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交往論:馬克思恩格斯的傳播觀(修訂版)
- 陳力丹
- 2823字
- 2021-03-26 21:48:52
二、語言與思維同軌跡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語言與思維同軌跡的提出是由一場論戰引起的。當時一些德國的哲學家不僅把思維,而且把一定的語言看作是某種獨立的特殊的王國,企圖尋找一種凌駕于一切詞匯之上的詞、一種不能說出來的語言。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谡軐W語言里,思想通過詞的形式具有自己本身的內容?!軐W家們只要把自己的語言還原為它從中抽象出來的普通語言,就可以認清他們的語言是被歪曲了的現實世界的語言,就可以懂得,無論思想或語言都不能獨自組成特殊的王國,它們只是現實生活的表現?!保?卷525頁)“從思維過渡到現實,也就是從語言過渡到生活”(3卷528頁)。在這里,他們論證了兩個問題:語言是現實生活的表現;思維與語言同軌跡。對于第二點,他們在另一處講得更為明確,指出:“‘精神’從一開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語言和意識具有同樣長久的歷史;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實的意識。”(3卷34頁)這里他們不僅說明了什么是語言,而且說明了語言與思維、意識不可分割的特點。其實,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都可以感覺到,人一旦作為人在思維,就離不開語言。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下面的結論是一般人都可以接受的:思想、觀念、意識“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3卷29頁)。精神生產“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3卷29頁)。
和人的存在相聯系的世界分為三個世界,第一世界是人類存在前和人之外的自然界;第二世界是人在自然的基礎上,通過實踐為自己創造的對象世界;第三世界是以前面兩個世界為基礎的人的精神世界。語言即屬于第二世界。馬克思不僅看到了思維與語言的同軌跡,而且進一步認為:“思維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現的要素,即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42卷129頁)感性的自然界即人的對象世界。但是,語言和其他對象世界的事物(如糧食、工藝品、貨幣等等)不同,人的精神世界通常要以語言這種物態化的信息符號形式表現出來。當有人把貨幣的媒介作用比作語言時,馬克思批評了這種類比,他說:“把貨幣比作語言同樣不正確。觀念不是這樣轉化為語言:觀念的特性消失了,而觀念的社會性同觀念并存于語言中,就像價格同商品并存一樣。觀念不能離開語言而存在。”(46卷上冊109頁)商品一旦作為貨幣(例如貝殼、金、銀),它本身的特性就消失了,而語言作為媒介物,它的特性與觀念融為一體,就像人的影子與人一樣不可分離。
當然,物態化的信息符號不止語言一種,還有其他各種形式,例如恩格斯就曾把自然科學和音樂列入“多多少少不受語言制約的領域”(45卷177頁)。但在信息符號中,語言的物質外殼語音輕便、時空限制小,因而有“一般等價物”的功能,可以替代任何非語言符號來表達信息。例如可以用語言表達音樂所要表達的情感。但是非語言符號卻不能在任何情況下替代語言符號。語言的這種特性使得它成為人精神交往的最基本的手段,馬克思把語言看作“思想的生命表現的要素”是恰如其分的。
既然觀念不能離開語言而存在,那么語言就成為人類思維發展的一種標志。語言的發展水平對人類思維有決定性意義,不同的語言形態產生不同的文化形態,反之,各種文化形態又透過不同的語言反映并流通于世。特別在前文字時代,人類的歷史,包括精神交往的歷史,僅僅存在于世代相傳的語言中。換句話說,語言中包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即當時的思維特征和邏輯。馬克思和恩格斯為了理解古代社會,經常通過詞源學的考證獲取遠古的歷史材料。例如關于母權制和國家的產生這兩個歷史事實,馬克思除了對古希臘和印度、埃及、西歐的古代史進行研究外,還把語言作為旁證。他寫道:“至今人們還說:母語 {Mutterzunge},祖國{fatherland};語言仍然屬于母親?!保?5卷561頁)由于出生時所學會的語言是母親傳授的,因而這是遠古時代認母不認父的原因之一。德語中的母語一詞,就是母親(Mutter)和舌頭(Zunge)兩個詞組成的。國家的形成,與父權制的確立有關,因而在英語中,政治意義上的祖國一詞,由父親(father)和土地(land)兩個詞組成。這里不涉及英語中故鄉意義上的“祖國”(motherland)一詞。
哲學中的“一般”與“特殊”這兩個詞,被一些哲學家們看得十分抽象,認為是一種與現實無關的純粹頭腦的產物。經過馬克思的考證,抽象的詞也是十分具體的古代人實踐和交往的產物。他說:“要是老黑格爾有在天之靈,他知道德文和北歐文中的Allgemeine(一般)不過是公有地的意思,而Sundre, Besondre(特殊)不過是從公有地分離出來的Sondereigen[私人財產],那他會說什么呢?真糟糕,原來邏輯范疇還是產生于‘我們的交往’!”(32卷53頁)顯然,一般和特殊的概念產生于原始公有制向私有制轉化的初期,概念的抽象恰恰是當時生活的反映,與當時的物質和精神交往的需要有關。
再看familia這個拉丁詞,通過對它的考證,馬克思和恩格斯說明家庭的起源并不是溫情脈脈的,而是一種生產關系的結果。他們考證了古羅馬的語言學家、法學家和同時代的古羅馬專家的著作,認定“familia一詞的原義與成婚的配偶或他們的子女并沒有關系”,是指屬于一個人的“奴隸和仆役的團體”。他們指出:“這個詞被引入拉丁社會,用來表示一種新的機體,這種機體的首領把妻子兒女和一定數量的奴仆置于父權之下?!保?5卷366頁)從這一考證馬克思得出結論:“現代家庭在萌芽時,不僅包含著servitus(奴隸制),而且也包含著農奴制,因為它從一開始就是同田間耕作的勞役有關的?!保?1卷70頁)從這類考證中可以看出,當時的思維發展到哪里,語言在詞匯上也表現在哪里。
由于語言與思維同軌跡這一特征,馬克思和恩格斯還常常對一個時代的語言進行綜合分析,以認識這個時代的全貌和交往情況。例如古代拉丁人部落來到意大利前的生產特征,馬克思便是借助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著作而得出結論的。他寫道:“人民的生存并不依靠農業。原始語言中只有少量詞匯涉及農業?!保?5卷528頁)關于最初的政治術語的產生背景,恩格斯從詞源學角度進行綜合考證,鑒于拉丁文的法律一詞原意是“收集”,希臘文中的法律一詞原意是“我在牧場上放牧”,因而他指出:“可以斷定,在農業術語和政治術語之間有一定的聯系。也不可能不是這樣的。曾經采用過的那些最初的社會規章必然是同當時生產和獲取生活資料的方式聯系在一起的。語言的發展證實了這一點是完全自然的。”(36卷297頁)
世界是生活在語言環境中的,多姿多彩的民族語言都有其悠久的歷史和存在的理由,每個民族的語言都是一種獨特的現象,是它的歷史和現實的條件與外界交往的產物;民族的歷史、對于環境做出反映的各種經驗,都凝聚在自己的語言中。因而雅·格林在他那本經常被馬克思提到的《德意志語言史》中說:我們的語言就是我們的歷史。馬克思經常進行詞源學考證,恩格斯的多篇語言學著作更是充滿著詞源學的考證。他們對語言學的興趣并不是出于純粹的愛好,而是在于利用語言和思維同軌跡、語言是人的感性的自然界,研究一個時代的交往歷史、民族文化和民族的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