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田信玄:風林山火(上下全集)
- (日)新田次郎
- 8561字
- 2019-12-27 13:20:48
煙雨無情
晴信在紙上畫了一張四不像的地圖。上面畫有諏訪的湖泊,在湖東寫上諏訪賴重,而在諏訪湖的北邊寫著金刺堯存。在諏訪湖稍遠的北方寫著小笠原氏,稍遠的南方寫著高遠賴繼。這是晴信以諏訪為中心所畫出來的勢力分布圖。在諏訪賴重的祖父賴滿所統一的諏訪地區中,目前仍對諏訪持反對態度的金刺一族,屬于下諏訪。另外,小笠原氏和高遠氏也都在覬覦諏訪。
×諏訪賴重
△諏訪賴高
×千野伊豆入道
△高遠賴繼
○彌宜滿清
○金刺堯存
×表示對武田不利的對手,即務必予以誅除的人物;○表示可以結為盟友,即可能反叛對方,投靠我方的人;至于△則表示視條件而定,可以聽我方任意擺布的人。金刺氏是世代繼承諏訪神社下社的大祝(廟祝),一向和諏訪神社上社的諏訪氏不和,但后來為諏訪賴滿所脅迫,現隸屬于上社的諏訪氏,因而隨時有反叛的可能。滿清是諏訪神社上社的彌宜(神職之名稱),雖然也屬于諏訪家的一族,但對賴重十分反感,已經表示愿意做武田的內應。高遠賴繼、賴重的弟弟賴高則是視條件好壞,隨時會投靠武田。又由于高遠賴繼出生于諏訪家,故有極大的野心,企圖奪取本家的地位。
晴信寫完之后,把它折成細條,將紙的前端放在燭火之上。晴信望著紙條發出比燭火更鮮艷的紅光,并以嚴厲的表情沉思著。不久,火焰燒到了他的指頭,他趕緊把火吹滅。
屋外有人的聲音傳來。侍臣向他通報說大月平左衛門在外面恭候。
“叫他進來。”
說著,晴信把夾在指間殘留的紙片扔進燭臺之中,然后以恍如大夢初醒般的神情接見大月平左衛門。
“在下已經看清楚一切,特地回來報告。”平左衛門說。
“好,里美小姐到底是以什么樣的表情讀我的詩,她又作了什么評語?”
晴信把膝蓋挪向平左衛門說。
“她很認真地在讀。”平左衛門簡單回道。
“這還用說嗎?端正姿勢閱讀書信是本來應有的禮節。她的表情是否有露出喜悅或期待一類的反應?”
晴信注視著平左衛門的眼睛說。
“里美小姐讀完后露出了笑容。”
“你說她笑了!我想那一定是很高興的笑容。”
“不!看起來并不像。屬下以為那好像是一種冷笑。”
“什么?里美小姐讀完我的詩后露出冷笑?”
平左衛門并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晴信的臉上露出一絲混亂的神色,但他很快就掩飾過去了,說:“里美小姐有沒有說什么話?”
“沒有。正當她要講話的時候,侍女送上了第二封信,她便打開那封信。那封信好像是諏訪賴重公寄來的。”
聽到賴重的名字,晴信立刻緊張起來,擺出對抗般的姿勢,說:“你不必有所顧忌,把你所看到的事如實告訴我。”
平左衛門發現晴信對這件事極為關心,同時在晴信嚴厲的目光下,絕不允許他有絲毫的欺瞞,因此只好不顧一切地把實情說出來:“里美小姐把您的信和賴重公的信放在面前,并一一地把里面的詩吟詠,加以比較:
鼓音深扣征夫心,
最是難忘擊鼓人。
哪怕強折遂我心,
嫣然山村百合花。
里美小姐念了兩三次,互相比較之后說:在作詩的技巧方面,諏訪公略勝一籌。她說‘哪怕強折’這幾個字充分表現出男人的氣魄。另外,她說晴信公子的詩過氣了。”
平左衛門住了口。因為他看到晴信內心的混亂。晴信的臉就像發燒般泛著紅色。
“她說這一類的詩是屬于平安朝的詩,不太適合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但這是晴信公子搜盡枯腸寫出來的詩,有種怡人的溫馨。至于諏訪公的詩,技巧高妙,極適合當前的時勢,并且很能打動女人的心,但是詩中似乎帶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令人感到害怕。”
平左衛門說到此處又住了口。
“批評我的詩是搜盡枯腸作出來的,可見里美小姐是位才女。”晴信聽了平左衛門的報告后,似乎頗受感動,“她還說了些什么?”
“她提筆寫了兩首詩作為回信。不過,詩的內容我沒有看到。等她寫好回信叫侍女的時候,屬下便趁機溜回來了。”
信虎把寺廟的大堂當作臨時軍營。他坐鎮在那里,天一亮便接見不斷來訪的鄰近土豪們。
土豪們各自攜帶若干禮物進獻。他們獻上酒類、雞、米、毛皮及布等,誓愿效忠信虎,并從信虎的手中領取了保證領土平安的證明書后便一一退下。
信虎顯得非常快活。他以為幾乎沒有經過一場激烈的戰爭,卻能使海野氏的領土落入武田的手中,是由于武田的武威使然。他心想,照目前的情況,要掌握信濃全部的土地是易如反掌的事。
中午過后前來晉見的土豪人數略減。微微露出倦意的信虎倚著幾案。雖然戰爭已經結束,土豪們的禮物也堆積如山地擺在眼前,他卻覺得不過癮。原因在于女人。彌津元直的酒席上美女如云。從諏訪到佐久、小縣也有不少圓臉、皮膚細白柔嫩的女人。
(當中最出色的要屬彌津元直的女兒里美。)
信虎想起里美帶著微笑擊小鼓的身影,以及諏訪賴重和晴信之間曾發生的奇怪爭執。
(我一定要設法得到里美,把這么漂亮的美女讓給賴重或晴信簡直是糟蹋。)
他正在思量這件事時,突然聽到里美的父親彌津元直來訪,這使信虎仿佛被人識破野心一般,頓感驚慌。他命人立刻收拾房間,臉上堆出不自然的笑容迎接元直。
“有件事實在令人困擾。”元直說。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遇到了什么困難。
“什么事讓你如此困擾?不妨說來聽聽。”
由于信虎心中另有企圖,故在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告訴對方除非過分的要求,否則一定會依從的表情來。
“其實是關于小女里美的事,希望能私下與您商量。”元直并沒有把話說完,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屏退閑雜人,“里美幾乎同時收到晴信公子和賴重公寄來的情詩。”
“什么!”
信虎不禁叫了出來。這是信虎所意想不到的。因為信虎正垂涎里美,沒想到賴重與晴信卻企圖從旁攫取。
“雖然里美已經各回了他們一首詩,表示無法接受對方的情意。但是今天諏訪公突然派人來說將舉行詩會,要她到諏訪的本營去。當我正在思索要如何回復時,不料晴信公子……”
信虎把身子挪向前,問他是不是也為了舉行詩會?
“晴信公子前來迎接的理由并非為了詩會。他很坦白地表示希望能迎娶里美。”
“晴信這家伙!”
信虎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正在逐漸變紅。他在心中不斷地罵道:真是豈有此理!在躑躅崎的城館,每天與阿谷睡到日上三竿;一騎上馬,又像炮彈般跑得無影無蹤。這個不管事的晴信,對女人的事卻是眼明手快!這使信虎感到非常的氣憤,尤其是晴信看上的女人竟是里美。
“一個不會打仗的膽小鬼竟敢妄想!”信虎咕噥了一下,又說,“你要我怎么辦?”
“假如諏訪公與晴信公都要里美的話,在下只好叫里美自盡,否則別無他法。不過,我實在不忍心這樣做,因此到領主這邊,希望您能從中調停。”元直低著頭說。
“這件事的確讓人很為難。這樣好了,你就把里美小姐交給我看管吧。”
當信虎說把里美交給他看管時,元直的眼神顯得更加的困惑。所謂交給他看管,其實就是把里美當作人質。雖然在投降時,交出人質是不得已的事,但在這種情況下,要他交出里美似乎頗有問題。同時,有關信虎的惡行早已傳遍小縣,尤其是元直還聽說信虎喜歡無故殘害人命,侍女或婢妾被信虎虐待而死的更是不計其數。因此,當聽到要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信虎看管時,他感到更加的恐懼。假如能受到正式人質的待遇還好,萬一被信虎當作泄欲的玩物,那女兒豈不是太可憐了!
“怎么樣?你是否對我看管里美不放心?”
聽到對方如此說,元直無話可答。
彌津元直退下后不久,板垣信方來到信虎的軍營,說:“老爺,剛才接到情報說上野的上杉憲政的動靜十分可疑。同時,村上的軍事動向也十分奇怪。在過去數日,村上的兵馬全都離開了小縣而集結在依田附近。”
信虎到底是個身經百戰的武將,聽到信方的報告后,立即命人攤開地圖,加以察看。
“你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信虎的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驚,同時為了強自鎮定,因而先征求信方的意見。這和平常信虎的作風完全不同。他似乎從這場戰爭的經過,覺察到隱藏在戰爭背后的玄機。
“海野棟綱不戰而退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同時,領先一里(古代日本的一里等于現在的四公里)進軍的諏訪賴重也很可疑,特別可疑的是村上的行動。村上軍原先一直催促討伐海野,卻沒有采取積極的行動,只是集合大軍前來這里而已。據此推測嘛……”
信虎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了。你的意見是說上杉與村上準備左右夾攻,以諏訪為內應,采取斷絕退路的戰略是嗎?”
“老爺所見甚是。當今之計,屬下以為應該及早離開此地。”
“你是要我逃走?”
雖然信虎對信方的建議頗不以為然,但當他聽信方說“我們現在是在敵國境內”時,也不得不予以贊同。
“好吧!我決定明天早晨拔寨返回甲斐,你通知各營,同時也把這件事告訴彌津元直,叫他準備好。”
“叫彌津元直準備好……”信方露出訝異的神情。
“把元直的女兒帶回去。”
信方凝視著信虎的臉片刻,但立即正色地說:“目前做這樣的事似乎不太妥當。諏訪公現在正屬意里美小姐,如果把她帶回去,恐怕會引起他的不悅,而晴信也不例外。目前最要緊的是趕快撤兵,所以最好不要負擔這種累贅,等改日再來迎接較妥。此外,在下對里美小姐的事另有想法。”信方把聲音壓得更低,說,“敵方可能是故意把她夾在中間讓諏訪公和晴信公子失和,即讓甲、諏兩軍失和,而讓村上、上杉和海野的聯軍趁機攻進來也不一定。總之,此地不宜久留。”
板垣信方望著屋外,外面正下著蒙蒙細雨。
“梅雨季已經過去了,但雨還是下個不停。這場淫雨對遠征軍也十分不利。”
說完,板垣信方向信虎告退。
隊伍依照信虎的安排從小縣撤兵。晴信的軍隊擔任先鋒,其次是諏訪賴重的軍隊,信虎的軍隊殿后。因為從小縣撤兵,打算沿著佐久舊道回去,但為了防范在越過大門嶺返回諏訪的時候,賴重的兵馬會先行繞到前方將佐久街道包圍起來,因此把諏訪軍夾在晴信和信虎所率領的軍隊之間。這一天是天文十年六月十三日。
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
彌津元直及其他小縣的土豪們一直送到長洼,并說不久必定會到古府中訪問信虎。
“不!沒有這個必要。我們將會在近日率領兵馬前來問候。如果海野、上杉和村上來了,把我的話轉告給他們。”
信虎還在口頭上逞強。依照慣例,占領新的領土是免不了一場流血戰爭的,但像這次率領大軍出征,沒有遇到激烈地廝殺便告撤退,非比尋常。他對擺出一副甲州無敵勇將的姿態,及從容不迫地接受別人的送行,感到有些無聊,突發奇想地想將排列在眼前的土豪們的腦袋砍下來帶回去。
(這和平時的自己似乎不太一樣。)
騎上馬后,信虎仍在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必定要砍下五六個小縣諸城或諸寨城主的腦袋。
不管他們是否表示愿意歸順,他可以以曾經對抗武田為由,犧牲幾條人命。但這次他卻沒有這樣做,只是在不知不覺中受騙,整日吃著山珍海味,接受土豪們的進獻,而在正感到心花怒放時,卻要撤兵了。
(至少應該帶回彌津的女兒。)
想到這件事,信虎感到更加氣憤。如果能把里美帶回去,這次的戰役至少在信虎的心中會有個交代。她是個有價值的美女。但當他要把里美帶回去當人質時,卻又不得不接受板垣信方的進諫——信虎突然感覺到板垣信方、甘利虎泰、萩原昌勝等幾位大將在這次的遠征中,似乎也表現得與平時有些不同。
(信方說話的語氣讓人費解。)
為了區區一個女人,信方竟用那樣嚴肅的語氣。他是否真的是為了主人的安危而不顧一切地向他進諫呢?以前有許多武將就是因為女人的事向信虎進諫而被處斬,一些老臣們也都知道此事。
(然而,信方卻犯了這個忌諱,竟為里美的事向我進言。)
這是否代表著甲州武士的英勇、不怕死?抑或是……想到這里,信虎愣了一下。萬一信方并非向他進諫,而是反抗呢?假如武將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懼怕信虎,原因又在哪里呢?
信虎想起天文五年初次上陣的晴信。在一個寒冷的暮冬,甲斐軍曾經圍攻佐久的海之口城,但卻僵持許久,遲遲無法攻破敵陣。后來,只留下晴信的軍隊,其余的兵馬都向后撤退。信虎的兵撤退到韭崎時,就傳來晴信用奇計斬了敵將平賀源心的消息。諸將們一時為這個消息興奮不已,齊聲贊揚晴信的才能,并說他足以繼承武田家的家業。
信虎有種不祥的預感。雖然他并不認為諸將已經背棄了他,改而擁立晴信,然而,晴信現在的年齡已足夠繼承武田的家業,雖然他迷戀女色、愛好馬匹,出乎意料的是,他卻能贏得家將及臣屬們的支持。而這也是他一直擔心的事。信虎突然想起愛妾今井氏在房中無意中說的話:“晴信公子策馬馳騁的英姿,不知有多少女人為他著迷!”
信虎是個生性好色的男人,他自然能了解今井氏話中的意思。那天晚上,信虎熱情似火地和今井氏做愛,但不論他表現得多么熱情,卻都無法讓今井氏進入高潮。她始終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似乎不為所動。信虎嫉妒晴信的年輕,同時想到自己肥胖的軀體和松弛的肌肉。
連今井氏都稱贊晴信,那么其他的家將臣屬們自然也對他有極好的印象。
(荒唐!一個只知道女人和馬匹的愚笨膽小鬼。)
信虎在腦海中想著自己平時罵晴信的話,并思索著:如果家中的勢力逐漸傾向晴信,我應該盡早把晴信放逐到駿河,將世子的位子傳給信繁。
(今川侯似乎又該和我聯絡了。)
信虎抬頭仰望籠罩在蒙蒙煙雨中的山巒。
大門嶺的麓梨花早已散盡。雨景中,樹木的葉子比來的時候更為濃綠。
晴信的軍隊休息了片刻。有個商人模樣的男人走上坡來,被晴信的部下攔住了。不久,他們似乎做好了溝通,在兩三名武士的監視下商人來到晴信的面前。
“今川公對迎接的事有什么意見?”
晴信一直很擔心這件事。
“他已經答應了,并將派遣高間五郎兵衛率領士兵百人前去迎接。”
“只有這些?”
山本勘助把頭低下。晴信注視著低著頭的山本勘助。他是一個相貌極為平凡的男人,如果不在你的眼前,是很難讓人想起他的面貌的。那是一張沒有特征的臉,眼睛不算大,尖細鼻子不高也不低,嘴巴和耳朵也無奇特之處。或者,也可以說過于平凡就是他的特征。
對一個間諜來說,這是上好的相貌。因為如果會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反而不適合擔任諜報工作。晴信以為或許只有具備此種相貌的男人,才能成為一流的間諜。雖然山本勘助的相貌平凡,但他的眼神卻相當犀利。同時,迎面直視對方的眼睛以洞悉其內心,也是他的特征之一。晴信等著山本勘助抬起頭來,因為當晴信問他是否只說了這些話,他回答“是的”,然后又低下頭去的神情,引起了晴信的懷疑。
(勘助必定有所隱瞞。)
這是晴信的直覺。勘助把頭抬起來。雖然他明知抬起頭就會與晴信的視線有所交集,卻也無法一直如此低著頭。
“辛苦你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山本勘助看到晴信的臉上帶著微笑,心想晴信可能已經識破了自己的心機。
山本勘助帶著苦悶的心情退下。在他背后操縱的是今川義元,而晴信卻是他表面的主人。雖然他現在已仕于武田,但把武田的消息報給今川卻是他的任務。尤其是要在晴信的面前隱瞞自己所知道的事實是非常痛苦難挨的。
“晴信似乎是個相當有才干的男人。”
當今川義元聽完山本勘助的報告后沉吟說。晴信似乎早已洞悉了諏訪賴重的策略,并且以為諏訪是比目前的海野更重要的敵人,正計劃去攻打。這些使今川義元感到非常的不安。
(他在武田的家臣中擁有這么高的聲望,而且在智勇方面均勝過信虎,將來威脅駿河的會不會就是晴信?)
義元在心中思量著。萬一將來真的如此,倒不如把晴信留在駿河當俘虜,讓他的弟弟信繁繼承武田的家業,如此對駿河可能較為有利。雖然任由信虎胡作非為不無問題,但在不久的將來,信虎就會自食惡果,自取滅亡。今川義元對晴信的情況做了進一步的詢問后,說:“好,告訴晴信,我將派一百人前去迎接。”
山本勘助可以從義元的神情中,隱約知道他心中的意圖。
晴信召集了主要的家將,宣布:“現在我們就要下山進入諏訪,然后再回到甲州。一路上要特別小心,絕不可掉以輕心。凡是非當地的居民,一律予以逮捕,押到我這里來。”
接著,晴信又派哨探到遠方,對前進的路徑小心地戒備。
下了大門嶺,進入諏訪的領土不久,有個百姓模樣的男人被捕。這人潛伏在民家后面,自稱是諏訪的人,但讓他和當地村民交談,卻發現他沒有諏訪的口音,而操著駿河的腔調。晴信的部下把他圍起來,正準備對他作進一步調查時,男人招認自己是要送信給信虎公。就這樣,他被押到晴信的面前。
信是今川義元寄給信虎的。信里說,將在韭崎一帶等候晴信公子,希望不要發生差錯,并期能派十名武田的士兵,把晴信公子交到我方派出的使者高間五郎兵衛的軍營。一路上的安全,我方會全權負責,敬請放心。另外,信末還附著:晴信公子有背叛的意圖,千萬不可不防。
晴信讀完信后,大聲地把鹽津與兵衛叫過來。
當鹽津與兵衛的馬濺著水花奔馳到信方的身邊時,信方心想必定是發生了重大的事情。信方望著鹽津與兵衛的臉,又回頭看看后方遙遠的信虎的本營。
鹽津與兵衛并未下馬,而是和信方的馬并駕齊驅,把今川義元寄給信虎的信交給他。
板垣信方并沒有露出過分驚訝的表情。讀完信后,他仿佛在等候晴信的交代似的望著鹽津與兵衛。
“晴信公子說萬一高間五郎兵衛不肯答應,雖然是殘忍一些,但也不得不把他殺了。”
板垣信方點點頭鄭重地說道:“一切照辦,敬請放心。”
諏訪賴重在矢崎一帶和武田的一行人分手了。位于行軍隊伍中間的諏訪軍離去后,甲斐軍重整陣容,繼續向甲斐國前進。
“說真的,我很想在這里讓賴重公吃點苦頭。”
晴信遙望著正在離去的諏訪大明神旗而喃喃地說。
“你是否覺得武田的行動有些失常?”
取道諏訪不久,賴重對千野伊豆入道說。
“在下也有同感。在行軍的時候,前鋒和本隊間曾有好幾次快馬聯系。雖然他們對我軍有所警戒,但事情看來好像與我軍無關。據探馬的報告,軍隊進入諏訪不久,他們捕獲了一名奸細。從此以后,武田軍的內部似乎也起了騷亂。”
千野伊豆入道又把馬騎近賴重的身旁,說:“我認為我們可以把軍隊暫時駐扎在這里,觀望局勢。”
為了刺探甲斐軍的情況,千野伊豆入道派出哨探隨后追蹤。
晴信聽說高間五郎兵衛率領的隊伍已經來到韭崎,便帶了所有的部屬前去將高間五郎兵衛及其軍兵包圍起來。
被押到晴信面前的高間五郎兵衛,略帶意外地仰望著晴信的臉說:“在下是前來迎接公子的。”
這是傳達今川義元的話。
“你為什么不說是前來迎接信虎公呢?我命令你說一遍。”
晴信用手按著劍說。但高間五郎兵衛卻不肯,他睥睨著晴信的臉,字句清晰地說:“在下是前來迎接晴信公子的。”
“了不起!高間五郎兵衛。但我卻無法和你一起到駿河。”
晴信命令高間五郎兵衛切腹自殺。
“前面好像發生了什么糾紛。”
板垣信方對信虎說。
“什么叫似乎?我命你去徹底查明后再回來報告。”信虎以不安的神情說。
板垣信方揮鞭奔上附近地勢高的山丘,但即刻回馬過來說:“晴信公子的軍隊看來發生了小爭執,請老爺先到那山丘上。”
信方把信虎引誘到山坡上。在不遠的地方,晴信的軍隊正圍著一支小隊伍。
“咦,那不是今川公的軍隊嗎?一定是今川的軍隊來迎接晴信了,快讓我方軍隊撤走,把晴信交給今川公的使者。”信虎狂叫著命令板垣信方。
“遵命。”
信方留下信虎和十名士兵往山丘下去了。當信方將要走下山丘時,武田的軍隊開始包圍山丘。
信虎以為這是由于本營設在山丘,因此這些士兵是本營的衛兵。但當這些士兵的槍尖朝向山丘時,信虎因驚恐而兩腳發抖。
“難道他們瘋了?”
信虎持著槍跑下山丘,但那些士兵同時把槍尖指向他。持槍的士兵圍成兩三重,絕不是信虎一個人所能突破的。“你們瘋了,我是武田信虎!”
雖然他大聲嘶喊,士兵們卻沒有做任何的移動。他們不但把槍指向他,而且在他們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殺機。
“板垣信方到哪里去了?甘利虎泰呢?……”
信虎叫著武田世家諸將的名字,卻沒有一個人回答。
“主公,請稍微忍耐一下。”
回頭一看,侍臣古川小平太站在那里。
“他們到底要把我怎么樣?”信虎咆哮著說。
“在下認為現在最好到駿河避避難。屬下等十人會和今川侯派來迎接的兵馬一起陪同前往。”古川小平太跪在地上說。
“小平太,你也早已知道這件事了,是嗎?”
信虎把最后的期望都寄托在古川小平太的身上。
“是的。為了要穩住武田的基業,我們只能這么做。”
(連近侍古川小平太都參與了此事!)
信虎整個人癱軟了下來。他覺得自己辛辛苦苦用血汗平定了甲斐,最后卻被甲斐的人民所背棄,實在是件可悲的事。信虎再度揮鞭回到山丘上去。山丘上的局勢已經完全改變。原來包圍在山丘周圍的兵馬,這時讓出了一個缺口,并從此處引入了今川派來的隊伍。武田的軍隊也不知在何時重整了陣容,每個陣營都豎立了旗幟。和信虎所在的山丘遙遙相對的是豎立在高地上鮮艷的武田菱旗。那里必定是晴信的本營。
信虎默默地遙望武田的陣營,心中暗暗贊美。同時,他也贊嘆在他不知不覺間安排這策略的晴信,以及以高超的手段出賣武田元首的老將們能夠有條不紊地達成協議。一陣風雨掠過信虎的臉。雨水沿著信虎的臉頰滑下,就如淚水滴落一般。
信虎把馬首轉向山丘下面。這時響起了擂鼓的聲音。那是出兵的鼓聲。晴信為了替父親送行,特別命人擂鼓,然而,聽在信虎的耳中卻像是一陣陣的諷刺。他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聽到這種鼓聲了。
守護信虎的十名武田家將和今川派來的百名士兵,以及在他們前后擔任警衛的兩百名武田士兵緩緩地離去,靜靜地向前移動。
晴信站在高地上目送著父親的背影直到消失為止。他深深地體會到生在戰國時代的悲哀。因為如果不放逐父親,自己就要招來殺身之禍;而放逐父親的罪惡感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磨滅。
板垣信方走過來,打算和晴信說些話。晴信瞪視著他,在這種場合,說什么安慰的話都是無濟于事的。然而,板垣信方卻說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話。
“探馬來報說,諏訪的軍隊偽裝成返回諏訪上原城的樣子,結果卻急急地轉向甲州道路,似乎企圖反攻過來。當今之計,最好能盡快趕回古府中。”可悲的是自己生逢亂世,剛剛才放逐父親,現在又馬上要思量如何應付下一場戰爭。他并不以為自己是個幸福的人。
晴信眼中含著的淚水,慢慢地滑落下來。
這年六月十四日武田大夫(晴信)將其父親信虎押赴駿河。這是由于信虎的惡行昭彰,故不得不如此做。這件事使得百姓、侍臣、僧侶及男女老幼皆大歡喜。(《妙法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