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田信玄:風林山火(上下全集)
- (日)新田次郎
- 9524字
- 2019-12-27 13:20:48
陣中的戀歌
今川義元把兩封信放在面前。略作思索之后,又將信虎的信和晴信的信放在雙手上,仿佛要稱出重量一般。
晴信的信遠比另一封來得輕。義元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并非想從兩封信的重量來決定選擇哪一封,這不過是他的習慣動作。然而,這兩封信看來似乎有顯著的差異,這使他感到十分費解。義元再度閱讀信虎的來信。
嫡子晴信生性懦弱,除女人外,諸事皆不熱衷,是個愚蠢之人。無論武藝、詩歌皆不如其弟信繁,因而打算立信繁為武田家的世子。但由于武田家將對晴信頗具好感,故希望能在立嗣之事底定之前,代為看管。我打算在適當時機將領土分配給晴信。有關交送晴信之事,預定于此次出兵信州小縣結束之時,敬請諒察。
信上的內容雖然只有這些,但滿紙是對晴信的惡言,使人感到非常的不快。不僅是內容本身充滿不愉快的氣氛,更讓義元不高興的是信虎那種不問他的意見,強迫性的態度。信上仿佛在說武田信虎是甲斐的領主,故甲斐的事要如何決定是我信虎的權力,只不過在禮貌上通知一聲義元,并要他依其方法收留晴信。
當年義元之所以能繼承今川的事業,得益于信虎的援助乃是事實;而今,信虎的長女又嫁給了他,因此對義元而言,信虎是他的丈人,而晴信則是他的小舅子。
(他的語氣非常自負,完全沒有顧慮到別人的立場。)
義元放下信虎的信,又把晴信的信拿起來閱讀了一遍。
有關家父所作所為,想必已有所聞,尤以近來諸多不合情理之事,實令舉國痛恨。家父為人原非如此,然自數年前后腦長瘡之后,一旦激怒,行為即會失控。吾等擔心若置之不理,后果難測,故曾與板垣信方及其他家老商議,鑒于甲斐地處窮鄉僻壤,缺乏良醫,最好將家父送往良醫較多的貴地療養。
基于上述理由,懇請閣下暫時收留家父,并附上甲州金一千兩,作為家父的療養費用。至于家父前往貴地的時間,擬定于出兵小縣的回程。不知閣下之意如何?并請看在同盟分上,懇請幫忙。武田家全體敬拜。
義元從書信中抬起眼來。晴信的來信,內容有條不紊,簡明扼要。是說準備以信虎生病的名義,放逐信虎。有關這一點,已經取得武田家家老們的諒解,甚至為了感謝義元肯收留這個累贅,愿意支付甲州金一千兩。凡是他想獲知的事,晴信都在信上寫得一清二楚。他的來信遠比信虎那冗長的文字更為實在。
“想不到晴信……”
在晴信未行加冠禮之前,義元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印象中的晴信膚色白皙,宛如女子一般,看起來像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義元長晴信三歲,但對晴信所抱持的印象至今依然沒變。
“晴信想放逐信虎?”
義元笑了笑。他覺得晴信的企圖有些毒辣,心想晴信實在是個不孝的兒子,竟想放逐父親,奪取父親一手平定的甲斐。但他是否要將此事置之不理呢?而有關信虎的暴政也早已傳入他的耳中。
(如不采取對策,甲斐將會滅亡。)
這件事使義元感到不安。一旦甲斐滅亡,將會受到北條或信濃勢力的攻擊,繼而威脅到自己的領土。
然而,收留信虎,讓晴信來統治甲斐是否較為妥當,他卻沒有十分的把握。對他來說,晴信還只是個未知數。只不過在晴信的背后有板垣信方替他籌劃,這倒是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信方支持晴信確實是值得重視的事。”
義元又陷入沉思之中。
適逢雨季,外面顯得十分陰暗。義元獨坐居室,房內如夜晚般黑暗。
侍臣高間五郎兵衛跪在入口處向他通報:“山本勘助在外面恭候。”
義元點點頭,即刻走到臨庭的走廊上。山本勘助跪在泥地上,全身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甲州的動靜如何?”
義元走出走廊,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對信虎公的反感已到了極點。”
山本勘助列舉了一些有關信虎的種種惡行,并述說甲斐百姓的怨嗟之聲。
“家臣們對信虎的反應呢?”
“問題就在這里。”山本勘助把身子向前挪移,報告這次隱秘行動的成果,“在下探知天文五年背棄信虎公而逃到國外的政務官們,目前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鄉,因而我也潛進他們聚會的場所。”
“什么!你說那些政務官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鄉?難道甲斐將發生內亂?”義元十分驚訝。
“本來我也是這么想。當晴信公子突然出現在今井兵部、鐮田十郎左衛門、三枝半兵衛及倉科家的倉科三郎左衛門等人聚集的會堂時,在下真的以為武田就要發生內亂了。”
“晴信也在那里?”
義元把身子向前挪了一下。
“但結果卻讓人十分意外。”
山本勘助把他間諜的身份被晴信識破而被逮捕,但是隨后又被釋放,同時將晴信并沒有加入這次叛變的經過向義元報告了一番。
“晴信的行為的確令人費解,他并沒有勸你背叛或歸順于他?”
“他只說殺之可惜就把我赦免了,并說我大概是駿河或相模一帶派來的間諜,要我回去后報告主人:晴信絕不會愚蠢到要反叛父親。”
假如晴信果真識破他是駿河或相模的間諜,采取這種處置,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有能力對付派出間諜的今川或北條。換句話說,晴信有把握能自己打勝這一場戰爭。同時,雖然口中聲稱自己不會愚蠢到反叛自己的父親,但在信上卻已很明白地表示準備放逐信虎。
“晴信這家伙……”
義元咬牙切齒地說道,然后又陷入沉思。
雖然雨已經停了,但云層似乎變得更厚,看來似乎將有一場傾盆大雨。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義元問。
一個間諜不能達成任務,照理是應該自行了斷或處死的。當義元問找不出自殺理由而厚著臉皮歸來的勘助有何打算時,其實也就是問自己應該如何處置他。
“在下是前來辭行的。”
“嗯——”
即使未能完成間諜的任務,也沒有充分的理由處死對方。他心想,可能只好依他所說,把他逐出今川家,但心中覺得有幾分惋惜。自從當年義元被寄養在善德寺,從事僧侶的修行時起,他便已結識山本勘助。天文五年四月,哥哥氏輝去世,由義元繼承家業以來,山本勘助在諜報工作上屢建奇功,是個聰明絕頂的男人。除此之外,只要是分派給他的任務,皆能一一完成。而且,在戰國時代里,像他這種身懷絕技的男人,是各國力爭的對象。
(放棄他的確可惜。)
義元思索了一下。雖然放棄他的確很可惜,但要他繼續留在今川家似乎也是件不太體面的事。
因為晴信既已識破他是相模或駿河派出的間諜,如果繼續收留,等于是向晴信低頭。
“你向我辭行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我本當答應你。但這樣做是否能解決一切?”
義元自言自語地說道。他仿佛已經聽到晴信的笑聲,那是一陣干笑,似乎是在嘲笑他眼光的淺短。
義元瞪著眼睛,心意已決。
“勘助,我命你帶著我的信去找晴信。我會在信尾把你推薦給晴信。”
“把我推薦給晴信公子?”
山本勘助以懷疑的眼光看著義元。
“不錯。表面上是讓你變成武田的家將,但其實是要你通過第三者,將有關武田的情形逐一報告給我。你的妻小就留在這邊,我會替你保護他們。這次千萬不要再犯錯,讓晴信看穿你的身份。”
義元讓勘助在庭院等候,自己回到房間,坐在案前回信。
根據所有情況來判斷,讓晴信繼承甲斐領主的地位似乎較為有利。雖然要收留信虎這個惹禍精,但甲州金一千兩的確是筆可觀的數目。當然,他也不能不對晴信加以提防,或許他放逐信虎之后,繼而會向駿河出兵。然而,這也不是即刻的事,而且假如晴信真要這么做,屆時也會有因應的對策。
義元簡單地寫完愿意收留信虎的事后,在信尾附帶說道:前些日子承蒙赦免在笛吹川上游捕獲的我方間諜山本勘助。即日起,我方將不再對其予以錄用,但如無困難,敬請任用。
“勘助,雖然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但希望你能圓滿地達成。只要你留在武田的陣營中,我便可高枕無憂。不出五年,甲斐就將成為今川的領土,到時我一定會重重地賞你。”
山本勘助以炯炯發亮的眼睛注視著義元的臉,接受了命令。他支撐在地的手之所以顫抖,是因為身負艱巨任務,因而感動不已。
山本勘助將義元回給晴信的信收在懷中,當天夜里,冒雨向甲斐出發。
這天夜里,義元又另外派了一名使者捎信給信虎。使者所帶的信中,寫著愿意收留晴信公子,只要事前予以通知,一定會派人前往迎接。
諏訪的要沖之地上原城筑于能瞭望諏訪湖的山丘上。那是一座建在小山頂上的城堡,背面倚山,在通往城堡的坡道門口設有柵門,有數名士兵戍守。
天文十年五月八日,有兩人騎馬冒雨而來,在柵門的前面停下。那是遞送信虎書信的使者。
諏訪賴重命使者下去休息,匆匆忙忙打開信。信的內容是慫恿他向小縣出兵。
近來小縣的海野棟綱仰賴上杉憲政之勢,頻頻活動,經常入侵佐久郡。倘若置之不理,將危及佐久街道。因小縣的動態與諏訪有直接關系,故希望閣下將它視為共同敵人,一起消滅。擔任先鋒的晴信軍馬將在十日早晨以前到達甲州與諏訪的國境,在那里與諏訪軍聯合,越過大門嶺,攻進小縣。希望閣下能依此計劃進行準備。
諏訪賴重讀完信虎的信后,嗤之以鼻。他的鼻梁高聳,鼻頭很尖,面貌細長,雙唇緊合,與他的鼻子非常相稱,是個英俊的男人。然而,他的相貌雖然高貴得足以繼承名族城主的地位,但他那高聳的鼻子下所掛著的冷笑,卻顯得過分自信。
“他要攻打小縣而命我出兵,簡直是豈有此理!本來我方就比他更早出兵小縣,去年即已越過大門嶺,攻入小縣;另外,七月底的時候,也曾攻進長洼城。換句話說,小縣早就等于是諏訪的領土,而他現在竟要和我方聯合出兵,分明是要奪取我方已得的土地。我從來沒有想到信虎是如此厚顏無恥的人,甚至于接近癡呆!”諏訪賴重回顧已經削發皈依佛門的千野伊豆入道如此說。
“在下也有同感。但自從彌彌公主嫁到此處后,諏訪與武田已經結為親家,似乎不便予以拒絕。不妨給信虎公回信將依計劃出兵。由于他約定與晴信公子在國境會合的日期是十日,因此那天我們依照約定進兵那里,但在晴信公子未到達之前,留下人傳話給他說:由于小縣的敵情有異,故只好早一步進軍。然后直接越過大門嶺,進入長洼城,與長洼城的兵馬一起向蘆田城出擊。至于以后的事就交給在下來處理。我將引入彌津元直,和小縣諸城聯絡。這次戰役的結果必然對諏訪最為有利。”
千野伊豆入道似乎還意猶未盡,繼續把嘴湊到賴重的耳邊,低聲述說自己的策略。
大約在派往諏訪的使者回到在韭崎布陣的信虎身邊的同時,今川義元所派的使者也來到信虎的陣營,傳遞義元的信。
“諏訪侯和今川侯都是我的好女婿。”
信虎對身旁的甘利虎泰說。虎泰并不了解他的意思,只是點頭表示附和。但虎泰趁信虎心情正好的時候,離開他而前往板垣信方處,告知此事。
“他說諏訪侯和今川侯都是他的好女婿……”
信方喃喃自語,然后問虎泰信里面寫些什么。
“諏訪公的信可能是答應出兵小縣;至于今川公的信,則無法猜測到底寫了些什么,莫非領主要把晴信公子……”
虎泰說了一半便停住了。
“你也這么想嗎?我和你有同感。有跡象顯示老爺已經為放逐晴信公子的事和今川侯進行了聯系。假如今川侯已經答應,那么事情就有麻煩了!問題是今川侯對晴信公子的委托又有何答復呢?”
信方眼神憂慮,將視線投向距離不遠的寺院,即晴信的臨時陣營。細雨依然不停地下著。
當天夜晚,一名年輕的僧人來到晴信的陣營,自稱是京都三條家派來的使者。僧人坐在晴信的面前。
“莫非法師是……”
晴信一眼便看出他是在笛吹川上游川浦鄉被釋放的奸細,但他并不感到驚訝,反而表現出多年好友的樣子,問候對方遠到而來的辛勞,然后屏退左右侍從。
山本勘助將今川義元寫的信放在晴信的面前。晴信并未立即打開,而是注視著山本勘助的臉。
山本勘助的眼神中并未流露出絲毫的動搖。山本勘助極力忍受晴信那懾人的目光,心想一旦自己無法忍受這種目光時,就是己身破滅的時候了。晴信的眼睛圓而大,茶褐色,如果不眨動,就像妖魔一般,令人懼怕。當這股令人懼怕的力量變成一股殺氣籠罩在山本勘助的身上時,山本勘助企圖以雙倍的力量用力地頂回去。晴信的眼睛眨動了一下,殺氣也從他的眼中消失,露出睿智的光輝。晴信的眼睛上下眨動時,山本勘助覺得就好似全身被掃射過一般,并感到自己的心好似已經被晴信這輕輕一瞥所看穿。
“報出名來。”
“山本勘助。”
晴信深深點著頭,打開今川義元的信。雨聲中混雜著攤開卷紙的聲音。
“你是否有意出仕于我?”
晴信話語洪亮地對山本勘助說道。
“山本勘助愿效犬馬之勞。”
山本勘助回答說。他心想這是他由衷的心意,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奉今川義元的命令,是從正門投帖進來的間諜。他之所以想效命晴信,只是被晴信眼睛的威嚴及有如洪鐘般的聲音所折服。
當山本勘助回答愿意在有生之年效犬馬之勞,俯伏在晴信面前而再度抬起頭時,他又恢復了今川義元派來的間諜身份。在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混亂及苦悶。他臉色略帶蒼白地說:“無論什么事都可以派我執行。”
“這也不急于一時,你暫時退下休息。如果有事,我會遣人宣你過來。”
晴信的眼中帶著笑意。山本勘助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失敗,他心想晴信或許已經知道他是今川義元派來的臥底。
山本勘助從晴信的面前退下后,在為他所安排的倉庫一隅睡覺。經過一夜痛苦的噩夢之后,次晨,晴信召見了山本勘助。
“你對諏訪是否了解?”
晴信以洪亮的聲音問他。
“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你現在立刻前往諏訪,調查諏訪賴重的動向。不必將細節一一報告給我,只要嚴密地監視諏訪侯,等戰事告一段落后再回來報告。”
這天雨已經停了。一刻之后,假扮樵夫模樣的山本勘助已經往諏訪和甲州的國境出發。
晴信的軍隊在五月十日午時左右來到上蔦木,諏訪賴重的弟弟賴高率人馬在此迎接。由于晴信與賴重在前年彌彌公主嫁到諏訪時,曾有過一面之緣,因此這時也不需要一番拘束的問候,兩人便坐在寬板凳上,面對面地看著對方。
“賴重侯的軍隊到哪里了呢?”
晴信故意裝作一無所知似的問道。
雖然兩軍約定將聯合起來,一起越過大門嶺,但其實諏訪軍是表面假裝來迎接晴信,而自己早已向大門嶺進軍。賴重這種奇怪的軍事行動,早有哨探向晴信一一報告過了。
“原來是想迎接晴信公子一起越過大門嶺的,但是今天早上接到長洼城派來的使者急報,說長洼城內有人做敵軍的內應。”
賴高看來是個膽小怯懦的人,與態度強硬的哥哥相比,顯得略遜一籌。他的話中還帶著幾分畏怯。
“您是說賴重侯已經急忙趕往大門嶺去了,是嗎?在軍事上能夠隨機應變,確實令人敬佩。而且這是常有的事,我不會介意的。”
晴信雖然這樣說,內心里卻對諏訪賴重的舉動有所戒備。
(我一向不喜歡他那種動輒以出身神氏、貴為名門而表現出來的高傲態度。他對諏訪周圍的領主們,總是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甚至鄙視別人為一時暴發的土豪,所以在妹妹彌彌出嫁時,他才會要求那種過分的嫁妝。)
晴信的視線從賴高身上移開,望著附近的景物。沿著狹谷開辟出來的水田,反射著金色的光芒。溫暖的和風,夾帶著肥沃的黑土氣息,拂過青蔥的稻田。
(原來這里是屬于甲斐的。)
晴信從田陌瞭望到森林,接著又從森林望到八岳山廣闊的山麓,心中想著送給妹妹彌彌的嫁妝,就是位于甲六川與立場川間的境方十八村。晴信現在坐的設有板凳的上蔦木,正是十八村的范圍之內。
“彌彌好嗎?”
晴信突然問賴高有關妹妹的近況。雖然他早已知道妹妹的情況,但當他問這話時,心中充滿了一種憐恤。霎時,晴信對這個背信忘義的賴重擅自領兵越過大門嶺的行為非常氣憤。然而,他又想到將變成寡婦的彌彌。他仿佛看到那個沉默寡言、身體孱弱而又相貌平凡的妹妹,正佇立在賴重的墓碑前,臉上不帶一絲淚痕。
“那么我也該趕路了,以免落后賴重侯太多。”
晴信下令前進之后,囑咐諏訪賴高也把這件事告訴隨后到來的父親信虎。
天文十年五月十一日,晴信越過大門嶺。道路兩旁的麓梨花盛開著白色的花朵。晴信在那兒做片刻的休息。他覺得那花兒散發出來的香味,雖然甜蜜,卻帶有一絲的寂寥。望著滿山遍野的白花,花兒的香味使晴信憶起了阿谷。他恍然大悟,阿谷的肌膚原來就像甜美的麓梨花。
晴信伸手觸摸麓梨花的樹干,覺得十分陰冷。這時,阿谷的味道即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條氏那冰冷的感覺。在出兵的前日,晴信曾到三條氏的居室。
“明天早晨要出征?”
三條氏問。晴信回答這次小縣的戰役很快就會結束,最久也不會超過兩個月。
“兩個月已經夠長了。雖然我是無所謂,不過對阿谷來說可就十分漫長嘍!我看,你不妨到阿谷那邊與她好好地相聚一番。”
三條氏的大臉明顯地露出妒意。
“要不要找阿谷是我的事,不用你來指揮。”
晴信把她的話頂了回去。但這時他已無心和三條氏共榻而眠了。
“當然啦!一個將繼承武田家業的人,要和哪一個女人睡,我根本無權過問。”
“你說什么女人……阿谷是我正式的側室,而且身世清白。”
晴信一面與三條氏爭辯,一面意識到自己與三條氏的年齡差距。一個比他年長三歲的女人,在各方面都比他來得厲害。他心想如果繼續爭辯下去,也許會慘敗。
“阿谷本來是個健康的女人,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你說什么?”晴信抬高了嗓門。
“她有病,而且是明顯的肺癆。她的臉色白得透明,過午就會泛紅,有時還會咳嗽。”
三條氏的話就像利刃一般地刺向晴信。聽她這么一說,好像也有幾分事實。
“你說阿谷患有肺癆,要我不要和她接近?果真如此,為何不坦白說出來?你剛才還說這兩個月對阿谷來說十分漫長,叫我到她那邊聚一聚;但這會兒你又中傷她患有肺癆,簡直不像是有教養的女人所該說的話。”
晴信說這些話時,三條氏的臉色顯得非常難看。因為她一向自以為是個有教養的女人,但這會兒對方卻提出了實際的證據,證明她并非如此。在她那扭曲的表情中,一雙眼睛充滿了憎恨。
她的雙手顫抖著交叉在膝蓋上。由于過分的顫抖,她手中的布條已被扭成兩段。
大門嶺和一般的山嶺不太一樣。它是沿著和緩的坡道上升,然后在山嶺又沿著平緩坡道下降。
走下嶺頭之后,便到了長洼城。
長洼城本來是諏訪賴重攻占的城池,因此即使賴重提前進攻也意義不大。問題是:賴重以后將采取什么行動呢?
根據大門嶺所得到的情報,賴重正揮軍向蘆田城進攻。假如諏訪的軍隊開進那里,海野平原就等于被諏訪所平定。換句話說,他們已不需要遠道的甲斐軍前來征討。
晴信的軍隊走下大門嶺。下了漫長的山麓來到海野平原,眼前豁然開朗。這兒沒有一點兒血腥味,洋溢著和平的氣氛。鄉民們若無其事地在田里耕種。
哨馬四處探聽之后,發現海野的軍隊已為諏訪賴重所敗,現已向蘆田城撤退。
“海野棟綱似乎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撤兵,是不是有什么企圖?”
晴信問甘利虎泰的意見。
“有此可能。不過目前還看不出真正的情形來。最令人擔心的是諏訪侯的進攻過急。而且他只帶了三千兵馬,如果敵人從背后襲擊,后果將不堪設想。我們現在只有在他的后面趕去支持。”
晴信非常贊同地點了點頭。
當晴信的軍隊接近蘆田城時,諏訪軍與海野軍正展開激烈的戰斗。背山環海的蘆田城和諏訪的上原城有幾分相似。地勢相當險要,看起來不會如此輕易被攻陷。晴信帶著數騎兵馬前往諏訪賴重的陣營拜訪。賴重在一棵大樹下扎營,坐在周圍設有帷幕的板凳上。
“恭喜主公屢建奇功。”
晴信故意謙卑地說。其實這是他的外交辭令。
“些微小事實不足掛齒。只需再一日,便可攻下此城,請閣下好好休養。”
晴信沉默地直視厚著臉皮說這話的賴重。他對這位自以為出身名門的貴公子,有著難以抑制的憤怒。心想,不久他就會遭到海野軍的反擊,遭遇慘痛的教訓。
(賴重一向是不知禮節的男人,既然娶了我妹妹,就算年長,也是我的妹夫,但他卻只顧坐在上座,也不會禮讓。)
晴信走出賴重的陣營,仰望著蘆田城。不久之前,還聽到有人喊叫或箭羽飛射的聲音,這會兒卻突然靜了下來。在城下走動的士兵身影依稀可見。
晴信回到營區之后,吩咐部屬要慎防海野軍展開全面反擊。在他的陣營里,火堆一直燃燒到深夜。次晨稍早,晴信因為聽到士兵們的吶喊聲而醒過來。他原以為是敵軍前來偷襲,后來才知道那是諏訪軍發出的勝利的歡呼聲。海野軍趁著黑夜,棄城逃往后山。
這場并沒有遭到敵軍頑強抵抗的戰役還在繼續。小縣中有許多小型的城堡或城池,但無論攻打哪一座城,都沒有遭受到強烈的抵抗,就像空氣自然地泄掉一般,城里的士兵不知在何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海野軍如此膽怯令人生疑,同時,海野棟綱不知人在何處也是十分不尋常之事。
天文十年五月十三日攻下尾野山城;十四日攻下海野城;十五日,彌津城的彌津元直前來求和。次日,矢澤城表示愿意投降。
此時,晴信才知道海野棟綱為了向上野的上杉憲政求援,早已逃逸。
遠征小縣的戰役,原先預料在武田、諏訪和村上三氏的同盟軍聯合作戰下,將與海野和上杉的聯軍有一場大決戰;然而,奇怪的是海野和上杉都沒有做全力的抵抗就撤兵了。雖然這一直是晴信百思不解的問題,但總之小縣是被平定了,而戰事也終于結束了。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后,彌津氏的城館中舉辦了一場慶功會。
在這個聚會中,彌津元直的三女兒里美表演的小鼓,吸引了所有武將們的注意。雖然她還是個帶著稚氣的小女孩,并有一股嬌憨氣,但在眾多的武將面前卻能落落大方,一點兒也不顯得拘束。她帶著春曉般清新美麗的微笑,擊鼓的時候,讓人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當擊鼓表演結束,即將開宴的時候,諏訪賴重制止將要退下的里美,請她繼續留下。
“你的意思是要把里美留在此處?”
元直臉色大變地說。他的表情似乎在說要他女兒出來陪酒是個無禮的要求。至少彌津家是主動求和,不應該向他提出這種要求。
“我要她留下就得留下,你知不知道彌津家和諏訪家有什么關系?”賴重說。
彌津家本來是諏訪的旁支,而他的話帶著強迫性,言外之意表示賴重是本家,他所吩咐的,豈可不從?
“里美只是個小孩子。”元直顯得十分氣惱。
“賴重公,如把里美小姐強留在此,確實有些不妥。不妨另外設席舉行詩會,讓里美小姐也列席參加。”
晴信從旁插嘴進來。因為他聽說彌津元直精通詩歌,因此想必他的女兒里美也會作詩,因而出此計策替對方解圍。
“哦!沒想到晴信公子也會吟詩!我聽說甲斐的武士,除了騎馬玩槍外別無專長……算了!里美小姐的事以后再說。”
賴重露出一臉的不高興。雖然詩會只是隨便捏造的借口,但既然晴信為了里美而出言相勸,這時把她強留在酒席上,似乎不妥。賴重憤然離席。接著,晴信也起身離去。
由于兩位主賓離席而去,彌津元直慌忙地隨后跟去。因為這場風波,酒宴開席之后,氣氛仍顯得十分不融洽。
“無論晴信多大年紀,也是個不識時務的呆子。”
當信虎用破鑼般的嗓子批評晴信時,酒席上已開始觥籌交錯,歡聲暢飲。
追在賴重后面而來的彌津元直,向賴重連連道歉后,卻在走回城館時,與晴信不期而遇。晴信帶著開朗的笑容說:“這里的二期耕作似乎已進入狀態了?”
他指著從腳下延伸遠去的麥田說。
“蒙您掛懷,二期耕作最近終于完畢了,這樣我們就能有個穩定的收成。”
晴信望著彌津元直那張和藹的臉,心想他絕不是一個愛好兵馬廝殺之人。
“為了諏訪家的事,閣下必定非常擔心。”
元直頻頻低頭行禮。“諏訪侯就相當于我們的主人……”他哽咽地說道。這就是小豪族的悲哀。這天夜里,山本勘助突然出現在晴信的陣營之中。
“在下已經調查清楚有關諏訪家的事了。”山本勘助說,“諏訪賴重的總管(首席家將)千野伊豆入道,最近和彌津元直在小縣的各豪族間走動。由此看來,這次海野一族之所以不戰而退,可能是諏訪與海野間也定有密約。諏訪賴重很可能是利用彌津元直來當爪牙。依我的猜測,海野一族這次雖然不戰而退,但等到村上、武田和諏訪的兵馬撤回之后,會再卷土重來。”
然后山本勘助把自己調查的證據一一向晴信稟告。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他們的密約中,可能包括割讓蘆田城。”晴信頻頻點頭后說,“辛苦你了,不過還有勞你即刻趕到駿河,把這次戰爭的經過詳細地向今川義元報告,并請他派約百名人馬前來迎接。”“迎接什么人?”
“你只要這樣說他就會明白。”
晴信繃著臉說。山本勘助離去之后,晴信在燭火下專心地作詩。大約半刻之后,他作好了一首詩,然后將它謄好,再召大月平左衛門進來。
“今晚我要派人把這封信送到里美小姐那兒,我命你潛伏在里美小姐的房內,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然后回來報告。”
“到里美小姐的房內?”大月平左衛門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必驚訝。以你的功夫,潛進防衛更森嚴的城館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不過,你只要靜靜地觀察,千萬不可驚嚇到她,因為她是一個重要的人物。”
晴信也在心里笑了。她的確是個重要的女人,可能會成為地位僅次于阿谷的女人。晴信口中吟誦著為里美而作的詩:
鼓音深扣征夫心,
最是難忘擊鼓人。
這不能算是一首絕妙的情詩。當他出聲吟誦的時候,眼前浮現出鼻子高聳的賴重打量著里美與露出冷笑的自己。