條件十分復雜,因此各種自然災害素來就極其頻繁。早在抗日戰(zhàn)爭前夕,鄧拓同志以鄧云特的筆名出版的《中國救荒史》就指出:“我國歷史上,水、旱、蝗、雹、風、疫、地震、霜、雪等災害,自西歷紀元前1766年(商湯十八年)至紀元后1937年止,計3703年間,共達5258次,平均約每六個月強即罹災一次。”其中,水旱災害又是各種自然災害中發(fā)生最多的。1990年3月14日《人民日報》載文說:“據文字記載,從公元前206年到1949年的2155年間,幾乎每年都有一次較大的水災或旱災。”事實確實如此。縱觀歷史,在神州遼闊的土地上,濱河地方常“十歲九淹”,高原區(qū)域則亢旱連年。不僅災荒頻仍,而且往往災區(qū)廣大、災情嚴重。在舊社會,因水災而造成“遍地汪洋,盡成澤國”,或因旱災而造成“禾稼盡枯,赤地千里”,以致成千累萬的群眾饑斃溝壑、“道殣相望”,數十萬、數百萬甚至上千萬災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的情景,幾乎成了司空見慣的悲慘現實。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盡管社會條件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但自然災害對人們的侵襲并未因此而斂跡,它依然是制約經濟建設和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對社會經濟和人民的生命財產造成巨大的威脅和破壞。據有關方面統(tǒng)計,1949—1988年,“我國農作物平均每年遭受水、旱、風、雹、霜、凍災害面積3300萬公頃,成災面積1400萬公頃,每年因災損失糧食500萬噸以上。其中受災面積在4000萬公頃以上的11年中,造成糧食生產嚴重減產的有7年,累計減產11500萬噸,占40年來減產總數的93%”《繼續(xù)為減輕農業(yè)自然災害而努力奮斗》,載《人民日報》,1990年3月10日。。如果加上其他各種災害的損失,自然災害給予我們在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消極影響就可想而知了。特別是剛剛過去的1998年全國性特大水災,給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這次歷史上罕見的洪水災害中,雖然由于黨和政府的英明領導和廣大軍民的頑強拼搏,取得了抗洪搶險斗爭的全面勝利,使損失減少到了最小的程度,但是,這次災害給國家和人民群眾造成的損失仍然是巨大的。據統(tǒng)計,全國共有29個省(直轄市、自治區(qū))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洪澇災害,受災人口2.3億,因災死亡3600余人;倒塌房屋733萬間,損壞房屋1379萬間;農作物受災2544萬公頃,成災1599萬公頃,絕收614萬公頃;直接經濟損失約2642億元。這充分說明,即使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生產力水平和防災抗災能力較之過去已有很大提高的今天,自然災害仍然是我們生存和發(fā)展的極大威脅,是絲毫不能掉以輕心的大敵。

在漫長的封建時代,傳統(tǒng)的災荒觀念是把自然災害發(fā)生的原因歸結為由老天爺的意志所決定,即所謂“天象示警”。按照這種觀念,似乎一切大的自然災害的發(fā)生,“皆天意事先示變”,是老天爺對人們的一種警告和警戒。因為“天人之際,事作乎下,象動乎上”,人間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的不正常,必然引起天變。在這種災荒觀的支配下,一旦發(fā)生大災,歷代的封建統(tǒng)治者,消極一點的就向老天祈禱,積極一點的也許還會“引咎自責,特降罪己之詔”,以檢討政治得失來求取老天爺的寬恕。當然,這種流傳了幾千年的災荒觀念,是不科學的、唯心的。

其實,自然災害,顧名思義,當然是由自然原因造成的。人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也就與自然發(fā)生了一種相互依存與相互制約的關系。恩格斯在批評自然主義歷史觀的片面性時說道:“它認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條件到處在決定人的歷史發(fā)展,它忘記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變自然界,為自己創(chuàng)造新的生存條件。”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確實,愈是生產力低下、社會經濟發(fā)展較落后的地方,人類控制和改變自然的能力愈弱,自然條件對人類社會的支配力也就愈強。反之,生產力和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愈高,人們能較好地通過自己的智慧和勞動,改變自然界,有效地克服自然環(huán)境若干具體條件的不利影響時,便愈能減輕或消除自然災害帶來的災難。但是,恩格斯在同一篇著作中,還講了這樣的話:“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他舉出了一些地方的居民“為了想得到耕地”而把“森林都砍光”,從而“失去了積聚和貯存水分的中心”,使那些地方“成為荒蕪不毛之地”的例子;還舉出了阿爾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因為砍光了山南坡上的松林,既摧毀了“高山畜牧業(yè)的基礎”,又造成這個地區(qū)水旱頻仍的例子。他的目的在于告誡我們,改造自然界,支配自然界,一定要認識和正確地運用自然規(guī)律,否則,就不免會受到自然界的懲罰。

可惜,迄今為止,違反自然規(guī)律因而受到大自然報復的事,還到處存在。對土地的過度開墾,對森林的亂砍濫伐,某些工業(yè)布局的不合理,以及為了局部的地方利益導致的經濟建設的短期行為,使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惡化,植被減少,大量水土流失,土壤沙化堿化,大氣河流污染,水資源匱乏。人類對自然的貪婪無度的索取,不能不說是自然災害頻繁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原因。

還是拿1998年這一次全國大水災來說,江澤民同志在全國抗洪搶險總結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今年發(fā)生這么大的洪水,主要原因是氣候異常、降雨集中,也就是說,主要是天災造成的。當然,我們也要充分正視生態(tài)破壞嚴重、江湖淤積、水利設施薄弱等存在的問題,認真總結經驗教訓,切實加以改進,使我們的防范抗御能力得到新的提高,以利更有效地減輕自然災害的危害。”據有關材料稱,近幾年來,我國每年因毀林開荒和亂占濫用林地達3700萬畝,相當于每年造林面積的一半。過量采伐使川西原始天然林面臨絕境,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等長江上游的主要支流水土流失越來越嚴重。由于大量泥沙涌入江中,長江干流每10年河床就要抬高1米。長江中下游盲目圍墾,湖泊、河道被肆意侵占,不斷萎縮,如20世紀50年代初洞庭湖湖泊面積4300平方公里,到90年代初縮減至2600平方公里,蓄水調洪能力由290億立方米縮減為170億立方米。所有這些,都不能不對今年的洪水泛濫造成重大的影響。

事實上,早在一個半世紀以前,我國近代著名思想家魏源就在《湖廣水利論》《湖北堤防議》等論文中提出“歷代以來,有河患無江患”“乃數十年中,(長江)告災不輟,大湖南北,漂田舍、浸城市,請賑緩征無虛歲”,其根本原因在于因人口激增和土地兼并所造成的嚴重生態(tài)失衡,其突出表現就是長江上游森林的破壞和中下游水道的淤塞。可惜,前賢的告誡沒有形成人們的共識,以致我們今天仍要面對著一個半世紀前已經面對的同樣的問題。

江澤民同志指出:“自然災害是件壞事,但通過同它的斗爭,人們可以加深對自然規(guī)律的認識和把握,從中得出有益的結論,從而更加科學地利用自然為自己的生活和社會發(fā)展服務。這就是人與自然關系的辯證法。”

愿我們大家都來學習和掌握這個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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